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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朱自清《春》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
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
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
园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
坐着,躺着,打两个滚,踢几脚球,赛几趟跑,捉几回迷藏。
风轻悄悄的,草软绵绵的。
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
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
花里带着甜味儿,闭了眼,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
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
野花遍地是:
杂样儿,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散在花丛里,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
“吹面不寒杨柳风”,不错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
风里带来些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味儿,还有各种花的香,都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
鸟儿将巢安在繁花嫩叶当中,高兴起来了,呼朋引伴地卖弄清脆的喉咙,唱出宛转的曲子,跟轻风流水应和着。
牛背上牧童的短笛,这时候也成天在嘹亮地响着。
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
可别恼。
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
树叶儿却绿得发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
傍晚时候,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这安静而和平的夜。
在乡下,小路上,石桥边,有撑起伞慢慢走着的人;还有地里工作的农民,披着蓑戴着笠。
他们的草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默着。
天上风筝渐渐多了,地上孩子也多了。
城里乡下,家家户户,老老小小,也赶趟儿似的,一个个都出来了。
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各做各的一份儿事去,“一年之计在于春”;刚起头儿,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
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他领着我们上前去。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原文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
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
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
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
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
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
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
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
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
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
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
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
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
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
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
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
后来呢?
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
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
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
但直到现在,总还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
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
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罗汉。
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
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
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枝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
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
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
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
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道:
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书塾〕就是私塾,旧时家庭、宗族或教师自己设立的教学处所。
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
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吧,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吧,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了下来吧……都无从知道。
总而言之:
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
Ade,我的蟋蟀们!
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
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
中间挂着一块匾道:
三味书屋;匾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
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匾和鹿行礼。
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
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
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
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
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
……”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问。
“不知道!
”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
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
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蜡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
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
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那里去了!
”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
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
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
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坐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
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
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
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
后来,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
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
这东西早已没有了吧。
九月十八日
社戏
鲁迅
我在倒数上去的二十年中,只看过两回中国戏,前十年是绝不看,因为没有看戏的意思和机会,那两回全在后十年,然而都没有看出什么来就走了。
第一回是民国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当时一个朋友对我说,北京戏最好,你不去见见世面么?
我想,看戏是有味的,而况在北京呢。
于是都兴致勃勃的跑到什么园,戏文已经开场了,在外面也早听到冬冬地响。
我们挨进门,几个红的绿的在我的眼前一闪烁,便又看见戏台下满是许多头,再定神四面看,却见中间也还有几个空座,,挤过去要坐时,又有人对我发议论,我因为耳朵已经喤的响着了,用了心,才听到他是说
“有人,不行!
”
我们退到后面,一个辫子很光的却来领我们到了侧面,指出一个地位来。
这所谓地位者,原来是一条长凳,然而他那坐板比我的上腿要狭到四分之三,他的脚比我的下腿要长过三分之二。
我先是没有爬上去的勇气,接着便联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的毛骨悚然的走出了。
走了许多路,忽听得我的朋友的声音道,“究竟怎的?
”我回过脸去,原来他也被我带出来了。
他很诧异的说,“怎么总是走,不答应?
”我说,“朋友,对不起,我耳朵只在冬冬喤喤的响,并没有听到你的话。
”后来我每一想到,便很以为奇怪,似乎这戏太不好,——否则便是我近来在戏台下不适于生存了。
第二回忘记了那一年,总之是募集湖北水灾捐而谭叫天⑵还没有死。
捐法是两元钱买一张戏票,可以到第一舞台去看戏,扮演的多是名角,其
一就是小叫天。
我买了一张票,本是对于劝募人聊以塞责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机对我说了些叫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
我于是忘了前几年的冬冬喤喤之灾,竟到第一舞台去了,但大约一半也因为重价购来的宝票,总得使用了才舒服。
我打听得叫天出台是迟的,而第一舞台却是
新式构造,用不着争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九点钟才去,谁料照例,人都满了,连立足也难,我只得挤在远处的人丛中看一个老旦在台上唱。
那老旦嘴边插着两个点火的纸捻子,旁边有一个鬼卒,我费尽思量,才疑心他或者是目连⑶的母亲,因为后来又出来了一个和尚。
然而我又不知道那名角是谁,就去问挤小在我的左边的一位胖绅士。
他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我一眼,说道,“龚云甫⑷!
”我深愧浅陋而且粗疏,脸上一热,同时脑里也制出了决不再问的定章,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然而叫天竟还没有来。
我向来没有这样忍耐的等待过什么事物,而况这身边的胖绅士的吁吁的喘气,这台上的冬冬喤喤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加之以十二点,忽
而使我省误到在这里不适于生存了。
我同时便机械的拧转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挤,觉得背后便已满满的,大约那弹性的胖绅士早在我的空处胖
开了他的右半身了。
我后无回路,自然挤而又挤2,终于出了大门。
街上除了专等看客的车辆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大门口却还有十几个
人昂着头看戏目,别有一堆人站着并不看什么,我想:
他们大概是看散戏之后出来的女人们的,而叫天却还没有来……
然而夜气很清爽,真所谓“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着这样的好空气,仿佛这是第一遭了。
这一夜,就是我对于中国戏告了别的一夜,此后再没有想到他,即使偶而经过戏园,我们也漠不相关,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了。
但是前几天,我忽在无意之中看到一本日本文的书,可惜忘记了书名和著者,总之是关于中国戏的。
其中有一篇,大意仿佛说,中国戏是大敲
,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的看起来,也自有他的风致。
我当时觉着这正是说了在我意中
而未曾想到的话,因为我确记得在野外看过很好的戏,到北京以后的连进两回戏园去,也许还是受了那时的影响哩。
可惜我不知道怎么一来,
竟将书名忘却了。
至于我看好戏的时候,却实在已经是“远哉遥遥”的了,其时恐怕我还不过十一二岁。
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
当家,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
那时我的祖母虽然还康建,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归省了,只得在扫墓完毕之
后,抽空去住几天,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在外祖母的家里。
那地方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住户不
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
但在我是乐土:
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⑸了。
和我一同玩的是许多小朋友,因为有了远客,他们也都从父母那里得了减少工作的许可,伴我来游戏。
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
的。
我们年纪都相仿,但论起行辈来,却至少是叔子,有几个还是太公,因为他们合村都同姓,是本家。
然而我们是朋友,即使偶而吵闹起来
,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
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来穿在铜丝做的小钩上,伏在河沿上去钓虾。
虾是水世界里的呆子,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钳捧着钩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钓到一大碗。
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
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为高等动物了的缘故罢,黄牛水牛都欺生,敢于欺侮我,因此我也总不敢走近身,只好远远地跟着,站着。
这时候,小朋友们便不再原谅我会读“秩秩斯干”,却全都嘲笑起来了。
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却在到赵庄去看戏。
赵庄是离平桥村五里的较大的村庄;平桥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戏,每年总付给赵庄多少钱,
算作合做的。
当时我并不想到他们为什么年年要演戏。
现在想,那或者是春赛,是社戏⑹了。
就在我十一二岁时候的这一年,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
不料这一年真可惜,在早上就叫不到船。
平桥村只有一只早出晚归的航船是大船,决没
有留用的道理。
其余的都是小船,不合用;央人到邻村去问,也没有,早都给别人定下了。
外祖母很气恼,怪家里的人不早定,絮叨起来。
母
亲便宽慰伊,说我们鲁镇的戏比小村里的好得多,一年看几回,今天就算了。
只有我急得要哭,母亲却竭力的嘱咐我,说万不能装模装样,怕
又招外祖母生气,又不准和别人一同去,说是怕外祖母要担心。
总之,是完了。
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戏已经开场了,我似乎听到锣鼓的声音,而且知道他们在戏台下买豆浆喝。
这一天我不钓虾,东西也少吃。
母亲很为难,没有法子想。
到晚饭时候,外祖母也终于觉察了,并且说我应当不高兴,他们太怠慢,是待客的
礼数里从来没有的。
吃饭之后,看过戏的少年们也都聚拢来了,高高兴兴的来讲戏。
只有我不开口;他们都叹息而且表同情。
忽然间,一个最聪明的双喜大悟似的提议了,他说,“大船?
八叔的航船不是回来了么?
”十几个别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撺掇起来,说可以坐了这航船和我一
同去。
我高兴了。
然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不可靠;母亲又说是若叫大人一同去,他们白天全有工作,要他熬夜,是不合情理的。
在这迟疑
之中,双喜可又看出底细来了,便又大声的说道,“我写包票!
船又大;迅哥儿向来不乱跑;我们又都是识水性的!
”
诚然!
这十多个少年,委实没有一个不会凫水的,而且两三个还是弄潮的好手。
外祖母和母亲也相信,便不再驳回,都微笑了。
我们立刻一哄的出了门。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
一出门,便望见月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拔前篙,阿
发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较大的聚在船尾。
母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即又
上前出了桥。
于是架起两支橹,一支两人,一里一换,有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
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
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
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渔火;我才记得先前望见的也不是赵庄。
那是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林,我去年也曾经去游玩过,还看见破的石马倒在地下,一个石羊蹲在草里呢。
过了那林,船便弯进了叉港,于是赵庄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胡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
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
“近台没有什么空了,我们远远的看罢。
”阿发说。
这时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台旁,大家只能下了篙,比那正对戏台的神棚还要远。
其实我们这白篷的航船,本也不愿意和乌篷的船在
一处,而况没有空地呢……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见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枪,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
双喜说,那就是有名的铁头老生,能连
翻八十四个筋斗,他日里亲自数过的。
我们便都挤在船头上看打仗,但那铁头老生却又并不翻筋斗,只有几个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阵,都进去了,接着走出一个小旦来,咿咿呀呀的
唱。
双喜说,“晚上看客少,铁头老生也懈了,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呢?
”我相信这话对,因为其时台下已经不很有人,乡下人为了明天的工
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觉去了,疏疏朗朗的站着的不过是几十个本村和邻村的闲汉。
乌篷船里的那些土财主的家眷固然在,然而他们也不在乎
看戏,多半是专到戏台下来吃糕饼水果和瓜子的。
所以简直可以算白地。
然而我的意思却也并不在乎看翻筋斗。
我最愿意看的是一个人蒙了白布,两手在头上捧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黄布衣跳老虎。
但是等了许多时都不见,小旦虽然进去了,立刻又出来了一个很老的小生。
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买豆浆去。
他去了一刻,回来说,“没有。
卖豆浆的聋子也回去了。
日里倒有,我还喝了两碗呢。
现在去舀一瓢水来给你喝罢。
”
我不喝水,支撑着仍然看,也说不出见了些什么,只觉得戏子的脸都渐渐的有些稀奇了,那五官渐不明显,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没有什么高低。
年纪小的几个多打呵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谈话。
忽而一个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给一个花白胡子的用马鞭打起来了,大家才又振作精
神的笑着看。
在这一夜里,我以为这实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然而老旦终于出台了。
老旦本来是我所最怕的东西,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
这时候,看见大家也都很扫兴,才知道他们的意见是和我一致的。
那老旦当初还只是踱来踱去的唱,后来竟在中间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
我很担心;双喜他们却就破口喃喃的骂。
我忍耐的等着,许多工夫,只
见那老旦将手一抬,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不料他却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旧唱。
全船里几个人不住的吁气,其余的也打起哈欠来。
双喜
终于熬不住了,说道,怕他会唱到天明还不完,还是我们走的好罢。
大家立刻都赞成,和开船时候一样踊跃,三四人径奔船尾,拔了篙,点退
几丈,回转船头,驾起橹,骂着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进了。
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
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
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
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
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后了,船行也并不慢,但周围的黑暗只是浓,可知已经到了深夜。
他们一面议论着戏子,或骂,或笑,一面加紧的摇船
。
这一次船头的激水声更其响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条大白鱼背着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连夜渔的几个老渔父,也停了艇子看着喝采起来。
离平桥村还有一里模样,船行却慢了,摇船的都说很疲乏,因为太用力,而且许久没有东西吃。
这回想出来的是桂生,说是罗汉豆⑺正旺相,
柴火又现成,我们可以偷一点来煮吃。
大家都赞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都是结实的罗汉豆。
“阿阿,阿发,这边是你家的,这边是老六一家的,我们偷那一边的呢?
”双喜先跳下去了,在岸上说。
我们也都跳上岸。
阿发一面跳,一面说道,“且慢,让我来看一看罢,”他于是往来的摸了一回,直起身来说道,“偷我们的罢,我们的大得
多呢。
”一声答应,大家便散开在阿发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大捧,抛入船舱中。
双喜以为再多偷,倘给阿发的娘知道是要哭骂的,于是各人
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们中间几个年长的仍然慢慢的摇着船,几个到后舱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剥豆。
不久豆熟了,便任凭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围起来用手撮着吃
。
吃完豆,又开船,一面洗器具,豆荚豆壳全抛在河水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双喜所虑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盐和柴,这老头子很细心,一
定要知道,会骂的。
然而大家议论之后,归结是不怕。
他如果骂,我们便要他归还去年在岸边拾去的一枝枯桕树,而且当面叫他“八癞子”。
“都回来了!
那里会错。
我原说过写包票的!
”双喜在船头上忽而大声的说。
我向船头一望,前面已经是平桥。
桥脚上站着一个人,却是我的母亲,双喜便是对伊说着话。
我走出前舱去,船也就进了平桥了,停了船,我
们纷纷都上岸。
母亲颇有些生气,说是过了三更了,怎么回来得这样迟,但也就高兴了,笑着邀大家去吃炒米。
大家都说已经吃了点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我向午才起来,并没有听到什么关系八公公盐柴事件的纠葛,下午仍然去钓虾。
“双喜,你们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罢?
又不肯好好的摘,蹋坏了不少。
”我抬头看时,是六一公公棹着小船,卖了豆回来了,船肚里
还有剩下的一堆豆。
“是的。
我们请客。
我们当初还不要你的呢。
你看,你把我的虾吓跑了!
”双喜说。
六一公公看见我,便停了楫,笑道,“请客?
——这是应该的。
”于是对我说,“迅哥儿,昨天的戏可好么?
”
我点一点头,说道,“好。
”
“豆可中吃呢?
”
我又点一点头,说道,“很好。
”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来,将大拇指一翘,得意的说道,“这真是大市镇里出来的读过书的人才识货!
我的豆种是粒粒挑选过的,乡下人
不识好歹,还说我的豆比不上别人的呢。
我今天也要送些给我们的姑奶奶尝尝去……”他于是打着楫子过去了。
待到母亲叫我回去吃晚饭的时候,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罗汉豆,就是六一公公送给母亲和我吃的。
听说他还对母亲极口夸奖我,说“小小
年纪便有见识,将来一定要中状元。
姑奶奶,你的福气是可以写包票的了。
”但我吃了豆,却并没有昨夜的豆那么好。
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一九二二年十月。
故乡
鲁迅
第一部分:
回故乡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
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阿!
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
我的故乡好得多了。
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
仿佛也就如此。
于是我自己解释说:
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
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第二部分在故乡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
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
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
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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