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晚唐诗歌流派与晚唐五代词风.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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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晚唐诗歌流派与晚唐五代词风
中晚唐诗歌流派与晚唐五代词风
内容提要:
诗与词是关系最密切,沟通渠道最多的两种文体。
诗词之间的相互影响与生发,是中国韵文文体关系中的突出现象。
本文着重从文体内质方面,论述中晚唐诗派在词体初建过程中所起的影响作用,以及其如何导致温庭筠、韦庄二家词风之不同。
旨在藉此深化诗词之间关系研究,全面认识词体文类风格的形成,与词家早期疏、密二派肇始之由。
文学与文体的发展,离不开不同文体之间的交融互动。
词有“诗余”之称,诗词关系,自宋代之后,特别是敦煌文献发现以来,学者们围绕长短句形式的起源问题作过大量研究,而诗词之间联系,除句调韵律外,还有词语、意象、情境、风格等多种因素。
缪钺《论词》云:
词之所以别于诗者,不仅在外形之句调韵律,而尤在内质之情味意境……内质为因,而外形为果。
先因内质之不同,而后有外形之殊异。
故欲明词与诗之别,及词体何以能出于诗而离诗独立,自拓境域,均不可不于其内质求之,格调音律,抑其末矣。
[1]全面看待诗词之别和词体兴起的根源,作为内质之“情味意境”,确实是更为重要的因素,本文即从文学内质角度,先考察中晚唐流行的由李贺开启,到李商隐、温庭筠趋于极致的绮艳诗风,与以温庭筠为代表的花间词风之间的演进关系;再考察韦庄词风与温词异同及其原因,并藉以进一步深入认识诗词之间关系。
(一)从李贺、李商隐到温庭筠
一、表现“迷魂”、“心曲”
词,特别是最为突出地表现词体不同于其他文体特征的婉约词,从内容上看,更多地是以具体细腻的笔触,集中地体现人的心境意绪,将情思中最为细美幽约者,曲尽其妙地予以表达。
温庭筠词《菩萨蛮》(小山重迭)通首表现的是女主人公慵懒、孤寂的心境;韦庄《菩萨蛮》五首,表现的是在乱离中流落江南的枨触情怀;李煜词: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相见欢》),写的是被“离愁”折磨的心头滋味。
《花间集》中“心”字出现79次。
名句如:
“谢娘无限心曲,晓屏山断续”(温庭筠《归国遥》)、“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韦庄《菩萨蛮》)、“丁香软结同心”(毛文锡《中兴乐》)、“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顾夐《诉衷情》)、“不堪心绪正多端”(孙光宪《临江仙》)等等,在直接出现“心”字的同时,由相关的语境烘托,把“心曲”、“心绪”,以至难以把握难以说清的内心复杂变化与繁复层次,都鲜活贴切地表现了出来。
从文体角度看,这在其他文类中固然少见,但从艺术的演进承传角度看,也并非词体独创,诗中自有一类作品为其前导,而与其时代最近的“李贺——温李”一派诗歌,更是对其有着直接的影响。
李贺与李商隐、温庭筠先后崛起于中晚唐诗坛,他们在创作上很突出的一点,是向心灵世界开拓。
“李长吉师心”[2],而李商隐、温庭筠也同样有这种倾向。
他们除写自己的寥落、阻隔、理想幻灭、年华蹉跎等种种枨触外,还将心思留连于女性世界,写女性的“心曲”。
李贺的“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致酒行》)、“劳劳一寸心,灯花照鱼目”(《题归梦》),以及《梦天》、《天上谣》、《苏小小墓》等,都是或写自己的“迷魂”,或状女子的“心曲”。
李商隐的名句“身无綵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无题二首》其一)、“几时心绪浑无事,得及游丝百尺长”(《山行》)、“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以及《燕台》、《锦瑟》等篇,更是在对心理世界发掘的深度和表现的细腻真切方面,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温庭筠之写心理状态,虽突出表现在词体中,但其乐府诗与近体抒情小诗,于此也很擅长。
可以说正是由于将诗歌中这种艺术经验成功地移入词中,他才能对“谢娘心曲”作出那样丰富多彩的表现。
试看以下诗词:
香灯伴残梦,楚国在天涯。
月落子规歇,满庭山杏花。
——《碧涧驿晓思》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摇曳碧云斜。
——《梦江南》
都是将天涯阻隔之恨融入眼前沉寂寥阔的夜空和月色花影之中,种种物象,都是为了烘托体现抒情主人公落漠的心境。
对照可见温庭筠诗与词在艺术表现上的相通。
我们甚至还可以看到作者一些深微造极的体验,被不止一次地织入不同的作品中。
温词《菩萨蛮》其三结尾:
“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与上引《碧涧驿晓思》结尾:
“月落子规歇,满庭山杏花”,意境也是非常接近。
在展示人物心理上诗境与词境相通,是温庭筠将李贺一派在诗中用得很纯熟的手法,转移到词中的突出表现。
二、心象融铸物象
李贺一派诗歌与以温庭筠为代表的花间词,为了展示人的心情意绪,将诗中以景就情、以情化景之法,加以发展。
往往以心象融铸物象,创造出艺术化的主观色彩很浓而又更为直观的心灵景象。
温庭筠《归国谣》下片:
“画堂照帘残烛,梦馀更漏促。
谢娘无限心曲,晓屏山断续。
”用画堂残烛和梦后的更漏声等,极力烘托环境。
在点出其人“无限心曲”之后,不是对“心曲”作抽象说明(如“悲”“怨”之类),而是用类似电影蒙太奇手法,迭印其人卧床边的“晓屏山断续”。
此时,晓屏之景在环境烘托之下,同时借助语言的前后联系,便成了“心曲”状态的延伸与展示。
伊人难以言状的“心曲”,不就是如屏风景物之曲折迷离吗?
机缘凑泊,经过充分酝酿镕炼,便化情为景,使相关情事若隐若现于可感可触的暧昧仿佛之景中,形象直观,却又不落言诠。
与这种化情为景相对应的,是化景为情,如《荷叶杯》:
一点露珠凝冷,波影,满池塘。
绿茎红艳两相乱,肠断,水风凉。
这首词仅仅是写荷塘景色吗?
何以说“肠断”,又何以用“冷”“乱”“凉”等形容词呢?
说者谓:
题旨系写“一个断肠人眼中的荷塘景色”……荷池是否即象征其心湖呢?
荷池之上,忽尔风生,而景色变异如彼……荷池当时景色,实即断肠人当时心境,景即是情,情即是景,满池塘的缭乱,即是满心湖的纷扰。
[3]荷塘景色所以能如此理解,在于一经点出“断肠”,即如盐着水,使景不再是客观之景,而是以情观物,化景为情,使景物朦胧隐约皆有反映心境的作用。
这种艺术表现能力与效果,不光见于花间词,其他词人的作品中,也能见到。
李璟《浣溪沙》:
“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一个“愁”字也是发挥了化景为情的效用,西风碧波间的残荷,也就宛似愁人的心境。
词的这种表现心境乃至心灵景观的艺术功能,并非一开始就很突出。
早期的民间词朴拙直白,在这方面显然难以出色。
即使是白居易、刘禹锡的词,也是简约明快,很少对心境作细笔描绘。
“心曲”外化,在《花间集》中成功运用,并为后代词家所继承,与李贺、李商隐、温庭筠等人所作的开拓有直接关系。
他们在诗中用以表现心灵世界的艺术手段,再由作为词人的温庭筠等移之于词,遂有别于民间词直拙的面貌。
试看李贺的《美人梳头歌》:
西施晓梦绡帐寒,香鬟堕髻半沉檀。
辘轳咿哑转鸣玉,惊起芙蓉睡新足。
双鸾开镜秋水光,解鬟临镜立象床。
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纤手却盘老鸦色,翠滑宝钗簪不得。
春风烂漫恼娇慵,十八鬟多无气力。
妆成鬌欹不斜,云裾数步踏雁沙。
背人不语向何处,下阶自折樱桃花。
这首诗写美人晨起梳妆,论题材在《花间集》等婉约词中可算最为常见。
《花间集》开篇《菩萨蛮》(小山重迭)即是此种题材。
南宋胡仔称“余尝以此填入《水龙吟》”,词云:
梦寒绡帐春风晓,檀枕半堆香髻。
辘轳初转,栏杆鸣玉。
咿哑惊起。
眠鸭凝烟,舞鸾翻镜,影开秋水。
解低鬟试整,牙床对立,香丝乱,云撒地。
纤手犀梳落处,腻无声,重盘鸦翠。
兰膏匀渍,冷光欲溜,鸾钗易坠。
年少偏娇,髻多无力,恼人风味。
理云裾下阶,含情不语,笑折花枝戏。
[4]胡仔的变动并不算大,而在文体上已易诗为词,这显然是因为李贺诗之情味、语言、意象等本即接近于词。
《美人梳头歌》多写体貌以及枕镜钗鬟之类,但能于描写中见人物心态。
这种特色正好通之于词。
如果与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迭)对照,则开镜、解鬟、簪钗的大段描写,大体相当于温词之“弄妆梳洗迟”。
在弄妆迟缓中见情绪之低。
结尾:
“背人不语向何处,下阶自折樱桃花”,为妆毕之后,仍然独处,无所事事,顾影自怜,则又与温词结尾暗示美人心事寂寞,孤独无偶,有同样的作用。
《美人梳头歌》中“春风烂漫恼娇慵,十八鬟多无气力”,是对女子情态与心境的集中描写。
“春风烂漫”与“恼娇慵”,“十八鬟多”与“无气力”中间的事理逻辑,很难细析,主要是主观情绪藉助和依托物象的一种体现,心绪与物象融为一体。
把心象与物象融铸到一起,构成艺术形象,表现人的心境意绪。
在中晚唐一些诗人作品中成为一种新的艺术倾向。
这一倾向较早见于李贺诗歌,继之者为李商隐和温庭筠。
李贺生峭,名句如“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致酒行》)“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开愁歌》),心理与物象之间,都接得比较突然。
温李学李贺的“长吉体”诗,在多数情况下,是由生峭趋向圆融。
李商隐特别善于把心灵中的朦胧图象化为依稀仿佛的诗的意象,非常适合表现失意文人和多情女子的情感状态。
李商隐多情善感,“可怜漳浦卧,愁绪乱如麻”,凄迷的心境受外界触动,会诱发出形形色色恍惚迷离的心象,发而为诗,则可能以心象融合眼前或来源于记忆与想象中的物象,构成种种印象色彩很浓的艺术形象。
“身无綵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把青年男女身隔情通,心心相印,与灵异的犀角相链接,构成新鲜可感且带神秘色彩的形象,极其微妙地体现出阻隔中的契合,苦闷中的欣喜,寂寞中的慰藉。
“春蚕到死丝方尽,烛炬成灰泪始干”,将至死难以磨灭的挚爱和思念,与春蚕到死才停止吐丝、蜡烛燃尽才停止流淌烛泪联系到一起;“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将爱情萌发与春花绽放、将痛苦失恋的相思与香烛燃烧后的灰烬联系到一起;这种把人的心理状态和情感化为一种更为直观的艺术形象的写法,在词里更为普遍。
温庭筠《更漏子》其三:
“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在写法和所展示的形象方面与上引李商隐《无题》中的诗句,即非常相近。
据此,可以看到以心象融铸物象的表现方式,由诗向词推进之迹。
三、意象错综跳跃
与心象融铸物象的表现方式相联系,李贺、李商隐、温庭筠等人的一些诗歌与词体,在意象组合上亦有相近的特点。
晚唐五代的文人词的意象组合,往往错综跳跃,难求明确的线索和时空因果联系。
温庭筠《菩萨蛮》其二:
“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更漏子》其一:
“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菩萨蛮》其三:
“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在篇中的前后联系与全篇脉络问题,都一再引起学者议论。
俞平伯说:
飞卿之词,每截取可以调和的诸印象而杂置一处,听其自然融合,在读者心眼中仁者见仁知者见知,不必问其脉络神理如何如何,而脉络神理按之则俨然自在。
[5]叶嘉莹说:
不必深求其用心及文理上之连贯。
塞雁之惊,城乌之起,是耳之所闻,画屏上金鹧鸪,则目之所见,机缘凑泊,遂尔并现纷呈,直截了当,如是而已。
[6]李冰若说:
以一句或二句描写一简单之妆饰,而其下突接别意,使词意不贯……为温词之通病,如此词“翠钗”二句是也。
[7]或褒或贬,都指出了温词语言意象在组合衔接上往往任意凑泊,前后之间不甚连贯、不甚确定的现象。
这在其他词人作品中,也很常见。
韦庄《菩萨蛮》其五上片: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抒情主人公应为“洛阳才子”,既然是“他乡老”,应该身在他方,然而首句“洛阳城里”、第三句“柳暗魏王堤”,写目见之景,又似乎置身洛阳。
这前后空间的转换,就没有给出清晰明确的线索。
冯延巳《谒金门》(风乍起)词的首尾跟全篇关系,都有点若即若离。
俞陛云说:
“‘风乍起’二句,破空而来,在有意无意间,如絮浮水,似沾非著。
”[8]陈廷焯说:
“结二语若离若合,密意痴情,宛转如见。
”[9]可见词体中语言意象间若离若合、似沾非著的情况,相当普遍。
词体的上述现象,在一般五七言诗中较为少见,五七言诗(特别是古体诗)多数循事件或情感发展,进行叙述与描写,上下连系与前后的逻辑顺序是清楚的,例外者是少数。
但值得注意的另类现象是李贺开启的晚唐一路。
李贺的诗,杜牧说:
“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
”又说:
“求取情状,离绝远去笔墨畦径间,亦殊不能知之。
”(《李贺集序》)李商隐说他“未尝得题然后为诗,如他人思量牵合,以及程限为意。
”(《李贺小传》)杜牧与李商隐所注意的,都是李贺诗中事理、线索、畦径的难觅难知。
对此,钱钟书则说:
长吉穿幽入仄,惨淡经营,都在修辞设色,举凡谋篇命意,均落第二义……余尝谓长吉文心,如短视人之目力,近则细察秋毫,远则大不能睹舆薪;故忽起忽结,忽转忽断,复出旁生……[10]“忽起忽接,忽转忽断,复出旁生”可算李贺某些代表性诗篇在结构上的特点。
尽管可能伴随某些缺点,但后继并不乏人。
李商隐、温庭筠的“长吉体”诗,章法上与之仿佛。
即使是李商隐自具面目的《锦瑟》、无题一类诗,亦有这种表现。
夏承焘云:
“李商隐律诗有一个缺点,是组织性不强。
尤其是‘无题’几首,它的起结及中间各对句,往往可以互相拆换……”夏承焘举两首《无题》为例,将其起结及中间各联互相拆换,依然成诗,且自认为“读起来好像和原作并没有多大差别。
”[11]距夏承焘的发现半个世纪,王蒙论李商隐,又一再指出《锦瑟》、无题等篇“结构的无端……不是我们习惯的线性结构”[12],具有“可简约性,跳跃性,可重组性,非线性”[13]。
王蒙也像夏承焘一样,多次把李商隐的《锦瑟》和无题等诗的句与联拆散,打乱重建。
从李贺诗歌的欠“理”,到李商隐无题等篇结构的“无端”,再到温词“每截取可以调和的诸印象而杂置一处,听其自然融合”,可以看出中晚唐从诗到词都有一种重在呈现种种印象,而象与象之间逻辑关系不甚明显,在组合中带有某种跳跃性、纵横性,而彼此间又不失相互弥漫性、粘合性的作品。
这在诗中主要体现者为温李一派,由诗到词,再由温词带动,成为词体中所呈现的特征之一。
意象组合扑朔迷离,跨越跳跃,层次结构有异于一般逻辑顺序,跟侧重表现情感意绪和以心象融铸物象的表现方式有密切关系。
人的心理和情感活动没有界域限制,且瞬息万变;人的情感状态与心灵的微妙隐秘,本来无质无形,恍兮惚兮,殊难究悉,并非只有某种固定的形态和变化的程序。
从艺术表现的角度看,客观景物,乃至神话传说、历史典故,经过改造之后,可以给人多种联想,主观性强的诗人往往超越常理常规加以运用,造成若即若离似断似连之感。
同时晚唐五代诗词中许多意象,如锦瑟、灵犀、珠泪、玉烟、碧城、瑶台、蓬山、灵风、梦雨等等,都被情感化、主观化,甚至心灵化了,是多种体验的复合,并非与客观现实之物完全对应。
这些意象在诠释上具有弹性和多义性,也带来衔接上和逻辑上的超越常规常理。
基于上述原因,当心象变幻,借助于主观化的意象加以表现的时候,意象与意象之间的衔接联系,就未必是逻辑和有序的。
有时围绕某种心态加以表现时,可以把多种景物意象加以拼合、迭印,乃至抽换互代。
意象的来龙去脉难以理清,跳跃性纵横性等种种复杂情况都会出现,在理解上也会见仁见智,莫衷一是。
四、接受楚辞影响
温庭筠等的花间词跟楚辞之间的继承关系,在词学史上一直有不同认识。
清代张惠言主温词继承楚辞传统之说,认为《菩萨蛮》其一有“《离骚》‘初服’之意”[14],陈廷焯亦赞同张说,强调“飞卿词,全祖《离骚》”[15],而近代学者对此则多不以为然。
应该说温庭筠缺少屈原那样的抱负、人品和政治经历,认为他在词中有关花草和女性的描写,是像屈原那样表现自我修养和忠君爱国,不免缺乏根据。
但问题是:
楚辞对于后代的影响是多方面的,除了政治感遇之外,楚辞写男女之情和作为比兴手法的香草美人之喻,对后世的影响也是广泛而普遍的。
刘勰《文心雕龙•辨骚》,既认为楚辞有“同于《风》《雅》者也”,又认为其诡异、谲怪、狷狭、荒淫四事异乎经典。
所谓“荒淫”,即“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缅日夜,举以为欢。
”[16]单就此“荒淫之意”,花间词与楚辞不是没有渊源的。
而李贺、李商隐、温庭筠诗歌之继承楚辞也正有此一面,都是远宗楚辞,近取六朝,形成晚唐绮艳诗风与词风。
三家之宗尚楚辞,都有文字表述。
李贺云:
“斫取青光写楚辞”(《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二),以楚辞比拟自己的创作。
李商隐云:
“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谢河东公和诗启》),表白其创作继承了屈原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
温庭筠作品题为《握兰集》、《金筌集》,“兰”、“筌”的命名,出自《离骚》[17]。
又,温庭筠《上盐铁侍郎启》有云:
“滋兰九畹,伤谣诼之情多”,亦是将自己的创作和遭遇,比拟于屈原。
温词来自楚辞的影响,不少词学家作过分析探讨。
陈廷焯论词标举“沉郁”,由沉郁追溯到《风》、《骚》,认为二者“沉郁之至,词之源也”[18],又发挥说:
“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
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
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
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覆缠绵……‘嬾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无限伤心,溢于言表。
”“飞卿《菩萨蛮》十四章,全是变化楚《骚》,古今之极轨也。
徒赏其芊丽,误矣。
”[19]所论虽缺少实证,但他在风格气息上的把握,亦不全是对温词的误读。
温词在绮艳中有可能渗透若干自己的人生感受,其“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的表达方式与《离骚》确有近似之处。
除人们注意较多的《菩萨蛮》十四章外,温庭筠以《河渎神》为调的词,也有《九歌》的气息。
陈廷焯《词则》卷三云:
“《河渎神》三章寄哀怨于迎神曲中,得《九歌》之遗意。
”李冰若从总体上是贬抑温词的,但于其《梦江南》亦云:
“《楚辞》: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幽情远韵,令人至不可聊。
飞卿此词: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意境酷似《楚辞》,而声情绵渺,亦使人徒唤奈何也。
”[20]李冰若是从意境情思方面说的,就此而言,温词和《花间集》中可举者还不少。
楚辞,特别是《九歌》中那种思念之情。
隔离之恨,如“望美人兮未来”(《少司命》)、“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隐思君兮悱侧”(《湘君》)、“子慕予兮善窈窕”(《山鬼》)、“思公子兮徒离忧”(《山鬼》),等等,几乎就是《花间集》中反复吟咏的主题。
不仅是意境情思,有的甚至在人物、场景的具体描写与结构上亦逼近《楚辞》,试以温词《梦江南》与《九歌•湘夫人》前半为例: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温庭筠《梦江南》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聘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茞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九歌•湘夫人》
两篇作品都是写一方在水边盼望等待另一方。
从叙述描写看,《湘夫人》第一节“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相当于《梦江南》一、二句写眺望。
《湘夫人》第三节“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相当于《梦江南》三、四句,写望而不见,唯见流水悠悠。
而《湘夫人》第二节“登白薠兮聘望”,则近于《梦江南》末句“肠断白蘋洲”。
因此,如果将《湘夫人》二、三节对调,则此诗与《梦江南》之佇望——观流水——肠断白蘋洲的过程就宛然一致了。
很难说温庭筠意模仿楚辞,但这些对古代文人来说,是烂熟于胸的经典作品,其潜在影响,无疑是存在的。
诗体长期发展所积累的成果,所进行的多方面的艺术探索,是为词体预设的最丰厚的资源。
五七言诗经过盛唐与中唐的高度发展,到晚唐出现了在前代诸大家之外另辟蹊径的“李贺——温李”一派,作为花间鼻祖的温庭筠,吸收了这一路诗歌的艺术经验,从事词的创作,并进而由此奠定了文人词的主导风格。
当然,以诗之博大丰富,影响于词体绝非限于一条途径。
下面,我们将会看到由另外一派诗人对晚唐五代词所产生的另一种影响,从而表现出诗在艺术上影响于词的多面性与复杂性。
(二)从白居易到韦庄
《花间集》诸家的创作,在共同体现晚唐五代文人词总体风格的同时,又在不同程度上有自己的特征。
其中温庭筠与韦庄两家风格差异,最为人所关注。
温词浓艳,韦词清丽。
温词多见精美物象,描写性较强;韦词醖情深至,而又明白如话,抒情性较强。
历代词家于温、韦,或并尊,或有所轩轾,多数都是就其特点进行比较。
近代强化了文学史的发展观念,又有人认为温、韦代表发展上的不同环节。
如说:
“鲜明真切、极具个性的风格,不仅为端己词的一大特色,而且也当是晚唐、五代词在意境方面的一大演进……从不具个性的艳曲(按:
指温词),到具有鲜明个性的情诗,这是晚唐、五代词在意境方面第一度的演进。
”[21]或说:
“(韦庄词)长于写情,技术朴素,多用白话,一扫温庭筠一派的缜丽浮文的习气。
在词史上,他要算一个开山大师。
”[22]这些评论,如说韦词在客观上提供了与温词不完全相同的风格是正确的,但强调韦庄在词史上构成一大演变,甚至一扫温派习气,成为新的开山大师,则不符合词体实际上的发展进程。
韦庄与温庭筠词风之异,以及与此相联系的在词史上的意义,仍然需要结合其词与中晚唐诗歌流派的关系去考察。
一、韦庄诗词之间的沟通
韦庄与温庭筠同属诗词兼擅的作家,其诗与词之间沟通的程度,甚至超过温庭筠。
韦庄诗与词不少篇章字句以近似的面貌出现。
他的《宫怨》(一辞同辇闭昭阳)与词《小重山》(一闭昭阳春又春),乃同一内核适应不同体裁而稍变其面目。
《春陌二首》其一与《浣溪纱》其三均有“一枝春雪冻梅花”之句。
《江上别李秀才》:
“与君俱是异乡人”,跟《荷叶杯》其一:
“如今俱是异乡人”;《对梨华赠皇甫秀才》“还是去年今日时”,与《女冠子》其一“正是去年今日”,均仅两字相异。
《对梨华赠皇甫秀才》:
“且恋残阳留绮席,莫推红袖诉金卮。
腾腾战鼓正多事,须信明朝难重持”,不仅与其《菩萨蛮》其四“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相近,而且藉助诗意,可以了解词之借酒浇愁的时代生活背景和作者内心深处的痛苦。
这些,都说明韦庄诗与词之间往往互通。
因而,考察韦庄诗风渊源所自,有助于认识韦庄词风的来路。
二、《又玄集》所体现的对前辈作家的态度
作家的创作是在对前代文学继承和当代的文学现实环境中进行的。
韦庄除创作外,还编有唐诗选本——《又玄集》,从初唐宋之问到当时还在世的罗隐、杜荀鹤等人,其间著名诗人几乎全部入选。
反映了韦庄对于这些诗人的广泛肯定态度。
韦庄任左拾遗时又曾上表(《乞追赐李贺皇甫松等进士及第奏》),建议将中晚唐“无显遇”“有奇才”的文士,“追赐进士及第,各赐补阙、拾遗”,这也可见韦庄对于前辈和同时代的优秀诗人的普遍尊重。
韦庄最推崇的前代诗人是杜甫。
晚年在成都居于杜甫草堂旧址;诗集取名《浣花集》,即源自杜甫。
所编《又玄集》,置杜诗于卷首。
杜甫生逢安史之乱,长期流寓,备尝艰险,忧国忧民,与韦庄在黄巢起义、军阀混战期间的遭遇和心情多有相似。
杜甫的诗歌记载了那个时代的灾难,成为“诗史”,韦庄写乱离中的感受见闻,不仅在内容上可继杜甫,风格上亦略具杜诗沉郁的特征。
韦庄存诗322首,应酬诗很少,明显反映或涉及时事战乱的约93首,占全诗的三分之一,这在唐人诗中比例是很高的。
韦庄继承杜甫,也有受限制的一面。
时代远隔,杜甫的思想和才力,亦非韦庄所能及。
二者之间,需要有过渡。
盛唐之后,大力推崇杜甫,自觉传承杜甫,当首推白居易与其诗友元稹。
元白注意反映社会问题,诗风平易近人,韦庄继承杜甫,而实际上的取径,则是走元白一路。
韦庄生于唐文宗开成元年(836),其时白居易仍在世。
白居易卒于唐武宗会昌六年(846),韦庄已十一岁。
韦庄《下邽感旧》云:
“昔为童稚不知愁,竹马闲乘绕县游”,可知其少年时期曾居华州下邽县。
而下邽为白居易故乡,白居易因守母丧居下邽前后四年。
韦庄很早闻白居易之名,且受其影响,应是很自然的事。
洪亮吉《北江诗话》云:
“韦端己秦中吟诸乐府学白乐天而未到。
”[23]宋育仁《三唐诗品》云:
“(韦庄诗)其源出于元稹。
”[24]两家诗话,大体上反映了韦诗受元白诗派影响的事实。
韦庄所编《又玄集》选了元稹两首长篇叙事诗:
《连昌宫词》和《望云锥马诗》。
韦庄的名作《秦妇吟》,无论内容还是其七古长篇的叙事手法,都直接继承了《连昌宫词》与白居易《长恨歌》等长篇。
王国维在《敦煌发现唐朝之通俗诗及通俗小说》中谓:
“(《秦妇吟》)诗为长庆体,叙述黄巢焚掠,借陷贼妇人口中述之,语极沉痛详尽,其词复明浅易解……”不仅指明《秦妇吟》用的是元白长庆体,而且谓其“沉痛详尽”、“明浅易解”,也是元白长篇叙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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