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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会外一篇
误,会(外一篇)
“丁零……”下午两点整,一手扶着帽子、一手整理着工装的兰草几乎踩着铃声奔进二车间,回到自己的座位,迅速坐下干活。
“又是她!
”主管阿元心想,不由得皱了皱眉。
三五天前,几个本厂的青年工人在业余时间从事“黄牛”买卖,私自倒卖各种票据,被警察抓了个现行。
当地派出所把厂长叫去好一顿教育。
为此,厂里紧急召开中层干部会议,三令五申要求加强对工人的管理。
散会后,二车间主任找了本车间几个主管谈话,要求他们密切注意工人们的动态,防患于未然,以保护工人人身安全、维护工厂生产秩序。
这家工厂几乎是女性的世界,男工少得可怜。
耐心、细致、容易管理是这里永远的主题,冲动、粗心、闯祸是男工的代名词。
来自农村的男工阿元读过高中,知书达理又技术出众,工作态度积极,很快受到了车间主任的赏识,被提拔为主管,同时兼任着厂里的工会副主席。
待众人散去之后,阿元犹豫了一下,向车间主任汇报了一个“重要”情况:
本车间的年轻女工兰草经常利用中午一小时的休息时间跑到厂外,去向不明。
流水线上的工作枯燥又繁重,每天中午一点至两点这一小时,对于活泼好动的妙龄女工们来说,可是难得的休闲时光。
她们或抓紧时间回宿舍午睡,或扎堆聊天,或结伴去厂里的小卖部购物,而那少数的男工更是分秒必争,要么找女工套近乎,要么相聚操场打一场篮球。
其实,对于兰草的状况,阿元关注已久。
每当天气晴好的下午,兰草便有点坐立不安,只待歇工的铃声一响便飞奔出工厂,不知去向。
不过,上工时她又会准时出现,只是常常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兰草长得娇小甜美,不少男工争相向她献殷勤,可她从来不为所动。
说实话,为此阿元对她不乏好感,这也是他刚才犹豫是否向主任汇报的原因。
不过,对工厂的忠诚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在二车间主任印象里,兰草性格内向、举止沉稳,从来都不是个招蜂引蝶、轻浮不羁的女孩。
可阿元的汇报,引起了主任警觉。
这家工厂位于大城市中心,厂外灯红酒绿、环境复杂。
女工们的年龄在十七岁与二十四岁之间,不少姑娘刚刚脱离农村充满管束的家庭。
作为过来人,主任知道,这群女孩子个头貌似成人,实际上心智发育远远落后于生理,万一出现状况,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主任要求阿元密切关注兰草的去向,摸清情况,随时汇报。
阿元有几分福尔摩斯情结,业余时间爱看推理书,从书里学了一些侦破技巧,难得逮到个当侦探的机会,又是去“跟踪”自己心仪的女孩子,不由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喜滋滋地领命而去。
为了成功完成任务,阿元事先做了一番“周密”的准备。
这天,午休铃声一响,阿元便溜到厂门口,飞速脱掉工服,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鸭舌帽戴在头上,悄悄埋伏在工厂门口,猫着腰、紧捏拳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大门。
几分钟后,兰草果然出现了。
她甚至来不及摘下帽子脱下工服,便一阵风似的蹿出厂门。
阿元立刻紧随其后,进入“跟踪”状态。
不知是平时忙着工作缺乏锻炼,还是神经高度紧张引起的体力衰竭,才跑了几百米,阿元便眼冒金星、气短心慌,完全跟不上趟,只得停下歇息。
这下可好,才一眨眼工夫,兰草便脱离了他的视线,全然不见了踪影。
“出师不利!
”阿元懊恼不已,他伸头四下张望,企图从兰草离去的方向找出些蛛丝马迹。
不远处,一排门脸很小的超市、化妆品店、服装店正起劲地播放着流行歌曲,可怎么看兰草也不像去购物。
阿元又往前跑了几步,发觉前头的美容院和饭店也不少。
唉,目标这么多,完全没有方向。
阿元急得在原地直跳脚。
不过他并不灰心,而是总结经验教训,再接再厉。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接下去两周,阿元每天早起。
绕着工厂进行长跑,风雨无阻。
锻炼了一阵子,他自问脚力有了长足进步,料想追上兰草不成问题。
可正待他验证,却不巧接连下了几天雨,上班时间兰草一直乖乖待在车间里,没有外出。
阿元在干活的间隙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发觉她干起活来专注而投入,神态也非常自然,全然不像有什么隐衷。
接受“跟踪”任务已经好几个礼拜,“案情”却毫无进展,阿元不由有点沮丧。
幸好,天气很快放晴了,阿元精神大振。
他估摸着兰草一定会“伺机而动”,于是每天都全副武装——在工装下面换上运动服,脚上套着球鞋,一到午休便早早躲藏到工厂传达室的门背后。
啊!
这一天,目标终于出现。
眼看兰草轻盈的身影从不远处奔来,阿元屏住呼吸,脑门却不听使唤地使劲出汗,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乱跳。
待兰草跑出厂门,阿元一个箭步,紧跟其后。
这次,他比之前更加细心谨慎,随时随地寻找掩体隐蔽自己,防止“暴露”。
兰草对此毫无觉察,她七拐八弯,跑进了一条小巷。
阿元吸了口气,赶紧加快脚步。
嘿,巷子里的高级饭店真不少。
来来往往的都是衣着光鲜、珠光宝气的款爷富婆。
他们纷纷侧目,好奇中不乏鄙夷地打量着阿元这个神情严肃、呼哧哼哧跑步的大“侦探”。
阿元不由有点难堪,但想起自己的使命,不由骄傲地挺了挺胸,回瞪那些含义不明的目光。
同时,他心中的疑惑更甚。
难道兰草赶来这里兼职洗盘子?
不会不会,就工作那么一丁点儿时间,哪个饭店会雇用她?
那她来做什么?
难不成?
望着饭店外头一溜儿的豪车,阿元感到自己的心逐渐沉了下去。
难不成她是那种女孩?
跟大老板吃饭约会来了?
真够争分夺秒的!
看来自己对兰草是看走了眼。
阿元愤愤地想:
哼!
看我不抓你个现行!
可是备受怀疑的兰草并没有停步,小鹿般继续向前。
拐了“九曲十八弯”,眼看兰草消失在一个黑黝黝的门洞里,胡思乱想着的阿元才停下脚步,抹了把汗,喘了口气。
还好!
没跟丢。
这似乎是一条被都市遗忘的小巷,处处都是青苔留下的斑驳痕迹。
在华丽气派的高楼大厦包围下,唯有这个地方马蜂窝似的布满了低矮的门洞,里面通常居住着恋旧和行动不便的老人们。
阿元好奇心大起:
兰草到这儿来做什么?
从阳光中走进黑魆魆的门洞,眼睛无法骤然适应,阿元凭着直觉慢慢通过伸手不见五指的狭窄过道。
过道两侧堆满了有些年头的杂物,不时勾住他的衣物。
他灵巧地躲避着障碍物,一拐弯,循着一线光亮走到过道尽头一扇未关严的木门前。
木门对面的墙上开了一个小小的气窗,阿元心急慌忙地凑上前,扒着窗棂瞪大眼,向里头张望。
借着微弱的光线,阿元看到兰草正吃力地将一个形容苍老、衣衫褴褛的老婆婆抱起,轻轻放在一张由两摞方砖、一块木板搭起来的简易床上。
这是唱得哪出?
无数的问号在阿元脑海里盘旋,他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料到是眼下的局面。
一不留神,阿元一脚踏空,跌进门里,腾挪之间碰撞到门口家什,乒乓声不断。
“谁?
”兰草警觉地循声转头望去,“啊?
是主管!
”
阿元的突然出现,令兰草大吃一惊。
她见阿元识破了他的秘密,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糟糕,还是暴露了!
阿元一阵懊恼,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屋里,他高高大大的身体令狭小的空间更显局促。
老婆婆努力用手肘支起身体,问道:
“兰草,他是?
”
“妈妈,他是我车间里的主管。
”兰草有几分不安。
“主管啊?
快请坐!
兰草,还不拿把椅子来!
请坐,请坐。
”老婆婆忙不迭地说。
“不用,不用!
”阿元尴尬地连连摆手,见兰草和老人不解地望着自己,阿元只好说明来意,“阿姨,这不前几天工人刚出了点事。
我见兰草每天下午跑出工厂,还以为她——我就报告了车间主任。
主任不放心,让我来看看,所以,所以……”阿元偷偷看了一眼兰草的脸色,嗫嚅着说不下去了。
“唉!
”老婆婆一声长叹,“是我拖累了这孩子。
兰草可是个好孩子,你们不许误会她。
”
“妈妈,您千万别这么说!
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元困惑地望着这对奇怪的“母女”。
兰草扶着老婆婆坐好,把堆在墙角的破被子给她盖上,细心地掖了掖,防止漏风,又把枕头靠在老婆婆背后。
老婆婆舒服地半躺好,才缓缓道:
“其实我不是兰草的亲妈,而是她婆婆。
”
“啊?
”阿元半张着嘴,里头能塞进整个鸡蛋。
他瞬间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收敛惊异的神情,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如初。
老婆婆微微一笑,继续说:
“我是个寡妇,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又给他娶了兰草这房好媳妇,还以为从此可以享清福了。
谁知道小两口成亲还不到一年,进城打工的儿子出车祸走了,留下我一个孤老婆子在世上。
老太婆老了,可兰草这孩子还年轻,总不能让她跟我一样守一辈子寡。
我劝她再嫁人,可她就是不肯,非要守着我这个没法走路的孤老婆子白白熬着日子。
”
老婆婆使劲捶捶自己的腿,哀伤地说:
“我这是老风湿了,早就没法走路。
医生说,每天都得坐着轮椅出去晒晒太阳,否则我的腿就再也没有康复的可能。
可我们娘儿俩哪来的钱买轮椅?
我只好在家里待着。
老婆子没法干活,兰草一个人干活养我,我们这条件只租得起这样的小屋。
这里低矮阴暗,四周又有高楼遮挡,根本没地方晒太阳。
还是兰草这孩子聪明,她发现每天中午之后,太阳西斜时,总会有一缕阳光,穿过高楼之间的缝隙和窗棂,照进小屋。
于是,每当晴天的下午,就是你们厂的午休时间,她便飞奔回家,把我抱进阳光里晒着,然后再奔回工厂上班。
”说到此处,老婆婆有点哽咽,兰草赶紧给她倒了杯水,又帮她捶了捶背。
看得出来,老婆婆的话勾起了兰草的愁肠,她避着阿元的视线,红着眼睛劝导:
“妈,跟外人说这些干什么?
”
阿元恍然大悟,心中生出无数惭愧:
“兰草,你怎么不早说呢?
”
“做人要有担当,自己的事情要自己扛。
再说,我也不想打扰工友,大家都活得不容易。
”兰草抹抹眼角的泪珠,“我跟我爱人关系特别好,他临死前叫我把婆婆送回老家,然后自己改嫁。
婆婆也劝过我好多次。
可是,婆婆在乡下已经没有亲人,我要是改嫁,谁来照顾她?
有我兰草一天,婆婆就是我亲妈,我就得照顾她。
”
说话间,日影开始缓缓西斜。
“来了!
来了!
”兰草忽然发出一阵欢叫。
果然,一道金色的阳光透过狭窄的气窗照进了小屋,驱走了黑暗和潮湿,老婆婆整个人都显得亮堂起来。
回到工厂,心情复杂的阿元一五一十向车间主任报告了兰草的情况,还做了检讨:
“主任,是我错了,谎报军情,冤枉了兰草。
”
主任笑着拍拍阿元的肩膀说:
“我们的大侦探查出了真相,也算将功补过。
既然没事,那就最好了。
以后,车间的状况你要继续留意啊。
”
尽管主任没有批评阿元,阿元的心却始终无法释怀,兰草倔强的表情、老婆婆眼里的泪花、黑魆魆的小屋、那缕金色的阳光——不断在他眼前闪回。
工作之余,阿元的眼睛总会不由自主地溜到兰草的方向,瞥一眼,又火烧火燎似的移开,仿佛魔怔了一般。
兰草却依然如故,天气晴好的下午,她照例奔跑于工厂和小屋之间,若是偶尔遇上阿元探寻的眼神,她便坦然一笑,那笑意令阿元心中生出复杂的情愫。
第二天,阿元向车间主任请了一个月假,说是老家有事,他必须回去。
一个月后的一个礼拜天,阿元出现在兰草家的小屋门口。
“阿元,你回来啦?
”出门晾衣服的兰草发现了踌躇着的阿元,惊喜地招呼道。
阿元正愁不知如何开口,一见兰草,忽然福至心灵,计上心来。
他满面堆笑,走近兰草,掏出一叠崭新的钞票,放在她手心,堂而皇之地说:
“兰草,事情是这样的。
我回乡之前,向厂里的工会说明了你的困难,为你申请补助给你婆婆买轮椅。
昨天我探亲回来,厂里的领导通知我,说是工会鉴于你家的困难,决定赞助你一笔经费,给你婆婆买一架新轮椅。
这不,我把钱给你带来了。
”
兰草没有说话,表情瞬间变得有些怪异。
阿元不由大为紧张,莫非他偷偷去工地搬砖挣钱这一个月中,出了什么事?
他一把抓住兰草的肩膀,大声问道:
“你婆婆怎么样啦?
你千万别慌,只管告诉我,我来帮你解决。
”
兰草嘴唇翕动了一下,眼里蒙上了一层泪光。
阿元脑中嗡地一声,心缩成了一团:
“兰草,你说话啊!
不管有什么难关,我都愿意陪你。
你还看不出来吗?
我我——我。
”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眼看兰草还是全无反应,心中瞬间涌出不祥的预感。
他放开兰草,拔腿向屋里冲去。
“小伙子,你好啊!
”老婆婆熟悉的声音在阿元耳边响起。
他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坐着新轮椅出门的老婆婆正向他报以和蔼的笑容。
原来,阿元向车间主任汇报后,兰草独自赡养瘫痪婆婆的事迹传遍了全厂,工友们听后大为感动,纷纷捐款。
工会补助了一笔专项经费,加上捐款,为兰草的婆婆购买一辆崭新的轮椅。
而这一切,偷偷在工地搬砖筹款的阿元一无所知。
“我我——”阿元盯着自己的脚尖,恨不能钻入地缝之中。
兰草却轻轻走上前,主动挽住了他的手臂。
又是一个艳阳天,阿元陪着兰草,一起推着轮椅上的婆婆走出家门。
绚烂而温暖的阳光里,阿元看见兰草和婆婆眼中闪动的泪光,晶莹剔透、熠熠生辉。
梦之咒
人们总以为凯奇对电影必然有深刻的解读,事实上每天放映电影的他对电影艺术的见解实在泛善可陈,尽管他干这行时日已然不短。
他仅是个冷眼旁观者,透过放映室的观察孔观望影院里每天上映的起起伏伏的剧情,来来往往的观众,那些或悲或喜的梦幻和情怀。
有些观众的眼睛自始至终盯着泛着蓝色荧光的缤纷莫测的大银幕,敏感多情的心们在离合悲欢的曲折故事中揉搓摔打,他们最终带着迷蒙的眼神和满足的心情恋恋不舍地离去。
亦有不少人因为各种原因始终游离在剧情之外,从头到尾或喋喋不休或愤愤不平或心不在焉,在片尾曲奏响、大幕合上后,不得不起身随着人群涌出大门,结束银幕内外或深或浅的期待。
这家“寄居”在大型商场的电影院很小,人手不多。
老板要求凯奇在每天下班之后,帮着前台的丽莎盘点收益,同时统计一下每天哪些电影最为卖座,借此调整影片的上映次数和档期。
那些不受欢迎的电影,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人儿,除了减少上映次数,还会被排到深夜或者上午,以便将黄金时间让给更易“吸金”的电影。
凯奇不喜欢帮助丽莎,因为这耽误他自己的工作——除了放映电影,放映室的清洁工作也由他来完成。
午夜场播完后,凯奇就得开始打扫。
为了节约成本,放映室照例很狭小。
凯奇小心翼翼地握着掸子和抹布,避免做卫生工作时碰坏室内珍贵的机器。
不在工作状态的机器闭上了那只慧黠的眼睛,全身泛着幽暗的微光。
观察孔外的放映室漆黑而寂静,唯有他手中的清洁用具发出沙沙的响动,仿佛旷野中凄厉的风声——独自置身于午夜的放映室,凯奇的心仿佛被一根细细的丝线勒住,克制不住轻微的战栗和恐惧。
不过,凯奇对放映室并不反感,相反,他是如此喜欢,甚至痴迷这个幽蓝的密闭的只有他单独存在的空间。
他并不像其他同事那样,在午夜场结束之后,偷偷放映几部自己喜欢的电影独自欣赏,他只爱享受这份与机器共处的、带着微微惊惧的、属于自己的宁静。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才是他到此工作的理由。
来影院工作之前,凯奇也曾与当时的女友一起来到这类成年人的造梦空间消磨时光。
几十元的代价,换来两张与女友亲密相处的门票——湿漉漉的掌心、蜻蜓点水似的亲吻、电光火石般的心动,接着便陷入静默的黑暗,唯有彼此的鼻息咫尺天涯,充满梦境般的不真实感。
看电影似乎是恋爱的必要程序,他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女友都曾提出过看电影的要求。
即便看电影的过程是形式大于内容——她们的嘴巴总在一刻不停地蠕动,可她们那涂着美丽眼影和胭脂唇彩的娇嫩面孔,总会随着剧情的转换而展现出真实又微妙的可爱表情。
然而,那些电影如同那些女孩们,并未给凯奇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
当电影散场,双方互道“晚安”回家之后,被浓浓困意萦绕的凯奇对着镜子刷牙洗脸时,往往已经记不起电影的情节或是女孩的长相。
时光流转,伴着建筑工地的吆喝声、车间里行车的轰鸣、油迹斑斑的修车厂、烟熏火燎的酒店后厨房,还有深夜出租屋窗外忧郁的白月光,凯奇十八岁到二十一岁的时光倏忽而过。
他时而赚到一点钱,给家里寄去一些,却不知何时又会两手空空。
他搬过几次家,以至于午夜梦回时,常常忘记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他丢失过两部手机,里头有他新旧朋友包括女友的微信和电话,这意味着,他可能与他们永远失去了联系。
可凯奇认为,生活其实并不糟糕,即便再依依不舍,他与她们也终将劳燕分飞。
凯奇从未费心去打听她们或是他们的消息。
离散,是他青春的底色和宿命;离散,也是这个城市城市最正常不过的情节——尤其,对他这样的浮萍而言。
二十二岁那年夏天,凯奇在一家大型超市做促销员,每天面对主妇们喋喋不休的追问,他不胜其烦。
不过,灵活的上班时间,令他有充分的空闲带着在超市做暑期工的学生妹妹出去约会。
柏油马路被烤得冒烟,丝毫没有影响凯奇玩乐的心情。
他和新女友招了出租车,打算去新开的商场。
他本想去看电影,可女友说那楼上有电动玩具城。
刚上车那会儿,司机沉默不语地听着凯奇和女友的打情骂俏,直到快到目的地,司机终于忍不住问:
你是不是凯奇?
凯奇有点犯愣。
司机自我介绍,说跟凯奇在一个工地上工作过。
工地?
对啊。
你不记得了?
咱们哥儿几个晚上闲得慌,还一起去看过社区放映的露天电影,讲捉妖怪的。
那妖怪还挺萌,逗得咱笑得不行不行的。
司机正努力为渐行渐远的往事寻找着坐标。
怔忪中的凯奇漂浮在时光的洪流中起起伏伏。
他从未想过,浮皮潦草看过的电影居然以这种方式成为了过往生活的标注。
安全网、起吊机、水泥、黄沙、烈日,磨破的手掌和膝盖、起泡的脚底和脸颊——逐渐冷却的往昔记忆随着滚滚热浪翻涌而来。
司机问:
还记得阿进吗?
工地上开吊车那个。
阿进?
开吊车是好差事,是老板的亲戚才能干的活儿。
凯奇眯起眼睛望向车窗外的日头,那个时候,当小工的凯奇觉得自己与阿进的距离,就像现在的他离太阳那么遥远。
司机继续喋喋不休:
阿进死了。
什么时候?
车里的空调开得凉丝丝的,凯奇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上个月。
嗯,就是那个打离婚的大明星王啥主演的电影上映那会儿。
我们几个旧工友联系不到你,就兀自去拜了拜他。
总算是同事一场。
为什么?
凯奇晕晕乎乎,他没有问出口的问题被女友抢先问了。
嘿嘿,老板走了,阿进只能干别的。
他年纪大了,干活儿不专心。
工地上的活儿,怎么可以分神?
一分神,就菜了。
阿进死后,我们都不敢在工地干了。
有的工友去快餐店端盘子,有的去做保安。
我会开车,就干起了这个。
唉,我们这些没有一技之长的人,只能混混日子。
看样子你混得还不错?
嗯嗯嗯。
凯奇敷衍着。
他神色如常地付了钱,搂着女友去了商场电玩城。
里头充斥着特有的噪音——游戏机的电子音乐和小屁孩儿们的嚎叫。
年轻的女友看到跳舞机就像打了鸡血,马上跟着银幕上的幻影,跳踢踏舞一般来回扭动蹦跳。
她边玩边喊,十分投入,机器差点随之摇摆起来。
她身边围着几个打扮得奇形怪状的杀马特小子,吹着口哨打着节拍,似乎跃跃欲试。
凯奇努力集中精力欣赏女友的舞姿,目光却始终无法聚焦。
她的面影模糊而遥远,渐渐与往事重叠,亦真亦幻,莫测难辨。
那些曾经在他打工生涯中出现的人儿,如今散落在何方?
回乡种地,还是嫁人生子?
抑或是如同一滴水彻底融入城市的洋流。
他不需探寻,亦能凭着想象,为他们有限的命运绘制一张图谱。
眼前这个女孩,无论盛放或凋零,也终将如同他们一般远去。
即便彼此的心灵和情感有过交集,也不得不重新启程,不断追逐、不断寻找新的寄托、新的安稳。
即使赢得片刻安稳,也难免不安地凝望远方,随时准备迎接新的变化。
而没有电影作为坐标的她,又将以怎样的方式在他的记忆中打下印痕?
凯奇深吸了几口气,纷乱的心绪无措而茫然。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适宜继续在此地久留,随即晃晃悠悠地向电梯走去。
商场层数太多,他漫无目的地顺着电梯向下走去。
六楼电梯口竖着成片的大幅电影海报,灯箱广告在后头闪烁个不停,爆米花的气味飘满整个楼层。
一个小孩拿着把玩具宝剑,试图戳破悬挂在影院大厅里的彩色气球。
在前台工作的女孩顾不上卖票,惊慌失措地跑出来阻止。
那个女孩就是丽莎。
仿佛听到什么召唤,如入无人之境的凯奇走了过去。
他穿过挤眉弄眼的灯箱、花枝招展的海报,绕过目瞪口呆的丽莎、调皮捣蛋的孩子、鱼贯入场的观众和多米诺骨牌似的座椅,站到了放映机前。
大银幕上的电影世界永远神秘、遥远而疏离,凌驾在普通人的世界之上,空灵明净。
凯奇失魂落魄的心仿佛被灵光穿过,迷茫混乱纷纷溃散:
那些关于时光、关于爱情、关于红尘的光影传奇,不过是随波逐流的观众的一种寄情、一个梦境。
明知任谁也无法摆脱命运的魔咒,然漂泊、慰藉、离别之后,生活依然需要继续,无处寄托的幻想、激情和脆弱需要承载,电影由此应运而生。
它是人们心灵的麻醉剂、是入梦的咒语。
然而,一旦失去了鲜活的本质,电影便需要愈加复杂的戏剧冲突,愈发难以厘清的情感纠葛,更加华美空洞的恋爱模式来填补心灵的缺位。
忘记过去却无法把握未来,唯有抓住现在,即使人已远、爱已不再,即使刹那静好中酝酿着新的动荡,银幕中的世界依然莺歌燕舞、精彩纷呈。
放映机默默不语,它那只幽蓝的眼睛似乎有洞穿一切的神力,人们为它悲伤为它狂喜,为它沮丧为它欢腾,而它却如神祗般高高在上、不悲不喜、不怒不嗔地俯视着众生。
凯奇的心狂跳起来,热血涌上大脑,前所未有的激情几乎将他击溃。
他注视着它那幽蓝的眼神,冰冷而凛冽的光束变幻无常,可他知道它记得他,记得他的去与留,记得他的笑与泪,记得他的坚硬和柔软,记得他为了抵抗孤寂和无助,为了融入这钢筋水泥森林所做的一切努力。
而从现在开始,他决定留在它身边,不再挣扎、不再追问、不再期许,不必理会开场与谢幕,不必在意欢呼与冷落。
他只需要与它一样,用那只勘破所有虚虚实实、云遮雾绕的梦境的慧眼静静地凝望着世界。
开机时轻微的噪声、播映时嘶嘶的电流声、或婉约或激昂的配乐声、明星的起落、票房的高低、周遭的冷暖、工友际遇还有那微茫而无出路的爱情——外界的所有都已退远,宇宙洪荒中唯有他与它。
他知道,它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
我来了。
凯奇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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