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奂生系列小说陈奂生转业.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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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奂生系列小说陈奂生转业
陈奂生转业
哈哈,这世界真是个万花筒,千变万化,好看煞人。
(“漏斗户”主)陈奂生,人人都认定他要在农业上干一辈子,他自己也从未打过别的算盘。
想不到忽然被大
队领导看中了,要把他调到队办工厂去。
这种好事情,有些人求之不得。
可陈奂生脑筋忒死,看那厂里的工作,轻轻巧
巧,细吹细打,自己一身力气,到那里去也使不出来,肌肉要发胀,骨头要生疼;
工资倒可以多赚些,但风雨落雪,天天要上班,身子就卖在那里了;想上市场去卖
油绳,就没得自由。
若叫老婆去卖,她脑子不灵,连本钱也会错脱。
自己一进厂,
这副业就只好收摊。
“啧!
吼!
”他实在有点舍不得。
还有那孩子妈,别看她傻乎乎的,听了这个消息,也紧张了。
近两年来,她吃
饱了肚子,穿暖了衫,别的不懂,也懂得了丈夫本事不小。
她是又敬又爱,生怕被
旁的女人勾引了去,两只眼睛,就把他盯紧了。
陈奂生到别人家去坐黄昏,讲空话,
稍迟一点。
她就要喊回去。
那五元钱住一夜栈房的事,她总怀疑是有人陪丈夫困的。
要不是队长骂她污蔑新社会,要不是陈奂生摸出吃剩的药片给她看(后来那药片又
吃好了她的感冒),她不知要吵几次才完呢。
现在领导要丈夫进工厂,可见是吃香
了;料想他去了之后,自然更加风光。
自己看不住他,怎么得了!
外面花花世界,
女人雪白粉嫩,这“投煞青鱼”直来直去,一投投进人家的网兜去,岂不就会把老
婆抛弃掉!
“喔唷,还是不让他去好!
”
这对夫妻,二心一意,都舍不得锄头柄。
他们哪里晓得,这是大队的既定方针;
这方针又是以陈奂生的光辉历史为根据的。
陈奂生已经注定要为大队的工业化作出
贡献。
他怎么可以不去呢。
怎么还可以拖沓呢?
于是干部们。
特别是大队书记就来
劝导他,一趟、
两趟、三趟,三请诸葛亮。
干部们对他真心实意,说的话叫他称心
满意:
“奂生、
奂生,你应该出来帮帮忙哪!
”“奂生、奂生,大家都看中了你呀!
”
"奂生、奂生,
大队待你不差呀!
另叽要进厂我们也不要呢!
”“奂生、奂生。
不
要疑三惑四啦,
我们还会让你吃亏吗?
”“奂生、奂生,你不出来干,叫谁出来?
喔唷唷,架子搭得这么大,亏你好意思啊!
大家诚心诚意,为你跑酸了腿呢!
”
哎呀,这叫陈奂生怎么担当得起!
他也四十八岁了,年纪并不活在狗身上;别
的不懂,难道连“干部比爹娘还大”这个道理还不懂吗!
爹娘打骂儿女,历来理所
当然;这比爹娘还大的干部,倒反为请他出山跑酸了腿,岂不要折了他的阳寿!
况
且,他能搭什么架子呢?
他为什么要搭架子呢?
他和老婆都是鸭,有架子也不会爬
呀!
陈奂生心里暖烘烘,脸上红彤彤,头上像蒸熟了馒头的蒸笼一样腾腾冒气,戴
那二块五角的帽子,从来也不曾有这样热。
他还有什么话说?
他老婆还有什么话说?
得!
得!
得!
陈奂生走马上任了。
陈奂生上任去干啥?
他去做采购员。
咦呀,他怎么能做采购员呢?
第一,他不
会讲话,第二,他不会交际,第三,他外面没有“关系”,无“路”可走。
但是,陈奂生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他的思想是容易打通的。
“采购员是个重要人,不是随便哪个能够做得的。
”厂长抬他的轿子说,“所
以我们才看中你。
”
“倒是。
”陈奂生点点头。
有人看重他,他倒也并不心虚,他至少是个老实人,
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为什么不该被人看重呢。
“吃亏我没有做过。
”他犹豫地说。
“不关事。
”厂长壮他的胆说,“哪个采购员是天生的?
你看,农机厂的王样
大,胶术厂的刘玉林,我们厂的施龙大……哪个不是种田的,现在照样打出天下来。
”
“这班人,”陈奂生动心而又羡慕地说,“倒真有本事!
”“你本事不比他们小!
”
“我?
”
“当然。
”厂长十分正经,那口气的严肃性把声音都压低了,“你的路子比他
们大得多。
”
“哎!
”陈奂生愕然。
“唔。
”厂长点点头,微微一笑,伸出一个指头点了点奂生说,“你有一条大
路。
”
“大路?
”“你去找吴书记一一吴楚。
”“吴楚?
”“他现在到地委去当书记了,主管工业。
”厂长说,“我们要的东西,只要他
一点头,就有。
”
“他肯点头吗?
”“你去找他,就肯。
”“真的吗?
”“我敢包,他很看得起你。
”“真的吗?
”
“他不是到你家来吃过饭吗?
他不是送你一斤块块糖吗?
他不是坐汽车陪你去
“还有好的呐!
”厂长兴奋得轻轻一拍陈奂生的肩胛说,“你们的交情不是写
在小说里了吗,外面议论得热闹透了。
吴书记升官,还沾着点光呢,他会亏待你吗!
”
“咦……”“哎……”“呀哈哈……”
一个人的脑壳子,都是电灯泡,谁摸着了开关,一揿就亮。
陈奂生现在的脑门
顶。
毫光万道,简直是一盏探照灯;住在几百里外地委干部宿舍里的吴书记,说不定会有感应,弄得心血来潮呢。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果然是亲得很的。
陈奂生好像重新找到了一个外公了。
定下来要做的事情,陈奂生是从来不疑三惑四的。
例如:
吃不饱肚子要不要劳动?
要。
定下来了,他一干就是十多年。
难,也难
惯了。
所以觉得难也容易。
没有做过,是因为不曾去做;只要做,就“过”了。
年前头,油绳也不曾卖过,现在也“过”了。
哎哈,世界上的事,简单极了,笔直一条路。
有饭吃,就吃。
没有饭吃,就吃粥。
没有粥吃,就瓜菜代。
没有瓜菜,就吃榆叶、马兰。
陈奂生不都“过”了吗!
种田,就种田。
种了田还可以卖油绳,就卖。
卖过油绳又要他当采购员,就当。
咦,这有啥了不起。
船到桥下自然直,就像人死了进火葬场,都会归口过去。
万一歪了,把船碰翻,也无非是落水。
困在芦扉上,还怕滚到地下去吗!
青鱼产卵,尾巴一扇,一直线窜出去几十里,顺利的也有,撞死的也有;横竖要如此做,管他!
何况当采购员,也不至于拼性命,做得成就做,做不成就算,又不碍。
吴书记自然是好人,会不讲交情吗!
这交情又是天下人都晓得的。
不瞒天,不瞒地,没有一点要忌讳;把心碾成粉,也找不出一粒黑星星。
此番去找他,纯是为公事;是请他关心关心我们集体的利益。
他当然要照顾。
他的头一点,事情就成了。
有什么难呢!
容易容易。
否则厂长还会看准他这把钥匙吗!
万
万一吴书记不点头,又怎么办呢?
唉、唉,假使他不点头,也只好拉倒,总不能像造反派那样把他揿得低下头来。
吴书记是大官,他陈奂生是社员,大官对社员不讲交情,陈奂生也不算丢脸;他的脸丢了也无人会拾得去。
吴书记就是不讲交情,总也会讲道理。
那么,陈奂生回厂就有了交代,就没得干系了。
“唉!
”陈奂生想到这里,不禁叹息了:
“总不至于吧!
吴书记啊,吴书记,
天下的大官多得很,认识我陈奂生并且有点交往的只你一个。
我可只有你这一条路,倘若你打官腔,关门,那么,我跟你们这班大官的一切关系就算全部一刀断。
”
陈奂生想了一通,晓得自己去倒去得,包票是打不得的。
倘若办不成功,这工
分和费用,怎么个说法,自然先要讲妥。
否则,用亏了,卖老婆没人要,拿什么去
抵?
他直截了当,就向厂长说了。
厂长说:
“这个是有定规的,采购员搞回来这种材料,每吨奖金一百五十元,例如你奂生这趟出去,替厂里搞到一吨,你就得一百五十元。
搞到二吨,就是三百。
你出外一天,搞到了,也给这许多,十天半月,也是这些。
工分、花费都在这里边,厂里不另贴。
”
陈奂生摇摇头说:
“我不去。
”厂长忙笑道:
“不要急,你刚开头,我们不用这个办法。
可以照老规定:
工分
照最强的劳动力靠,车旅费实报实销;在外一天,再补贴八角伙食。
你就是搞不到,这笔钱一个也不少你的“。
搞到了,就照新规定奖你。
总之只让你沾光,不让你吃亏!
”
厂长的话,说得溜滚圆绽,陈奂生像吃了挂粉汤团,喉咙里再也不打嗝顿。
接
着,厂长便把这次出去要办哪些事,如何办,一切细关末节,统统关照清楚。
陈奂生着实得益非浅。
最后讲到交际费用,却发生了一点小小争执:
厂长说此番出去,全靠陈奂生和吴书记的老交情,除了带两包香烟在身边方便方便以外,不必再花费什么。
陈奂生听了,一口咬定要给吴书记送一份厚礼。
厂长连忙摇头说:
“送礼要看对象,给吴书记送礼,是用黑漆棺材抬新娘子,错透又错透。
”陈奂生不但不听,反而摆出穷大爷的架子说:
“我陈奂生穷虽穷,面子是从来不失的,两手空空跑上别人家大门,我宁可敲断脚胫坐在家里。
何况这次又是公事,又要去求人,空口说白话,我不干。
”厂长咂咂嘴,抚了抚面孔,无可奈何说:
“老实告诉你吧,他在这里蹲点的时候,我们送了点东西给他,吃了个大批评,弄得现在不敢去见他,才请你出面的,再带礼去,不是讨苦头吃吗!
”陈奂生反驳说:
“这个我不管,吴书记这个人,我晓得;他到我家来吃顿便饭,都带来一斤块块糖。
他都讲究礼貌,我倒能不讲吗?
”厂长还是摇头说:
“算了吧,送也没用,不骂你,就算交情,受是决不会受的!
”陈奂生又顶住道:
“人情大于债,受不受由他,造是不能不送的。
”争了半天,没有结果。
厂长见他固执,沉吟了半晌,试探道:
“那你说要送些什么
“三斤豆油,一只鸡婆。
”
贵重东西呢?
”陈奂生胸里似乎早有成竹,不加思索说道:
之后两三天,陈奂生忙着打介绍信,到公社工交办公室及县工业局转介绍信
(这里面又出了一些事情,以后会看到),领路费,打听乘哪一班汽车接哪一班火车,到了哪个站头下火车乘什么车子到地委。
礼物也硬是准备了,不过听了厂长的劝告,把三斤豆油改成三十斤山芋,因为吴书记晓得乡下吃油比城里紧张;又决定这礼物是陈奂生私人送的,和工厂无关。
一切打点就绪。
谁知出门隔夜,陈奂生的爱人忽然发起嗲来。
不许陈奂生在外
边住夜,事情办不完,也要天天赶回来。
陈奂生骂她痴婆,这又不是上城,只要跑三十里。
几百里呢!
能天天回来吗?
他爱人见行不通,就吵着要和他一同出去。
陈奂生骂她发疯:
猪呢,羊呢,兔子呢,孩子呢,哪个弄给他们吃?
爱人不听,还是嗲来嗲去。
陈奂生这才弄懂了她的用意,他火冒三丈,破口骂道:
“昏了你的头,我这人参果,猪都不吃。
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当宝贝,只管放心!
”
公路上驶的是汽车,铁路上跑的是火车,上上下下,转转盘盘,陈奂生竟一点
没有摸错,顺顺当当,到了目的地。
他在地委机关的传达室里,先自报家门,然后指名要找吴楚书记。
地委机关的大门有它的严肃性,传达室具有传递信息和保卫安全两重任务,工
作人员当然小心谨慎、一丝不苟地值勤,他们在门口竖着一块牌子,上写“主动下车,出示证件”八个大字,但是对轿车和吉普则尊敬而多礼,即使那上面藏有机关枪甚至大炮,也可以直驰而过。
步行而派头奇大的人物,眼里根本没有传达室,传达室也等于自动让步。
只有那些看去不大上眼的来访者,才受到严格的盘问;有的受到阻挠不得进去,或先坐一阵冷板凳再说。
陈奂生当然是很不起眼的,而传达员因为从不看小说,又不知道他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按理不会顺利通过,但是,这传达员偏偏独具慧眼,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之后,便断定陈奂生有些来头,因为他穿戴得过分随便,送的礼物又轻又土,这说明他和吴书记的关系既亲密又古老,不是姑表,总是姨表;不管哪一表,都怠慢不得。
所以连忙拎起话筒,就往里面挂。
哎哈,他想得一点不错,接电话的办公室刘主任,竟像听到第一颗卫星上天的消息,兴奋得大声喊道:
“快叫他进来,快叫他进来!
”
陈奂生按照传达员的指示,走到地委办公室,刘主任早已满脸笑容,在门口等
他。
见他来了,一把紧握他的手,连连摇着说:
“不错,不错,你果然是这个样子!
”一面说,两只眼睛盯紧了奂生的鼻子,好像要认出吴楚的指纹印来。
陈奂生只觉得鼻子都被看酸了。
办公室里另外几个同志,也都十分亲昵,接过他的山芋,接过他的鸡婆,请他在沙发上坐下,请他吃茶。
陈奂生已见过世面,不再怕沙发坐坏,倒也安然。
只有那鸡婆似乎烦躁,拍拍翅膀,咕咕叫着,好像不舒服。
因此引起大家注意,问起乡下鸡婆的价格。
陈奂生见大家对他带来的东西有兴趣,觉得鸡婆只有一只,无法分赠各位,便撑开袋口、拿出几个光溜溜的大山芋来,请大家尝尝。
大家都说不要,陈奂生哪里肯听,便说这山芋锛出土来已经两个月了,吃来雪嫩笋甜,赛过鸭梨,城里人是难得吃到的。
不由人不依,硬是每人送了两个。
还说:
“天冷了,这东西容易冻坏,我都是拣好的拿来。
再冷下去,就不会有了。
”
可也奇怪,这些话,陈奂生在农村里从来想不到说,因为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
事情。
现在倒细细地说给干部听,好像他们连小孩子也不如。
而干部们听了,都认真地点点头,一点不笑。
于是陈奂生就觉得寻得着话说了。
只停了片刻,吴楚就来了。
陈奂生连忙站起,喊了一声:
“吴书记”吴楚呵呵笑着说:
“奂生,你这家伙,怎么跑这么远的路来?
带油绳来卖吗?
唔!
”
陈奂生只是笑笑,说不出话。
刘主任说:
“他是看你来了,还带了礼物呢。
”吴楚连忙说:
“唔,什么礼物?
山芋!
好好。
还有老母鸡?
它生不生蛋?
自家
养的吗?
拿来送给我?
你老婆晓不晓得?
她舍得吗?
不跟你吵吗?
”
陈奂生申辩说:
“我老婆呆是呆,总不痴,好丑也晓得。
那趟你来我家后,
直念你呢!
”
“哈哈,说得好听,还念我!
骂我吧?
”
'吴书记怎么不
陈奂生急道:
“我家小丫头,看见别人家吃糖,就要问她娘:
来?
,”
“真的吗?
”吴楚连连摇头说:
“我不相信。
一夜天花了你五元钱,你老婆总
要骂我一世了。
你这家伙,碰上你,我就倒霉。
招待所问你要钱,就说我吴楚去付嘛!
你付了,又肉痛,回去又吹牛皮,被人家写到小说里去,通天下都笑话。
你这家伙,你还来看我,还送礼来,又要弄得议论纷纷了!
这山芋、这鸡,要多少钱?
我算给你。
还有那五元房钱,也算我的。
”
陈奂生急巴巴说不出话来,他拎起鸡和山芋,没轻没重地说:
“喔卩育,吴书记,
你官做大了,老百姓巴结你也巴结不上了。
真是……”他犟着劲说:
“你到我家来,也带东西的;准你送,我就送不得?
只许州官放火,勿许百姓点灯,亏你说的!
走!
”
“哪里去?
”“送到你家去。
我还拿回去吗!
”
吴楚哈哈大笑,看了看表说:
“好好好,客人我总要招待。
你不要急,看你额
角上汗都出来了。
那帽子还是去年住招待所买的吧?
都旧了!
我有一只呢帽子,尺寸买大了,送给你吧。
”说着,要去拎山芋袋。
陈奂生不让,他只得空着手,陪他同走。
两人出了地委大门,往西走过两百来米,落北进了弄堂;再走二、三分钟,跑
出弄端,便是一片空地。
空地北端,有五、六丈围墙,正中有个门堂,吴楚带着陈
地啊!
足有一分多面积,两个人的自留地也没有这么多,却是一片荒芜。
陈奂生不觉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吴楚猜准他的心理,便指着说:
“你看,这里种熟了,一年四季的菜就吃不完。
我一直想把地翻一翻,就是没有空,来了半年了,只翻了那边一只角。
”奂生看去,果然那边翻了一小块,却拾出了许多砖角瓦片,可见这地,收拾起来也不容易。
两个人进了屋,吴楚就喊阿姨,楼上答应着,走下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
吴楚说:
“阿姨,乡下有朋友来了,夜饭够吗?
不够就再烧点。
那边房里空铺收拾收拾。
”又对奂生说:
“这个阿姨,不是请的,是我的真阿姨,就是我娘的小妹子。
一直在帮我做家务。
”
陈奂生见吃住都安排了,一片放心,说:
“家里人呢?
”吴楚说:
“老婆还不曾调来,孩子都跟着她;我老爹、老娘在这里,一个八十
一,一个七十八,天气冷躲在房里不大能出来,全靠阿姨。
”
闲话了一阵,吃晚饭时,吴楚邀奂生喝了点酒,听奂生谈了些农村里的情况,
便问起奂生来的目的;因为他估计到没有正经大事,奂生不会跑那么远的路来看他的。
奂生见问,就把书记、厂长找他,他如何进了工厂、如何被派当采购员,想买
什么,老老实实,告诉吴楚。
吴楚哼了一声,说:
“他们也认识我,为什么要叫你来?
你面子大吗?
”不等
回答,又笑了笑说:
“嘿,鬼主意还真不少呢!
”
陈奂生吓得不敢响。
吴楚摇摇头,说:
“我也不来查。
你嘛,是老实人,叫你空手回去吧,说不定别人要唱你的空曲。
不过这东西紧张,我还要了解了情况才能答复你。
你住下来再说吧。
”
睡觉的时候,陈奂生正在解衣扣,吴楚拿了一只崭新的呢帽走进来,笑着说:
“你看,我嫌大。
”他往头上一套,果然遮到眼睛上。
脱下来戴到奂生头上去,恰是正好。
便说:
“给你吧。
”陈奂生心头的暖气,一直流到脚趾上。
吴楚走后,陈奂生把那帽子放在手上,足足抚了两个钟头。
明早起来,吃了早饭,吴楚匆匆上班去了。
陈奂生闲来无事,便出去逛大街。
一路上车水马龙,花花绿绿。
想到要回去吃饭,已经走出好远,来不及了。
只得买了一斤羌饼,到老虎灶讨一碗开水,填饱了肚皮。
索性不再回去,去那百货公司、食品公司细细看了一遍;只见吃的、穿的、用的,五花八门,种类繁多,眼也看花了,心也看野了。
想着这世界上竟有这么多好东西,可叹自己辛辛苦苦做了一生,也不曾能买得几样,真是苦哇!
等到看完,天将黑了,陈奂生有点诧异,怎么城里时间这样容易过去?
便匆匆忙忙,奔回吴楚家去。
吴楚不在家。
老阿姨见他回来了,舒出一口气,说以为他摸不着家门了。
赶快盛出饭来,还叫他到这里来了就别客气,以后不要到外面去买了吃,横竖家里是准备了的,不回来吃反而剩了,吃隔夜食。
奂生连连应着,问道:
“吴书记吃了吗?
”
“他上半天接到电话,回来吃饭收拾收拾,又到省里去开会了。
”“哎呀,”陈奂生叫出声来,“几时回来呢?
”“他也说不定。
”“他说什么没有?
”“吃饭时查你的,你又不在。
”
陈奂生一口饭含在嘴里,目瞪口呆。
这天晚上,陈奂生平生第一次失眠了。
那软软的被子,软软的枕头,比家里的好得多,偏偏竟觉得手脚无处安放;横翻一个身,竖翻一个身,横竖总是不舒服。
想自己从不贪玩,难得放任一次,却误了大事。
吴书记是个忙人,此番出去,几时才能回来。
他对自己这件小事,会放在心上吗?
说不定过几天就忘记了。
岂不糟糕!
清早起身后,陈奂生心绪不宁,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
也没有心思出门去玩,想找个人商量商量,却一无亲戚,二无朋友。
问得发慌,便帮着阿姨淘米洗菜,把地面扫得干干净净。
吃过饭,困了一个午觉,起身后找不着事情做,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吹凉风,消散那胸中的闷气。
坐了一阵,又不舒服,浑身肌肉紧绷绷,催他出力。
他看看空地,忽然想起上午扫地时东屋里有一把钉耙,立刻高兴起来,便拿了去锄地。
这地里碎瓦断砖极多,锄了两耙就得弯下腰去拾了丢在旁边;也不敢用力,怕碰坏了钉耙;所以干了一阵,使不出力,出不得汗,照样不痛快。
第二天不想锄了,但没有事,想想吃了吴楚的饭,不帮他做点什么,总过意不去,还是翻地吧。
翻着翻着,想起事情不曾办好,书记。
厂长还在等回音,在外耽搁久了,空手回去不好交代;又想起老婆、孩子、猪、羊,不禁归心如箭。
这陈奂生除了小时候舅舅娶舅母在外公家住过一夜,再就是在招待所耽搁半夜之外,从不在外住宿,自然不习惯了。
第三天一早,尽管阿姨殷勤挽留,陈奂生千恩万谢,说要回去看看再来。
然后上楼别了吴楚的爹妈,把吴楚送给他的呢帽和装山芋来的布袋,塞进从前卖油绳的旅行包,走出堂屋。
在天井里,又看到那只鸡婆悠闲地在他翻过的土地上觅食。
不禁深情地恋恋留眼,唉,他不是舍不得送给吴书记,而是习惯了和它在一起呀!
出了小弄,他摘下棉帽塞进包里,把新呢帽戴在头上。
跑过百货公司,他记得那里有一面大镜子,特地弯进去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尊容”,果然神气了不少。
陈奂生笑了一笑,然后扬长而去。
回到大队,陈奂生满怀未能完成任务的歉意,唯恐受责;他家都未到,就先找
奂生
书记、厂长汇报。
谁知书记、厂长听了,把手一拍,劲道十足地说:
“哎呀,你呆,回来做啥呢!
吴书记待你这么好,还怕他不替你想办法吗!
快点再去,再去!
今天来不及就明天一早动身,你给我坐在那里,十天八天,半月一月,等得吴书记回来。
”
“去了没事做,等他回来了再去不好吗?
”陈奂生不愿意。
“你知道他几时回来?
你不去等他,他还会等你吗?
他东一天,西一天,错过
了机会你就寻不着。
快去快去!
”
陈奂生听着也对,只得答应。
回去住了一夜,不顾老婆嘀咕,带了几斤上白米,
一捆大青菜,又匆匆就道。
此番已是熟门熟路,原不必再有周折了;但陈奂生下了火车,经过一家旅馆门
口,却触动了心机:
人贵有自知之明,吴书记家虽然有吃有住,也该知趣;况且不是一天两天,不如住在旅馆里妥善。
横竖费用厂里可以报销,何必去揩吴书记的油
214号房
呢。
踌躇半晌,便走进旅馆,在服务台旁看了片刻,学会了办理手续;便拿出介绍信来登了记,说明要一个最便宜的铺位;付一元钱钾金,拿了钥匙,住进了间。
那房间放了六张单人铺,挤得很;陈奂生不打算在那里拉场卖拳头,自然不嫌。
躺了一会,想起那一捆鲜嫩的青菜,应该当天送到吴家,吃个新鲜。
便提着走到吴家。
书记还不曾回来,阿姨拿了菜,听他说住了旅馆,想他是个老实勤快的人,有心帮忙,劝他还是住到这里来,因为吴楚万一夜里回来,早上又跑了,住在旅馆就碰不着,白等。
奂生觉得有理,连忙答应。
吃过夜饭,就到旅馆去取东西。
拿了东西,到服务台去还钥匙,服务员告诉他,铺位每天一元二角,钥匙押金一元,还应再付二角。
奂生不懂,服务员才告诉他,这铺位不管他住不住,都应付一天的钱。
陈奂生心里叫声:
“苦呀,又碰到鬼了!
”他不肯吃亏,赌气不还钥匙,决定住一夜再走。
又怕阿姨等他,只得再跑一趟,顺便把米也带了去。
等到回来,房间已经有两位旅客在那里交谈,一个年轻的,呢制服笔挺,皮鞋
贼亮,长头发在电灯底下油光闪闪,派头十足。
一个中年人,打扮得平平常常,面容却和善,见奂生进来,还微微点了点头。
奂生不会交际,无话可说,便往床上一坐,看着电灯发呆。
听了一阵,听出那两人也在谈生意经,不禁问道:
“你们也是
采购员吗?
”
年轻的又问:
“干了多久了?
”奂生回答:
“刚刚头一趟。
”年轻人便看不起,再瞧他那寒酸相,更不入眼,头就别过去又和中年人谈话了。
那中年人虽不说什么,眼里却漾着关切的笑意,好像要同他攀谈。
只是在听那年轻的讲,不便张开嘴来。
后来,年轻的有事出去了,中年人便坐到陈奂生的床沿来,先自报家门,姓林
名真和,是X县X公社X大队X厂的采购员,然后请教了奂生的姓名、单位,笑道:
“我们是同行嘛,要搞的都是那种原料,现在很紧张。
刚才那年轻人,也和我们一
样。
不过他们厂大,手段大、路子大,搞起来是有把握的。
陈老兄,你搞到没有?
”
“没有。
”陈奂生高兴地说。
他觉得林真和很看得起自己。
“局里边、厂里边有熟人吗?
”“没有。
”
“你没有路,又不曾搞过,厂里为啥叫你出来?
”
“喔!
”林真和恍然说,“怪不得,怪不得。
”便从袋里摸出一包大凤凰,抽
出一支敬奂生。
奂生推不过,只得接了。
林真和便喀峻打亮火机,帮他点着,自己也燃了抽起来。
然后又问:
“老朋友吗?
”
“他以前一直在我们那里工作。
”“你跟他交情怎么样?
”
陈奂生见人家这样看重自己,就像杀猪的给猪吹了气,自觉胀得大了。
忍不住要摆一摆海,便把自己同吴楚的关系,吹了一遍;末了,又把帽子摘下来指指说:
“这就是他送给我的。
”
林真和听了,着实羡慕,对陈奂生十分看重,一连请他吸了几支香烟,说碰巧认识他,也是缘分。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以后大家要互相帮助,奂生有什么为难,只管找他。
又声明,他晓得奂生是初次出马,他不指望靠奂生搞什么,倒愿意帮奂生出出主意;因为他多少有点经验,山是高的)江是长的,吃亏沾光,不在一朝一夕,能够真心实意交上一个长远的朋友,大家都有好处。
陈奂生见他说得动听,倒反有点疑心,因为他也常常听说外面有骗子。
但看看林真和,额头宽阔、脸色正派,特别是那双善良的眼睛,好像流露出一种委曲求全、叫人怜悯的光彩,想来不是坏人。
也就欣然赞成了。
临睡之前,林真和端来一盆水,问奂生洗过脚没有?
匀了半盆给他。
等到奂生洗好,林真和已穿了鞋,随手就把两盆水并在一盆里拿出去倒了,做得非常自然。
陈奂生十分过意不去。
便也拿出自己带来从未抽过的"牡丹",抽出一支硬要他吸,这才安心睡觉。
早晨起来,见那年轻人还在打呼,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真和早已起身,两人又热络了一番。
”奂生说了吴楚的地址,叫林真和有空就去找他,然后走了。
从此,陈奂生住在吴楚家里,等书记回来。
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清早起来,就代阿姨上街买菜,家里事见什么就做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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