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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痕心声
塑痕心声
吴为山1962年生,全国政协委员,全国城市雕塑建设指导委员会艺术委员会主任,中国雕塑院院长,南京大学教授,南京大学美术研究院院长,《雕塑》杂志编委,韩国仁济大学名誉哲学博士,美术学、设计学方向博士研究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英国皇家雕塑家协会成员(FRBS),英国肖像雕塑家协会会员,获香港科技大学“包玉刚杰出艺术家”、香港中文大学“龚雪因杰出学人”荣衔。
1992年吴为山从朋友处获得《关于罗丹日记择抄》一书,他从作者熊秉明先生的论述中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艺术创作之路,后经杨振宁先生介绍,吴为山与熊秉明先生相识,定交忘年。
2001年,南京大学百年校庆,熊秉明先生先生将自己的作品《孺子牛》赠送给南京大学,并请吴为山主持放大工作。
此间互通美文、互论书艺。
熊秉明在写给杨振宁的书信中说道:
吴为山先生最近给我的信中说他造了一个新词“写意雕塑”。
我说造得好。
这是中国艺术的真精神,而且他已经实践!
他已经做了许多文化名人塑像,而最成功的是他的写意的一类,像齐白石、林散之、冯友兰……
吴为山提出和践行的“写意雕塑”已经不仅仅是一种艺术创作行为,而是一种结合中国传统哲学理念和美学观的文化形态,也是一种通过艺术创新形式而弘扬中国文化精神的行动。
Mr.WuWeishanobtainedthebook"SelectsabouttheRodinDiaryCopies"fromhisfriendin1992.Afterreadingthisbook,hemadeuphismindtocontinuehisartcreation.In2001,NanjingUniversityschoolanniversaryforaheldhundredyear,Mr.HSIUNGPinMingavehiswork"Personwhoservesthepeoplewhole-heartedly"toNanjingUniversity,andinvitedWuWeishantomanagetheenlargement.AfterreturneingtoNanjingUniversity,Mr.HSIUNGPinMinandWuWeishanexchangedthenotesofportraitsculpture.“Expressivesculpture”whichWuWeishanproposesandfulfillswasnotonlyalreadyonekindofartisticcreationbehavior,butalsoonekindofculturalshapeoftheChinesetraditionphilosophyandestheticsview,andonekindofmofionwhichbringshonortotheChineseculturespiritthroughtheartisticinnovation.
四手合塑
画家合作挥毫是常见的。
画完之后题上某人画竹,某人画梅,某人补石等。
雕塑上则未尝有类似的合作。
2002年3月我到南京一周,修改为南京大学塑造的“孺子牛”。
修改工作结束后,吴为山先生愿为我塑像,他的塑法神速,继承中国特有的艺术精神:
写意、传神。
有画家朋友给我画过像,而自己做模特,让雕塑家塑像,这还是第一次。
我看为山工作,一直在想:
他面对座架上的泥塑,像面对一座要围攻的城堡。
我像是一张军用地图,他不时看我一眼,真的战场则在城堡周围。
他从四方八面观测,按地形掘进,添上一团泥,挖去一团泥,不断缩短战线,步步逼近我的轮廓。
我看到他工作时,突然闪出一个念头:
针对他的行动我要有一回应,也就是和他一同挖塑,我将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操作。
我不凭借外在形象为参考,平日镜子和照片给了我足够的印象。
我要根据自己的主观感觉挖塑,我的额头是这样的,鼻子该是这样的,眼睛是这样的――就像叔本华所说,躯体是我们生存意志的客观化。
我将凭生存意志给我的提示来塑造自己,为山从外面塑进去,我从内部塑出来。
他有他的所见,也有他盲点;我有我的感觉,也有我的死角。
我们互不干扰,互不影响,同时我们的指痕、刀痕有呼应,有穿插,像四手合奏一部钢琴。
他的工作像风雨霜雪,海潮、飓风、洪水、烈日――从外面塑造大地的风景。
我的工作像地下熔浆的翻腾,从内部掀起地震,造山、造海、造大峡谷、造大地裂――从里层改变地的面貌。
这合作会得到怎样的结果呢?
很难预料,正因为很难预料,所以值得一试。
我把这意思说给为山,他立刻欣然同意。
这天他结束了他的工作。
第二天一早让助手预备了新的塑泥。
他塑我,我也塑我,在同一团塑泥上。
我们合作得非常痛快,简直像两个爵士乐手在即兴合奏,陶醉在疯狂的酣乐中,不知谁说:
“好了,可以不必再动了。
”“是的,不必再动了。
”又是谁说。
他的助手用湿布把像裹起来。
第二天,我们又过工作室。
打开湿布再看一眼,不免又添上几团泥,挖去几团泥。
便匆匆去吃饭,下午我便去上海,晨飞回巴黎。
这一份实验结果如何,暂无法说。
只有等下个月再到南京时静静地审视。
此时只能好奇地紧张地等待。
――熊秉明
自知者明
熊秉明,他自认为是:
“一个生命的试验”。
熊先生由哲学进入雕刻,是形而上的。
千锤百炼,塑造坚实、强固、意味无穷的形体,已溶入而又独立于时空。
三月,江南草长,已是春耕时分。
熊先生八十岁由巴黎风尘而来,因为南京大学以熊先生的力作“孺子牛”作为百年的精神象征。
奉献,
倔强,
坚韧、刚毅而建构起一座诚、朴、雄、伟的巨峰!
熊先生以牛造山,以山塑牛。
故而,浑浑然,初见不辨牛马。
庞然磅礴,嶙峋巍然。
他挥舞神铲、开山劈地,其势、其态,无疑蓄聚着牛劲!
三日半,塑就。
先生进入了诗化哲学的愉悦,风趣中见智慧无穷。
我抓起红泥,竟塑起熊先生。
他面对我,时而自转方向,以调整我的角度;时而告诉我有关他头型的隆起与低凹,我们已习惯于叫那些高点连成的脊为龙脉。
熊先生自知。
他对自己头上的山山水水,清楚得令人诧异。
因为他花了八十年时间塑了自己。
其父亲是数学大师熊庆来,因此,熊先生的逻辑性是与生俱来的。
顺着这逻辑可以感受到哲理,艺术的灵性由此折射出来。
先生儒、雅、文,与雕塑创作时的神情、动作,是一对相辅相成的统一体。
他凝视着已成的泥稿,良久,良久……
“为山,我们可否同塑一尊熊秉明?
”熊先生问。
我立刻意识到这是“他塑”与“自塑”的结合。
第二天,我们各自进入角色。
记得在当天的日记中我这样写道:
熊先生自塑,充满自信,弥漫激情。
八十年自我认识,自我修炼,瞬间凝固。
而我――小牛犊,四十岁的方位,仰首八十之颠,难免不能望其项背。
作为一件完整的作品,他在自我评价――自塑中,要兼顾我的看法;我在塑造熊先生的过程中,要揣摩他对自身的认识。
熊先生心态宽厚、包容。
“自塑”与“他塑”唱和交错,一问一答,开合有致。
老笔横披与轻狂飞动,在激情中互渗了。
先生从容,稳、准、狠。
用手指准确而果断地捏塑了胸锁乳突肌――一个连结思想灵魂与躯体的重要枢纽,张力突显。
又毫不犹豫地在脸上猛刻了几刀。
我,拿起木棍,试图使一部分模糊起来,而让另部分脱颖出来,或更微妙。
神速!
我记得好像是熊先生出乎意料地宣布“好了”。
这显然与他平时的作风有悖。
我缓缓放下木棍,看着这尊有着屡屡刀痕,指纹、棍迹的大像,舒了一口气:
好像造牛!
一个月后,不同的“熊秉明”均铸为青铜,在南京大学雕塑艺术研究所的灯光下面对着面。
不知熊先生看到他们有何感想?
!
――吴为山
众家评说熊秉明
秉明是一位极少有的多才艺术家,他的雕塑、绘画、诗与书法理论都将传世。
二十多年来他写文章、写书法理论、写诗、写诗评、作画、做雕塑、做锻铸。
他的文章、他的诗、他的雕塑,都是千锤百炼,敲打出来的。
秉明在南京大学陈列的大型铜牛《孺子牛》深刻地塑造出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自我认识。
秉明和我是同一代的人,同一大时代的人。
我们都有话要说。
我们走了不同的道路,采用了不同的语言,但是我们要说的却有同一底线。
――杨振宁《在秉明葬礼上的讲话》
我和秉明在不同的社会条件和不同的人际关系中走不同的人生之路,我们各自支付掉自己的青春、中年、直到齿危发秃的老年。
他从雕刻、绘画、文艺分析一直跨入书法,他于无疆界的文艺领域任性驰骋,而似乎又永远离不开哲学的思辨。
我说他对艺术只恋爱,从不考虑结婚,他认为我这样评语对他是贴切的。
――吴冠中《铁的纪念――送别秉明》
熊先生学贯中西,知识渊博,又穿越哲学与艺术的通道,从高处、深处阐述艺术创作与艺术鉴赏的原理、论点以及分析、表达方法均有自己的特色,我认为在当代中西文化艺术研究当中,像熊秉明先生这样传统深厚、知识全面并能跟随时代前进步伐的人,为数寥寥。
熊先生是一位杰出的艺术家,是一位视野开阔、涉猎研究领域广泛并深有造诣的学者,他在艺术创造和学术研究中善于把严谨、务实的精神与活跃、浪漫的想象力结合在一起,使我们得到许多启发。
熊先生在学术上和艺术上是一位很有自信的强者,但是他同时不断地向自己提出问题,反躬自省,自我诘难,自我怀疑,并虚心听取别人的批评,完善自己的作品。
――邵大箴《悼念熊秉明先生》
熊先生给予我的恩惠还有根本性的东西。
早在20世纪80年代,他回国来,我们就常见面,见到我画不少人体,他表示可以和我一起画几次。
我的画总是抓模特的特色和生动之处,他就和我谈了可以从形体构成的角度来观察对象的美,我有从他的画中体会到这些原则。
这和在苏联学的一套大不相同,十分新鲜。
为了进一步说明构成的魅力,他为我详细剖析了毕加索的《哭泣的少女》这张画,使我平生第一次弄清了立体主义、构成主义的原则和它的某种合理性。
――钱绍武《悼念熊秉明先生》
图1《看蒙娜丽莎――作为评论家的熊秉明》青铜2006年
熊先生看古今中外作品都是这个神态。
这个神态惟熊秉明独有,他不带眼镜也能看。
欣赏大于挑剔,因此也入木三分,又诗意荡漾。
图2《“孺子牛”――作为艺术家的熊秉明》青铜作于2006年
驰骋文坛与艺坛,
勇猛无畏贯中西。
图3《行走的人――作为哲学家的熊秉明》(正)青铜2006年
我陪熊先生去郊外看六朝石刻,在跨小溪时,他竟边背诵《桃花源记》边迈步前行。
他写罗丹的《行走的人》。
他跨步东西方,
以文以艺大写了“人”。
图4《熊秉明像――熊秉明、吴为山合塑》青铜2002年3月
“四手合塑”,有其深刻的人生哲学意义。
是评价与自我评价。
约20分钟塑成。
熊先生写了篇《四手合塑》,从巴黎寄来;我写了篇《自知者明》,从南京寄去。
杨振宁先生看过文章后由美国发来传真:
极好!
图5南京大学百年纪念雕塑《孺子牛》,熊秉明创作,吴为山主持放大青铜2002年
熊先生是智者,
也是仁者,
更是勇者。
他塑了“孺子牛”,
在百年学府南京大学。
这“牛”正像熊先生自塑像。
――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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