许地山春桃.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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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地山春桃
许地山:
春桃
许地山:
春桃
这年的夏天格外地热。
街上的灯尽管亮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还像唱梨花鼓的姑娘耍着他的铜碗。
一个背着一大篓字纸的妇人从他面前走过,在破草帽底下虽看不清她的脸,当她与卖酸梅汤的打招待时,却能够理睬她有满口洁白的牙齿。
她背上背负得很重,乃至不能把腰笔挺,只如骆驼相同,庄严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门口。
进门是个小院,妇人住的是塌剩余的两间厢房。
宅院一大部分是瓦砾。
在她的门前种着一棚黄瓜,几行玉米。
窗下还有十几棵晚香玉。
几根朽坏的梁木横在瓜棚底下,大约是她家最尊贵的坐处。
她一到门前,屋里出来一个男人,忙帮着她卸下背上的重负。
“媳妇,今儿回来晚了。
”
妇人望着他,像很惊讶他的话。
“什么意思?
你想媳妇想疯啦?
别叫我媳妇,我说。
”她一面走进屋里,把破草帽脱下,随手挂在门后,从水缸边取了一个小竹筒向缸里一连舀了好几次,喝得换不过气来,张了一会嘴,到瓜棚底下把篓子拖到一边,便自坐在朽梁上。
那男人名叫刘向高。
妇人的年岁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刘。
除去向高以外,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春桃。
邻居叫她做捡烂纸的刘大姑,由于她的作业是整天在街头巷尾垃圾堆里讨日子,有时沿途嚷着“烂字纸交换灯儿”。
一天到晚在酷日冷风里吃尘土,可是生来爱洁净,不论冬夏,每天回家,她总得净身洗脸。
替她准备水的按例是向高。
向高是个乡间高小毕业生,四年前,乡里闹兵灾,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见同是避祸的春桃,一起走了几百里,互相又分开了。
她跟着人到北京来,由于总布胡同里一个西洋妇人要雇一个没混过事的乡间姑娘当“阿妈”,她便被荐去上工。
主妇见她长得娟秀,很喜爱她。
她见主人老是吃牛肉,在馒头上涂牛油,喝茶还要加牛奶,往来不断鼓着一阵臊味,闻不惯。
有一天,主人叫她带孩子到三贝子花园去,她理睬主人家的气味有点像从虎狼栏里宣布来的,心里越发伤心,不到两个月,便辞了工。
到往常人家去,乡间人不惯当差,又挨不得骂,上工不久,又不干了。
在穷途上,她自己选了这捡烂纸交换灯儿的作业,一天的日子,牵强能够保持下去。
向高与春桃别离后的前史倒很简单,他到涿州去,找不着亲人,有一两个世交,听他说是避祸来的,都不很乐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来。
由他人的介绍,他知道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老吴,老吴借他现在住的破宅院住,阐明有人来赁,他得另找当地。
他没事做,只帮着老吴算算账,卖卖货。
他白住房子白做活,只赚两顿吃。
春桃的捡纸日子逐步兴旺了,原住的当地,人家不许他堆货,她便沿着德胜门墙根来找住处。
一敲门,正是知道的刘向高。
她不必通过许多手续,便向老吴赁下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帮她的忙。
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他认得几个字,在春桃捡来和换来的字纸里,也会抽出些少比较能卖钱的东西,如画片或某将军、某总长写的对联、信札之类。
二人协作,作业更有前进。
向高有时也教她认几个字,但没有什么成效,由于他自己认得的也不算多,解字就更难了。
他们同居这些年,日子状况,若不配说像鸳鸯,便说像一对小家雀罢。
言归正传。
春桃进屋里,向高已拎着一桶水在她后边跟着走。
他用快活的腔调说:
“媳妇,快洗罢,我等饿了。
今晚我们吃点好的,烙葱花饼,拥护不拥护?
若拥护,我就买葱酱去。
”
“媳妇,媳妇,别这样叫,成不成?
”春桃不耐烦地说。
“你容许我一声,明儿到天桥给你买一顶好帽子去。
你不说帽子该换了么?
”向高再要求。
“我不爱听。
”
他知道妇人有点不快乐了,便转口问:
“到的吃什么?
说呀!
”
“你爱吃什么,做什么给你吃。
买去罢。
”
向高买了几根葱和一碗麻酱回来,放在明间的桌上。
春桃擦过澡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红帖子。
“这又是那一位王爷的龙凤帖!
这次可别再给小市那老李了。
托人拿到北京饭馆去,能够多卖些钱。
”
“那是我们的。
要不然,你就成了我的媳妇啦?
教了你一两年的字,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
”
“谁认得这么些字?
别媳妇媳妇的,我不爱听。
这是谁写的?
”
“我填的。
早晨巡警来查户口,说这两天赶忙戒严,那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实报。
老吴教我们把我们写成两口子,省得费事。
巡警也说写同居人,一男一女,不稳当。
我便把前次没卖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
我填的是辛未年我们办喜事。
”
“什么?
辛未年?
辛未年我那儿认得你?
你别捣乱啦。
我们没拜过六合,没喝过交杯酒,不算两口子。
”
春桃有点不乐意,可还平和地说出来。
她换了一条蓝布裤。
上身是白的,脸上虽没脂粉,却呈露着天然的秀美。
若她肯嫁的话,按媒妁的行情,说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妇,最少还能够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着把那礼帖搓成一长条,说:
“别捣乱!
什么龙凤帖?
烙饼吃了罢。
”她掀起炉盖把纸条放进火里,随即到桌边和面。
向高说:
“烧就烧罢,横竖巡警现已记上我们是两口子;
若是官府查起来,我不会说龙凤帖在避祸时分丢掉的么?
从今儿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妇了。
老吴供认,巡警也供认,你不乐意,我也要叫。
媳妇嗳!
媳妇嗳!
明日给你买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
”
“你再这样叫,我可要恼了。
”
“看来,你还想着那李茂。
”向高的神情没像刚才那么快乐。
他自己说着,也纷歧定要春桃听见,但她已听见了。
“我想他?
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没信,可不是白想?
”
春桃这样说。
她曾对向高说过她出阁那天的景象。
花轿进了门,客人还没坐席,前头两个村子来人说,大队兵现已到了,四处拉人挖壕沟,吓得我们都逃了,新配偶也赶忙拾掇东西,跟着大众望西逃。
同走了一天一宿。
第二宿,前面连嚷几声“胡子来了,快躲罢”,那时我们只管躲,谁也顾不了谁。
到天亮时,不见了十几个人,连她老公李茂也在里头。
她持续刚才的话说:
“我想他必定跟着胡子走了,或许早被人打死了。
得啦,别提他啦。
”
她把饼烙好了,端到桌上。
向高向沙锅里舀了一碗黄瓜汤,我们没言语,吃了一顿。
吃完,按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谈谈。
一点点的星光在瓜叶傍边闪着。
冷风把萤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来一般。
晚香玉也逐步散出香气来,压住四围的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
”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的髻上。
“别浪费我的晚香玉。
晚上戴花,又不是窑姐儿。
”她取下来,闻了一闻,便放在朽梁上头。
“怎样今儿回来晚啦?
”向高问。
“吓!
今儿做了一批好生意!
我下午正要回家,通过后门,瞧见清道夫推着一大车烂纸,问他从那儿推来的;他说是从神武门甩出来的废纸。
我见里面红的、黄的一大堆,便问他卖不卖;他说,你要,少算一点装去罢。
你瞧!
”她指着窗下那大篓,“我花了一块钱,买那一大篓!
赔不赔,可不知道,明儿检一检得啦。
”
“宫里出来的东西没个错。
我就怕书院和洋行出来的东西,重量又重,气味又坏,值钱不值,一点也没准。
”
“近年来,街上包东西都作兴用洋报纸。
不知道那里来的那么些看洋报纸的人。
捡起来真是重量又重,又卖不出多少钱。
”
“念洋书的人越多,谁都想看看洋报,将来好混混洋事。
”
“他们混洋事,我们捡洋字纸。
”
“往后恐怕什么都要带上个洋字,拉车要拉洋车,赶驴更赶洋驴,或许还有洋骆驼要来。
”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来了。
“你先甭说他人。
若是给你有钱,你也牵挂洋书,娶个洋媳妇。
”
“老天爷知道,我绝不会发财。
发财也不会娶洋婆子。
若是我有钱,回乡间买几亩田,我们两个种去。
”
春桃自从避祸以来,把老公丢了,听见乡间两字,总没有好感触。
她说:
“你还想回去?
恐怕田还没买,连钱带人都没有了。
没饭吃,我也不回去。
”
“我说回我们锦县乡间。
”
“这年初,那一个乡间都是相同,不闹兵,便闹贼;不闹贼,便闹日本,谁敢回去?
仍是在这儿捡捡烂纸罢。
我们现在只缺一个协助的人。
若是多个人在家替你归着东西,你白日便能够出去摆地摊,省得货过他人手里,卖漏了。
”
“我还得学三年学徒才成,卖漏了,不怨他人,只怨自己不行眼光。
这几个月来我可学了不少。
邮票,那种值钱,那种不值,也差不多会瞧了。
大角色的信札手笔,卖得出钱,卖不出钱,也有一点掌握了。
前几天在那堆字纸里检出一张康有为的字,你说今日我卖了多少?
”他很快乐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着,“八毛钱!
”
“说是呢!
若是每天在烂纸堆里能检出八毛钱就算顶不错,还用回乡间种田去?
那不是自找罪受么?
”春桃愉悦的声响就像春深的莺啼相同。
她接着说:
“今日这堆准保有好的给你检。
听阐明日还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后门等他。
这两天宫里的东西都赶着装箱,往南方运,库里许多烂纸都不要。
我瞧见东华门外也有许多,一口袋一口袋接连地扔出来。
明儿你也探问去。
”
说了许多话,不觉二更打过。
她伸伸懒腰站起来说:
“今日累了,歇吧!
”
向高跟着她进屋里。
窗户下横着土炕,够两三人睡的。
在微细的灯光底下,模糊看见墙上一边贴着八仙打麻雀的谐画,一边是烟公司“仍是他好”的广告画。
春桃的容貌,若脱去破帽子,不必提到瑞蚨祥或其他上海成衣店,只到天桥网罗一身掉队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与“仍是他好”里那摩登女差不上下。
因而,向高常对春桃说贴的是她的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脱光了,随手揪一张被单盖着,躺在一边。
向高按例是给她按按背,捶捶腿。
她每天的疲惫便是这样含着一点浅笑,在小油灯的闪耀中,逐步得着苏息。
在半睡的状况中,她喃喃地说:
“向哥,你也睡罢,别开夜工了,明日还要早上咧。
”
妇人逐步宣布一点微细的鼾声,向高便把灯灭了。
一拂晓,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鸹,急飞出巢,各自办各的作业去。
刚放过午炮,十刹海的锣鼓已闹得喧天。
春桃从后门出来,背着纸篓,向西不压桥这边来。
在那暂时商场的路口,遽然听见路旁边有人叫她:
“春桃,春桃!
”
她的奶名,便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这样叫唤她一声。
自脱离乡间今后,四五年来没人这样叫过她。
“春桃,春桃,你不认得我啦?
”
她忍不住回头一瞧,只见路旁边坐着一个叫化子。
那乞怜的声响从他满长了胡子的嘴宣布来。
他站不起来,由于他两条腿现已折了。
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军衣,白铁钮扣都生了锈,膀子从肩章的破缝显露,不三不四的军帽斜戴在头上,帽章早已不见了。
春桃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春桃,我是李茂呀!
”
她进前两步,那人的眼泪已带着灰土透入蓬乱的胡子里。
她心跳得慌,半晌说不出话来,至终说:
“茂哥,你在这儿当叫化子啦?
你两条腿怎样丢啦?
”
“嗳,说来话长。
你从多喒起在这儿呢?
你卖的是什么?
”
“卖什么!
我捡烂纸咧。
……我们回家再说罢。
”
她雇了一辆洋车,把李茂扶上去,把篓子也放在车上,自己在后边推着。
一向来到德胜门墙根,车夫帮着她把李茂扶下来。
进了胡同口,老吴敲着小铜碗,一面问:
“刘大姑,今儿早回家,生意好呀?
”
“来了同乡啦。
”她应付了一句。
李茂像只小狗熊,两只手按在地上,协助两条断腿爬着。
她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门,引着男人进去。
她把向高的衣服取一身出来,像向高每天所做的,到井边打了两桶水倒在小澡盆里教男人洗澡。
洗过今后,又倒一盆水给他洗脸。
然后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间也洗一回。
“春桃,你这屋里拾掇得很洁净,一个人住吗?
”
“还有一个店员。
”春桃不踌躇地答复他。
“做起生意来啦?
”
“不告知你便是捡烂纸么?
”
“捡烂纸?
一天捡得出多少钱?
”
“先别盘查我,你先说你的罢。
”
春桃把水泼掉,理着头发进屋里来,坐在李茂对面。
李茂开端说他的故事:
“春桃,唉,说不尽哟!
我就说个大约罢。
“自从那晚上教胡子绑去今后,由于不见了你,我恨他们,夺了他们一杆枪,打死他们两个人,搏命地逃。
逃到沈阳,正好边防军招兵,我便应了招。
在营里三年,老探问家里的音讯,人来都说我们村里都变成砖瓦地了。
我们的方单也不知道现在落在谁手里。
我们逃出来时,偏忘了带着方单。
因而这几年也没乞假回乡间瞧瞧。
在营里乞假,怕连几块钱的饷也告丢了。
“我本分从戎,期望月月关饷,至于运到升官,本不敢盼。
也是我命里合该有事:
上一年年初,那团长遽然下一道指令,说,若团里的兵能瞄枪连中九次靶,每月要关双饷,还升差事。
一团人没有一个中过四枪;中,仍是不进红心。
我可连发连中,不光中了九次红心,连剩余那一颗子弹,我也放了。
我要显身手,背着脸,弯着腰,脑袋向地,枪从裤裆放曩昔,不偏不歪,正中红心。
其时我心里多么快活呢。
那团长教把我带上去。
我心里想着总要听几句奖励的话。
不料那畜生翻了脸,楞说我是胡子,要枪决我!
他说若不是胡子,枪法决不会那么准。
我的排长、队长都替我求情,担保我不是坏人,好简单不枪决我了,可是把我的正兵革掉,连副兵也不许我当。
他说,当军官的不免不开罪弟兄们,若是上前哨督战,队里有个像我瞄得那么准,从后边来一枪,尽管也算阵亡,可值不得死在仇敌手里。
我们没话说,只劝我脱离戎行,找其他营生去。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占了沈阳;传闻那狗团长领着他的戎行先屈服去了。
我听见这事,愤不过,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
我参加义勇军,在海城邻近打了几个月,一面打,一面退到关里。
前个月在平谷东北边打,我去放哨,遇见敌人,伤了我两条腿。
那时还能走,躲在一块大石底下,开枪打死他几个。
我真实支持不住了,把枪丢掉,向田边的小道爬,等了一天、两天,还不见有红十字会或红C字会的人来。
创伤越肿越凶猛,走不动又没吃的喝的,只躺在一边等死。
后来可巧有一辆大车通过,赶车的把我扶了上去,送我到一个军医的帐幕。
他们又不瞧,只把我扛上轿车,往后方医院送。
现已伤了三天,大夫解开一瞧,说都烂了,非用锯不行。
在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好是好了,就丢了两条腿。
我想在此地举目无亲,乡间又回不去;就说回去得了,没有腿怎能种田?
求医院收留我,给我一点作业做,大夫说医院管治不论留,也不论找事。
此地又没有残废兵留养院,迫着我不得不出来讨饭,今日刚是第三天。
这两天我常想着,若是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行。
”
春桃注神听他说,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分都湿了。
她仍是静默着。
李茂用手抹抹额上的汗,也歇了一会。
“春桃,你这几年呢?
这小小当地虽不如我们乡间那么宽阔,看来你倒不非常苦。
”
“谁不遭受痛苦?
苦也得想法子活。
在阎罗殿前,莫非就瞧不见笑脸?
这几年来,我便是干这捡烂纸交换灯的日子,还有一个姓刘的同我合伙。
我们两人,能够说不分互相,牵强能度过日子。
”
“你和那姓刘的同住在这屋里?
”
“是,我们同住在这炕上睡。
”春桃一点也不踌躇,她如同早已有了成见。
“那么,你现已嫁给他?
”
“不,同住便是。
”
“那么,你现在还算是我的媳妇?
”
“不,谁的媳妇,我都不是。
”
李茂的夫权认识被激动了。
他可想不出什么话来说。
两眼注视着地上,当然他不是为看什么,只为有点不敢望着他的媳妇。
至终他沉吟了一句:
“这样,人家会笑话我是个活王八。
”
“王八?
”妇人听了他的话,有点争吵,但她的情绪仍是很平和。
她接着说:
“有钱有势的人才怕当王八。
像你,谁认得?
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干?
现在,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决不会玷着你。
”
“我们究竟仍是两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
”春桃截住他的话,“算百日恩,也过了好十几个百日恩。
四五年间,互相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会在这儿遇见我。
我一个人在这儿,得活,得人协助。
我们同住了这些年,要说恩爱,天然是对你薄得多。
今日我领你回来,是由于我爹同你爹的友谊,我们仍是同乡。
你若认我做媳妇,我不认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赢。
”
李茂掏掏他的裤带,如同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但他的手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至终把手缩回去撑着席子。
李茂没话,春桃哭。
日影在这傍边也静静地移了三四分。
“好罢,春桃,你做主。
你瞧我现已残废了,就使你乐意跟我,我也养不活你。
”李茂究竟说出这英明的话。
“我不能由于你残废就不要你,不过我也舍不得丢了他。
我们住着,谁也别想谁是养活着谁,好欠好?
”春桃也说了她心里的话。
李茂的肚子宣布很微细的咕噜咕噜声响。
“噢,说了大半天,我还没问你要吃什么!
你必定很饿了。
”
“随意罢,有什么吃什么。
我昨日晚上到现在还没吃,只喝水。
”
“我买去。
”春桃正踏出房门,向高从院外很快乐地走进来,两人在瓜棚底下撞了个满怀。
“快乐什么?
今日怎样这早就回来?
”
“今日做了一批好生意!
昨日你背回的那一篓,早晨我翻开一看,里头有一包是明朝高丽王上的表章,一分至少可卖五十块钱。
现在我们手里有非常!
刚才散了几分给行里,看看主儿出得多少,再发这几分。
里头还有两张盖上端明殿御宝的纸,行家说是宋家的,一给价便是六十块,我没敢卖,怕卖漏了,先带回来给你开开眼。
你瞧……”他说时,一面把手里的旧蓝布包袱翻开,拿出表章和旧纸来。
“这是端明殿御宝。
”他指着纸上的印纹。
“若没有这个印,我真看不出有什么优点,洋宣比它还白咧。
怎样官里管事的老爷们也和我相同不明白眼?
”春桃尽管看了,却不知道那纸的值钱处在那里。
“懂眼?
若是他们懂眼,我们还能换一块儿毛么?
”向高把纸接曩昔,依旧和表章包在包袱里。
他笑着对春桃说:
“我说,媳妇……”
春桃看了他一眼,说:
“告知你甭管我叫媳妇。
”
向高没理睬她,直说:
“可巧你也早回家。
生意想是不错。
”
“早晨又买了像昨日那样的一篓。
”
“你不说还有许多么?
”
“都教他们送到晓市卖到乡间包落花生去了!
”
“没关系,横竖我们今日开了光,头一次做上三十块钱的生意。
我说,我们可贵下午都在家,回头我们上十刹海逛逛,消避暑去,好欠好?
”
他进屋里,把包袱放在桌上。
春桃也跟进来。
她说:
“不成,今日来了人了。
”说着掀开帘子,允许招向高,“你进去。
”
向高进去,她也跟着。
“这是我原先的男人。
”她对向高说过这话,又把他介绍给李茂说,“这是我现在的店员。
”
两个男人,四只眼睛对着,若是他们眼球的间隔持平,他们的视野就会平行地接连着。
互相都没话,连窗台上歇的两只苍蝇也不作声。
这样又教日影静静地移一二分。
“贵姓?
”向高超知道,还得按例地问。
互相谈开了。
“我去买一点吃的。
”春桃又向着向高说,“我想你也还没吃罢?
烧饼成不成?
”
“我吃过了。
你在家,我买去罢。
”
妇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说:
“你在家陪客人说话。
”给了他一副笑脸,便自出去。
屋里现在剩余两个男人,在这样状况底下,若不能一见如故,便得打个有你没我。
好在他们是前者的景象。
但我们别想李茂是短了两条腿,不能打。
我们得记住向高是拿过三五年笔杆的,用李茂的重量满能够把他压死。
若是他有枪,更省劲,一动指头,向高便得过奈何桥。
李茂告知向高,春桃的父亲是个乡间财主,有一顷田。
他自己的父亲就在他家做活和赶叫驴。
由于他能瞄很准的枪,她父亲怕他从戎去,便把女儿许给他,为的是要他维护庄里的人们。
这些话,是春桃没向他说过的。
他又把刚才春桃说的话再述一遍,逐步迫到他们二人切身的问题上头。
“你们配偶团圆,我当然得走开。
”向高在不乐意的神态底下说出这话。
“不,我现已脱离她好久,现在而且残废了,养不活她,也是白费。
你们同住这些年,何须拆?
我能够到残废院去。
传闻这儿有,有情面便可进去。
”
这给向高很大的惊讶。
他想,李茂尽管是个大兵,却料不到他有这样的侠气。
他心里尽管乐意,嘴上还不得不让。
这是礼仪的奸刁,念过书的人们都懂得。
“那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向高说,“教我冒一个强占人家妻子的罪名,我可不乐意。
为你想,你也不乐意你妻子跟他人住。
”
“我写一张休书给她,或写一张契给你,两样都成。
”李茂浅笑诚心地说。
“休?
她没什么错,休不得。
我不乐意丢她的脸。
卖?
我那儿有钱买?
我的钱都是她的。
”
“我不要钱。
”
“那么,你要什么?
”
“我什么都不要。
”
“那又何须写卖契呢?
”
“由于口讲无凭,日后反悔,倒欠好了。
我们先小人,后正人。
”
提到这儿,春桃买了烧饼回来。
她见二人谈得很投机,心下非常快乐。
“近来我常想着得多找一个人来协助,可巧茂哥来了。
他不能走动,正好在家管管事,检检纸。
你当跑外卖货。
我仍是当捡货的。
我们三人开公司。
”春桃还有主见。
李茂让也不让,拿着烧饼望嘴送,像从饿鬼国际出来的相同,他没工夫说话了。
“两个男人,一个女性,开公司?
本钱是你的?
”向高宣布不需要的疑问。
“你不乐意吗?
”妇人问。
“不,不,不,我没有什么意思。
”向高心里有话,可说不出来。
“我能做什么?
整天坐在家里,干得了什么事?
”李茂也有点不敢拥护。
他理睬向高的意思。
“你们都不必着急,我有主见。
”
向高听了,伸出舌头舐舐嘴唇,还吞了一口唾沫。
李茂依然吃着,他的眼睛可在望春桃,等着听她的主见。
捡烂纸大约是女性中心的一种作业。
她心中现已派定李茂在家把旧邮票和纸烟盒里的画片检出来。
那作业,只需有手有眼,便能够做。
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几十张卷烟画片能够从烂纸堆里检出来,李茂每月的膳食便有了门。
邮票好的和稀有的,每天能检得两三个,也就不劣。
外国烟卷在这城里,一天总出售一万包左右,纸包的百分之一给她捡回来,并不算难。
至于向高仍是让他检名人书札,或比较能够多卖钱的东西。
他不必说现已是个行家,不必再受辅导。
她自己干那费劲的作业,除去下大雨以外,在暴风酷日底下,是相同地出去捡货。
尤其是在气候欠好的时分,她更要作业,由于同业们有些就不出去。
她从窗户望望太阳,知道还没到两点,便出到明间,把破草帽依旧戴上,探头进房里对向高说:
“我还得去探问宫里还有东西出来没有。
你在家招待他。
晚上回来,我们再商议。
”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好几天的岁月都在静默中度过。
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铺炕上定然不很顺心。
多夫制的社会究竟不能够盛行得很广。
其间的一个原因是一般人还不能脱节原始的夫权和父权思维。
由这个,造成了风俗习惯和道德观念。
老实说,在社会里,依靠人和掠夺人的,才会恪守所谓风俗习惯;至于依自己的才能而日子的人们,心目中并不很垂青这些。
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会到外交大楼去赴跳舞会,也没有机会在盛大的仪式受骗主角。
她的行为,没人批判,也没人干预;纵然有,也没有切肤之痛。
监督她的只要巡警,但巡警是很简单抵挡的。
两个男人呢,向高固然念过一点书,含糊地了解些圣人的道理,除去些少名分的观念以外,他也和春桃相同。
但他的日子,从同居今后,彻底靠着春桃。
春桃的话,是从他耳朵进去的维他命,他得听,由于于他有利。
春桃教他不要妒忌,他连妒忌的种子也都销毁。
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他们若肯认他做亲属,他便满意了。
从戎的人按例要丢一两个妻子。
但他的困难也是名分上的。
向高的妒忌尽管没有,可是在此以外的种种不安,常往来于这两个男人傍边。
暑气仍没削减,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汤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
他们日间依然得出去谋日子。
李茂在家,关于这行作业可算刚上了道,他已能别离那一种是要送到万柳堂或天宁寺去做糙纸的,那相同要留起来的,还得等向高回来判定。
春桃回家,按例仍是向高服侍她。
那时现已很晚了,她在明间里闻见蚊烟的气味,便向着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说:
“我们多会点过蚊烟,不留心,不把房子点着了才怪咧。
”
向高还没答复,李茂便说:
“那不是熏蚊子,是熏秽气,我央刘大哥点的。
我计划在外面地下睡。
屋里太热,三人睡,真实不舒服。
”
“我说,桌上这张红帖子又是谁的?
”春桃拿起来看。
“我们今日说好了,你归刘大哥。
那是我立给他的契。
”声从屋里的炕上宣布来。
“哦,你们商议着怎样处置我来!
可是我不能由你们派。
”
她把红帖子拿进屋里,问李茂,“这是你的主见,仍是他的?
”
“是我们俩的主见。
要不然,我伤心,他也伤心。
”
“说来说去,仍是那话。
你们都别想着我们是老公和媳妇,成不成?
”
她把红帖子撕得破坏,气有点粗。
“你把我卖多少钱?
”
“写几十块钱做个彩头。
白送媳妇给人,没长进。
”
“卖媳妇,就有长进?
”她出来对向高说,“你现在有钱,能够买媳妇了。
若是给你阔一点……”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
”向高拦住她的话,“春桃,你不明白。
这两天,同行的人们直笑话我。
……”
“笑你什么?
”
“笑我……”向高又说不出来。
其实他没有很大的成见,春桃要怎办,十回有九回是遵照的。
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力气。
在她背面,他想着这样该做,那样得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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