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好又暖.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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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好又暖.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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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好又暖
被虫蛀过的褐色雕花木窗子安静沉睡在老街尽头。
冬日偏暖的黄昏里,孩童们嬉闹而过,窗上破败残留的贴纸随风四散开去。
有些年头的尘粒便从屋里蹿了出来,在空气中突突腾飞。
这引起了经过此地的路人的不满,烈焰红唇被纤细的手遮盖着,眉头一皱生怕那年代久远的灰尘会将她面上的妆容毁掉。
借着那残破的木窗,白天里最后的光线才得以照进那间暗淡的房屋。
八仙桌、条板凳,以及屋顶上悬挂着的白色条幅成了这间屋子里曾经辉煌过的最后见证。
香炉早就熄灭,墙上斑驳的痕迹是一个又一个白天黑夜的自然杰作,掉了大半个角的牌匾上的字迹还隐隐可见。
仿佛历史的晨钟暮鼓送走的只是一座城市弦歌相伴的遥远岁月。
而那些忘我的追捧、山呼的喝彩依旧还在这有情与无情的当下上演着。
鲜活得如同还能听到清晨练功的孩子们站在河边气势雄浑地念叨着:
自古人生于世,须有一技之能。
吾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
……
吃过了苦中苦,忍完了痛上痛,终于成名成角。
在那方舞台上成就了一个时代的欢娱,也成就了自身的光荣与梦想。
看客趴在破落的窗子上,挥手作别了过往的繁华,所有的热闹归于沉寂,牌匾背后疯狂沉醉与痴迷的岁月,终究在新的时代里成为一段浮华记忆。
明也站在门外踟蹰了很久。
他知道顾西辞这会儿正难受着。
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偏偏在今天一大早送来了这鲜艳喜庆的请帖。
还好巧不巧地被他撞上,接过了这烫手的山芋,进也不是退也不能。
骑虎难下。
从厨房出来的顾轻和手上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中药,明也隔着老远的距离就闻到了甘草的味道。
他不喜欢这味道,本能地捂住鼻子,见轻和走过来,便招呼:
“和小子,你这药什么时候才能断了啊?
”
轻和浅浅一笑,说:
“我倒希望从没端起这药罐子才好。
”
明也觉得说错了话,便改口:
“这是常年赞助咱们京剧院的黄总派人送来的。
”说着将手上的喜帖朝轻和递过去,“黄总女儿下周出嫁,想请咱们顾大爷去捧个场。
”
轻和朝后退了一步,没有接,抬眼说:
“我小叔现在估计没这个心思。
”
明也叹气,连顾轻和都不敢去招惹屋里的那位爷,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事情始末他是知道的,所以也就没法苛责。
顾门七代,从光绪开始便从未断过,是真正意义上的梨园世家。
即便在当今京剧盛况已经不复当年的情况下,赋予这个家族的荣耀也不减以往半分。
上一代顾长庚膝下两子,大儿子顾北望从小体弱多病,嗓子先天条件不好,用行业里的老话来说就是祖师爷不赏饭吃。
但是另外一个儿子——顾西辞的情况就完全不同。
他嗓音优越,扮相极好,天赋甚佳,风格独树一帜。
除开继承家族的荣誉之外,他本人更是开创了属于自己的名伶时代。
承于前人,却优于前人。
顾长庚在顾西辞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离世前特将他托付给自己的师父——当代梨园行里声望最高的老生大家沈常春。
虽然,顾西辞专攻的是旦角并未沿袭老生,但师从沈常春的事实是不能改变的。
而对从小便失去父母长兄庇护的顾西辞来说,沈常春不仅是他进入梨园的领路人,更是如同父亲一样的存在。
可这个重要的存在,在几经命运的波折之后,于今天凌晨辞世了。
明也见顾轻和端着药拐进了前庭坐到柳树下的石凳子上,不愿意接手的意愿表现得再清楚不过,他也就不再坚持了。
顾西辞在房内,雕花木格子和着淡青玻璃的门半掩着,明也朝里面望了两眼,见他端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穿着素白的对襟衫子,袖子卷在肘间,胳膊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窗台上的两盆君子兰开得正好。
看不见他的眼神,侧脸浸在明朗的晨光中,刚柔并济。
他看得出神,此刻的顾西辞好似一缕青烟,明明就在眼前却让人觉得缥缈得无从寻起。
“你在那里站了老半天,不累吗?
”顾西辞扭头朝门口看去。
明也听到他的声音,终于卸下忧虑推门进去,将拿着喜帖的手背到身后,走到他面前问:
“是要去沈老那边吗?
”
听到“沈老”两个字,顾西辞动了动眼皮,从椅子上站起来,说:
“这会儿去不是给沈家后人添乱吗?
”
“要说后人,沈老生前在你身上用的心可是最多的,后人的称谓,你若愿意是担得起的。
”
“只怕沈家人不这么想。
”
“那,还是去京剧院?
”
顾西辞将睡觉穿的衫子脱掉,上身紧实有力的线条在明也面前晃荡,看得明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帮他将放在一旁衣架子上的长衫递给他。
顾西辞接了过去,手臂一挥,素色长衫便转到身后,两臂迅速伸进袖子里,挺直了腰腹,将肩下的扣子扣上。
整理了一下衣领,露出白色的里衬,喉结随之滚动了两下。
“这几天的演出,我推了。
”
“推了?
”明也走过去将门打开,“院长知道吗?
”
“沈老临走的时候交代过,若他去了,要我为他搭台唱上三天。
”
“哦……”明也将手上的喜帖从背后插在裤腰上,“但是沈家不是说明天才开始举办追悼会吗?
”
顾西辞跨出房门,见顾轻和坐在前庭的柳树下盯着碗里的中药看,便朝他走过去,听到明也这么说,于是回答:
“所以今天我要去准备准备。
”
“准备唱什么吗?
”
顾轻和见顾西辞走过来,立马端起碗送到嘴边,屏住呼吸将药在顾西辞还没走近的时候喝得一滴不剩。
“我今天会回来得比较晚,晚饭不用做我的。
”顾西辞双手垂在衣衫两边,声音柔软,“回莫愁的时间定下来了吗?
”
顾轻和站起来,露出一排大白牙笑着回:
“就这两天,那边的老师在催了。
”
“好。
”他将手伸过去搭在顾轻和的肩上,“小叔这几天会比较忙,就不送你了,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记得按时吃药。
”
顾轻和点了点头,顾西辞便同明也一起出了院子。
车门打开,顾西辞坐进了后排,明也钻进了驾驶室,刚想把冷气打开,想到顾西辞不喜欢,便作罢。
“不用顾忌我,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
明也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回:
“没事,也没有那么热。
就是和小子回莫愁,你放心让他一个人去?
”
“他出生在那里,自小又是在那里长大,虽然有十年没回去了,但邻里之间逢年过节他都有问候,轻和的适应能力比我强。
”
明也发动了车子,从后视镜里看到顾西辞目光还留在他的那方宅院,知道他并没有嘴上说的那么放心。
“和小子的生活自理能力比你强,适应能力就不一定了。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就高三一年,我没事的时候会去看他的。
”
车子发动的声音盖住了顾西辞轻微的叹息,明也踩下油门,车子一溜烟驶出了B市的桐茶胡同。
胡同深处的四合院,黑瓦灰墙,天井下的青石地砖上放着一口大陶瓷缸,缸里种着几株睡莲,开得很好,莲下红色锦鲤正游得欢快。
正是七月火热的季节,市中心的人工湖里种着大片大片的荷花,放眼望去一点生气都没有。
隔着公交车的玻璃,仿佛能看到湖面上正冒着热气,像是湖水被加热煮沸了一般。
几个补课回来的孩子互相靠着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
“喂——”靠窗的人不耐烦地推了推倒在她肩膀上的人,“我说刘清源,你爹不会是又失业了吧?
”
“呸,”刘清源有气无力地回,“我爹他老人家好着呢!
”
“那你怎么这么臭啊?
”说着,她赶紧捂住鼻子,“又不是没钱交水费,用得着一年洗一次澡吗?
”
刘清源听到这里不乐意了,不顾自己肩膀上还靠着别人,腾地坐起身,凑近靠窗的人威胁着问:
“你说我身上臭?
”
“不仅身上很臭,而且……”
“而且什么?
”
“嘎吱”一声,公交车到站,被打扰清梦的人悻悻起身,打头下了车,刘清源扯着那人不依不饶地问:
“而且什么?
”
“而且还口臭啊!
”那人说完拔腿就跑,把剩下的三个人甩到身后。
“乔遇,你给我等着,老子今天要臭死你!
”
刘清源已经做好了追上去的准备,却被当中最高的人一把拉住,眯着眼问:
“不无聊吗?
当你们还是七八岁?
”
“可是她污蔑我。
”刘清源委屈吧啦的样子可不就是七八岁吗?
“扭曲事实才叫污蔑。
”
刘清源对上他的眼睛,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咽了咽口水艰难地问:
“杨滴,我拿你当兄弟,你居然这样践踏我的小心脏?
”
杨滴松开他,摇着头上了石拱桥,双手插进裤兜里大步朝巷子里走,懒得跟他继续耍嘴皮。
刘清源眼见被众人嫌弃,心里极度不爽,扭身一看还有一个人,于是赶紧贴过去笑呵呵地说:
“乔见,我们巷子里就数你脑子好使,你给哥说句公道话。
”
乔见见状赶紧退后一步,捂住鼻子一言不发却胜似万言。
“天哪!
”刘清源一跺脚一咬牙大声号起来,“我莫愁小王子的名声岂能由你们随意诋毁,尔等简直是丧心病狂啊丧心病狂!
”
哭号声从马路上传进了巷子,乔爱国盘着腿坐在门前河边的石凳子上,身旁放着老式收音机,正听戏听得起劲儿,被从远处传来的杂音扰了兴致,嘟囔了一句便又沉浸在戏中的故事里去了。
乔遇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汗水从额头滑过脸颊流进脖子里。
见乔爱国眯着眼摇晃着身体,像是享受天籁一般地听着那些叽里呱啦的戏曲,连她走到他跟前都没反应过来。
乔遇擦了擦脸上的汗,蹲下去将收音机关掉。
熟悉的旋律突然停止,乔爱国受惊般地睁开眼,瞅见是自己女儿在捣乱,也不生气,笑呵呵地准备打开继续听戏。
“爸,”乔遇坐到他边上,“这玩意儿你都听了十多年了,不腻啊?
”
“饭你也吃了十几年,腻了吗?
”
乔遇一把抱住乔爱国的胳膊,撒娇地说:
“那不一样,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哪是这能比的。
”
乔爱国笑眯眯地拍了拍乔遇的脑袋,站起来将收音机收起来,说:
“对你爸我来说,这玩意儿比饭重要,饭一顿不吃顶多会饿,戏一天不听,会死的。
”
“呸呸呸,”乔遇跟着站了起来,皱着眉反驳,“好好说话。
”
“谁呀?
谁又不好好说话了?
”
从拐角处传来了欢快的女声,声音清脆中带着点南方女子特有的软糯。
乔遇听到这声音,皱着的眉头立马舒展开来。
杨落踩着艳红色的高跟鞋,穿着水洗蓝小脚紧身牛仔裤和印着夸张表情的白色T恤,青春又靓丽。
一头浓密的鬈发随意披在肩上,烈焰红唇一点也不媚俗。
乔遇小跑过去,站在杨落面前,看到她手里的包直夸赞:
“哇,好漂亮啊!
”
杨落低头轻笑,然后把手上水蓝色的糖果包递给她,说:
“好了,知道你不是夸我的。
”
“落落姐也漂亮。
”乔遇接过包笑得眉眼弯弯。
乔爱国走过去见,乔遇又收人家东西,脸冷下来批评她:
“你又拿你落落姐的东西!
”
“乔叔叔,看你说的,这是我工作室出的新品,不值钱,再说有小遇这样漂亮的小美女给我免费打广告,我感谢还来不及呢!
”
“就你会说话,”乔爱国将收音机夹到胳膊下面笑着说,“回家跟你爸说,晚上去找他喝酒。
”
“好。
”
杨落扭身准备离去时发现拐角处露出了一块莹蓝色的布料,她侧了侧身子,便看到了即便是暑假还穿着校服裤子的乔见,他站在繁盛的榆树下,清风拂过,从眉眼到身体都是青春年少的气息。
“乔见!
”她笑着冲他摆了摆手,“我们乔见要上高中了吧?
”
乔爱国乐呵呵地回答:
“可不是嘛,我们巷子里最小的伢儿,过了暑假也要上高中了。
”
听到“最小”这两个字,乔见脸色微微一红,低着头走了过去,对着杨落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她的招呼。
“这孩子,读书读傻了。
”乔爱国不好意思地向杨落解释。
杨落倒是不在意,将头发捋到脑后笑着告别:
“我们巷子里就指着乔见有出息了呢!
”
说着话的工夫,杨滴也从远处走来,向乔爱国打了招呼就同杨落一起向巷子更深处走去。
过了石拱桥,经过一片小柳树林便来到了莫愁巷,这是S市繁华市区的一块静土,小河弯弯连着这条古老的巷子以及在这里生活的人们。
巷子最深处,对门建了莫愁巷里具有传奇色彩的两栋宅院。
古朴而年代久远的是梨园世家——顾家的旧居,奢华而现代的别墅是布料大亨杨天生的新府。
顾宅已近十年不曾有人住过,但门前的两株睡莲开得却很好,风一吹,摇曳生姿。
天还未亮,明也就出门将车开到院门口,偶有几声狗吠,除此之外便安静得如同旧时候。
顾西辞的住所大门从来不锁,他推开进去,前庭柳树下的石凳子上还搁着昨天上午顾轻和喝药的碗,天井里陶瓷缸中的睡莲还没醒。
明也蹑手蹑脚地走到顾西辞的门前,暗黄的灯光从玻璃门中溜出来,他轻轻地敲了敲,顾西辞便起身开门站在了他面前。
“都准备好了?
”明也看着穿戴整齐的顾西辞问,“昨晚睡得那么迟,要不再睡会儿,等下我叫你?
”
顾西辞掀起长衫的下摆,一只脚踏出门槛:
“不用了,早点过去吧。
”
“台子都搭好了,配乐那边也安排得滴水不漏,你这么早过去干什么?
”明也不解。
“我以前没在外面唱过戏,要先去熟悉一下环境,毕竟是给师父交最后的作业,不能出一点差错。
”
明也将院门关上叹了口气说:
“别人我不知道,但你我是敢保证的啊,开口成金,在这梨园行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顾西辞扭身平静地打断他:
“你说这话只怕我是要折寿的。
”
“呸呸呸,那你当我没说过,”明也双手合十对着天浮夸地大声说,“你们都没有听到啊,我刚才什么都没说,要真的是说了什么,那也不是我说的,就算是我说的也不是说我们顾大爷的。
”
顾西辞难得扬起嘴角,温和一笑。
沈常春今年已是九十岁的高龄,顾西辞算是他的关门弟子。
生于乱世,成长在动荡的年代,死在红旗下。
命运流转,到如今却没有一个沈家后人愿意继承他的先业。
世人都说,这一代巨匠死后无人是何等凄凉。
然而,这凄凉在沈家后人那里却无法体味。
顾西辞是京剧院认定的特级艺术家,是京剧这项国粹在国际上现存的具体代表者,声名远播。
平日里除了在大剧院表演,就是闷在在家里练功,或者被派到各个国家做文化交流。
关于追悼会,他未曾身临其境过。
所以当他一夜无眠地在凌晨踏着漆黑的夜路来到沈老故居,看到并不是一派人走茶凉后的凄婉景象,而是欢歌笑语的棋牌现场后,他才会垂着眼问明也,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明也带着顾西辞找到了丧事的负责人——沈老的孙子。
那人穿着墨色的衬衣,袖子挽在肩头,黝黑的手臂上文着一条青龙。
看到顾西辞,他轻蔑一笑,指着不远处用白布随意搭建的台子对顾西辞说:
“就是那里了。
”说完转身就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点着。
随后一个和他气质差不多的人走到他跟前指着顾西辞问:
“谁啊?
哪个明星?
”
“什么明星啊!
”沈老的孙子吐出了一口烟压低声音,“老东西活着的时候宠的小年轻呗。
活着天天咿咿呀呀唱个不停,死了居然还要听戏,让人不得清净。
”
尽管那声音已经低到他最小的分贝了,可字字句句依旧清晰地在夜风里传送到顾西辞和明也的耳中。
明也握起拳头,关节嘎嘣作响,手臂上青筋毕现,仿佛一下秒就会爆发。
顾西辞扭向他,手从袖子里伸出按住他的胳膊,力气不大却让他动弹不得。
当金色的晨曦洒在白色台子上的时候,才陆陆续续有沈家宾客从四面八方赶来,略微表达了对死者的遗憾之后便落席,畅聊家常,细说人生。
仿佛这场追悼会和死者并无关联,只不过是借由这场丧事让多年不曾联系的亲朋好友有了一个正当的不得不见面的理由而已。
穿好戏服勾画完脸谱,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出神,他人常说故事里的人物不管用何等绝妙的辞藻来杜撰,大概都抵不上他一张脸谱来得生动形象。
想起沈老生前对他的评价——每每入戏,仿若化境——他便愧不敢当,立誓此后一定会同沈老一样将一生的时间奉献给这门艺术,哪怕为之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京剧,便是他的生命。
“配乐已经就绪。
”明也走进来端详着他的装扮,心里暗暗叫好,“连着唱三天,可要悠着点,反正都是些凑热闹的人,没必要太认真了。
”
“那怎么行?
”顾西辞起身准备上台,“不管台子大小,上去了就要拿出最好的状态,这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别人尊重。
”
明也在心里暗暗叫苦,连声说:
“顾老板批评得是,您且等着,我出去招呼,声乐先走,您再出场。
”
锣鼓胡琴的声音和着清晨的风在沈老院子里悠扬绵转,喧哗的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
上演的是名扬四海的《霸王别姬》,顾西辞将心中对老师辞世的悲壮心情深深地掩藏在字里行间,一颦一笑,一起一坐,虞姬心里有多放不下楚霸王,顾西辞心里就有多舍不得沈常春。
霸王是由沈老另一名年岁稍长的弟子来演的,和顾西辞算是首次合作,但唱念之间默契甚佳。
台下泥土的质朴气息和台上清新刚健的风雅底色在某一个瞬间终于决裂,有人站起来朝着台上的演员大喊:
“能不能唱首《小苹果》?
”
乐声中断,虞姬手中握着的剑应声落地。
人群哄闹,瓜子果盘随意堆砌,大人小孩神情各异,不过是一瞬间的空隙,观众便将目光撤离了舞台,重新拾起刚才的话题。
回到后台。
油墨重彩的脸谱后,一张原本鲜活的面孔现在变得暗淡起来。
沈老的另一位弟子卸下脸谱,叹了口气:
“西辞啊,有些事情不必太过当真,这些人懂什么?
我们来呢,主要是感谢师恩,他们爱听不听。
过了这几天就好了,你的舞台在大剧院,在那里,你还是顾西辞。
”
明也将他送了出去,回头见顾西辞依旧愣在那里。
“你师哥说得对,准备下一场吧,下一场是《奔月》。
”
“不对。
”顾西辞终于开口,“他说得不对,不是他们不懂我们,而是我们失去了他们。
”
“瞎说什么呢?
”明也转身开始帮他找嫦娥的戏服,“最近你就是太累了,等过完这两天,好好休息休息。
”
临时挂起的帘布被人粗鲁掀开,浓重的烟酒味扑面而来。
还是早上接他们的那人,只见他咧嘴一笑,因常年抽烟而染黄的牙齿便裸露在人面前,他从怀里拿出一沓崭新的票子递到顾西辞面前:
“这是你的酬劳。
”
顾西辞抬眼,眼神缥缈,压低了情绪回:
“你以为,我是你能请得起的人吗?
”
那人对此嗤之以鼻,将钱搁到顾西辞的戏服上,冷笑着说:
“Whatever!
拿着钱走人,你们的艺术我们欣赏不来。
反正我爷爷已经死了,你即便是唱得再动听,他也听不到了。
既然如此,你何不放过我们?
”
“你说什么呢!
”明也大声质问。
“普通话听不懂啊?
”那人毫不惧怕,“别以为自己多高大上,自古以来戏子就是下九流的东西。
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伺候我爷爷已经够让人厌烦的了,你们就别再给我们添堵了……”
听到这里,明也再也无法忍受,握紧的拳头抡起就要往那人身上砸,却被顾西辞一把拦下。
“西辞!
”明也不解。
“哟,说了两句还想打人?
看你们一副小白脸的模样,就是给你们打,也只怕是会伤到你们自己吧,有种就来啊……”
“打这种人,你拦我干什么?
”明也红着脸收回手。
顾西辞朝那人走了两步,平视着他,脸上的油彩味在夏日的气温下越发浓重,垂在身体两边骨节明晰、匀称修长的手慢慢地握成拳头,在谁都不经意的瞬间抡起砸向那人。
看似云淡风轻的三下,却全中要害,痛得那人“扑通”一声坐到地上,憋红了一张脸,张大嘴巴哑然失语。
顾西辞收回拳头,目光冷彻,望着他说:
“打你三下,一是你不孝,二是你无礼,三是你有眼无珠。
”说完转身把那人放在他戏服上的钞票丢进一边的垃圾桶,顶着油墨重彩的一张脸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明也收拾好了带来的东西,朝那人冷哼了一声便立马追了出去。
车子开上了市区的主线,明也才问:
“那种人,何必让你亲自动手啊?
”
“他骨骼健壮,打他,你会受伤。
”
“我×!
”明也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明明是顾西辞看起来更柔弱,怎么反倒自己成小白脸了,“你都能没事,我会受伤?
”
“我自幼练功,为了学戏吃尽苦头,不是你能比的。
”
明也不再说话,再说怕他又该想起沈老了。
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精致琉璃的面容,即便是动了怒,乱了型,那副神情依旧风华绝代。
京剧院的院长柳河治和沈常春也是故交,听说了这件事,心里感慨不已,往前再推几十年,这种事情就绝对不会发生。
那些条件不好的人,怕是连顾西辞的面都见不着,真是应了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因着这件事的导火,再加上顾西辞有向小生转型的打算,柳河治亲自下令要顾西辞休息一段时间,让明也带他出去走走看看。
明也蹲在天井里逗弄小锦鲤,问屋子里的顾西辞:
“柳院长说了啊,让我带你出去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想去哪儿?
”
“你也放假吧,回去看看家人。
”
“啥?
”明也不敢相信,“和小子要回莫愁,我也放假,那你是准备把自己饿死吗?
”
“我也回莫愁。
”
明也冲上去一把推开他的房门,见他身上套着棉质白衫,仰头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完全是一副洗尽铅华后绝望又疲惫的模样。
“你回去干什么?
”
“听说读高三压力很大,我休息一年回去照顾他。
”
明也大笑:
“你照顾他?
只怕是你跟着回去以后和小子压力就更大了吧!
”
“就这一年,”他扭头看向明也,“没有重要的事情,不要来找我,不是非去不可的演出,都推了。
”
明也愣了愣神,收回笑脸,问:
“你认真的?
”
屋内焚着的香在瓷白的香炉里一线而上,顾西辞就像那渺渺升起的香烟,靠在木质椅背上,心如泉溪,清澈而明亮,纵是周遭杂乱不堪,可他依旧能平静如斯,安然不动。
“是。
”他回。
莫愁巷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说的是,离开十年的梨园世家顾门第七代传人顾西辞昨天夜里突然携子归来。
夏季无风的清晨,闷热的空气粘在人身上,让人感觉窒息又烦腻。
乔遇躺在靠窗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醒不来。
从房间的窗口望过去便是巷子里的那条小河,河岸上是垂杨柳,有风的日子临窗而望是一片郁郁葱葱青翠的模样,但今天望过去却了无生气。
十年前乔家遭难,被乔爱国年少时结识的挚友杨天生接来,住在杨天生发家之前所住的旧居里。
房子是有些年头的老房子,临水而建,虽然破旧了一些,但抵不住这水乡的柔情,倒显得底蕴十足。
在温情款款的岁月里,一家人在这莫愁巷一住便是十年。
十年间,乔爱国最大的乐趣就是在闲来无事的日落黄昏后,迈着小碎步走到巷子深处,表面上是去找杨天生唠家常,而实际上却是去照看顾家宅院门前的那两株睡莲,即便是在冬日落雪的日子都照去不误。
他常说,是上辈子积了德,这辈子才能同顾家有一丝无形当中的联系,即便那是单方面的。
他说,顾西辞是他的偶像,是他不吃饭都能饱的精神食粮。
而此刻,他的偶像终于近在眼前了,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当代戏痴的家主,却蹲在自家女儿的床前没出息地求她代自己前去和偶像搭讪。
真是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什么叫叶公好龙。
乔遇翻了个身将脸对着墙,不回应。
乔爱国推了推她的肩,笑呵呵地利诱:
“你不是看中了那双什么克的球鞋吗?
只要你答应爸爸,我下午就带你去买。
”
“爸,”乔遇起身,凑近乔爱国,“那是我三年前想要的,您这是夏日的被褥秋天的蒲扇,来得不是时候。
”
“夏日的被褥秋天的蒲扇怎么了?
今年用不上,留着明年再用嘛,隔夜又不会馊掉。
”
“那您怎么不自己去?
”乔遇说着又朝床上倒去,“自己的偶像自己去见。
”
乔爱国咂了一下嘴,伸手摸了摸下巴说:
“我笨嘴笨舌的,见了面怕说错话!
谁不知道我女儿的文采响彻整个莫愁巷,虽说你学习成绩不怎么样,但是把黑的编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的本事那可是无人能及的。
你帮你老爸先去探探风,日后我心里才有谱嘛!
”
乔遇惊讶地看着她老爹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地黑她,哭丧着脸问:
“我怕不是您亲生的闺女吧?
”
“啧,”他又咂了一下嘴,“你看你说的,不是亲生闺女能和我长得这么像?
说到长相,放眼整个莫愁巷,你也是无人能及的,所以就算是你去说错了话,顾老板也不会怪罪的,你知道在成人的社会里,人们对长得好看的人总是格外不一样。
”
乔遇看着乔爱国能说会道的样子,不知道他哪里笨嘴笨舌了,但又不好直接说,就问:
“您是要我出卖美色,去博您偶像一笑?
”
“说什么呢,你这孩子,”乔爱国轻拍了一下她的头,“顾老板是那种轻浮的人吗?
”
“您的意思是,若他是,我就得牺牲?
”
“你这孩子越说越没边。
”
乔遇朝门外看了看,不服气地说:
“乔见长得也好看,你咋不让他去?
”
“他不是在学习嘛!
而且他也没有你灵活啊。
”
言外之意是,谁让你学习不好的。
“那我也要学习。
”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人说?
”乔爱国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顾老板那要是搁在旧时候,比你墙上挂的那些电影明星红火得多,你就是想见,也未必见得到。
”
“您也说了,要搁在旧时候,现在是新世纪了。
”
“新世纪怎么了?
新世纪的人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了?
”
“新世纪的人,不听戏了。
”乔遇坐起来,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说。
乔爱国愣了一下,随即起身仿佛陷入了某种深思,走到门口又转身对乔遇说:
“对啊,就是因为人们都不听戏了,那个还坚持唱戏的人才显得可歌可敬可叹啊!
”
水影斑驳刻落在漆白的墙上,窗台上新插得柳枝摆动了两下,有风来了。
最终,乔遇还是没能辩赢乔爱国。
她端着她妈刘云玲给她做的冰镇赤豆小圆子不情不愿地走在巷子里,白色连衣裙腰间的带子还没有来得及系,整个人看起来空荡荡的。
河岸边几棵石榴树花开得红艳艳的,远远望过去像一团团绽放的火焰。
乔遇看得出神,完全没有留意到迎面走过来的杨滴。
“你眼睛长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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