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 卷十五 姑妄听之一 五十七则.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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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五姑妄听之一五十七则
余性耽孤寂,而不能自闲。
卷轴笔砚,自束发至今,无数十日相离也。
三十以前,讲考证之学,所坐之处,典籍环绕如獭祭;三十以后,以文章与天下相驰骤,抽黄对白,恒彻夜构思;五十以后,领修秘籍,复折而讲考证。
今老矣,无复当年之意兴,惟时拈纸墨,追录旧闻,姑以消遣岁月而已。
故已成滦阳消夏录等三书,复有此集。
缅昔作者,如王仲任、应仲远,引经据古,博辨宏通;陶渊明、刘敬叔、刘义庆,简谈数言,自然妙远。
诚不敢妄拟前修。
然大旨期不乖于风教,若怀挟恩怨,颠倒是非,如魏泰、陈善之所为,则自信无是矣。
适盛子松云欲为剞劂,因率书数行弁于首,以多得诸传闻也。
遂采庄子之语名曰姑妄听之。
乾隆癸丑七月二十五日,观弈道人自题。
冯御史静山家一仆,忽发狂自挝,口作谵语云:
我虽落拓以死,究是衣冠。
何物小人,傲不避路,今惩尔使知。
静山自往视之曰:
君白昼现形耶?
幽明异路,恐于理不宜;君隐形耶?
则君能见此辈,此辈不能见君,又何从而相避。
其仆俄如昏睡,稍顷而醒,则已复常矣。
门人桐城耿守愚,狷介自好,而喜与人争礼数,余尝与论此事,曰:
儒者每盛气凌轹,以邀人敬,谓之自重。
不知重与不重,视所自为,苟道德无愧于圣贤,虽王侯拥彗不能荣,虽胥靡版筑不能辱,可贵者在我,则在外者不足计耳。
如必以在外为重轻,是待人敬我我乃荣,人不敬我我即辱,舆台仆妾,皆可操我之荣辱,毋乃自视太轻欤?
守愚曰:
公生长富贵,故持论如斯。
寒士不贫贱骄人,则崖岸不立,益为人所贱矣。
余曰:
此田子方之言,朱子已驳之。
其为客气不待辩,即就其说而论,亦谓道德本重,不以贫贱而自屈。
非毫无道德,但贫贱即可骄人也。
信如君言,则乞丐较君为更贫,奴隶较君为更贱,群起而骄君,君亦谓之能立品乎?
先师陈白崖先生,尝手题一联于书室曰:
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斯真探本之论,七字可以千古矣。
龚集生言,乾隆己未,在京师寓灵佑宫与一道士相识,时共杯酌,一日观剧,邀同往,亦欣然相随,薄暮归,道士拱揖曰:
承诸君雅意,无以为酬,今夜一观傀儡可乎?
入夜至所居室中,惟一大方几,近边略具酒果,中央则陈一棋局,呼童子闭外门,请宾四面围几坐,酒一再行,道士拍界尺一声,即有数小人长八九寸,落局上,合声演剧,呦呦嘤嘤,音如四五岁童子,而男女装饰,音调关目,一一与戏场无异,一出终--传奇以一折为一出,古无是字,始见吴任臣字汇补注,曰读如尺,相沿已久,遂不能废,今亦从俗体书之--瞥然不见,又数人落下,别演一出。
众且骇且喜,畅饮至夜分,道士命童子于门外几上,置鸡卵数百,白酒数罂,戛然乐止,惟闻哺啜之声矣。
诘其何术,道士曰:
凡得五雷法者,皆可以役狐,狐能大能小,故遣作此戏,为一宵之娱。
然惟供驱使则可,若或役之盗物,役之祟人,或摄召狐女荐枕席,则天谴立至矣。
众见所未见,乞后夜再观,道士诺之,次夕诣所居,则早起已携童子去。
卜者童西涧言,尝见有二人对弈,一客预点一弈图,如黑九三白六五之类,封置笥中。
弈毕发视,一路不差,竟不知其操何术。
按前定录载,开元中宣平坊王生,为李揆卜进取,授以一缄,可数十纸,曰:
君除拾遗日发此,后揆以李璆荐,命宰臣试文词,一题为紫丝盛露囊赋,一题为答吐蕃书,一题为代南越献白孔雀表,揆自午至酉而成,凡涂八字,旁注两句。
翌日,授左拾遗,旬余,乃发王生之缄,视之,三篇皆在其中,涂注者亦如之,是古有此术,此人偶得别传耳。
夫操管运思,临枰布子,虽当局之人,有不能预自主持者,而卜者乃能先知之,是任我自为之事,尚莫逃数。
巧取强求,营营然日以心斗者,是亦不可以已乎?
乌鲁木齐遣犯刚朝荣,言有二人诣西藏贸易,各乘一骡,山行失路,不辨东西,忽十余人自悬崖跃下,疑为夹坝--西番以劫盗为夹坝,犹额鲁特之玛哈沁也,渐近则长皆七八尺,身毵毵有毛,或黄或绿,面目似人非人,语啁哳不可辩,知为妖魅,度必死,皆战栗伏地。
十余人乃相向而笑,无抟噬之状,惟挟人于胁下,而驱其骡行,至一山坳,置人于地,二骡一推坠坎中,一抽刃屠割,吹火燔熟,环坐吞啖。
亦提二人就坐,各置肉于前,察其似无恶意,方饥困,亦姑食之。
既饱之后,十余人皆扪腹仰啸,声类马嘶,中二人仍各挟一人,飞越峻岭三四重,捷如猿鸟,送至官路旁,各予以一石,瞥然竟去。
石巨如瓜,皆绿松也,携归货之,得价倍于所丧。
事在乙酉丙戌间,朝荣曾见其一人,言之甚悉。
此未知为山精,为木魅,观其行事,似非妖物,殆幽岩穹谷之中,自有此一种野人,从古未与世通耳。
漳州产水晶,云五色皆备,然赤者未尝见,故所贵惟紫。
别有所谓金晶者,与黄晶迥殊,最不易得。
或偶得之,亦大如豇豆,如瓜种止矣。
惟海澄公家有一三足蟾,可为扇坠,视之如精金熔液,洞澈空明,为稀有之宝。
杨制府景素,官汀漳龙道时,尝为余言。
然亦相传如是,未目睹也,姑录之以广异闻。
陈来章先生,余姻家也,尝得一古砚,上刻云中仪凤形,梁瑶峰相国为之铭,曰:
其鸣锵锵,乘云翱翔,有妫之祥,其鸣归昌,云行四方,以发德光。
时癸已闰三月也,至庚子,为人盗去,丁未先生仲子闻之,多方购得,癸丑六月复乞铭于余,余又为之铭曰:
失而复得,如宝玉大弓,孰使之然,故物适逢,譬威凤之翀云,翩没影于遥空,及其归也,必仍止于梧桐。
故家子孙于祖宗手泽,零落弃掷者多矣。
余尝见媒媪携玉佩数事,云某公家求售,外裹残纸,乃北宋椠公羊传四页,为怅惘久之。
闻之于先人已失之器,越八载购得,又乞人铭以求其传,人之用心,盖相去远矣。
董家庄佃户丁锦,生一子曰二牛,又一女赘曹宁为婿,相助工作,甚相得也。
二牛生一子曰三宝,女亦生一女,因住母家,遂联名曰四宝,其生也同年同月,差数日耳。
姑嫂互相抱携,互相乳哺,襁褓中已结婚姻,三宝四宝又甚相爱,稍长,即跬步不离,小家不知别嫌疑,于二儿嬉戏时每指曰:
此汝夫,此汝妇也,二儿虽不知为何语,然闻之则已稔矣。
七八岁外,稍稍解事,然俱随二牛之母同卧起,不相避忌。
会康熙辛丑至雍正癸卯,岁屡歉,锦夫妇并殁,曹宁先流转至京师,贫不自存,质四宝于陈郎中家,不知其名,惟知为江南人。
二牛继至,会郎中求馆僮,亦质三宝于其家,而诫勿言与四宝为夫妇,郎中家法严,每笞四宝,三宝必暗泣,笞三宝,四宝亦然。
郎中疑之,转质四宝于郑氏,或云即貂皮郑也,而逐三宝。
三宝仍投旧媒媪,又引与一家为馆僮。
久而微闻四宝所在,乃夤缘入郑氏家,数日后,得见四宝相持痛哭,时已十三四矣。
郑氏怪之,则诡以兄妹相逢对,郑氏以其名行第相连,遂不疑,然内外隔绝,仅出入时相与目成而已。
后岁稔,二牛曹宁并赴京赎子女,辗转寻访至郑氏,郑氏始知其本夫妇,意甚悯恻,欲助之合卺而仍留服役。
其馆师严某,讲学家也,不知古今事异,昌言排斥曰:
中表为婚礼所禁,亦律所禁,违之且有天诛,主人意虽善,然我辈读书人,当以风化为己任,见悖理乱伦而不沮,是成人之恶,非君子也。
以去就力争,郑氏故良懦,二牛曹宁亦乡愚,闻违法罪重,皆慑而止。
后四宝鬻为选人妾,不数月病卒,三宝发狂走出,莫知所终。
或曰:
四宝虽被迫胁去,然毁容哭泣,实未与选人共房帏,惜不知其详耳,果其如是,则是二人者天上人间,会当相见,定非一瞑不视者矣。
惟严某作此恶业,不知何心,亦不知其究竟,然神理昭昭,当无善报。
或又曰:
是非泥古,亦非好名,殆觊觎四宝欲以自侍耳。
若然,则地狱之设,正为斯人矣。
乾隆戊午,运河水浅,粮艘衔尾不能进,共演剧赛神。
运官皆在,方演荆钗记投江一出,忽扮钱玉莲者长跪哀号,泪随声下,口喃喃诉不止,语作闽音,啁哳无一字可辨,知为鬼附,诘问其故。
鬼又不能解人语,或投以纸笔,摇首似道不识字,惟指天画地,叩额痛哭而已。
无可如何,掖于岸上,尚呜咽跳掷,至人散乃已。
久而稍苏,自云突见一女子,手携其头自水出,骇极失魂,昏然如醉,以后事皆不知也。
此必水底羁魂,见诸官会集,故出鸣冤,然形影不睹,言语不通,遣善泅者求尸,亦无迹。
旗丁又无新失女子者,莫可究诘,乃连衔具牒,焚于城隍祠。
越四五日,有水手无故自刎死,或即杀此女子者,神谴之欤。
郑太守慎人,言尝有数友论闽诗,于林子羽颇致不满,夜分就寝,闻笔砚格格有声,以为鼠也。
次日见几上有字二行曰:
如檄雨古潭暝,礼星寒殿开,似钱郎诸公,都未道及,可尽以为唐摹晋帖乎?
时同寝数人,书皆不类,数人以外,又无人能作此语者,知文士争名,死尚未已,郑康成为厉之事,殆不虚乎?
黄小华言,西城有扶乩者,下坛诗曰:
策策西风木叶飞,断肠花谢雁来稀,吴娘日暮幽房冷,犹著玲珑白苎衣。
皆不解所云,乩又书曰:
顷过某家,见新来稚妾,锁闭空房,流落仳离,自其定命,但饥寒可念,枨触人心,遂恻然咏此。
敬告诸公,苟无驯狮调象之才,勿轻举此念,亦阴功也。
请问仙号,书曰:
无尘。
再问之遂不答。
按李无尘,明末名妓,祥符人,开封城陷,没于水。
有诗集语颇秀拔,其哭王烈女诗曰:
自嫌予有泪,敢谓世无人。
措词得体,尤为作者所称也。
遗秉滞穗,寡妇之利,其事远见于周雅。
乡村麦熟时,妇孺数十为群,随刈者之后,收所残剩,谓之拾麦。
农家习以为俗,亦不复回顾,犹古风也。
人情渐薄,趋利若骛,所残剩者不足给,遂颇有盗窃攘夺,又浸淫而失其初意者矣。
故四五月间,妇女露宿者遍野,有数人在静海之东,日暮后趁凉夜行,遥见一处有灯火,往就乞饮,至则门庭华焕,僮仆皆鲜衣,堂上张灯设乐,似乎燕宾。
遥望三贵人据榻坐,方进酒行炙,众陈投止意,阍者为白,主人颔之,俄又呼回,似附耳有所嘱。
阍者出,引一媪悄语曰:
此去城市稍远,仓卒不能致妓女,主人欲于同来女伴中,择端正者三人,侑酒荐寝,每人赠百金,其余亦各有犒赏。
媪为通词,犒赏当加倍。
媪密告众,众利得赀,怂恿幼妇应其请,遂引三人入,沐浴妆饰,更衣裙侍客。
诸妇女皆置别室,亦大有酒食,至夜分,三贵人各拥一妇入别院,阖家皆灭烛就眠,诸妇女行路疲困,亦酣卧不知晓,比日高睡醒,则第宅人物,一无所睹,惟野草矪矪,一望无际而已。
寻觅三妇,皆裸露在草间,所更衣裙已不见,惟旧衣抛十余步外,幸尚存。
视所与金皆纸铤,疑为鬼,而饮食皆真物,又疑为狐,或地近海滨,蛟螭水怪所为欤?
贪利失身,乃只博一饱,想其惘然相对,忆此一宵,亦大似邯郸枕上矣。
先兄晴湖则曰:
舞衫歌扇,仪态万方,弹指繁华,总随逝水,鸳鸯社散之日,茫茫回首,旧事皆空。
亦与三女子裸露草间,同一梦醒耳。
岂但海市蜃楼,为顷刻幻景哉。
乌鲁木齐参将德君楞额,言向在甘州,见互控于张掖令者。
甲云造言污蔑,乙云有实证,讯其事,则二人本中表,甲携妻出塞,乙亦同行,至甘州东数十里,夜失道,遇一人似贵家仆,言此僻径少人,我主人去此不远,不如投止一宿,明日指路上官道。
随行三四里,果有小堡,其人入良久,出招手曰:
官唤汝等入。
进门数重,见一人坐堂,问姓名籍贯。
指挥曰:
夜深无宿饭,只可留宿,门侧小屋,可容二人,女子令与媪婢睡可也。
二人就寝后,隐隐闻妇唤声,暗中出视,摸索不得门,唤声亦寂,误以为耳偶鸣也。
比睡醒,则在旷野中,急觅妇,则在半里外树下,裸体反接,鬓乱钗横,衣裳挂在高枝上。
言一婢持灯导至此,有华屋数楹,婢媪数人,俄主人随至,逼同坐。
拒不肯,则婢媪合手抱持,解衣缚臂置榻上,大呼无应者,遂受其污。
天欲明,主人以二物置颈旁,屋宇顿失,身已卧沙石上矣。
视颈旁物,乃银二铤,各镌重五十两,其年号则崇祯,其县名则榆次,土蚀黑黯,真百年以外铸也。
甲戒乙勿言,约均分,后违约,乙怒诟争,其事乃泄。
甲夫妇虽坚不承,然诘银所自,则云拾得,又诘妇缚伤,则云搔破,其词闪烁,疑乙语未必诳也。
令笑遣甲曰:
于律得遗失物,当入官,姑念尔贫,可将去。
又瞋视乙曰:
尔所告如虚,则同拾得,当同送官,于尔无分。
所告如实,则此为鬼以酬甲妇,于尔更无分,再多言,且笞尔。
并驱之出,以不理理之,可谓善矣。
此与拾麦妇女事相类,一以巧诱,而以利移其心。
一以强胁,而以利消其怒。
其揣度人情,投其所好,伎俩亦略相等。
金重牛鱼,即沈阳鲟鳇鱼,今尚重之。
又重天鹅,今则不重矣。
辽重毗离,亦曰毗令邦,即宣化黄鼠,明人尚重之,今亦不重矣。
明重消熊栈鹿,栈鹿当是以栈饲养,今尚重之,消熊则不知为何物,虽极富贵家,问此名亦云未睹。
盖物之轻重,各以其时之好尚,无定准也。
记余幼时,人参珊瑚青金石,价皆不贵,今则日昂;绿松石碧鸦犀,价皆至贵,今则日减;云南翡翠玉,当时不以玉视之,不过如蓝田乾黄,强名以玉耳,今则以为珍玩,价远出真玉上矣。
又灰鼠旧贵白,今贵黑,貂旧贵长毳,故曰丰貂,今贵短毳;银鼠旧比灰鼠价略贵,远不及天马,今则贵几如貂;珊瑚旧贵鲜红如榴花,今则贵淡红如樱桃。
且有以白类车渠为至贵者。
盖相距五六十年,物价不同已如此,况隔越数百年乎?
儒者读周礼矯酱,窃窃疑之,由未达古今异尚耳。
八珍惟熊掌鹿尾为常见,驼峰出塞外,已罕矰矣。
此野驼之单峰,非常驼之双峰也。
猩唇则仅闻其名。
乾隆乙未,闵抚军少仪,矱余二枚,矲以锦函,似甚珍重,乃自额至颏,全剥而腊之,口鼻眉目,一一宛然,如戏场面具,不仅两唇,庖人不能治,转赠他友,其庖人亦未识。
又别赠人,不知转落谁氏,迄未晓其烹饪法也。
李又聃先生言,东光毕公,偶忘其名,官贵州通判时,运饷遇寇,血战阵亡者也,尝奉檄勘苗峒地界,土官盛宴款接,宾主各一磁盖杯置面前,土官手捧启视,则贮一蛊如蜈蚣蠕蠕旋动。
译者云:
此蛊兰,开则生,兰谢则死,惟以兰蕊为食,至不易得。
今喜值兰时,搜岩剔穴,得其二,故必献生,表至敬也。
旋以盐末少许,洒杯中,覆之以盖,须臾启视,已化为水,湛然净绿,莹澈如琉璃,兰气扑鼻,用以代醯,香沁齿颊,半日后尚留余味,惜未问其何名也。
西域之果,蒲桃莫盛于土鲁番,瓜莫盛于哈密。
蒲桃京师贵绿者,取其色耳,实则绿色乃微熟,不能甚甘,渐熟则黄,再熟则红,熟十分则紫,甘亦十分矣。
此福松岩额驸--名福增格,怡府婿也,镇辟展时为余言。
瓜则充贡品者真出哈密,馈赠之瓜皆金塔寺产。
然贡品亦只熟至六分有奇,途间封闭包束,瓜气自相郁蒸,至京可熟至八分,如以熟八九分者贮运,则蒸而霉烂矣。
余尝问哈密国王苏来满--额敏和卓之子,京师园户,以瓜子种植者,一年形味并存,二年味已改,惟形粗近,三年则形味俱变尽,岂地气不同欤?
苏来满曰:
此地土暖泉甘而无雨,故瓜味浓厚。
种于内地,固应少减,然亦养子不得法,如以今年瓜子明年种之,虽此地味亦不美,得气薄也,其法当以灰培瓜子,贮于不湿不燥之空仓,三五年后乃可用。
年愈久则愈佳,得气足也。
若培至十四五年者,国王之圃乃有之,民间不能待,亦不能久而不坏也。
其语似为近理,然其灰培之法,必有节度,亦必有宜忌,恐中国以意为之,亦未必能如所说。
裘超然编修言,杨勤悫公年幼时,往来乡塾,有绿衫女子,时乘墙缺窥之,或偶避入,亦必回眸一笑,若与目成,公始终不侧视。
一日拾块掷公曰:
如此妍皮,乃裹痴骨。
公拱手对曰:
钻穴矴墙,实所不解,别觅不痴者何如。
女子忽瞠目直视曰:
汝狡黠如是,安能从尔索命乎?
且待来生耳。
散发吐舌而去,自此不复见矣。
此足见立心端正,虽冤鬼亦无如何。
又足见一代名臣,在童稚之年,已自树立如此也。
河间王仲颖先生,安溪李文贞公为先生改字曰仲退,然原字行已久,无人称其改字也,名之锐,李文贞公之高弟。
经术湛深,而行谊方正,粹然古君子也。
乙卯丙辰间,余随姚安公在京师,先生犹官国子监助教,未能一见,至今怅然。
相传先生夜偶至邸后空院,拔所种菜菔下酒,似恍惚见人影,疑为盗,倏已不见,知为鬼魅,因以幽明异路之理,厉声责之。
闻丛竹中人语曰:
先生邃于易,一阴一阳,天之道也,人出以昼,鬼出以夜,是即幽明之分,人居无鬼之地,鬼居无人之地,是即异路焉耳。
故天地间无处无人,亦无处无鬼,但不相干,即不妨并育。
使鬼昼入先生室,先生责之是也。
今时已深更,地为空隙,以鬼出之时,入鬼居之地,既不炳烛,又不扬声,猝不及防,突然相遇,是先生犯鬼,非鬼犯先生,敬避似已足矣,先生何责之深乎?
先生笑曰:
汝词直,姑置勿论。
自拔菜菔而返,后以语门人,门人谓鬼既能言,先生又不畏怖,何不叩其姓字,暂假词色,问冥司之说,为妄为真,或亦格物之一道。
先生曰:
是又人与鬼狎矣,何幽明异路之云乎?
郑慎人言,曩与数友往九鲤湖,宿仙游山家,夜凉未寝,出门步月,忽轻风泠然穿林而过,木叶簌簌,栖鸟惊飞。
觉有种种花香,沁人心骨,出林后沿溪而去。
水禽亦磔格乱鸣,似有所见,然凝睇无睹也。
心知为仙灵来往。
次日,寻视林内,微雨新晴,绿苔如矵,步步皆印弓弯,又有跣足之迹,然总无及三寸者。
溪边泥迹亦然。
数之约二十余人,指点徘徊,相与叹异,不知是何神女也。
慎人有四诗纪之,忘留其稿,不能追忆矣。
慎人又言,一日庭花盛开,闻婢妪惊相呼唤,推窗视之,竞以手指桂树杪,乃一蛱蝶大如掌,背上坐一红衫女子,大如拇指,翩翩翔舞,斯须过墙去。
邻家儿女,又惊相呼唤矣。
此不知为何怪,殆所谓花月之妖欤?
说此事时,在刘景南家,景南曰:
安知非闺阁游戏,以通草花朵中人物缚于蝶背而纵之耶?
是亦一说。
慎人曰:
实见小人在蝶背,有磬控驾驭之状,俯仰顾盼,意态生动,殊不类偶人也。
是又不可知矣。
舅氏安公介然言,曩随高阳刘伯丝先生官瑞州,闻城西土神祠,有一泥鬼忽仆地,又一青面黑发鬼,衣装面貌与泥鬼相同,压于其下。
视之则里中少年某,伪为鬼状也,已断脊死矣。
众相骇怪,莫明其故,久而有知其事者曰:
某邻妇少艾,挑之为所詈,妇是日往母家,度必夜归过祠前,祠去人稍远,乃伪为鬼状伏像后,待其至而突掩之,将乘其惊怖昏仆,以图一逞。
不虞神之见谴也。
盖其妇弟预是谋,初不敢告人,事定后,乃稍稍泄之云。
介然公又言,有狂童荡妇相遇于河间文庙前,调谑无所避忌,忽飞瓦破其脑,莫知所自来也。
夫圣人道德,侔乎天地,岂如二氏之教,必假灵异而始信,必待护法而始尊哉。
然神鬼癹呵,则理所应有,必谓朱锦作会元,由于前世修文庙,视圣人太小矣。
必谓数仞宫墙,竟无灵卫,是又儒者之迂也。
三座塔--蒙古名古尔板苏巴尔。
汉唐之营州柳城县,辽之兴中府也,今为喀刺沁右翼地。
金巡检言--裘文达公之侄婿,偶忘其名。
有樵者山行遇虎,避入石穴中,虎亦随入,穴故嵌空而缭曲,辗转内避,渐不容虎,而虎必欲搏樵者,努力强入。
樵者窘迫,见旁一小窦,仅足容身,遂蛇行而入,不意蜿蜒数步,忽睹天光,竟反出穴外,乃力运数石,窒虎退路,两穴并聚柴以焚之,虎被熏灼,吼震岩谷,不食顷死矣。
此事亦足为当止不止之戒也。
金巡检又言,巡检署中一太湖石,高出檐际,皴皱斑驳,孔窍玲珑,望之势如飞动,云辽金旧物也。
考金尝拆艮岳奇石,运之北行,此殆所谓卿云万态奇峰耶?
然金以大定府为北京,今大宁城是也。
辽兴中府,金降为州,不应置石于州治。
是又疑不能明矣。
又相传京师兔儿山石,皆艮岳故物,余幼时尚见之。
余虎坊桥宅,为威信公故第,厅事东偏一石高七八尺,云是雍正中初造宅时所赐,亦移自兔儿山者。
南城所有太湖石,此为第一,余又号孤石老人,盖以此云。
京师花木最古者,首给孤寺吕氏藤花,次则余家之青桐,皆数百年物也。
桐身横径尺五寸,耸峙高秀。
夏月庭院皆碧色,惜虫蛀一孔,雨渍其内,久而中朽至根,竟以枯槁。
吕氏宅后售与高太守兆煌,又转售程主事振甲,藤今犹在,其架用梁栋之材,始能支柱,其阴覆厅事一院,其蔓旁引,又覆西偏书室一院。
花时如紫云垂地,香气袭衣。
慕堂孝廉在日--慕堂名元龙,庚午举人,朱石君之妹婿也,与余同受业于董文恪公--或自宴客,或友人借宴客,觞咏殆无虚夕,迄今四十余年。
再到曾游,已非旧主,殊深邻笛之悲。
倪穗畴年丈尝为题一联曰:
一庭芳草围新绿,十亩藤花落古香。
书法精妙,如渴骥怒猊,亦不知所在矣。
陈句山前辈,移居一宅,搬运家具时,先置书十余箧于庭,似闻树后小语曰:
三十余年,此间不见此物也。
视之阒如。
或曰必狐也。
句山掉首曰:
解作此语,狐亦大佳。
先祖光禄公,康熙中于崔庄设质库,司事者沈玉伯也。
尝有提傀儡者质木偶二箱,高皆尺余,制作颇精巧,逾期未赎,又无可转售,遂为弃物,久置废室中。
一夕月明,玉伯见木偶跳舞院中,作演剧之状,听之亦咿嘤似度曲,玉伯故有胆,厉声叱之,一时迸散。
次日举火焚之,了无他异。
盖物久为妖,焚之则精气烁散,不复能聚。
或有所凭亦为妖,焚之则失所依附,亦不能灵,固物理之自然耳。
献县一令,待吏役至有恩,殁后眷属尚在署,吏役无一存问者。
强呼数人至,皆狰狞相向,向复曩时。
夫人愤恚,恸哭柩前,倦而假寐,恍惚见令语曰:
此辈无良,是其本分,吾望其感德,已大误,汝责其负德,不又误乎?
霍然忽醒,遂无复怨尤。
康熙末,张歌桥--河间县地,有刘横者--横读去声,以其强悍,得此称,非其本名也--居河侧,会河水暴满,小舟重载者,往往漂没。
偶见中流一妇,抱断橹浮沉波浪间,号呼求救,众莫敢援,横独奋然曰:
汝曹非丈夫哉。
乌有见死不救者。
自掉舴艋,追三四里,几覆没者数,竟拯出之。
越日生一子。
月余,横忽病,即命妻子治后事,时尚能行立,众皆怪之。
横太息曰:
吾不起也。
吾援溺之夕,恍惚梦至一官府,吏卒导入,官持簿示吾曰:
汝平生积恶种种,当以今岁某日死,坠豕身五世,受屠割之刑。
幸妆一日活二命,作大阴功,于冥律当延二纪,今销除寿籍,用抵业报,仍以原注死日死。
缘期限已迫,恐世人昧昧,疑有是善事,反促其生,故召尔证明,使知其故。
今生因果并完矣,来生努力可也。
醒而心恶之,未以告人。
今届期果病,尚望活乎?
既而竟如其言。
此见神理分明,毫厘不爽,乘除进退,恒合数世而计之,勿以偶然不验,遂谓天道无知也。
郑苏仙言,有约邻妇私会,而病其妻在家者,夙负妻家钱数千,乃遣妻赍还,妻欣然往。
不意邻妇失期,而其妻乃途遇强暴,尽夺衣裙簪珥,缚置秫丛。
皆客作流民,莫可追诘,其夫惟癱首太息,无复一言。
人亦不知邻妇事也。
后数年有村媪之子,挑人妇女,为媪所觉,反覆戒饬,举此事以明因果,人乃稍知。
盖此人与邻妇相闻,实此媪通词,故知之审。
惟邻妇姓名,则媪始终不肯泄,幸不败焉。
吴僧慧贞言,有浙僧立志精进,誓愿坚苦,胁未尝至席。
一夜,有艳女窥户,心知魔至,如不见闻。
女蛊惑万状,终不能近禅榻,后夜夜必至,亦终不能使起一念。
女技穷,遥语曰:
师定力如斯,我固宜断绝妄想。
虽然,师忉利天中人也,知近我则必败道,故畏我如虎狼。
即努力得到非非想天,亦不过柔肌著体,如抱冰雪,媚姿到眼,如见尘矹,不能离乎色相也;如心到四禅天,则花自照镜,镜不知花,月自映水,水不知月,乃离色相矣;再到诸菩萨天,则花亦无花,镜亦无镜,月亦无月,水亦无水,乃无色无相,无离不离,为自在神通不可思议。
师如敢容我一近,而真空不染,则摩登伽一意皈依,不复再扰阿难矣。
僧自揣道力,足以胜魔,坦然许之,偎倚抚摩,竟毁戒体,懊丧失志,侘傺以终。
夫磨而不磷,涅而不缁,惟圣人能之,大贤以下弗能也。
此僧中于一激,遂开门揖盗,天下自恃可为,遂为人所不敢为,卒至溃败决裂者,皆此僧也哉。
德慎斋扶乩,其仙降坛,不作诗,自署名曰刘仲甫,众不知为谁。
有一国手在侧曰:
是南宋国手,著有棋诀四篇者也。
固请对弈,乩判曰:
弈则我必负。
固请,乃许,乩果负半子。
众曰:
大仙谦挹,欲奖成后进之名耶?
乩判曰:
不然,后人事事不及古,惟推步与奕棋,则皆胜古。
或谓因古人所及,更复精思,故已到竿头,又能进步,是为推步言,非为弈棋言也。
盖风气日薄,人情日巧,其倾轧攻取之术,两机激薄,变幻万端,砃诡出奇,不留余地。
古人不肯为之事,往往肯为;古人不敢冒之险,往往敢冒;古人不忍出之策,往往忍出。
故一切世事心计,皆出古人上。
弈棋亦心计之一,故宋元国手,至明已差一路,今则差一路半矣。
然古之国手,极败不过一路,今之国手,或败至两路三路,是则踏实蹈虚之辨也。
问弈竟无常胜法乎?
又判曰:
无常胜法,而有常不负法,不弈则常不负矣。
仆猥以夙慧,得作鬼仙,世外闲身,名心都尽,逢场作戏,胜败何关。
若当局者,角争得失,尚慎旃哉。
四座有经历世故者,多喟然太息。
季沧洲言,有狐居某氏书楼中,数十年矣,为整理卷轴,驱逐虫鼠,善藏砄者不及也。
能与人语,而终不见其形。
宾客宴集,或虚置一席,亦出相酬酢,词气恬雅,而谈言微中,往往倾其座人。
一日酒纠宣觞政,约各言所畏,无理者罚,非所独畏者亦罚。
有云畏讲学者,有云畏名士者,有云畏富人者,有云畏贵官者,有云畏善谀者,有云畏过谦者,有云畏礼法周密者,有云畏缄默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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