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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仲敬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及中国成长
刘仲敬:
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及中国成长
(一)
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及中国成长
(一)刘仲敬
2014.09.28
自我的发现和世界的发现通常是同一过程的两种不同表述,边界塑造就是一切。
光绪三十一年(1905),梁任公启动了发现中国的进程。
此后的事态发展之快,超出了他当时所能预料。
不久,“中国”或“中华民族”的幽灵就走遍大地,寻找自己的肉身和角色。
19世纪德高望重的诸位老神在喧嚣声中醒来,惊愕地打量这位来路不明、意图难测的新客,不知道该在哪里安排座位。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诸神错愕之际,人间几度沧桑。
幽灵修炼百年,道行已深,吸取了华夏万千未践的遗嘱,历览五行三界、悲欢离合,渐渐觉得自己有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语言自有魔力,像雕刻家手中的凿子一样,劈开世界,塑造自身。
每一个字都会给雕像留下一条不可逆的线条,丝毫侥幸不得。
华夏的古老经常使我们忘记,中国其实多么年轻。
用梁任公的术语说,“少年中国”仍然是“新民”她。
步入这个拥挤的世界,已经不能再指望海阔天空的处女地。
青春往往是痛苦而
危险的,因为世界的表象和世界的律法形成了一对险恶的漩涡。
她在最需要智慧的时刻,通常没有她所需要的语言。
世界没有任何现成的语言,能够适应她的需要。
她只能一面发现世界,一面发明自己的语言。
换言之:
世界是一面镜子,反射出她的希望与恐惧。
如果镜中的形象变得陌生,她就需要重新塑造自己的语言。
语言是道行的体现,成熟的语言会赋予她更大的力量。
当她找到适当的语言,就会发现自己适当的位置。
这时,诸神的天空不再变幻莫测。
在此之前,世界仍然不会给她家园的感觉。
一、条约体系与集体安全
不对称联盟与安全差序格局美国外交和安全政策有其特殊传统,始于华盛顿的孤立主义,经过威尔逊的集体安全,发展到新保守主义的民煮世界国际协调,直到最后一个阶段,美国主导的世界体系才真正形成。
这三个阶段有一条贯穿不变的脉络:
美国特殊论或美国优越论。
这种理论是清教徒“山巅之城”理论的世俗版,以美国和世界的对照取代了天国和世界的对照。
美国和世界的对照从来不是摩尼教模式的二元对立。
这种对立假定善恶是对等的力量,善恶本身又是绝对的元素。
“山巅之城”理论则是奥古斯丁-加尔文传统的下游。
在这种对照中,善恶是层次的差异。
二者既不对等,也不绝然对立。
善是完整和高级的概念,恶是残缺和低级的概念。
善包容了恶,恶低于善。
撒旦是上帝计划的一部分,不是上帝的对手。
天国是完美,世界是残缺,地狱是虚无。
弃恶从善意味着从不完整走向完整,从远离上帝的位置走向接近上帝的位置。
弃善从恶意味着丧失上帝的恩宠,地狱就是上帝恩宠所不及的地方。
美国人的祖先以“美洲的以色列人”自居,“山巅之城”构成他们认知图景的基本框架。
这种(本质属于基督教的)框架体现于世俗政治,就产生了美国例外论。
美国例外论体现于具体的安全政策,自然产生了安全差序格局。
孤立主义意味着:
势单力薄、道德高尚的新生合众国不能跟腐败的旧世界同流合污。
门罗主义是孤立主义与地缘形势结合的自然结果。
禁止旧欧洲污染新世界,意味着美洲的道德优越性可以落实为安全优越性。
孤立主义-门罗主义在技术层面虽然表现为守势,在价值层面的自信或自大却已经超过了旧世界的任何强权。
仅仅由于美国的弱小和欧洲对海外的习惯性轻视,19世纪的外交俱乐部才没有从中看出帝国的种子。
欧洲实力均衡外交的破产促成了威尔逊主义,创造了美国塑造世界秩序的第一次机会。
国际联盟的原始构想明显准备以美洲共和国联盟为模板(正如美洲共和国联盟以合众国为模板),实现世界和谐。
威尔逊本着“山巅之城”的前提,相信世界大战归根结底源于欧洲人的世故和猜忌。
世故和猜忌达成的平衡有其内在弱点,破裂是应有之义。
换句话说:
美国各州的和平和繁荣是美国人道德高尚的奖品,欧洲的战争和残破是欧洲人玩世不恭的惩罚。
国际联盟取代实力均衡,关键不在技术和组织(美国人在这方面其实不如旧欧洲外交官擅长),而在道德更新,并且国际协调体系必须以共同价值和相互信任为基础。
如果老奸巨猾的欧洲人目光短浅,不肯舍弃权术,即使美国的成功经验也挽救不了他们。
从美国孤立主义者的角度讲,国际联盟(以下简称“国联”)由于软件(堕落价值观)的影响,在成立以前就已经失败了不能真心悔悟夙罪的人只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不值得拯救也无法拯救。
道德落差事先决定了安全落差。
从丘吉尔这样的欧洲政治家角度讲,美国人空洞而伪善的理念缺乏可操作性,只给他们带来了随时安抚美国人良心的额外负担。
高标准的国际协调和相互信任一方面解除了条约破坏者的枷锁,一方面增加了条约维护者的合作成本。
如果他们仍然坚持实力均衡,第二次世界大战就不至于如此悲惨。
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
天真的国际协调主义者将战后的中欧完全留给了苏联的善意。
当苏联人不出所料地践踏盟国的一厢情愿时,道德主义者的义愤只能发泄在国内政治中。
不过,冷战终究是威尔逊世界的真正接生婆。
欧洲的虚弱和苏联的威胁简化了外交格局,使共同价值和相互信任的国际协调体系在小范围内得以实现。
《北大西洋公约》的宗旨和内容都酷似《国际联盟盟约》,没有包括以往任何同盟或协约的条款。
集体安全体系部分成功地取代了传统的大国结盟,这在人类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这种体系天然具有道德优越性,高于现实政治-势力均衡体系。
由于“山巅之城”和“腐败旧世界”的道德落差,自愿协调在旧世界只能部分展开,落实为不对称联盟;集体安全在现实政治中不能充分体现,只能表现为安全差序格局。
(以下为《国际联盟盟约》和《北大西洋公约》的引用,略。
)由于国联和联合国都在共同价值和相互信任的根本问题上失败了,北约就变成了集体安全体系的唯一成功实践。
在洪水滔天的霍布斯世界和达尔文世界包围下,威尔逊世界形成一个高度安全的孤岛,北约构成了威尔逊世界的保护外壳或政治边界,只有在这个小范围内,威尔逊的理想才能付诸实施。
权利政治取代现实政治和机会政治,仿佛边界外的霍布斯式博弈和达尔文式选择已经不复存在,文明社会的根基已经永远稳定。
在这种情况下,不言而喻:
威尔逊世界的公民权本身就构成了某种罗马式的特权。
威尔逊世界的产生原本是为了世界安全问题,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安全差序格局的凝固。
北约在内部和外部都是不对等的联盟。
在《公约》内部,与其说它是盟国的平等契约,不如说是以美国为一方,盟国为另一方的保护性契约。
这种
关系更接近于古老的雅典海上同盟和罗马-意大利同盟,而不像奥兰治亲王的大联盟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协约国。
在外部,它面对的是霍布斯的丛林,甚至达尔文的丛林。
威斯特法利亚到凡尔赛的文明俱乐部规则丧失了用武之地,外交变成了丧失其本意的仪式性表演。
除非默认内外有别的原则,否则威尔逊世界就无法稳定地存在。
行为主体的层次结构
“民煮伙伴”或威尔逊主体构成高信任度的集体安全体系,该体系吸收并扬弃了实力均衡体系,使国民取代国家成为行为主体,消弭了战争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这是威尔逊主义(或者不如说美国特殊论)的重大胜利,为罗马灭亡以来所仅见。
在集体安全体系内部,国内政治与国际政治的差异趋向消失,安全体系本身就构成了一种超国家的宪制体系,与各缔约国的国内宪制融合为一。
从《公约》和安全理事会的程序就可以看出:
集体安全以宪制的一致性和基本价值观的一致性为前提,只要任何一个缔约国具有异质性,就足以使北约的全部程序瘫痪,一如国联和联合国。
这一点最清楚地表明了集体安全体系与国家联盟的本质区别。
联盟及协约是国际行为主体基于利益的临时性结合,盟国义务是相互、具体和强制的,对其他国家和国际和平不负任何责任;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
利益的一致和宪制的一致不相干。
联盟不依赖缔约国的宪法程序,也不需要自身的宪法程序,因为它只针对已经明文规定的少数具体情况;相反,集体安全体系维护抽象和普遍的安全。
这使它承担了无限的义务,却没有事先明确规定的强制性举措。
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完全清楚:
如果勒阿弗尔遭到攻击,那是皇家海军的责任;土伦和阿尔及尔的航道安全,那是它自己的责任。
然而,法兰西第四共和国并不清楚:
如果勒阿弗尔或土伦遭到攻击,美利坚合众国会做什么或不做什么。
它只知道:
安全理事会不会容忍欧洲安全遭到破坏,会根据《公约》原则采取某些措施。
措施的有效性取决于宪制的完善性和缔约国的责任心,不能体现于《公约》的文本。
因此,《公约》与理事会的关系,类似《瑞士联邦宪法》与联邦委员会的关系,理事会必须承担永久性责任,根据基本法行使广泛的自油裁量权。
国家联盟并不需要永久性机构,也不需要自油裁量权;缔约国的义务已经明文规定,此外别无义务。
联盟没有抽象原则和决策程序,不需要宪制与价值观的一致性,而集体安全体系的价值却完全取决于此:
如果没有像神圣罗马帝国和波兰共和国一样瓦解,其原则和政治习惯早晚会像罗马-意大利联盟一样形成世界宪制的雏形。
威尔逊主义从来不曾掩饰自身,它就是世界宪制的见习,正如《邦联条例》就是《联邦宪法》的见习;联合国从来不曾掩饰自身,它就是合众国的模拟和放大;北约也从来不曾掩饰自身,它就是联合国的解释者和代理人。
北约自成立之日起,就不是英法协约或英日联盟的同侪,后者是具体而有限的传统国家联盟,北约却是抽象而普遍的国际安全警察。
美国之于北约,一如罗马之于意大利联盟;北约之于联合国,一如意大利联盟之于古典世界。
从凡尔赛会议到反恐战争,从皮洛士战争到庞培海盗战争,安全体系日益流露出世界宪制的底色。
威尔逊主义的初衷就是以文明的权利政治取代野蛮的现实政治,结果却以自身的存在凸显了世界体系的层级差序。
威尔逊主义没有实现普遍的集体安全体系,反而将集体安全体系变成了少数有资格的国家的排他性俱乐部。
无疑,世界秩序从来不曾平等,但在威尔逊世界诞生前,国际关系并不直接体现层级差序。
大英帝国的结盟战略无需考虑普鲁士或日本的宪法结构,但北约不可能接纳弗朗哥西班牙或民主德国而不冒自身国联化的危险。
在威尔逊主义的世界体系内,安全政策就这样具备了宪制解释的意义。
实力均衡体系在集体安全体系的外围继续存在,构成内层缔约国实践威尔逊主义的必要条件。
在这个中间层,现实政治和大国外交继续构成主导规则。
在低信任度的行为主体之间,定期的外交洗牌和安全重组类似威斯特伐利亚时代,国家利益仍然构成主要的外交语言,结盟仍然是具体和有限的,不会培养缔约国的宪制锁定。
中间地带的强国(俄罗斯、中国、印度之类)迅速掌握了17世纪欧洲的游戏规则,在自己的地缘范围内建立了相应的势力均衡体系。
只有一点区别:
威尔逊世界构成了它们无法逾越的天花板。
冲突的升级一旦接近天花板,或是势力失衡可能产生危险的独霸国家,就会招致来自内层的预防性干预。
威尔逊世界对霍布斯世界的单方面规训从双重意义上塑造了世界体系:
在内层维护安全,在中间层维护均衡。
从外交模式的角度讲,这种干预类似奥兰治亲王以后的英格兰干预欧洲列强,区别在于:
内层体系和中间层体系的落差太大,即使名义上的军事干预也仅仅是某种警察行动。
因此、规训在宪制方面的考虑多于军事方面的考虑。
中间层的国际政治体系天然不稳定,定期破裂可能殃及内层的集体安全体系。
必要时,集体安全体系必须发动仲裁性战争(大刑用甲兵)。
仲裁性战争的目标不是安全或利益,而是游戏规则的制定权和仲裁权。
仲裁性战争的胜利将使低信任度的霍布斯主体升级为威尔逊主体,扩大集体安全体系的基础。
从这个角度讲,仲裁性战争就是权利政治对现实政治的教学活动。
毕业生获得进入内圈的资格,每次战争程序都会积累构成世界秩序的宪法性先例。
波斯尼亚战争是冷战后仲裁性战争的典范,但冷战后所有战争迟早都会招致威尔逊世界的仲裁。
世界日益具备罗马帝国或英印帝国的色彩:
各地区依据仲裁性战争的不同特点,积累各不相同的习惯法体系,但所有习惯法体系无不通向帝国,而帝国的正义自有其普遍性语言。
霍布斯世界没有普遍性语言,次生型列强各自伸张自己的正义。
次生型列强不同于威斯特伐利亚时代的欧洲列强,他们大多是独立或建国的前殖民地、半殖民地或边缘国家,继承了一战前国际体系的政治资源和政治逻辑;更重要的是:
它们将一战前的政治逻辑内化于自身。
新列强的建国过程通常就是一种内向殖民主义或深化殖民主义,更广泛、更彻底地展开欧洲国家仅仅在沿海塑造的“文明开化”(“富国强兵”)模式,例如列宁主义建国运动曾经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亚非新兴国家盛极一时。
主要原因其实在于,当地精英认为:
这种模式能以最快的速度,将统一的“现代化”模式空投到五色斑斓的各种“传统多元社会”。
基于同样的理由,新列强的毗邻外交比原先的欧洲国家更具霸权色彩,只有威尔逊世界的干预才能阻止它们酿成更大的灾难,这种干预有时被称为“新殖民主义”。
新型列强往往厌恶“新殖民主义”,主要原因类似路易十四厌恶奥兰治亲王的“大联盟”;但在宪制和安全意义上,它们都很难脱离这种体系而不严重损害自身。
实力均衡体系在“新殖民主义”的规训下,大体上能够约束次生型列强的冒险行动。
没有这种约束,伊拉克原本有机会成长为另一个昭和帝国,孟加拉也早已成为另一个满洲国。
在东亚,奥兰治式外交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美国的离岸平衡战略将东亚分为两大阵营:
一方是中国-大陆核心,另一方是太平洋-近海群岛。
自《旧金山条约》签署以来,实力均衡大体能够自行维持,新兴列强的冒险行动寥寥无几,每一次都在美国果断而节制的干涉下迅速复原。
前三十年的东亚奇迹和后三十年的中国奇迹都是这一体系的产物。
20世纪前半叶和20世纪后半叶的东亚安全形势形成了尖刻的对照,后者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生存和发展设置了坚固的安全防护栏。
然而,保护和约束是同一件事。
错误的历史认识和错误的自我定位很容易将新兴列强引入歧途,致其忽视世界体系的层级差序,将威尔逊世界的警察行动仅仅视为霍布斯世界的另一个列强的争霸行动,低估脱离世界秩序的危险性。
一个假设的东亚国际体系如果丧失了威尔逊世界的宪制性约束和仲裁性战争,保留了霍布斯世界的国家理由和政治逻辑,势必出现以下的景观:
日本自身的安全和发展得到充分保障,同时不能容忍大陆形成可能威胁自身的霸国。
“没有不属于领主的土地”是8世纪到11世纪封建君候竞争产生的法律虚拟,在此之前,无形态的准政治团体占据了欧洲大部分土地;“没有不属于主权国家的土地”则是17世纪到19世纪列强竞争产生的法律虚拟,而在此之前,无形态的准政治团体占据了世界大部分土地。
在这些地区,殖民主义通常意味着国家建构的开始,反殖民主义通常意味着国家建构的深化。
反殖民主义不是殖民主义的对立面,而是殖民主义的继续。
本地精英继承了欧洲老师的衣钵,将白人的事业发扬光大,但经常没有继承欧洲的政治习惯和政治伦理。
虚拟往往比现实走的更远,许多在法律上有主的土地和人口实际上仍然停留在国家建构前的状态,例如英印帝国的西北边境地区(今天的塔利班家园);或是一度存在的脆弱建构已经瓦解,例如索马里。
这里只存在达尔文意义上的赤裸斗争,不承认也不履行霍布斯世界的任何游戏规则。
蛮族或“没有律法的下等人”位于实力均衡体系的外围,经常遭到实力均衡体系的侵蚀。
在失败国家和国家建构之前的达尔文世界,众多的准行为主体争夺成长为行为主体的极少数机会。
永久性无形态战争构成达尔文世界的正常状态,国际体系止步于达尔文世界和霍布斯世界的边陲。
霍布斯主体的自发生成和实力均衡体系的外来入侵都可能在达尔文世界内部创造秩序生成的机会:
牺牲众多准行为主体为材料,从而造就少数新行为主体。
从达尔文世界的角度看,战争不是资源的争夺,而是组织的涌现;入侵不是资源的输出,而是组织的输入。
组织和规则才是达尔文世界的真正稀缺品,只有这两者才能为准行为主体提供升级的机会。
19世纪以后,霍布斯世界的竞技已经深入地球每一个角落,秩序自发生成的造法作用急剧降低,外来入侵催化的分量急剧上升。
几千年来,阿富汗山民不断向波斯和印度输送帝国建设者,然而,真正的阿富汗近代国家产生于英印帝国的防御型远征和“守在四夷”政策。
近代意义的政治与霍布斯主体同时诞生,个人与国家、权利与规则都是这一过程建构的产物。
在此之前,在此之外,生物人及其群体只能遵循达尔文主义的原理。
集体安全体系无法向无规则世界输出规则,无法向无主体世界发动战争,只能仲裁中间层(霍布斯世界)对外围(达尔文世界)的不当干预,或推动自我保护的单边“公共卫生措施”。
霍布斯世界从达尔文世界汲取资源,向达尔文世界输出秩序,却是顺理成章的流程。
达尔文世界的无形态战争一旦获得形态,自然就会凝聚为霍布斯主体和现实政治。
大多数次生型国家都产生于这样的进程。
从世界秩序的整体看,霍布斯世界既是威尔逊世界的挑战者,又是它的守护者。
权利政治在威尔逊世界的外围反对现实政治,对自己有利;在霍布斯世界的外围反对现实政治,却对自己有害。
美国历史上大多数外交成就属于前者,包括推翻纳粹;大多数外交失误属于后者,包括解散大英帝国和家长君主制政权。
如果只从国家利益和霸权稳定的理论框架来分析,这样的现象都是无法解释的。
即使在二者构成某些列强直接反应模式的情况下,行为主体的互动和国际演化的后继结果也总是符合世界差序格局的规范。
仲裁者与赐予者,实力与恩典
机遇是达尔文世界的法则,实力是霍布斯世界的法则,权利是威尔逊世界的法则。
法则不能跨越边界,集体安全体系必须在霍布斯世界实施实力仲裁,在达尔文世界实施恩典赐予。
扩大权利政治的先决条件是扩大威尔逊世界的边界:
为威尔逊世界牺牲霍布斯世界,为霍布斯世界牺牲达尔文世界。
集体安全体系如果不能扩大威尔逊世界的疆域,却错误的在霍布斯世界和达尔文世界实施权利政治,将导致世界安全体系甚至文明体系本身的退化乃至灭亡。
集体安全体系如果错误的混淆“实力对抗权利”和“实力对抗机遇”,宽容前者或打击后者,都将导致灾难。
前者将导致威尔逊世界的衰败,文明向17世纪的现实政治退化;后者将破坏霍布斯主体的生成和扩张,导致无形态战争的蔓延。
只有霍布斯主体才能在达尔文世界生成安全规则,威尔逊世界只有在安全规则存在的前提下才能实施仲裁权。
区别对待或所谓的“双重标准”其实是世界差序格局在外交政策上的自然流露。
威尔逊世界的基本问题不在于实施“双重标准”,而在于错误的放弃“双重标准”或颠倒了“双重标准”的适用对象。
集体安全体系使威尔逊世界的内部冲突变成了积累司法管理的步骤,使小国无须害怕大国。
美国宪法使赖债者罗德岛不必惧怕弗吉尼亚,而同样赖债的墨西哥却必须面对讨债的大军;北约则使侵占者冰岛不必惧怕英国,而同样侵占的阿根廷却必须面对报复的大军。
但威尔逊世界作为整体,自身就位于霍布斯世界的现实政治之中,在霍布斯实体的眼中,它只是同类实体当中的最强者。
权利的语言只对法律实体有效,对政治实体无效。
在中间层的实力均衡体系中,候补霸国向统治霸国的挑战注定会周而复始。
威尔逊世界如果决定维持自身的安全和内部的权利政治,就只有一种选择——它必须继承帝国的课业:
根据权利政治的理由,持之以恒的训练合格的优等生;根据现实政治的理由,周期性的摧毁挑战者。
如果霍布斯实体不再指望更加强大,而是指望更加正确,那么它就已经具备了优等生的资格,不会在霍布斯世界内长期停留了。
当塞尔维亚人和日本人认同他们的教师,对鞭挞的训练心怀感激时,它们就处在这样的位置。
俄罗斯和伊朗选择了完全不同的解释体系,预示它们的未来仍然在中间层。
实力的语言只对政治实体有效,对生物实体无效。
达尔文实体在它能够利用机遇升级为政治实体之前,没有任何训练能使它掌握权利政治的游戏规则。
干预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有意义:
提供组织和秩序的凝结核,培养具备责任能力的政治实体。
在爪牙浴血的外圈,公义是个毫无意义的词,这里属于恩典。
恩典的降临与恩典接受者的自身特点或作为没有确定关系,既不是奖赏也不是交换,仅仅取决于赐予者单方面的需要。
接受者的世界没有任何语言或逻辑能够解释恩典,它只有在接受恩典以后才有可能理解赐予者的世界。
达尔文实体不能指望依靠更加正确或更加强大而超过自己的同类,增加赢得恩典的机遇。
恩典在1848年突然降临到克罗地亚人头上,在1991年突然降临到库尔德人头上,此后的百年,霍布斯世界就增添了新的玩家。
这里就是神性历史的边界所在,任何人都不得向奇点询问“为什么”,原因仅仅在于:
犹太人不能问,为什么上帝不把应许之地放在乌干达;生物学家不能问,为什么造就你的受精卵没有留在输卵管内。
自我对世界的认知就是一面镜子,照亮了世界体系和自身的真实位置。
1998年,欧洲的舆论领袖抱怨说:
“至少在欧洲不能这样做。
”(在非洲似乎可以勉强容忍。
)他们无意中暴露了三件事:
其一,他们不允许威尔逊世界的边界后退,也不允许威尔逊世界倒退回集体安全体系建立前的状况;其二,塞尔维亚位于威尔逊世界与霍布斯世界的边疆,它仅仅需要适当的课业就能加入优等生的行列;其三,卢旺达位于霍布斯世界与达尔文世界的边疆,权利政治的语言在这里丧失了意义。
2004年,俄罗斯政治家谈论反对伊拉克战争的新“协约国”,他们无意中暴露了三件事:
其一,他们用霍布斯世界的实力均衡外交反制他们假想的单边主义,暴露了自己身在霍布斯世界的地位;其二,法德的抗议基于多边决策程序原则,在威尔逊世界的权利政治中属于宪制争议而非实力较量;其三,伊拉克战争的胜利实施了世界秩序的宪法仲裁,再次证明集体安全体系就是合众国政治习惯的外延。
较之俄罗斯,中国在世界秩序中的位置更为边缘。
她如此爱慕现实政治的假想模式,为赢得霍布斯实体的资格无比自豪,将大国博弈的危险游戏视为国内合法性的基础;无不暴露自己的真实处境。
她位于霍布斯世界与达尔文世界的动荡边疆,经常以自身的存在为主要的游戏资本。
在旧金山诸条约构建的东亚势力均衡体系内,她的处境最为孤立;但只有一项因素比她的客观形势更危险,那就是她的主观判断。
除了地缘形势更加危险以外,她的认知地图酷似1930年代的日本昭和帝国身处多国体系的较低层次,左右有势均力敌的对手和旁观者,头顶有压倒优势的仲裁者。
任何破坏博弈平衡的胜利都会将更多的旁观者驱入对手一方,仅仅仲裁者的存在就足以取消对手放弃的可能。
她若对查理五世和弗朗索瓦一世以来的欧洲外交史稍有认识,就应该明白:
势力均衡体系不欢迎地方性强国的局部胜利,更不用说推倒重建更加公正合理的国际新秩序了。
然而,错误的自我定位使她做出了荒谬的判断:
将态度和利益差异甚大的对手、旁观者和仲裁者视为沆瀣一气的阴谋集团,其实这样的集团只有在她自己企图全面推齤翻体系时才有形成的可能。
从她坚持列强对等原则那天开始。
昭和帝国就已经是一具依靠惯性走动的尸体。
她拒绝承认绝境的倔强努力增加了死亡的痛苦和东亚的混乱,在几代人的时间内关闭了实现列强平等的可能性。
较之昭和日本,更不用说较之德国和俄罗斯;中国更是列强俱乐部的后来者,更难确定适当的位置。
在霍布斯世界积累游戏规则的三百年间,她是局外人。
在威尔逊世界修正游戏规则的数十年间,她是挑战者。
现在,她不知道自己的国际定位。
游戏规则总是创始者宪制的延伸,总会将后来者的宪制变成自己的延伸。
后来者为了争取融入国际体系的更高层次,通常需要对自己实施痛苦的改造。
奥斯曼帝国在入口处,土耳其共和国在出口处。
中国自觉和不自觉地依据自己在中间层的地位,能够理解来自内圈的实力干预;但她从未赢得塑造、修改和解释游戏规则的核心资格,因此始终对规范世界的结构性力量缺乏良好感觉。
所谓良好感觉,是指内政和外交的政治习惯存在天然和本能的配合默契,犹如骑手和他一起长大的马儿。
罗马人和英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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