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修务训.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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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子修务训
淮南子修务训
【原文】
或曰:
“无为者,寂然无声,漠然不动,引之不来,推之不往;如此者,乃得道之像。
”吾以为不然。
尝试问之矣:
若夫神农、尧、舜、禹、汤,可谓圣人乎?
有论者必不能废。
以五圣观之,则莫得无为,明矣。
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赢蚌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乃始教民播种五谷,相土地宜,燥湿肥墝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
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
尧立孝慈仁爱,使民如子弟。
西教沃民,东至黑齿。
北抚幽都,南道交趾。
放讙兜子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流共工于幽州,殛鲧于羽山。
舜作室,筑墙茨屋,辟地树谷,令民皆知去岩穴,各有家室。
南征三苗,道死苍梧。
禹沐浴淫雨,栉扶风,决江疏河,凿龙门,辟伊阙,修彭蠡之防,乘四载,随山栞木,平治水土,定千八百国。
汤夙兴夜寐以致聪明,轻赋薄敛以宽民氓,布德施惠以振困穷,吊死问疾以养孤蠕,百姓亲附,政令流行,乃整兵鸣条,困夏南巢,谯以其过,放之历山。
此五圣者,天下之盛主,劳形尽虑,为民兴利除害而不懈。
奉一爵酒不知于色,挈一石之尊则白汗交流,又况赢天下之忧,而海内之事者乎?
其重于尊亦远也!
且夫圣人者,不耻身之贱,而愧道之不行,不忧命之短,而忧百姓之穷。
是故禹之为水,以身解于阳盱之河,汤旱,以身祷于桑山之林。
圣人忧民,如此其明也,而称以“无为”,岂不悖哉!
且古之立帝王者,非以奉养其欲也;圣人践位者,非以逸乐其身也。
为天下强掩弱,众暴寡,诈欺愚,勇侵怯,怀知而不以相教,积财而不以相分,故立天子以齐一之。
为一人聪明而不足以遍照海内,故立三公九卿以辅翼之。
绝国殊俗,僻远幽闲之处,不能被德承泽,故立诸侯以教诲之。
是以地无不任,时无不应,官无隐事,国无遗利,所以衣寒食饥,养老弱而息劳倦也。
若以布衣徒步之人观之,则伊尹负鼎而干汤,吕望鼓刀而入周,百里奚转鬻,管仲束缚,孔子无黔突,墨子无暖席。
是以圣人不高山,不广河,蒙耻辱以干世主,非以贪禄慕位,欲事起天下利而除万民之害。
盖闻传书曰:
神农憔悴,尧瘦臞,舜霉黑,禹胼胝。
由此观之,则圣人之忧劳百姓甚矣!
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四肢不动,思虑不用,事治求澹者,未之闻也。
夫地势,水东流,人必事焉,然后水潦得谷行;禾稼春生,人必加功焉,故五谷得遂长。
听其自流,待其自生,则鲧、禹之功不立,而后稷之智不用。
若吾所谓“无为”者。
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在正术,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权自然之势,百曲故不得容者,事成而身弗伐,功立而名弗有,非谓其感而不应,攻而不动者。
若夫以火熯井,以淮灌山,此用己而背自然,故谓之有为。
若夫水之用舟,沙之用鸠,泥之用輴,山之用蔂,夏渎而冬陂,因高为田,因下为池,此非吾所谓为之。
圣人之从事也,殊体而合于理,其所由异路而同归,其存危定倾若一,志不忘于欲利人也。
何以明之?
昔者楚欲攻宋,墨子闻而悼之,自鲁趁而,十日十夜,足重茧而不休息,裂衣裳裹足,至于郢,见楚王,曰:
“臣闻大王举兵将攻宋,计必得宋而后攻之乎?
亡其苦众劳民,顿民挫锐,负天下以不义之名,而不得咫尺之地,犹且攻之乎?
”王曰:
“必不得宋,又且为不义,易为攻之!
”墨子曰:
“臣见大王之必伤义而不得宋。
”王曰:
“公输,天下之巧士,作云梯之械,设以攻宋,易为弗取?
”墨子曰:
“令公输设攻,臣请守之。
”于是公输般设攻宋之械墨子设守宋之备,九攻而墨子九却之,弗能入。
于是乃偃兵,辍不攻宋。
段干木辞禄而处家,魏文侯过其闾而轼之。
其仆曰:
“君何为轼?
”文侯曰:
“段干木在是,以轼。
”其仆曰:
“段干木布衣之士,君轼其闾,不已甚乎?
”文侯曰:
“段干木不趁势利,怀君子之道,隐处穷巷,声施千里,寡人敢勿轼乎?
段干木光于德,寡人光于势;段干木富于义,寡人富于财。
势不若德尊,财不若义高。
干木虽以已易寡人不为,吾日悠悠惭于影,子何以轻之哉!
”其后秦将起兵伐魏,司马庾谏曰:
“段干木贤者,其君礼之,天下莫不知,诸侯莫不闻,举兵伐之,无乃妨于义乎?
”于是秦乃偃兵,辍不攻魏。
夫墨子跌蹄而趁千里以存楚、宋,段干木阖门不出以安秦、魏:
夫行与止也,其势相反,而皆可以存国,此所谓异路而同归者也。
今夫救火者,汲水而趋之,或以甕瓴,或以盆盂,其方圆锐椭不同,盛水各异,其于灭火,钩也。
故秦、楚、燕、魏之歌也,异转而皆乐;九夷八狄之哭也,殊声而皆悲,一也。
夫歌者,乐之征也,哭者,悲之效也,愤于中则应于外,故在所以感。
夫圣人之心,日夜不忘于欲利人,其泽之所及者,效亦大矣。
世俗废衰,而非学者多:
人性各有所修短,若鱼之跃,若鹊之駮,此自然者,不可损益。
吾以为不然。
夫鱼者跃,鹊者駮也,犹人马之为人马,筋骨形体,所受于天,不可变。
以此论之,是不类矣。
夫马之为草驹之时,跳跃扬蹄,翘尾而走,人不能制;龁咋足以噆肌碎骨,蹶蹄足以破卢陷匈。
及至围人扰之,良御教之,掩以衡扼,连以辔衔,则虽历险超堑弗敢辞。
故其形之为马,马不可化,其可驾御,教之所为也。
马,聋虫也,而可以通气志,犹待教而成,又况人乎?
且夫身正性善,发愤而成仁,帽凭而为义,性命可说,不待学问而合于道者,尧、舜、文王也;沉湎耽荒,不可教以道,不可喻以德,严父弗能正,贤师不能化者,丹朱、商均也。
曼颊皓齿,形夸骨佳,不待脂粉芳泽而性可说者,西施、阳文也。
啳睽哆噅,蘧蒢戚施,虽粉白黛黑弗能为美者,嫫母、仳倠也。
夫上不及尧舜,下不及商均,美不及西施,恶不若嫫母,此教训之所谕也,而芳泽之所施。
且子有弑父者,然而天下莫疏其子,何也?
爱父者众也,儒有邪辟者,而先王之道不废,何也?
其行之者多也。
今以为学者之有过而非学者,则是以一饱之故,绝谷不食,以一蹪之难,辍足不行,惑也。
今有良马,不待策錣而行,驾马虽两錣之不能进,为此不用策錣而御,则愚矣。
夫怯夫操利剑,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入,及至勇武,攘倦一捣,则折胁伤干,为此弃干将、莫邪而以手战,则悖矣。
所谓言者,齐于众而同于俗,今不称九天之顶,则言黄泉之底,是两末之端议,何可以公论乎!
橘柚夫冬生,而人曰冬死,死者众;荠麦夏死,人日夏生,生者众。
江、河之回曲,亦时有南北者,而人谓江、河东流。
摄提镇星日月东行,而人谓星辰日月西移者,以大氏为本。
胡人有知利者,而人谓之駤;越人有重迟者,而人谓之訬;以多者名之。
若夫尧眉八彩,九窍通洞,而公正无私,一言而万民齐:
舜二瞳子,是谓重明,作事成法,出言成章;禹耳参漏,是谓大通,兴利除害,疏河决江;文王四乳,是谓大仁,天下所归,百姓所亲;皋陶马喙,是谓至信,决狱明白,察于人情;禹生于石;契生于卵,史皇产而能书;羿左臂修而善射。
若此九贤者,千岁而一出,犹继踵而生。
今无五圣之天奉,四俊之才难,欲弃学而循性,是谓犹释船而欲蹍水也。
夫纯钩鱼肠之始下型,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入,及加之砥砺,摩其锋,则水断龙舟,陆剸犀甲。
明镜之始下型,朦然未见形容,及其粉以玄锡,摩以白旃,鬓眉微豪可得而察。
夫学,亦人之砥锡也。
而谓学无益者,所以论之过。
知者之所短,不若愚者之所修;贤者之所不足,不若众人之有余。
何以知其然?
夫宋画吴冶,刻刑镂法,乱修曲出,其为微妙,尧、舜之圣不能及。
蔡之幼女,卫之稚质,梱纂组,杂奇彩,抑墨质,扬赤文,禹、汤之智不能逮。
夫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包于六合之内,托于宇宙之间,阴阳之所生,血气之精,含牙戴角,前爪后距,奋翼攫肆,蚑行蛲动之虫,喜而合,怒而斗,见利而就,避害而去,其情一也。
虽所好恶,其与人无以异,然其爪牙虽利,筋骨虽强,不免制于人者,知不能相通,才力不能相一也。
各有其自然之势,无禀受于外,故力竭功沮。
夫雁顺风以爱气力,衔芦而翔以备矰弋。
蚁知为垤;獾貉为曲穴;虎豹有茂草;野彘有艽莦槎栉堀虚,连比以像宫室,阴以防雨,景以蔽日。
此亦鸟兽之所以知求合于其所利。
今使人生于辟陋之国,长于穷檐漏室之下,长无兄弟,少无父母,目未尝见礼节,耳未尝闻先古,独守专室而不出门,使其性虽不愚,然其知者必寡矣。
昔者苍颉作书,容成造历,胡曹为衣,后稷耕稼,仪狄作酒,奚仲为车。
此六人者,皆有神明之道,圣智之迹,故人作一事而遗后世,非能一人而独兼有之。
各悉其知,贵其所欲达,遂为天下备。
今使六子者易事,而明弗能见者何?
万物至众,而知不足以奄之。
周室以后,无六子之贤,而皆修其业,当世之人,无一人之才,而知其六贤之道者何?
教顺施续,而知能流通。
由此观之,学不可已,明矣。
今夫盲者,目不能别昼夜,分白黑,然而搏琴抚弦,参弹复徽,攫援摽拂,手若蔑蒙,不失一弦。
使未尝鼓瑟者,虽有离朱之明,攫掇之捷,犹不能屈伸其指。
何则?
服习积贯之所致。
故弓待檠而后能调,剑待砥而后能科。
玉坚无敌,镂以为兽,首尾成形,礛诸之功;木直中绳,揉以为轮,其曲规,檃括之力。
唐碧坚忍之类,犹可刻镂,揉以成器用,又况心意乎!
且夫精神滑淖纤微,倏忽变化,与物推移,云蒸风行,在所设施。
君子有能精摇摩监,砥砺其才,自试神明,览物之博,通物之壅,观始卒之端,见无外之境,以逍遥仿佯于尘埃之外,超然独立,卓然离世,此圣人之所以游心。
若此而不能,闲居静思,鼓琴读书,追观上古,及贤大夫,学问讲辩,日以自娱,苏援世事,分白黑利害,筹策得失,以观祸福;设仪立度,可以为法则,穷道本末,究事之情,立是废非,明示后人,死有遗业,生有荣名。
如此者,人才之所能逮。
然而莫能至焉者,偷慢懈情,多不暇日之故。
夫瘠地之民多有心者,劳也;沃地之民多不才者,饶也。
由此观之,知人无务,不若愚而好学。
自人君公卿至于庶人,不自强而功成者,天下未之有也。
《诗》云:
“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
”此之谓也。
名可务立,功可强成,故君子积志委正,以趣明师;励节亢高,以绝世俗。
何以明之?
昔者南荣畴耻圣道之独亡干己,身淬霜露,敕蹻趹,跋涉山川,冒蒙荆棘,百舍重跰,不敢休息,南见老聃,受教一言,精神晓泠,钝闻条达,欣然七日不食,如飨太牢。
是以明照四海,名施后世,达略天地,察分秋毫,称誉叶语,至今不休。
此所谓名可强立者。
吴与楚战,莫嚣大心抚其御之手曰:
“今日距强敌,犯白刃,蒙矢石,战而身死,卒胜民治,全我社稷,可以庶几乎!
”遂入不返,决腹断头,不旋踵运轨而死。
申包脊竭筋力以赴严敌,伏尸流血,不过一卒之才,不如约身卑辞,求救于诸侯。
于是乃赢粮跣走,跋涉谷行,上峭山,赴深溪,游川水,犯津关,躐蒙笼,蹶沙石,蹠达膝曾茧重胝,七日七夜,至于秦庭。
鹤跱而不食,昼吟宵哭,面若死灰,颜色霉黑,涕液交集,以见秦王曰:
“吴为封豨修蛇,蚕食上国,虐始于楚。
寡君失社稷,越在草茅。
百姓离散,夫妇男女不遑启处。
使下臣告急。
”秦王乃发车千乘,步卒七万,属之子虎,逾塞而东,击吴浊水之上,果大破这,以存楚国,烈藏庙堂,著于宪法。
此功之可强成者也。
夫七尺之形,心知忧愁劳苦、肤知疾痛寒暑,人情一也。
圣人知时之难得,务可趣也,昔身劳形,焦心怖肝,不避烦难,不违危殆。
盖闻子发之战,进如激矢,合如雷电,解如风雨,圆之中规,方之中矩,破敌陷陈,莫能壅御,泽战必克,攻城必下。
彼非轻身而乐死,务在于前,遗利于后,故名立而不堕。
此自强而成功者也。
是故田者不强,囷仓不盈;官御不厉,心意不精;将相不强,功烈不成;侯王懈情,后世无名。
《诗》云:
“我马唯骐,六辔如丝。
载驰载驱,周爱谘谟。
”以言人之有所务也。
通于物者,不可惊以怪;喻于道者,不可动以奇;察于辞者,不可耀以名;审于形者,不可遁以状。
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
乱世暗主,高远其所从来,因而贵之。
为学者,蔽于论而尊其所闻,相与危坐而称之,正领而诵之。
此见是非之分不明。
夫无规矩,虽奚仲不能以定方圆;无准绳,虽鲁般不能以定曲直。
是故钟子期死,而伯牙绝弦破琴,知世莫赏也;惠施死,而庄子寝说言,见世莫可为语者也。
夫项托七岁为孔子师,孔子有以听其言也。
以年之少,为闾丈人说,救敲不给,何道之能明也!
昔者,谢子见于秦惠王,惠王说之。
以问唐姑梁。
唐姑梁曰:
“谢子,山东辩士,固权说以取少主。
”惠王因藏怒而待之,后日复见,逆而弗听也。
非其说异也,所以听者易。
夫以徵为羽,非弦之罪;以甘为苦,非味之过。
楚人有烹猴而召其邻人,以为狗羹也而甘之。
后闻其猴也,据地而吐之,尽写其食。
此未始知味者也。
邯郸师有出新曲者,托之李奇,诸人皆争学之。
后知其非也,而皆弃其曲。
此未始知音者也。
鄙人有得玉璞者,喜其状,以为宝而藏之。
以示人,人以为石也,因而弃之。
此未始知玉者也。
故有符于中,则贵是而同今古;无以听其说,则所从来者远而贵之耳。
此和氏之所以泣血于荆山之下。
今剑或绝侧羸文,啮缺卷銋,而称以顷襄之剑,则贵人争带之。
琴或拨剌枉桡,阔解漏越,而称以楚庄之琴,侧室争鼓之。
苗山之鋋,羊头之销,虽水断龙舟,陆剸兕甲,莫之服带;山桐之琴,涧梓之腹,虽鸣廉修营,唐牙莫之鼓也。
通人则不然。
服剑者期于恬利,而不期于墨阳、莫邪;乘马者期于千里,而不期于骅骝、绿耳;鼓琴者期于鸣廉修营,而不期于滥胁、号钟;诵《诗》《书》者期于通道略物,而不期于《洪范》《商颂》。
圣人见是非,若白黑之于目辨,清浊之于耳听。
众人则不然,中无主以受之。
譬若遗腹子之上陇,以礼哭泣之,而无所归心。
故夫孪子之相似者,唯其母能知之;玉石之相类者,唯良工能识之;书传之微者,惟圣人能论之。
今取新圣人书,名之孔墨,则弟子句指而受者必众矣。
故美人者,非必西施之种;通士者,不必孔墨之类。
晓然意有所通于物,故作书以喻意,以为知者也。
诚得清明之士,执玄鉴于心,照物明白,不为古今易意,掳书明指以示之,虽阖棺亦不恨矣。
昔晋平公令官为钟,钟成而示师旷,师旷曰:
“钟音不调。
”平公曰:
“寡人以示工,工皆以为调。
而以为不调,何也?
”师旷曰:
“使后世无知音者则已,若有知音者,必知钟之不调。
”故师旷之欲善调钟也,以为后之有知音者也。
三代与我同行,五伯与我齐智,彼独有圣智之实,我曾无有闾里之闻、穷巷之知者何?
彼并身而立节,我诞谩而悠忽。
今夫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若使之衔腐鼠,蒙蝟皮,衣豹裘,带死蛇,则布衣韦带之人,过者莫不左右睥睨而掩鼻。
尝试使之施芳泽,正蛾眉,设笄珥,衣阿锡,曳齐纨,粉白黛黑,佩玉环,揄步,杂芝若,笼蒙目视,冶由笑,目流眺,口曾挠,奇牙出,[厌+面][面+甫]摇,则虽王公大人,有严志颉颃之行者,无不惮悇痒心而悦其色矣。
今以中人之才,蒙愚惑之智,被污辱之行,无本业所修,方术所务,焉得无有睥面掩鼻之容哉!
今鼓舞者,绕身若环,曾挠摩地,扶旋猗那,动容转曲,便媚拟神,身若秋药被风,发若结旌,聘驰若鹜;木熙者,举梧槚,据句枉,猿自纵,好茂叶,龙夭矫,燕枝拘,援丰条,舞扶疏,龙从鸟集,搏援攫肆,蔑蒙踊跃;且夫观者莫不为之损心酸足,彼乃始徐行微笑,被衣修攫。
夫鼓舞者非柔纵,而木熙者非吵劲,淹浸渍渐靡使然也。
是故生木之长,莫见其益,有时而修,砥砺[石+靡]坚,莫见其损,有时而薄。
藜藿之生,蝡蝡然日加数寸,不可以为栌栋;楩柟豫章之生也,七年而后知,故可以为棺舟。
夫事有易成者名小,难成者功大。
君子修美,虽未有利,福将在后至。
故《诗》云:
“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
”此之谓也。
【译文】
有人说:
“所谓无为,就是寂然无声,漠然不动;拉他他不来,推他他不去。
像这样子,才叫把握道的原则。
”我则不是这样认为。
试问:
“像那神农、尧、舜、禹、汤,可以称圣人了吧?
”明白道理的人肯定不会作否定的回答。
从这五位圣人身上,可以看出他们不可能是“无为”的,这是十分清楚的。
远古时候,人民吃野菜、喝生水,采树上的果实充饥,吃生的螺蚌肉裹腹,经常得疾病和受到有毒食物的伤害。
在这种情况下,神农便开始教导人民播种五谷,观察土壤的干燥潮湿、肥沃贫瘠、地势高低,看它们各适宜种什么样的农作物,神农还品尝百草的滋味、泉水的甜苦,让人民知道怎样避开有害的东西、趋就有益的事物。
这个时候,神农一天之中要遭受七十余次的毒害。
尧帝确立奉行孝慈仁爱,对待人民就如同对待自己的子女。
他亲自西临沃民国,东至黑齿国,北到幽都,南达交趾。
他将?
兜流放到崇山,把有苗迁徙到三危,把共工流放到幽州,又在东方的羽山将鲧杀死。
舜帝建造了房屋,修筑了土墙,用茅草、芦苇盖屋顶,使人民不再住野外穴洞,都有了房屋家室。
他又去南方征讨作乱的三苗,死在去苍梧的途中。
夏禹冒着暴雨、顶着狂风,疏导江河,凿通龙门,开辟伊阙,修筑彭蠡湖堤防,乘坐四种交通工具,奔忙在河道、平原、丘陵、沼泽,随着山势砍削树木作记号,平整土地、治理水域,这样安定了一千八百个国家。
商汤起早摸黑,用尽智慧思考国家大事;减轻赋税,使人民能过得宽松富裕;布施德惠,以救济贫困;凭吊死者,又宽慰病人,供养孤儿寡妇。
因此人民亲附汤王,使政令能顺利执行。
在这样的德政下,汤王在鸣条整治军队,把夏桀围困在南巢,谴责夏桀的罪行,然后把他流放到历山。
这五位圣王,都是天下威望很高的君王,他们劳累身体,绞尽脑汁思虑国事,为人民兴利除害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捧一爵酒,脸上不会显出吃力的样子,但要提起一石重的酒樽,就非得出汗不可,更何况现在是承担天下的忧虑、担负海内外的事情呢?
这一副担子要比一樽酒重得多啊!
再说,作为圣人又不以自己低贱为耻辱,而倒是为不能实行“道”而惭愧;作为圣人不以自己寿命短而忧虑,而倒是忧虑人民百姓的穷苦困窘。
所以夏禹治水,是拿自己的身体为牺牲,在阳盱河边祈祷神灵消除灾难;商汤时干旱,汤王在桑山之林祈祷,愿意以自己的身体为牺牲求苍天降雨。
圣人忧虑人民的疾苦的事明摆在那里,还要说他们“无为”,这难道不荒谬吗?
且说古代拥立帝王,不是为了奉养其物欲;圣人登上君位,也不是为了自身的安逸享乐。
这是因为天下出现以强凌弱、以多欺少、以诈骗愚、以勇侵怯、满腹经伦不肯指导别人、积财满堂不肯给济别人的现象,所以才拥立帝王来使天下团结平等;又因为天子帝王的聪明才智不足以普及遍照天下海内,所以又设置三公、九卿来辅佐帝王天子;还因为遥远异邦、偏僻地区无法承受到帝王天子的德泽,所以又分封诸侯来教诲那里的民众。
以尽量做到地势无不利用、天时无不协调、官吏无不尽职、国家无不获益,所以使饥寒的百姓得以温饱,老弱病残得以供养,劳累疲倦得以休息。
如果再从平民百姓出身的人来观察,可以发现:
伊尹曾以烹调技术取得商汤的重用,吕望是由操刀屠牛入仕周朝,百里奚曾多次被转卖为奴,管仲曾被捆绑拘捕过,孔子长年周游列国,家中的烟灶也没熏黑过,墨子四处奔走,炕席都从没坐暖过。
这些说明,圣人们不怕山高河宽,甘愿吃苦蒙受耻辱来谋得君王的信用,他们并不是为了贪图利禄、羡慕地位,而是一心想要为民谋利、为民除害。
曾听说过古书上这样说:
“神农憔悴,尧帝清瘦,舜帝脏黑,而禹王手足长茧。
”由此看来,圣人君王为百姓忧虑劳累也实在厉害。
所以从天子帝王到平民百姓,想不动手不抬脚,不费心思不用思虑就能将事情办好,欲望得到满足,这还从来没有听说过。
依着西高东低的地势,所以江河流水也都是由西向东流入大海,但这必须要经过人对江河的治理疏导,才能使水顺着河道向东奔流;禾苗庄稼在春季生长发育,但必须要人加以耕耘管理,到秋天五谷才能丰收。
假若听任水自流,待苗自长,那么鲧和禹的功绩也就无从建立,后稷的智慧也就无用。
所以我所说的“无为”是指个人的意志思想不能掺杂到普遍真理之中,个人的嗜欲不能影响干扰正确规律之中,人要遵循事理来做事,根据实际情况来成就事业,权衡依顺自然之势,而巧伪奸诈不得参与其中,事情成功了不夸耀,功业树立了不占为己有;并不是说感触你也毫无反应,有压力也无动于衷。
而那种用火去烘烤井水,将淮河水引上山岗浇灌,这些都只是根据自己的意愿而违背的是自然规律,所以这也被称之为人为做作。
而像在水中乘船,在沙地行走用鸠车,在沼泽地行走用秄,在山地行走用蔂,夏天疏通沟渠,冬天开挖池塘,顺高地造田,在低洼处开掘河塘,这些做法就不是我所指的人为做作。
圣人处事,具体行为虽不同,但都合于事理,他们所采取的路数方法各不相同,但目的结果都相同;他们挽存危亡安定倾覆的目的是一致的,心里总是不忘记为人谋利。
怎么知道这一点呢?
过去楚国要攻打宋国,墨子听说以后很哀伤,就从鲁国出发赶路十天十夜,脚上打起一层层的老茧也不肯休息,撕下衣衫布包裹一下又向前赶路,到达楚都郢城,马上拜会楚王,说:
“我听说大王您要兴兵攻打宋国,您是估计一定能攻占宋国后才决定攻打的呢?
还是要使民众劳苦、损兵折将、蒙受被天下指责为不义的名声、却得不到尺寸之地,仍还进攻的呢?
”楚王说:
“如果必定占领不了宋国,又要蒙受不义之名声,我为什么还要进攻呢?
”墨子说:
“我看您大王一定是既得不到宋国又必定是名誉受损的。
”楚王又说:
“公输现在是天下有名的工匠,由他来制造云梯这种器械来攻宋城,为什么不能取胜?
”墨子回答说:
“请让公输假设来攻城,我来防守,演习一下。
”于是公输般摆开器械来攻城,墨子也摆出守城的阵式和装备,公输般连攻九次城,被墨子打退九次,始终攻不进城内。
这样使得楚王只得息兵,停止对宋的进攻。
段干木辞退官职隐居在家,魏文侯乘车经过段干木居住的里巷门外时总要起身扶轼表示敬意。
文侯的仆人就问了:
“我们每次经过这个地方,大王您为什么要这样起立扶轼表示敬意?
”魏文侯回答说:
“因为段干木居住在这里,所以我要起立扶轼表示敬意。
”仆人说:
“段干木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大王您这样表示敬意,不是有些过分了吗?
”魏文侯回答说:
“段干木不追求权势名利,胸怀君子之道,却隐居在这鄙陋的巷子里,而他的名声又传遍天下,我怎么敢不起立扶轼表示敬意呢?
段干木因拥有高尚德行而扬名,我却靠君王的权势而荣耀;段干木富于正义,我却富于财物。
但地位权势比不上高尚品德,财物也比不上正义。
现在让段干木拿德行道义来换我的权势财物,他是不愿意的。
我都每次闷闷不乐对着自己的影子而忧思惭愧,你怎么能轻视他呢?
”后来,秦国打算兴兵攻打魏国,司马庾劝告秦王说:
“段干木是位有名的贤人,魏文侯以礼对待他,天下人没有不知道的,诸侯也没有不听说的,现在我们发动军队去攻打魏国,岂不是妨害了道义?
”于是秦王只得息兵,停止攻打魏国。
墨子疾行千里,为的是楚、宋两国安定;段干木闭门不出,也为的是安定秦、魏两国。
他们一个是千里奔走、一个是隐居不出,表现出的行为路数各异而目的相同,即保存国家,这就叫做殊途同归。
现在人们去救火,提水往失火地点赶去,有的人用瓮,有的用瓴,有的用盆,有的用盂,其工具的形状也各异,或圆、或方、或尖、或椭,提水的数量也不一样,但赶着去灭火的目的是一致的。
所以,秦、楚、燕、魏四地的歌曲音调不同,但都令人快乐;九夷八狄各族人的哭喊,声音不同,但表达的悲哀却相同。
这唱歌表达欢乐,哭泣反映悲伤,这都是内心世界积郁着的感情的外在流露,也一定有什么东西触发了他们。
而圣人内心日夜思念着为民谋利,故他的恩泽遍及也必定功效很大。
世俗日益颓废衰败,非议学习的人也很多,他们认为“人生性各有长短,就像鱼能腾跃、喜鹊羽毛斑驳一样,这都是自然生成的,不能减少也不能增加”。
但我倒不是这样认为的。
鱼能腾跃、喜鹊羽毛斑驳,就像人是人、马是马,筋骨形体都是天生的,确实无法改变。
但以此论证事物不能改变就似乎有些不伦不类。
当马还是马驹未加调教之时,它是扬蹄蹦跳,翘起尾巴奔跑,人不能控制它,它用牙咬人足以咬烂人的肌肉、骨头,用蹄踢人足以踢破人的头颅、胸膛。
但等到养马人驯服它后,优秀御手调教驾御它后,给它套上轭头、系上缰绳后,那么就是让它经历险境、跨越壕沟,它都无法躲避。
所以它作为马的形状是无法变成其他牲畜;但经过驾御、调教,那就可以改变它的野性。
这无意识的马尚且能通过人意志的贯彻,经过调教而改变它的野性,使之驯服有用,更何况有意识的人呢?
再说那天生正直、本性善良、发愤而成就仁德、慷慨而成全正义、天性令人喜悦,不必学习便可和道相合,这样的人也只是尧舜、文王少数几位;而那些沉湎于荒淫之中、无法用道德来教化、不可以德仁来晓喻、严父都不能使他正派、良师都不能使他感化,这样的人也只是丹朱、商均少数几个。
肤色细腻、牙齿洁白、体态柔美、骨架均称、不施粉脂就能让姿态容貌迷人的,也只有西施和阳文。
而缺牙斜眼歪嘴、鸡胸驼背,即使用白粉扑面、黛青画眉也不能变美的,也只有嫫母和仳倠。
而大部分的人是上不及尧舜那样圣明崇高,下也不至于像商均那样卑鄙不屑,漂亮也比不上西施,说丑也不至于像嫫母,这些芸芸众生都是能教化开导的,训导美化的。
而且,虽然有儿子杀父亲的逆子存在,但天下的父母并不因此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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