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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谈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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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2011年09月16日 24版)
题字:
毕胜
张炜,1956年生于山东龙口,长篇小说代表作《古船》、《九月寓言》,获奖作品《你在高原》。
罗雪村
刘醒龙,1956年生于湖北黄州,长篇小说代表作《圣天门口》、《政治课》,获奖作品《天行者》。
罗雪村
莫言,1955年生于山东高密,长篇小说代表作《红高粱家族》、《生死疲劳》,获奖作品《蛙》。
罗雪村
毕飞宇,1964年生于江苏兴化,长篇小说代表作《青衣》、《平原》,获奖作品《推拿》。
罗雪村
刘震云,1958年生于河南延津,长篇小说代表作《故乡面和花朵》、《我叫刘跃进》,获奖作品《一句顶一万句》。
罗雪村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将于9月19日颁奖,我们约请本届茅奖获奖作家张炜、刘醒龙、莫言、毕飞宇、刘震云撰文,他们的创作甘苦,获奖作品的创作初衷,对读者朋友或有助益。
——编 者
迎着北风赶路
作为一个写作者,在漫长的文学创作道路上,有点像一个人迎着北风赶路。
有时候难免会感到疲惫、寒冷、沮丧,有时候也会兴致勃勃,有一种行走的快感。
在这个时候给他一杯滚烫的酒,可能会把他身上的疲惫驱走一些,给他带来一点温暖。
一个写作者对待荣誉,就像赶路人对待这杯酒一样。
不过,如果没有这杯酒,他还是要赶路的,因为这是他的命运。
我在1988年开始写《你在高原》的时候,已经完成了《古船》等长篇小说,还有很多中篇短篇、散文和诗。
我个人在文学道路上的跋涉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当然也有所成功。
我积累艺术经验的同时,也积累了更大的创作欲望,所以想有一次更饱满、更淋漓尽致的表达——这个表达要有相应的体量去匹配,也就是说,不可能是一个单行本,而应该是结构上非常大的一个作品才能完成。
另一方面,就是我个人复杂的经历和长长的阅读史,这一切结合在一起,才有条件催生这样的一次浩繁的表达。
没有这么大的体量,似乎已经不足以表达自己30多年的人生体验:
这其中有说不尽的感慨,有蓄起的饱满的情感,它们都要找到相应的艺术形式去表现。
我们这个年龄的人经历了一些重要的事件,比如说饥饿年代、“文革”,还有拨乱反正之后的一些事,特别是经历了上世纪80年代初关于人生理想的那场大讨论。
当时给人的感觉就是全国上下,到处都在寻找真理,人人都在设计人生道路。
从目前看,中国的物质主义欲望非常强势,在这种状态下,回头想想那个年代,就会觉得像在梦里一样,不可思议。
所以我们每每回到那个场景,就回到了一场激越的、慷慨澎湃的大梦之中。
所以对应今天的时代,这种种回溯是特别有意义的。
我的这部长卷写了100年的历史,从革命党人一直写到今天。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是接近今天,笔墨也就越重越浓。
所以它不仅是一个反思过去,追忆过往的回忆性作品,而更多是一个全面展现当下中国的作品。
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好多朋友,包括我自己,都是亲历者,是参与其中的人。
一些人在那场壮怀激烈的行走中,有各式各样的遭遇。
我是目击者,也是行动者。
我想告诉大家的一个事实就是:
我们都是有承诺的人。
有的人真的付出了太多,这些必须得到记录,不然就对不起昨天和未来。
所以这样的写作对我来说,也是非做不可的事情。
22年的文学马拉松,遇到的最大挫折和挑战,还是怎样拿出足够的勇气和耐力去迎接一场大劳动。
在这场空前的劳动面前,要解决许多生活中具体的、琐碎的问题,因为它们会把作者从文字的世界里拽出来——怎么抵御这个强大的现实的拽力,坚持生活在个人的世界、虚构的世界里,这很难。
这些问题每天都很具体,需要你去抵抗。
这个抵抗是必不可少的。
如果没有强大的拒绝的力量,就会从那个世界里走出来,这样创作也就失败了。
作品写完了,有一种极其空荡的、失落的感觉。
因为我与书中的男男女女,这所有的人一起生活了22年甚至更长的时间,突然告别了他们,就会有一种不适感和恍惚感。
我记得以前看过一幅漫画,画的是一个作家,他在一部作品完成以后,正跟书中的人物一一告别,那个场景是他们在抱头痛哭。
我非常理解这幅漫画,觉得它并没有什么夸张。
试想,我跟这100多位人物的密切讨论、倾听、争辩、相处,已经长达20多年,而今不得不结束了,分手了。
而这之前我已经习惯了在他们中间、在那个世界里的生活,我与他们的关系,许多时候比与现实世界的关系还要紧密、贴近。
《你在高原》是我22年的心血,是我最沉重最复杂的作品。
即便如此,读者也没有必要一口气把它读完,他可以慢慢读,如果感觉不好,就把它扔掉——阅读应该是享有充分自由。
对于文学的前路,我们不必悲观,不必被问声吓住——总有埋头阅读和思考的人,没有他们,没有精神追求,我们的社会将变得一团漆黑。
为什么物质主义到现在还没有把人类彻底压垮,我们还存有希望,我们还在抗争,就因为仍然还有无数的精神上的求索者,他们是不倦的、永远存在的。
泛经济时代的天职
有一个问题让我很受困扰。
世界上有难以数计的留鸟和候鸟,在中国的文学传统里,为何只有喜鹊一直受着人们的喜爱?
家里的南阳台和北阳台上,天天都有斑鸠飞来飞去。
写作时,这些中等身材、相貌俗气的鸟儿,经常隔着玻璃,在阳台上放肆地晃来晃去。
我不喜欢它们,这种名叫斑鸠的鸟儿,品行似乎有些问题,比如习惯鬼头鬼脑,从不正眼看人,擅于故弄玄虚,有事没事都要猛地一拍翅膀,发出惊心动魄的音响,还以为真有惊怵悬念发生。
实际上,卖那么大的关子,根本不是要一飞冲天,往往只是蹿出百步之遥。
因为这些斑鸠,我才对与其迥然不同的喜鹊有所理解。
喜鹊的模样,无论是独立枝头,还是穿越云天,总是从容、安详、优雅、高贵,哪怕是偷猎者的枪口就要冒烟了,必须逃离死亡的飞翔也是有尊严的。
由此想到,有些豪富家族、有些利益集团,在经济活动中,能够随心所欲地让证券交易所的大盘由红变绿,由绿变红,却无法得到社会公众的起码尊重,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以为经济就是钱,以为文学只是“钱的经济”某种可有可无的饰物。
斑鸠与喜鹊同属鸟类,习性也基本相同。
从本质上看,却不一样。
喜鹊的从容、安详、优雅、高贵,是由文化的修身养性得来的。
斑鸠活得很累很紧张,看上去什么都不缺,其实缺了最不能缺的文化。
钱再多,只能堆积成想要多大就有多大的好看泡沫,要想快速铸造一代人的精神品质,实在是痴人说梦,画饼充饥。
由于不可能,便有了文学大跃进般的粗制滥造。
所以,泛经济时代的最大文学出产,恰恰是文学的天敌——粗鄙。
泛经济时代的文学,仅仅是画饼充饥,还有拯救的可能;如若是将某些恶俗的书写视为文学国宝,便是饮鸩止渴了。
泛经济时代的文学,不应当是各种经济活动的低俗附和者,而应当是所有经济活动的精神向导。
对于一个社会实体,经济是其肉身,文化是其风骨。
肉身注定要腐烂。
在历史中流传的是那种在庸俗市场上卖不出好价钱的作品,是那种不去贪欲的名利场上左右逢源的风骨。
中国一些著名寺庙都有供奉得道高僧的肉身。
这些肉身之所以得以流传千年,是因为肉身之上那些更为不朽的佛与禅,道与德。
普遍俗众尊重的看似肉身,实际上是用肉身修炼所得来的人生学问和凡尘文化。
经济发展在一定条件下,可以出现高速发展的奇迹,文学发展更需要对本土文学特质的坚守和坚持,文学不是自生自灭的野火,而必须是代代相传的薪火。
纵使坐拥金库多处也买不来文学,更别说伟大作品。
当极端的经济活动屏蔽了真的文学时,当有人认为经典文学正在经典地死去时,才能凸显作家存在的意义。
面对泥沙俱下的种种潮流,敢于激浪飞舟、砥柱中流是作家的天职。
在写作中,遵守天赋原则无疑是正确的,然而,我们还要记住,在有限的天赋之上,还有一个无限的天职。
当天职被忽略、遗忘时,最终的受害者将是我们自己。
如果所有人都是作家,才是作家的悲哀。
当所有人都盼望做赚钱好手时,那不幸成为作家的少数者,才是这个时代的最大荣幸。
这样的背景会使作家难于受到经济动物们的欢迎,也会使作家的责任更大。
盯着人写
沈从文先生曾说过:
小说要“贴着人物写”。
这是经验之谈,浅显,但管用。
浅显而管用的话,不是一般人能说出来的。
我改之为“盯着人写”,意思与沈先生差不多,但似乎更狠一点,这是我的创作个性决定的。
近日首都剧场上演北京人艺排演我的戏《我们的荆轲》,记者多有问我:
此戏到底是写什么?
我说:
写人。
写人的成长与觉悟,写人对“高人”境界的追求。
由人成长为“高人”,如同蚕不断吃进桑叶,排出粪便,最终“接近于无限透明”。
吃进桑叶是聆听批评,排出粪便是自我批判。
《蛙》出版已近两年,其间多次接受过媒体采访。
许多人将目光盯在计划生育问题上,这不能说不对,但不符合我的创作本意。
我的本意是写人,写“姑姑”这样一个从医50多年的乡村妇科医生的人生传奇,她的悲欢与离合,她内心深处的矛盾,她的反思与忏悔,她的伟大与宽厚,她的卑微与狭窄。
写出她与时代的和谐与冲突,写出她的职业道德与时代任务的对抗与统一。
写的看似一个人,实则是一群人。
《蛙》也是写我的,学习鲁迅,写出那个“裹在皮袍里的小我”。
几十年来,我一直在写他人,写外部世界,这一次是写自己,写内心,是吸纳批评,排出毒素,是一次“将自己当罪人写”的实践。
揭露社会的阴暗面容易,揭露自己的内心阴暗困难。
批判他人笔如刀锋,批判自己笔下留情。
这是人之常情。
作家写作,必须洞察人之常情,但又必须与人之常情对抗,因为人之常情经常会遮蔽罪恶。
在《蛙》中,我自我批判的彻底吗?
不彻底。
我知道。
今后必须向彻底的方向努力,敢对自己下狠手,不仅仅是忏悔,而是剖析,用放大镜盯着自己写,盯着自己写也是“盯着人写”的重要部分。
一个50多岁的人,还认不清自己的真面目,对一个作家来说,是有悖职业道德的。
前些天,我说过,得了茅盾奖,力争用十分钟忘掉。
十分钟忘不掉,就用十天忘掉。
这不是对这个奖的轻视,而是对膨胀的虚荣心的扼制。
如果得了奖就忘乎所以,那是可耻的行为。
必须清楚地知道,“高人”并不是我,真正的好小说还没有被“发明”出来。
要把目光向那个方向看,盯着在那个荆棘丛生、没有道路的地方。
那里有绝佳的风景,那里有“高人”在向我们招手。
用《我们的荆轲》中荆轲的一段台词来结束这篇短文吧:
(立起,仰望长天)高人啊,高人,你说过今天会来,执我之手,伴我同行,点破我的痴迷,使我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高人啊,我心中的神,理智的象征,智慧的化身,自从你走后,我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回首来路,污泥浊水,遥望前程,遍布榛荆。
茫茫人世,芸芸众生,或为营利,或为谋名。
难道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吗?
难道这就是生活的真谛吗?
是的,如果我将这场戏演完——我会将这场戏演完的,我必须将这场戏演完,为了你们这些可敬的看客!
——我知道史官会让我名垂青史,后人会将我奉为英雄。
但名垂青史又怎么样?
奉为英雄又有什么用?
可怕的是在这场戏尚未开演之前,我已经厌恶了我扮演的角色,可怕的是我半生为之奋斗的东西,突然间变得比鸿毛还轻。
高人啊高人,你为何要将我从梦中唤醒?
我醒来,似乎又没醒,我似乎明白了,但似乎还糊涂,我期待着你引领我走出黑暗,但在这黑暗和光明的交界处,你却扔下我飘然而去,仿佛化为一缕清风。
我本来可以随你而去,但临行时却突然失去了勇气。
我用自己的手杀死了这个超越自我的机会,我的手不受我的控制。
我梦到你让我在这古老的渡口等你,等你渡我,渡我到彼岸,但河上只有越来越浓的雾,却见不到你的身影。
眼见着众人暧昧的面孔,耳闻着好汉们的嗤笑讥讽,羲和的龙车隆隆西去,易水的浊浪滚滚东行,却为何听不到天河里的桨声?
你会来吗?
你还来吗?
我知道你不来了,我不配让你来,我不敢让你来,你要真来了我怎么敢正视你的眼睛?
我的孤魂在高空飘荡,盼望着一场奇遇,到处都是你的气味,但哪里去找你的踪影?
我在高高的星空,低眉垂首,俯瞰大地,高山如泥丸,大河似素练,马如甲虫,人如蛆虫,我看到了我自己,那个名叫荆轲的小人,收拾好他的行囊,带着他的随从,登上了西行的破船,去完成他的使命……
推拿的写作
作品和作家的组合关系也很有趣,如果是1995年——我写《哺乳期的女人》的那一年——31岁的作者该如何去写《推拿》呢?
我想可能是这样的:
他一定会把《推拿》写成一部象征主义的作品,作品中的人物是次要的,人物的感情也是次要的,他要逞才,他要使性子,他要展示他语言的魅力,他要思辨。
亨廷顿说了,这是一个“理性不及”的世界,借助于盲人这个题材,31岁的年轻人也许会鼓起对着全人类发言的勇气,试图图解亨廷顿的那句话。
年轻人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张三象征着局部,李四象征着局限,王五象征着人与人,赵六象征着人与自然——所有的人都在摸象,然后,真理在握。
在小说的结尾,太阳落下去了,它在什么时候才能再一次升起呢?
没有人知道。
盲人朋友最终达成了这样一个伟大的共识,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太阳,它只是史前的一个蛋黄。
写作其实不是文学,而是化学。
这么多年的写作经验告诉我,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它们在小说家的内部所构成的化学反应是完全不一样的。
什么是好的语言?
布封说:
“恰当的词放在恰当的地方。
”什么是好的机遇呢?
我会说:
“恰当的小说出现在恰当的年纪。
”在恰当的年纪,作品与作者之间一定会产生最为动人的化学反应。
我写《推拿》的那一年是43岁,一个标准的中年男人。
因为长期的家庭生活,中年男人有了一个小小的改变,过去,中年男人无比在意一个“小说家的感受”,为了保护他的“感受力”,他的心几乎是封闭的、绝缘的。
但是,生活慢慢地改变了他,他开始留意家人,他开始关注“别人的感受”。
对一个家庭成员来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变化,但是,相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他迈出了革命性的一步。
就在我写完《推拿》不久,我在答记者问的时候说了一句话:
“对一个小说家来说,理解力比想象力还要重要。
”这句话当即遭到了学者的反对。
我感谢这位学者的厚爱,其实他完全用不着担心,想象力很重要,这个常识我还是有的。
我之所以把理解力放到那样的一个高度,原因只有一个,我43岁了。
我已经体会到了和小说中的人物心贴心所带来的幸福,有时候,想象力没有做到的事情,理解力反而帮着我们做到了。
想象力的背后是才华,理解力的背后是情怀。
一个47岁的老男人可以很负责任地说,人到中年之后,情怀比才华重要得多。
情怀不是一句空话,它涵盖了你对人的态度,你对生活和世界的态度,更涵盖了你的价值观。
人们常说,中国的小说家是“短命”的,年轻时风光无限,到了一定的年纪,泄了。
这个事实很能说明一个问题,我们不缺才华,但我们缺少情怀。
小说家的使命是什么?
写出好作品。
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
小说家也有提升自身生命质量的义务。
在我看来,生命的质量取决于一个人作为“人”所拥有的情怀。
我渴望自己有质量,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我至今也不认为《推拿》是一部多么了不起的作品,但是,对我来说,它意义重大。
我清晰地感受到,通过这本书的写作,我和生活的关系扣得更紧凑一些了,我对“人”的认识更宽阔一些了。
这是我很真实的感受。
基于此,我想说,即使《推拿》是一部失败的作品,在我个人,也是一次小小的进步。
我找到了我的新方向。
我又可以走下去了。
榜样
我有一个堂舅,是个木匠。
我母亲的娘家也姓刘,这个舅舅是个麻子,大家都叫他刘麻子。
刘麻子的木工活,在方圆几十里无人能比。
并不是他手艺比别人好,而是做同一种物件,他精雕细刻,花的时间比别人长。
别的木匠打一个柜子用两个时辰,他用五个时辰。
方圆几十里,再不出木匠了。
不是比不过刘麻子的手艺,是耽误不起工夫。
我舅舅打出的箱子、柜子、椅子,在集市上出售,要比外来的箱柜椅贵许多。
方圆几十里的买主,都说刘麻子的手艺好。
方圆几十里外的木匠,都说刘麻子毒。
舅舅晚年的时候,我跟他有过一次对话。
我说买主都说你手艺好,木匠都说你为人毒,你到底是咋回事?
我舅舅叹了一口气,说:
大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做木工,既不是为了让人说好,也不是为了让人说毒;说好说毒,都当不好木匠;我摆治了一辈子木工活,仅仅因为喜欢。
他说,我平时看到一棵树,看到的不是树,而是箱子柜;看到好一点的木头,像松木、柏木、红木、杉木,马上会想,这个打箱子柜该是个啥模样;看到不成材的杨树,心里想:
这个只能做小板凳。
还有我姥娘。
我姥娘叫刘郭氏,1900年出生,1995年去世,活了95岁。
她生前分两个阶段,头半生给地主扛长工,后半生是生产队社员。
不管是扛长工或是当社员,在方圆几十里也是个名人。
因为在地里耍把式,四乡八镇的人,无人能比过刘郭氏。
姥娘个头不高,仅一米五五,但是,每年割麦子,黄河滩上,都是姥娘打头镰。
三里路长的麦趟子,我姥娘割到了地头,别的一米八五的大汉,仅能割到地中间。
姥娘晚年的时候,我跟她有过一次对话。
我说,姥娘,方圆几十里,都知道你割麦子比别人快,为啥哩?
姥娘说,我割得并不比别人快,只是我一扎下腰,不管麦趟子有多长,从不直腰;因为你直头一回,就想直第二回,就想直第二十回。
舅舅和姥娘,离我都不远,他们是我学习的榜样。
《一句顶一万句》获奖了。
有人说《一句顶一万句》令人温暖,并不是说这个作品写的多么得好,你能看到它特别稚嫩的地方。
但是,我是温暖的。
从我刚开始创作,转眼20多年过去了,有时候晚上做梦还是20多岁的梦,梦见我姥娘,跟她一块过中秋节,就在我们的村子里,就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枣树上面,月亮那么大,那么明亮,我突然觉得我特别小。
过去写东西,总觉得自己有话要说,因为年轻,写作经验少,会喜欢用复杂的事说复杂。
但到了这部作品,我发现作者要说什么不重要,作品里的人物要说什么才重要,像杀猪的老裴,剃头的老增,牧师老詹,他们的话有时候比我要说的深刻得多,也广阔得多。
当我由一个写作者变成一个倾听者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的写作获得了极大的自由。
这种状态,我一直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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