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汉光武帝何以要舍近求远罢退功臣起用文吏.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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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汉光武帝何以要舍近求远罢退功臣起用文吏
[图文]汉光武帝何以要舍近求远罢退功臣起用文吏?
《后汉书》卷一《光武帝纪》谓东汉光武当朝,有“退功臣而进文吏”之举,此事史证甚多,无庸赘言。
问题在于,建武功臣中的许多人物与在政治上取代他们的文吏阶层,实际上具有相近的学术素养和行政经验,王夫之称他们“皆出可为能吏,入可为大臣者”,光武何以却要舍近求远,罢退功臣,招揽大批文吏入朝呢?
再者,光武称帝时功臣势力之大,足以改变三公人选,他们何以又接受光武处置,相继让位于文吏呢?
笔者以为:
“退功臣而进文吏”的局面虽形成于建武后期,但光武利用功臣内部不同集团的彼此制约,压抑一部分急剧增长的功臣势力,却是从他即位时就开始的。
光武建国后南北、新旧功臣间及功臣、文吏间地位的消长变化,牵涉建武一朝皇权的运作,表现为一个复杂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
光武屡屡调整国家的权力结构,造成皇权强化的趋势,应是认识建武时期皇权与功臣、文吏间关系的主要线索。
笔者试图依循这条主线,重新探索东汉建国初期的一段历史进程。
一、南北功臣的制衡
光武“以征伐济大业”,故建武元年(25年)六月初即位时,非但不能“退功臣”,而且还要任之以显职。
据万斯同《东汉将相大臣年表》,其时除太傅卓茂外,大司马吴汉、大司徒邓禹、大司空王梁、骠骑大将军景丹、建威大将军耿弇、虎牙大将军盖延、建义大将军朱祜(大将军杜茂与以上四大将军官次相当,亦应入表)、前将军耿纯、右将军万修,均为开国功臣。
又建武二年(26年)正月分封,以“功次轻重”为标准,功臣自然是主要的受益者。
《光武帝纪》:
“封功臣皆为列侯,大国四县,余各有差。
”博士丁恭引古制以谏,光武竟宣称:
“古之亡国,皆以无道,未尝闻功臣地多而灭亡者。
”遂遣谒者即授印绶。
相形之下,文吏尚未能获得与功臣同等的优待。
《后汉书》卷二六《侯霸传》:
霸以“明习故事”,累迁至大司徒,建武十三年(37年)卒于官,光武下诏吊曰:
“唯霸积善清洁,视事九年。
汉家旧制,丞相拜日,封为列侯。
朕以军师暴露,功臣未封,缘忠臣之义,不欲相逾,未及爵命,奄然而终。
呜呼哀哉。
”文吏爵赏不得超越功臣,直到11年后仍为一项通行的原则。
功臣在东汉新政权中的地位远远高于文吏,由此略见一斑。
建武功臣拥戴光武称帝,同时对皇帝权力又有所干预。
《后汉书》卷二二《景丹传》:
“世祖即位,以谶文用平狄将军孙咸行大司马,众咸不悦。
诏举可为大司马者,群臣所推唯吴汉及(景)丹。
帝曰:
‘景将军北州大将,是其人也。
然吴将军有建大策之勋,又诛苗幽州、谢尚书,其功大。
旧制骠骑将军官与大司马相兼也。
’乃以吴汉为大司马,而拜景丹为骠骑大将军。
”孙咸经历未详,由“众咸不悦”的情节,可知其军功不及吴汉、景丹之辈。
此例说明功臣最初在国家政治事务中拥有极大的发言权,有时甚至会压倒光武的声音。
功臣的官爵既由其军功所决定,就难免对皇权表现出一种独立性。
《后汉书》卷二二《王梁传》:
建武二年,光武遣大司空王梁与大司马吴汉俱击檀乡,“有诏军事一属大司马,而梁辄发野王兵,帝以其不奉诏敕,令止在所县,而梁复以便宜进军。
”光武以梁“前后违命”,派尚书持节往军中斩梁,但最终又将其赦免。
尽管功臣并非都像王梁那样肆意妄为,然而他们无疑要比文吏难于控制。
范晔论光武“退功臣、进文吏”事,着眼于他从武功到文治的转变,固然不错,但其中还有另外一层背景:
即光武为了确立他在东汉政治体系中的绝对权威,需要对功臣有效地加以制约,用文吏为施政的爪牙。
本文第三节将就此问题作详细论述。
但是,功臣们毕竟已在政治上尤其是在军事上取得举足轻重的地位,光武开始只能通过南北功臣相互制衡以达到强化皇权的目的。
光武转战河北时,手下功臣大致有南北的分野。
“南人”即从南阳、颍川追随光武进入河北,充当其大司马、破虏大将军府早期僚佐的人物。
“南人”见于记载者有邓禹等十余人,除朱浮为沛人,陈副原籍不明外,其余均出自南阳、颍川二郡。
袁宏《后汉纪》卷二谓光武刚到河北时,“官属腹心皆南方人”,不为无据。
这些“南人”地域观念十分强烈,《后汉书》卷一九《耿传》:
王郎发难,耿投奔光武,建议北征渔阳、上谷兵骑以击王郎,“光武官属腹心皆不肯”,曰:
“死尚南首,奈何北行入囊中?
”此谓“光武官属腹心”,即指邓禹一班“南人”,他们身在异乡,总是怀念桑梓。
“北人”则泛指光武抵达河北前已活跃于该地,后又相继投入光武幕府的人物。
“北人”以河北土著居多,其中王梁等6人,《后汉书》有传。
另如耿况、彭宠、景丹、吴汉、耿诸人,籍贯虽不在河北,但由于长期滞留此地,大多已供职郡县,乡土意识逐渐淡漠,在政治上与河北人士趋于认同。
冯翊栎阳人景丹,王莽时拜朔调(即上谷)连率副贰,降于更始后复为上谷长史,及附光武,光武遂称之为“北州大将”,其原因就在于此。
如所周知,光武“诛王郎、铜马于河北”,奠定其建国的基础。
而北人特别是上谷、渔阳诸将,在平定河北的大小战役中尤为光武所倚重,军功也比南人更显著,所以他们在建武元年的权力分配中占有突出的优势。
万斯同所列三公、诸大将军,为当时最高官阶,其中北人5名,南人仅3名;而且,大司马位居三公之首,群臣所推荐的大司马人选又都是北人。
值得注意的是,光武特别提及景丹“北州大将”的身分,似乎仅凭这一点,理所当然应该入选。
景丹作为上谷长史,在往援光武的同郡僚佐中位次最高,故获“大将”之名。
此事又反映了一种舆论,即北州诸将在选官时是普遍要优先的。
光武放弃初衷,改任吴汉为大司马,是被迫向群臣论功授官的要求作出让步。
但《北堂书钞》卷五二引应劭《汉官仪》,录明帝甲辰策书云:
“高密侯邓禹,元功之首。
”邓禹以“元功之首”任大司徒,位次反在大司马吴汉之下。
《三国志》卷五六《吕范传》注引《江表传》载:
孙权谓光武受更始使,抚河北,“未有帝王之志也。
”邓禹劝之以复汉业,“是禹开初议之端矣。
”可知邓禹称“无功之首”,功在定策,不在军功。
另据高似孙《史略》引《东观汉记》曰:
“天下既定,将帅论功,吴公(即吴汉)为大。
”建武时期群臣中军功最盛者,当属北人吴汉。
邓禹初封侯,胡三省曰:
“盖以禹功比萧何,故封之。
”是有道理的。
然邓禹、吴汉终依军功高下排定位次,又与萧何军功低于曹参而位次列在第一的故事迥然不同。
建武初,北人权势凌驾南人,光武的基本对策就是借助南人钳制北人。
如上所述,北人军功超过了南人,但光武选择的第一位三公却是南人。
《后汉书》卷一六《邓禹传》所载光武遥授邓禹大司徒之策,其中只字未提河北战事,证明邓氏在河北的军功微不足道。
事实上邓禹于河北平后始拜前将军,位在北人吴汉、耿诸大将军之下。
光武即位5天之后,建武元年六月甲子,邓禹破更始将王匡于安邑;仅过了7天,七月辛未,光武便匆匆以“平定山西”之功,发表邓禹为大司徒。
邓禹就任后,其他功臣才陆续得到安置。
虽然光武迫于压力,容忍众多北人占据军政要职,但南人中仍有邓禹、朱祜、杜茂等数人,跻身东汉最高统治层。
光武扶持亲信的南人以便尽快驾驭新政权,其意图显而易见。
光武力求维持南北功臣权力的平衡,这种意图在其分封活动中亦有所体现。
《太平御览》卷二○○引《东观汉记》云:
“光武功臣邓禹等二十八人皆为侯,封余功臣一百八十九人。
”又《后汉书·光武帝纪》建武十三年(37年)四月条:
“大飨将士,班劳策勋,功臣增邑更封,凡三百六十五人。
”建武年间大规模的分封,载入史籍的仅有建武二年正月、十三年四月两次,上引《东观汉记》所录应是建武二年的那一次,故受封人数大大少于建武十三年。
“光武功臣邓禹等二十八人”被史臣特意提示,可见其地位高于“余功臣一百八十九人”,他们疑即诸史所谓“建武元功”。
这28人是否即为明帝图画于南宫云台的28位“前世功臣”,尚难确认。
不过,“云台二十八将”皆从光武征战河北,也都是东汉开国元勋,况且,“云台二十八将”同样以邓禹为首,数量又与“光武功臣邓禹等二十八人”相等,这些皆非巧合。
二者可能就是一回事,至少“云台二十八将”中的多数人,已在“邓禹等二十八人”之内。
“云台二十八将”中有南人16名,北人12名,双方大体上平分秋色。
建武二年分封时的形势,可信是与此近似的。
南人凭恃皇权与北人抗衡,皇权则利用南人遏止北人权力的膨胀,由此构成建武前期政治的一大特色。
光武大力提携南人,在当时人们议论中也有体现。
如《后汉书》卷三一《郭伋传》:
建武十一年(35年),郭调任并州牧,过京师谢恩,光武引见,“因言选补众职,当简天下贤俊,不宜专用南阳人。
”史云光武“纳之”,表明所谓“选补众职”“专用南阳人”,已是人所共见的事实。
郭西汉末任渔阳都尉,王莽时又拜上谷大尹,与北州人士有着特殊的渊源关系。
光武在渔阳郡将彭宠叛乱平后,立即将郭转为渔阳太守,大约是想借助郭在当地的声望以安定局面。
因此,郭批评光武用人,也有可能代表了一些北人的看法。
光武此后的做法的确有所更张,《后汉书》卷一六《寇恂传》叙其建武十二年(36年)死前之事曰:
“时人归其长者,以为有宰相器。
”寇恂最终卒于执金吾任上,光武并未顺从“时人”的意愿,选寇氏为相。
比照前引建武元年光武更换大司马一事,可以看出光武与功臣间地位的消长变化。
又据《后汉书》卷一七《贾复传》载:
建武十三年,贾复罢左将军官,以列侯就第,加位特进。
“朱祜等荐复宜为宰相,帝方以吏事责三公,故功臣并不用。
”贾复为南人,力荐贾复的朱祜也是南人。
寇恂系北人,推举寇恂的“时人”是否亦为北人,尚不清楚。
至少我们知道南北两大功臣集团,一直在设法维护自身的利益。
然而,光武将北人寇恂、南人贾复统统排斥于三公之外,又是借南北功臣权力的制衡,为其他新兴的政治势力,进而也为君主专制的发展开辟了道路。
光武在建武中后期相继解除功臣的兵权,是其处理功臣问题的另一项重大举措,史家已多有论列。
此事的开端在建武十三年四月,《后汉书·光武帝纪》该月条:
“罢左右将军官,建威大将军耿罢。
”按左右将军分别为贾复和邓禹,同书《贾复传》揭示了这次罢官事件的内幕:
“(贾)复知帝欲偃干戈,修文德,不欲功臣拥众京师,乃与高密侯邓禹并剽甲兵,敦儒学。
帝深然之,遂罢左右将军官。
”“功臣拥众京师”,是东汉初年的普遍现象,光武颇为忧虑。
《续汉书·百官志一》“将军”条云:
“世祖中兴,吴汉以大将军为大司马。
景丹为骠骑大将军,位在公下。
及前、后、左、右杂号将军众多,皆主征伐,事讫皆罢”。
现有史料足以证明,建武十三年以前东汉功臣拜将军官者,并非“事讫皆罢”。
功臣带将军名号,就有权领兵,故光武解决“功臣拥众京师”之隐患的关键,就在于能否削夺功臣的军职。
其时中都官中地位最高的武官是建威大将军、北州大功臣耿,但光武并不是从耿开刀。
南人贾复、邓禹揣度人主心思,率先“剽甲兵”。
光武“深然之”,遂罢其左、右将军官。
尽管我们无从断定光武同贾复、邓禹是否密谋在先,然而贾、邓二人的免官,无疑给包括耿在内的其他功臣造成巨大压力。
耿明于“时之度数”,范书本传说他不久便“上大将军印绶”,拱手交出了兵权。
这实际上是耿为形势所迫采取的不得已之举。
此事清楚地表明:
南北功臣间彼此制约,真正获利的是光武本人。
二、“新臣”与“旧臣”的兴替
《后汉书》卷二三《窦融传》:
陇、蜀既定,光武命窦融与河西五郡太守奏事东都,“融到,诣洛阳城门,上凉州牧、张掖属国都尉、安丰侯印绶。
引见,就诸侯位,赏赐恩宠,倾动京师。
数月,拜为冀州牧,十余日,又迁大司空。
融自以非旧臣,一旦入朝,在功臣之右,每召会进见,容貌辞气卑恭已甚,帝以此愈亲厚之。
融小心,久不自安,数辞让爵位。
”
窦融进京在建武十二年,当时东汉朝臣有新旧之别,史载甚明,这里需要讨论的是“新臣”与“旧臣”如何界定。
前引《窦融传》中一段话,即“融自以非旧臣,一旦入朝,在功臣之右,每召会进见,容貌辞气卑恭已甚”云云,使人易于产生误解:
仿佛“旧臣”就是“功臣”,而“新臣”则不是“功臣”。
但同样据《窦融传》载:
建武八年(32年),融率河西诸郡兵,配合汉军共击隗嚣,及“嚣众大溃,城邑皆降,帝高融功,下诏以安丰、阳泉、蓼、安风四县封融安丰侯”。
由此可见,卑恭以“新臣”自居的窦融,其实正是一位功臣。
“新臣”、“旧臣”的划分是相对的,二者的界限在于其依附光武特别是入朝的先后,而不在于是否已取得军功。
具体说来,窦融等河西功臣在陇右平后始奉诏进京,他们此前既未参与光武经营河北的活动,也未投入光武征伐关东及关中的战争,其经历与上面提到的“南人”、“北人”颇为不同。
两汉之际,河西长期和中原隔绝,由窦融主持的地方政权实际上处于割据状态。
窦融等人虽然久奉东汉正朔,接受光武封拜,但他们在朝廷中尚无一席之地,所以同建武元功邓禹、吴汉等大批“旧臣”相比,就只能算是“新进”了。
耐人寻味的,是光武对待窦融一班新人的态度。
如果说窦融获光武召见,“就诸侯位,赏赐恩宠,倾动京师”,还只是一项虚誉,到他拜冀州牧、迁大司空时,就已拥有实实在在的权势了,故连他本人也感受到“一旦入朝,在功臣之右”的显赫。
如果进一步联系建武十三年前后光武选相,于“(南、北)功臣并不用”的事例,便会发现对窦融的任命是非同寻常的。
光武优宠“新臣”的又一个显著迹象,是新臣多与皇室结亲。
《窦融传》:
“融长子穆,尚内黄公主……穆子勋,尚东海恭王强女阳公主,(融弟)友子固,亦尚光武女涅阳公主”。
《后汉书》卷三四《梁统传附子松传》:
“松字伯孙,少为郎,尚光武女舞,再迁虎贲中郎将。
”按梁统本传云:
“(建武)十二年,统与(窦)融等俱诣京师,以列侯奉朝请,更封高山侯,拜太中大夫,除四子为郎。
”梁统以武威太守随窦融进京,也是一位“新臣”。
统子松尚主,当是窦融、梁统等人在洛阳定居后的事。
据《后汉书》卷一○《皇后纪》载:
光武共五女,长女舞阴长公主,嫁给梁松;次女涅阳公主,嫁给窦固;另外三女分别嫁给韩光、郭璜及阴丰。
韩光家族背景待考,郭璜、阴丰则出自光武后族。
窦、梁二氏得与椒房之家比肩联姻皇室,在当时又是其他功臣可望而不可及的。
“旧臣”逐渐丧失军权后,“新臣”仍被光武委以军事重任。
《窦融传》:
建武二十三年(47年),窦融代阴兴行卫尉事,融弟友为城门校尉,“兄弟并典禁兵”。
光武建国后,长期由功臣任禁卫官职,直到建武十九年(43年),明帝被立为皇太子,始以阴皇后异母兄(明帝舅)阴识守执金吾。
《后汉书》卷三二《阴识传》:
“帝每巡郡国,识常留镇守京师,委以禁兵”;同年,识弟兴拜卫尉,“典领禁兵”,从此开启东汉以外戚执掌禁旅之端。
窦融步阴识后尘,也是“兄弟并典禁兵”,证明光武对窦氏比其他功臣更为信赖。
另一位“新臣”马援,原系隗嚣部将,后归光武,从平陇右立有大功。
建武中后期,马援是光武最为倚重的大将,“每有所谋,未尝不用”。
他“北出塞漠,南度江海”,屡建功勋。
建武二十四年(48年),他62岁时,仍获准远征五溪,“触冒害气,僵死军事”。
这在建武功臣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
建武、永平之际,窦、梁诸家权势炙手可热,已有凌驾旧臣之势。
《窦融传》曰:
“窦氏一公、两侯、三公主、四二千石,相与并时。
自祖及孙,官府邸第相望京邑,奴婢以千数,于亲戚、功臣中莫与为比。
”《梁松传》云:
松以尚主,再迁虎贲中郎将,“与诸儒修明堂、辟雍、郊祀、封禅礼仪,常与议论,宠幸莫比。
”以至马援诸子要对马援说:
“梁伯孙(梁松字伯孙),帝婿,贵重朝廷,公卿以下莫不惮之”。
及光武崩,梁松“受遗诏辅政”,地位更是盛极一时。
新臣异军突起,不免引起旧臣反感。
《马援传》:
建武二十五年(49年)春,马援所率4万汉军在壶头遭五溪阻击,士卒多疫死。
其时,马援裨将耿舒与其兄书曰:
“前舒上书当先击充,粮虽难运而兵马得用,军人数万争欲先奋。
今壶头竟不得进,大众怫郁行死,诚可痛惜。
前到临乡,贼无故自致,若夜击之,即可殄灭。
伏波类西域贾胡,到一处辄止,以是失利。
今果疾疫,皆如舒言。
”得此书即奏之,光武遂使梁松乘驿责问马援,而援竟染疾身亡。
马援一向以晚辈看待梁松,故其死后仍为梁松所陷,此是新臣间门户、长幼之争,与本题无关。
耿舒对马援的进军路线持有异议,而两条路线本来各有利弊,光武也难于决断,未必就是马援用兵的失误。
不过,耿氏兄弟俱为旧臣中重要人物,耿更是北州名将、建武元功。
《后汉书·耿传》后论曰:
“然自克拔全齐(指建武七年灭张步之役),而无复尺寸功。
夫岂不怀?
(李贤注:
言岂不思重立大功乎?
)将时之度数,不足以相容乎?
”范晔所谓“时之度数”,其意不明,我怀疑暗指光武一朝抑制旧臣的趋势。
尽管从史籍中看不出耿有任何激烈的反应,但是只要他确“思重立大功”,便不会面对新臣如马援辈军事上一再得到重用,而他本人却数年“无复尺寸功”的窘境无动于衷。
“伏波类西域贾胡”,是相当鄙夷的语气,流露出耿舒对马援等“新臣”所存的偏见。
耿参与对马援发难,耿氏兄弟,可能还有其他旧臣,在此问题上显示了一致的立场,他们实际上将矛头指向光武的用人方针。
那么,光武何以非要“舍旧臣而任新进”呢?
我认为,光武此举依然是出于制御功臣、伸张皇权的目的。
如前所析,作为“旧臣”骨干的南北功臣,在建武前期形成庞大的政治势力,光武的专制地位不断受到其冲击。
南北两大功臣集团内部又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他们暗通声气,彼此呼应,往往难于动摇。
相反,“新臣”在东汉朝廷中势孤力单,缺乏党援,唯有攀附皇权才能立足。
光武极力拉拢新臣,并借以压抑旧臣,恐怕是他在当时形势下的唯一选择。
《后汉书·窦融传》说他“每召会进见,容貌辞气卑恭已甚,帝以此愈亲厚之。
”双方是为各自的利益加快结合,如果仅强调君臣之际意气相投的一面,就会背离问题的本质。
《后汉书》卷二《明帝纪》注引《东观汉记》曰:
“光武闵伤前代权臣太盛,外戚与政,上浊明主,下危臣子,后族阴、郭之家不过九卿,亲属荣位不能及许、史、王氏之半耳。
”按照《东观汉记》的看法,光武是接受前朝教训,面对外戚干政严设防范。
阴、郭之家固然是外戚,而窦、梁之家同样也是外戚。
窦融位至三公,“在功臣之右”;梁松“贵重朝廷,公卿以下莫不惮之”,均已见诸史籍。
“前代权臣太盛,外戚与政”,酝成王氏篡权的恶劣后果,此事对于在新莽废墟上建国的光武帝来说,无疑是殷鉴不远。
然而,他最终还是赋予外戚极大的权势,未能真正脱离西汉的窠臼。
《后汉书》卷三二《阴识附弟兴传》载建武二十年(44年)夏,“帝风眩疾甚,后以兴领侍中(按兴本官为卫尉),受顾命于云台广室。
会疾瘳,召见兴,欲以代吴汉为大司马。
”尽管此议终因阴兴固让作罢,但由阴氏出任三公中最为显赫的大司马一职,已在光武考虑甚至实际安排之中。
这表明所谓“后族阴、郭之家不过九卿”的结果,实非光武本意,《东观汉记》之说并不确切。
我想,出现上述局面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光武从前代继承的政治体制中,官吏权力相互约束的机制尚不完备,光武必须反复寻找新臣以牵制旧臣。
而外戚由于与皇室关系特殊,容易得到信任,如果他们同时也具有从政能力,就无可避免地成为光武优选的对象。
东观史臣议论东汉外戚问题,拘泥于“后族阴、郭之家”,而对窦融、梁松之辈避而不谈,甚至忽略了光武曾准备以阴兴代吴汉为大司马的重要事实。
纵观东汉时代的历史,窦、梁、马诸家得以发展成强大的外戚势力,影响政局达百年之久,其根源就在建武年间光武扶植新臣之举。
三、文官与武官的进退
《后汉书·光武帝纪》论东汉初年“退功臣而进文吏”之事,将“功臣”与“文吏”并举,是以有无军功作为二者区分的唯一标准,可知此外所谓“文吏”,应包含文法之吏和儒学之士两部分人。
这与将“文吏”与儒生相对而言的场合,意义有所不同。
征诸史籍,建武年间获光武重用的文吏,确实普遍具备儒学的背景,如太傅卓茂、大司徒(后改司徒)伏湛、侯霸、欧阳歙、蔡茂、大司空(后改司空)杜林、太常桓荣、光禄勋伏黯、刘昆、席广、大鸿胪洼丹、大司农高诩、少府丁恭、司隶校尉鲍永诸人,西汉之际或“通经名家”,或“避世教授”,多为儒者所宗。
然而光武一朝功臣也颇具儒者气象。
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四有“东汉功臣多近儒”一条,引述邓禹、寇恂、冯异、贾复、耿况、耿、祭遵、李忠、朱祜、郭凉、窦融、王霸、耿纯、刘隆、景丹等十余位功臣事迹,证实“光武诸功臣大半多习儒术”。
这是史家所熟知的。
据此可知,建武时期在朝的“文吏”与下野的“功臣”,学术素养本来是相近的,虽说后者一般不如前者在经学方面那样久负盛名。
《后汉书》卷二六《伏湛传》称:
光武选用“文吏”时,对于“名儒旧臣”尤为青睐。
也就是说,光武不但关心候选者在学界的声望,而且注重其参政的经历。
本节上面提到的卓茂、伏湛、侯霸、欧阳歙、蔡茂、杜林、鲍永,及未提到的大司空宋弘、张纯、光禄勋张湛、尚书令郭、申屠刚,于西汉末和新莽时或拜九卿,或任郡太守、县令长,或应辟为郡县掾史,均已得到了“旧臣”的资格。
我们再来看看建武功臣在同一时期的仕履,《后汉书》等史籍记载:
邳彤为和成卒正(王莽分巨鹿为和成,卒正职如太守),耿况为朔调连率(莽改上谷为朔调,太守为连率),马援为新成大尹(莽改汉中为新成,太守为大尹),李忠为新博属长(莽改信都为新博,都尉为属长),岑彭守棘阳长,景丹为固德相,迁朔调连率副贰,寇恂、盖延、陈俊、坚镡、冯异、王梁为郡吏,贾复、马成为县吏,耿纯为纳言士(莽以尚书为纳言,下置士)。
可信他们又与卓茂、伏湛之辈,有着类似的行政能力和经验。
光武中兴之初,为使东汉国家机器得以充实、运转,急需大批儒学之士和文法之吏,这是不言而喻的。
问题是光武麾下功臣中本不乏此类人才,他偏偏弃而不用,执意“退功臣而进文吏”,其原因究竟何在呢?
《后汉书》卷二二朱祜等传后论剖析光武用人之道,颇有深意。
范晔这样说道:
“观其治平临政,课职责咎,将所谓‘导之以政,齐之以刑’者乎!
若格之功臣,其伤已甚。
何者?
直绳则亏丧恩旧,挠情则违废禁典,选德则功不必厚,举劳则人或未贤,参任则群心难塞,并列则其敝未远。
不得不校其胜否,即以事相权。
故高秩厚礼,允答元功,峻文深宪,责成吏职。
”“直绳则亏丧恩旧,挠情则违废禁典”,暴露出光武与功臣关系中十分微妙的一面。
上文所举王梁“前后违命”,光武却不得不赦其死罪,即是“违废旧典”的事例。
至于“亏丧恩旧”,又有彭宠之乱为证。
《后汉书》卷一二《彭宠传》曰:
“及王郎死,光武追铜马,北至蓟。
宠上谒,自负其功,意望甚高,光武接之不能满,以此怀不平。
”光武即位,“吴汉、王梁,宠之所遣,并为三公,而宠独无所加,愈怏怏不得志。
”彭宠为渔阳太守,光武以其心腹朱浮任幽州牧,“朱浮与宠不相能,浮数谮构之。
”袁宏《后汉纪》卷四:
光武接到朱浮密奏,“辄漏泄,令宠闻,以胁恐之”。
建武二年春,光武“遣使征宠,宠上书愿与朱浮俱征。
又与吴汉、王梁、盖延书,自陈无罪,为朱浮所侵。
”光武不许,吴汉等“亦不敢报书”。
彭宠自疑,“遂发兵反,攻朱浮”。
北州功臣彭宠的叛乱,缘于同“年少骄躁”之朱浮的冲突,但朱浮身后时时有光武的影子。
光武支持朱浮加紧对彭宠的监控,最终导致双方兵戎相见。
这一突发事件,正是皇权与功臣之间限制和反限制斗争的产物。
彭宠起兵后,朱浮等人根据光武对待彭宠问题的一贯态度,推测他将会亲征。
而事实上光武仅仅派了邓隆一支偏师暗中增援,及邓隆、朱浮两军败后,他索性就放弃渔阳,听任彭宠割据称雄。
光武处理此事畏首畏尾,似有难言之隐。
他可能是担心一旦实行严厉的镇压,会引来其他功臣的反感和猜疑。
彭宠曾是北州诸将中一位领袖人物,虽说吴汉、王梁、盖延等北州功臣的态度并不明朗,但他们多半是同情其故主彭宠而敌视朱浮的。
建武功臣中弥漫着居功自傲的情绪,光武如果“接之不能满”,他们难免流露对皇权的离心倾向,彭宠之乱正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南北、新旧功臣间的界限也逐渐泯灭,出现了融合的趋势。
这方面最显著的例子,是旧臣贾复与新臣马援的联姻。
此事见于洛阳出土的《马姜墓志》,马姜嫁与贾武仲,武仲系贾复第五子,马姜为马援女,明帝马皇后之姊。
马援卒于建武二十五年(49年),马姜此前当已聘入贾家。
贾复、马援各为旧臣、新臣的代表人物,尽管旧臣耿兄弟对马援颇有微词,可是贾武仲、马姜的婚姻,势必又密切了两个功臣之家的关系。
现存功臣间通婚的记录不多,但可以断定绝非仅此一例。
这种日益错综复杂的亲戚网络,更增添了光武制御功臣的难度。
总之,可以这样说,无论功臣具备怎样的儒学造诣和政治阅历,迟早都为皇权所不容,迟早要在政治上为文吏让路。
光武与功臣关系中,既有宽容、和谐的一面,又有制约、矛盾的一面。
历代史家往往注意前者而忽略后者,因此难于对建武年间权力结构的演化作出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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