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时间之伤第六章 时间之伤.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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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时间之伤第六章时间之伤
第六章时间之伤第六章时间之伤
时间之伤有两种,一是历史的创伤,一是岁月的刻割。
在洛夫和他同代人的身上,此时更是每况愈烈。
诗人愈来愈深入历史文化的沉思,无疑是"隔断"太久的关系;但由于年岁的增长,死亡的逼近,在孤绝中隔断的人,此时会对失去的历史文化空间和代表辉煌历史文化的人物有特别的敏感,有特别深情的认同与思念1彷佛通过历史寻索的行程--虽然是伤痛的行程--我们就可以抓住一些能稳住我们的存在或丰富我们的存在的东西。
--叶维廉《洛夫论》
收入在《时间之伤》的作品与《魔歌》相较,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因为洛夫已兼容并蓄的将诗的触角伸向以意象来暗示情意,以戏剧性来冲淡严肃人生的气氛,以调侃和自讽中和生命的苦涩(洛夫语)的每一层面。
因此.我们读到的,不是过去一系列展示的紧张万分而久滞不去的压迫感,而是更为变化多端的各种。
有我"和"无我"的意境,同时展出。
对于洛夫的诗,我们确能如此,除了感动诗中所呈现的丰富而苦涩的美,更能在诗的背后感悟生命的奥义,并获得启示的高度满足。
丰盛深厚的美感经验交融于生命痛苦的煎熬,可能是这卷诗最大的特色。
这正是诗人的悲剧感,正是对时空与人生的深切体认。
--张《现代诗的见证--浅谈现代诗和洛夫诗集《时间之伤》》
一、乡愁之痛
洛夫是1949年7月离开大陆到台湾的,这以后就一直没有回过大陆。
历史的创伤,岁月的刻割,酿成了他浓重的乡愁。
由于"隔断"太久,这乡愁之痛就格外刻骨铭心。
1976年11月25日,洛夫与羊令野、张默、辛郁、楚戈、罗门、商禽、梅新、菩提、方心豫等一行九位诗人,应韩国笔会的邀请,组成中国现代诗人访问团,到汉城访问了七天。
韩国与中国东北接邻,不论人种肤色、文化渊源,还是自然生态、生活习惯,都与中国相似,因此,来到韩国就像回到大陆神州一样,感到特别亲切。
那天汉城的室外温度是零下八摄氏度,洛夫他们一下飞机就觉得风凛如刀,寒气逼人。
他们住的旅馆,是一幢韩式的传统建筑,房间没有床,只有一铺炕,下面生火,上面盖着十几斤重的棉被,刚刚睡下去时很冷,半夜却被热醒了。
洛夫睡不着,起来削韩国梨吃,削得满地都是黄色的果皮,就像自己的皮肤,一时诗兴大发,便写下了那首名诗《午夜削梨》:
而且渴静静地望着午夜的茶几上一只韩国梨那确是一只触手冰凉的闪着黄铜肤色的梨战栗着姆指与食指轻轻捻起一小片梨肉白色无罪刀子跌落我弯下身子去找啊!
满地都是我那黄铜色的皮肤很明显,诗人用了拟喻的手法,将"梨"人格化了。
以人肤喻梨皮("黄铜肤色");以人胸喻梨心,"一刀剖开"的不仅是梨而且是人,"一小片梨肉"便成了人肉,因此有"白色无罪"的抗议。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能被分裂肢解?
好端端的一个国家怎能被一切两半?
所以,"战僳着",以致于捏不住,"刀子跌落"。
一时异国之状(三八线将朝鲜分成了两半)、家国之思(台湾海峡将大陆与台湾活活隔开)、个人之忧(二十七年别离见不到家人),全涌上心头,使他激动得"弯下身子去找"刀子,找到的不是刀子,而是"我那黄铜色的皮肤",是无法痊愈的伤痛,是难以实现的统一。
这首诗写的全是实情实景,意象的呈现纯然诉诸直觉,表现的是那种"既冷且渴"的感觉。
"冷"是异国之冷,"渴"是思乡之渴。
那藏在胸中的"一口好深好深的井"则是遥远的故土、美好的乡情,是解冷止渴的东西。
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已经削掉的梨皮不能再回到梨上,触动固有的伤口只能引起更大的痛苦。
这就相当于挥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削梨止渴口更渴。
洛夫惯用这种制造伤口、陈列伤口的手法,难怪余光中称洛夫为"用伤口唱歌的诗人"。
以后的几天,他们接受了韩国笔会、汉城日报、韩国诗学会以及诗人徐廷柱、许世旭、金良植、洪润基等的招待,参观了汉城博物院、民俗村等。
记忆最深刻的是11月26日下午,他们在许世旭的陪同下,冒着严寒到汉城北山的公墓去吊祭韩国爱国诗人韩龙云,和12月1日驱车前往参观举世闻名的板门店。
这两件事,在《雪祭》和《板门店之旅》两篇散文中有所记载。
如《雪祭》,洛夫由眼前的雪景,想到童年的故乡:
如果现在是月夜,月下看雪又是何种景象?
童年每逢寒冬,每逢月夜,总喜欢守在窗口听那沙沙的脚步声,久久不愿入睡,窗外白雪皑皑,明月皎然,就像裹在一块白色的绒毡中,只觉得有趣,想象不出"明月照积雪"那种境界究竟是如何的千古壮观;而现在想到了,这一切又已成为深深埋在记忆中的乡愁。
再如《板门店之旅》,洛夫放眼看到的,是神州故国:
这时黄昏将近,我们前面那片广裹的平原已呈暮色。
平原背后的远方迤逦着一抹像水墨画中的山影,在想象中,山影的背后该是平壤、河内、冰冻的鸭绿江、雪封的东三省。
这时,我们视线内似乎隐隐呈现出中国大陆的一片如画江山,神州故国。
远处山谷内正升起一缕淡淡的炊烟,久久未曾散去,亦如我们胸中无尽的乡愁。
我正待张口长啸一声,以舒郁结,突然一阵寒风迎面吹来,我仰天一口吞下,然后化为一股白色的水蒸汽,再度轻轻吐了出来。
我侧脸望一眼痴立在身边的许世旭,发现他眼中一片迷蒙和濡湿。
这次汉城之旅,十位诗人中以洛夫写的诗最多,共十七首,总名《汉城诗抄》。
为何当时有那么多灵感?
主要原因是台湾还没有开放大陆探亲,四十年来两岸的隔绝所积存在胸中的乡愁,到了与中国大陆邻近的韩国便泛滥起来。
访问汉城之后,他们又到日本东京游历了三天,但东京的现代建筑跟台北差不多,因而毫不动情,一首诗也没有留下。
1979年3月下旬,洛夫应香港"诗风社"的邀请,到香港作为期一周的访问。
当时余光中在中文大学教书,他接待洛夫住在中大的招待所。
16日上午,余光中亲自开车陪洛夫参观落马洲边界。
那天轻雾氤氲,望远镜中的故国山河隐约可见,耳边响起数十年未闻的鹧鸪啼叫,声声扣人心弦。
洛夫回到台湾,就写了另一首为海峡两岸广为传诵的诗《边界望乡》:
说着说着我们就到了落马洲雾正升起,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手掌开始生汗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乱如风中的散发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病了病了病得像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只剩下唯一的一朵蹲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咯血。
而这时一只白鹭从水田中惊起飞越深又猛然折了回来而一句句
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我被烧得双目尽赤,血脉贲张你却竖起外衣的领子,回头问我冷,还是不冷?
惊蛰之后是春分清明时节该不远了我居然也听懂了广东的乡音当雨水把莽莽大地译成青色的语言喏!
你说,福田村再过去就是水围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
"乡愁"在这里以多种新美的意象出现:
它"乱如风中的散发",病像"凋残的杜鹃",热是鹧鸪"冒烟的啼声",冷为"一掌冷雾",轻灵似"一只白鹭",熟悉乃"广东的乡音"。
它能大能小,时而在"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时而蹲在"告示牌后面"做一朵花;它能远能近,远得在福田村过去的水围,近得就在目前"伸手可及";它能实能虚,实者"莽莽大地"、"故国的泥土",虚者"茫然"的情绪、内心的热度("双目尽赤,血脉贲张")......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文人墨客写乡愁,洛夫不蹈故辙、不落窠臼、不重复他人,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这首诗最大的妙处,不仅在于这种化抽象为形象、化平凡为神奇的艺术手法,还在于对乡愁动态化的描写、对"近乡情怯"矛盾心态的创造性的表现。
由于"一座远山迎面飞来",乡愁成了"严重的内伤",由于"禁止越界",内伤成病,且"凋残"、"咯血",病入膏肓。
未见故乡时激动("手掌开始生汗"),见到故乡了,喜字尚未露头,痛字已上心头("把我撞成了"),眼见得"一只白鹭从水田中惊起/飞越深N/又猛然折了回来",岂不是有国难奔,有家难回吗?
严冬过后是春天,望乡的目的总想得到点什么,可除了"冷雾",结果什么也没有得到,真是悲喜交集、恨爱交加啊!
在香港期间,陪同洛夫参观旅游的还有诗人黄国彬、王伟明、谭福基、羁魂等。
洛夫还会见了香港其他的著名作家,离港的前一天,应邀到香港大学发表了一次演讲。
在港见闻,洛夫都写在《香港之雾》这篇散文中。
1979年7月,洛夫应邀参加在汉城举办的第四届世界诗人大会,再次访问了韩国。
有十多个国家的诗人参加了这次会议,台湾去了一个三十余人的代表团。
韩国政府为这次大会筹备了一年,花了大笔的经费,因而办得非常成功。
除了一连串的报告、宣读论文、分组讨论外,会议还安排了一个晚上的朗诵会。
大会秘书处邀请每个国家选出一位代表,用他本国的语言,朗诵他自己的作品。
洛夫第一次访问汉城时,曾写了一首《雪祭韩龙云》,后来还译成韩文在汉城一家文学杂志上发表过,很受韩国读者喜爱,故尔秘书处要求洛夫朗诵这首诗。
洛夫先用英语解说了诗的创作动机和大致内容,便以湖南国语朗诵。
尽管语言不通,多数观众听不懂,但台下一片寂静。
你是否还记得取暖的方式就是回家尽管你的路近我的路远。
朋友今日无酒,我在等山涧水涨无香烛,我在等雾升起等青山在明夏回来当洛夫朗诵完全诗,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一位韩国小姐跑上台来向他道贺,说:
"您的朗诵,很令我感动。
"洛夫问:
"你听得懂吗?
"她回答道:
"我虽然听不懂,却能感觉到诗的味道。
"。
大会后,有十几位台湾诗人重新组成一个旅游团,乘飞机到日本访问。
这次他们游览了大阪、奈良,以及日本的文化古城京都,参观了有名的大阪城堡、古老而雄伟的京都寺庙、皇宫,以及因三岛由纪夫一篇小说而声名大噪的金阁寺。
回台后,只写过一篇散文《金阁寺遇雨》,仍然没有诗。
1983年1月,新加坡举办"第一届国际华文文艺营",邀请美国、韩国、菲律宾、马来西亚、香港、中国大陆和台湾的华文作家参加。
台湾去了三位作家:
洛夫、蓉子、吴宏一;大陆也去了三位作家:
艾青、萧军和萧乾。
由于当时海峡两岸的关系尚未缓和,台湾与大陆作家又是第一次在一块儿开会,因此他们六位便成了当地新闻媒体的焦点。
每天报纸都以全版的篇幅刊载他们的发言及动态。
关于这次新加坡华文文艺营的情况,及与大陆作家的交往,洛夫分别写在《国际华文文艺营杂忆》、《艾青印象记》》、《白发森森谈萧军》等三篇文章中。
由于当时两岸缺乏沟通,双方心理上多多少少还存有一些疑虑,但毕竟冲决了时空的限制,相互接触;交流看法,加深了彼此的了解。
1987年2月,菲律宾华侨四个文艺团体邀请台湾现代诗人组团到马尼拉作七天访问,并参加一次"现代诗研讨会"。
应邀前往的有洛夫、张默、辛郁、管管、向明、白荻、萧萧,女诗人张香华、许露麟及四位诗人夫人,一致公推洛夫担任团长。
出面接待他们的菲华诗人有月曲了、白凌、平凡、陈默、小华、和权等。
此行有两件事给洛夫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是2月4日参观位于马尼拉郊外的美坚利堡美军公墓,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军在菲律宾阵亡将士的公墓。
墓园设在一个山头上,满山遍植成千上万的白色十字架,洋溢着一股死亡的庄严气氛,洛夫受到强烈的感动,回台后就写了一首形式非常特殊的诗《白色墓园》。
二是2月5日由菲华诗人陪同,包了一部游览车,前往菲律宾度假胜地碧瑶旅游。
在住地"假日别墅"晚上,菲华诗人请他们喝茅台、佳酿等大陆名酒,一面读诗、朗诵诗,一面饮酒,一夜未眠,通宵达旦,大家都醉了。
洛夫后来写了一首《碧瑶夜饮》,与《白色墓围》一起收入了诗集《月光房子》。
马尼拉访问结束后,他们又于4月8日乘飞机到香港玩了三天,先后与诗人戴天、黄德伟、王伟明、羁魂、傅天虹等聚会,还见到了来港探亲的广州暨南大学教授翁光宇,洛夫与翁谈得很投机。
1987年6月,洛夫应美国东风书店的老板、小说家冬冬的邀请,到旧金山参加106届美国图书馆协会的年会和全美第一届中文图书大展。
台湾参加的还有女作家苏伟贞、女诗人席慕蓉,大陆参加的有小说家阿城等。
他们被安排在BEV-ER1。
YD1。
AZA旅馆,靠近唐人街。
洛夫与阿城同在506号房间合住了5天。
阿城的小说《棋王》在台湾出版很受读者欢迎,这次在旧金山也成了焦点人物。
访美期间,洛夫除了在书展上作了二次演讲,为购买他的诗集的读者签名外,还会见了老友纪弦、方思、翔翎、曹又方、罗珞珈、郑树森等,初次见到名散文家庄因、陶艺家朱宝雍、小说家袁则难、美籍年轻的汉学家陶忘机(《石室之死亡》的英译者)。
书展结束后,洛夫一个人单枪匹马参加了当地的旅行团,作了五天的孤独之旅,游览了柏克莱、洛杉矶、圣利牙哥、环球公司电影城、迪斯米乐园,以及美国最有名的大峡谷、赌城拉斯维加斯。
在赌城,他赌了一夜(玩吃角子老虎),输了二十元美金。
洛夫虽然玩得很痛快,但也不无遗憾,因为他一首诗、一篇文章也没有留下来。
1987年,香港企业家诗人犁青创办了一份《文学世界》杂志,于12月举办创刊酒会,邀请大陆、台湾以及海外华文诗人作家数十人参加。
可惜由于香港签证耽误过久,洛夫与向明都没有赶上这次盛会,等签证发下来,已到1988年1月。
但洛夫与向明还是去一趟香港,玩了五天。
当时台湾当局还没有正式公布开放大陆探亲政策,他们虽然很想闯关,到大陆去看看,但总不免心存顾忌,未敢践行。
这次香港之行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就是与大陆作家在电话上做了一次交流。
那几天,广州《华夏诗报》正举办"珠江诗会",大陆许多知名诗人如白桦、张志民、刘湛秋、舒婷、傅天琳、流沙河、野曼、向明(广州)、西彤等都聚集在深圳参观。
犁青也参加了这个会,他把洛夫旅馆房间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大家。
晚上,野曼拨通了电话,于是洛夫叫来了向明,与他们一个一个地寒暄聊天,台湾的诗人向明与广州的诗人向明,终于首次在空中握手。
香港《文汇报》与广州《华夏诗报》,都曾以显著标题"两岸诗人首次热线通话",对此加以报道。
一切都系于乡愁,那斩不断、理还乱的乡愁,那欲罢不能、欲说还休的乡愁,那魂牵梦绕、生死与共的乡愁啊!
二、《时间之伤》
1981年6月,时报出版公司出版了洛夫的第八本诗集《时间之伤》(按:
此前还出版过《洛夫自选集》与《众荷喧哗》二本集子,前者于1975年5月由黎明文化公司出版,收诗51首、诗论2篇;后者于1976年5月由枫城出版社出版,收诗51首,系由《灵河》29首与未结集之抒情短诗22首所编成。
)
这本诗集分"汉城诗钞"、"时间之伤"、"借问酒家何处有--诗剧"三卷。
收诗84首,多为I忧国怀乡之作。
自序中有言:
"我的伤是个人的伤,也是时代的伤,故总其名为《时间之伤》。
"
首卷"汉城诗钞"17首,是洛夫1976年冬访韩的作品。
它们不同于一般的旅游风景诗,也有别于通常的生活记事诗,是以个人的见闻与感受为出发点,将韩国风光与浓郁的乡情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借异域的"酒杯",浇自己胸中的"块垒",抒发强烈的故国之思、乡愁之痛、伤时之感。
如:
是唐朝的式,窗的高度桌子顿然矮到膝下大概就是那一株寒梅着花未吧!
#铃自风中传来王维的吟哦
--《云堂旅社初夜》
门虚掩着,积雪上有一行小小的脚印想必昨夜又有一位宫女蹑足#出苑去正半空徐廷柱猝然掠衣而起好熟的诗句啊犹似长安酒楼飞落的一条儒巾
--《晨游秘苑》
--《半月阁夜饮》
简直是"满纸思乡情,满纸唐人意"(叶维廉语)!
正如作者在上述几首小诗后记所云:
"初抵该处,几有置身唐朝之感。
""惜因苑门正在修理,暂不开放,只得在红墙外面一株古槐下踏雪小憩,想象'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那种兴味。
""徐廷柱先生一时兴起'吟诗一首'虽不解其意,唯音清越,颇饶唐味。
"
正是这相近之景,唤起了故国之思;正是这故国之思,勾起了乡愁之痛:
我们降落大地随之撤退惊于三十哩的时速回首,乍见昨日秋千架上冷白如雪的童年迎面逼来如再荡高一些,势将心痛势将看到院子里渐行渐速的蓟草般的乡愁如果山那边降雪你可否看到
--《雪地》
山是否仍是白山水是否仍是黑水高中地理课本上的河川仍在我的体内蜿蜒
--《如果山那边降雪》
1
,激起了伤时之感:
热泪
鸭绿江水深千丈
不及半页历史的哀痛
渡江后即是你们陌生我们熟悉的山河万里
--《不归桥》
洛夫于此诗"后记"自注:
"我们在一山头哨亭远眺,只见南北韩分界线旁卧有石桥一座,桥名不归(BridgeNoRe-turn),乃暗示南北双方过桥者即成棋盘上的卒子,来得去不得,去得来不得,这能不说是人类历史上千万愚行之一?
田园将芜胡不归,这时停战村的暮色渐起,我们有旅人的哀愁,也有证人的激奋。
"由朝鲜的分裂,自然联想到大陆与台湾的隔绝,诗人反对分裂渴望统一的心情昭然若揭。
次卷"时间之伤"66首,乃是全集的重心。
卷中第一首《时间之伤》,点明了全卷之义,也是全集之义。
它由10节组成,这里选取其中5节作一分析。
月光的肌肉何其苍白而我时间的皮肤逐渐变黑在风中一层层脱落
以肌肉喻月光、以皮肤喻时间,既具体可感,又新颖动人。
由于肌肉和皮肤的关系密切,月光与时间的关系也密切。
然而在相近中又有相异,月光依然苍白,时间却无法保持苍白而在"逐渐变黑",且于风中"一层层脱落",一种岁月流逝、诗人老去的悲凉、无奈之感油然而生。
后挂着一袭战前的雨衣口袋里装着一封退伍令阳台上的昙花白白地开了一夜时间之伤在继续发炎其严重性决非念两句大悲咒所能化解的很显然,退伍是诗人念念不忘的大事。
入伍在湖南,退伍在台湾,山河阻隔,人事全非。
"时间之伤在继续发炎",是比喻延展,说明这种伤痛已严重到无法化解的程度。
那年我们在大街上唱着进行曲昂昂然穿过历史我们热得好快女,水
滴在烧红的铁板上黄卡叽制服上的名字比枪声更响而今,听到隔壁军营的号声我忽地振衣而起又颓然坐了下去且轻轻打着拍子壮怀激烈的当年已成过去,"隔壁军营的号声"陡增烦恼,一起("振衣而起")一坐("颓然坐了下去"),表达了诗人多么矛盾的心情,多少人生的感慨!
涉水而行我们的身子由泡沫拼成猛抬头夕阳美如远方之死水面上
一只巨鹰的倒影一闪而没我们能泅过自己的内海吗?
诗人既想唤回那失去的青春,更想回到那失落的故国,然而巨鹰可以掠海而过,自己却难得涉水而行,因为"由泡沫拼成"的"身子"是冲不破那风与浪的险阻的。
"内海"对应"外海",既是海峡的隔断,又是岁月的疏离,还是精神的压抑。
最后把所有的酒器搬出来也无补于事用残酒在掌心暗自写下的那句话乍然结成冰块体内正值严冬炉火将熄,总不能再把我的骨骼拿去烧吧
时间之伤既不能化解,因伤生出之愁也不能用酒浇熄,心中的愿望("那句话")亦结成冰,没有春天只有严冬,没有希望只有绝望。
把骨骼拿去烧是反诘、愤激之词,更衬托出诗人的悲恸与凄厉。
十节诗,节节"伤痕累累",节节苦涩难言,道尽了时代的坎坷、人生的悲凉,其风格、基调决定了整本诗集的风格、基调。
所以,洛夫在"自序"中,开宗明义就写道:
我的诗曾一度被归类为"咸味"的诗,后又有人说我的风格近乎苦涩;既成且苦,这种滋味当非文学的美食主义者所乐于品尝。
近年来,已不大听到读者以"虚无"和"晦涩"两个极其暖昧的名词来概括我的思想和风格了,但认为我不是一个给人喜悦,某些作品也不见得能使读者引起普遍共鸣的诗人,仍大有人在。
无怪乎萧萧说:
"洛夫诗中多的是夏的炎虐,秋的萧杀,冬的冷酷。
而少春的明媚",余光中则索性称我为"用伤口唱歌的诗人",至于说我的诗中往往涌出一股勃郁之气,以致产生一种森森然令人不安且又无可奈何的压迫感,却是一般读者的反应。
为了进一步剖析自己,洛夫摘录了他在"洛夫诗作座谈实录"中所说的一段话,作为印证。
其中谈到:
正如各位所指出,我的诗中伤痕累累,充满了生命中悲苦的和挫败的意象,充满了悲剧性。
对我而言,诗人的使命就是透过诗来解除生命的悲苦,这种诗是知性的,是批判性的,诗决不像一束花一样只使人愉快或感动而已,更重要的是使人对生命有所感悟。
如果我的诗真能达到这种境界,拥有读者的多寡,已不是问题了。
紧接着,洛夫在"自序"中分析了自己的诗风的成因:
如果说:
诗是生活的镜子,目前我的作品中理应是一片鸟语花香,宁静和煦的江南景色。
然而,诗岂只是一只精致而浅浅的仅供独酌的酒杯?
我从不敢自诩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大丈夫,更不敢自命为谁的代言人。
但当得知隔海的兄弟一件棉袄穿了二十寒冬未曾换过;又惊闻睽违了三十年的老母遽尔去世,除了迎风饮泣之外竟一筹莫展......尤其每当除夕在电视全年新闻集锦中看到世界各地烽火漫天,凄厉之声不绝于耳之时,我的脉搏如何能跳得规则,我的诗又如何能甜美得起来。
世事如此,国事如此,个人之际遇如此,尤不幸的是我对生命和现实又害有一种不可救药的高度的敏感症,想在诗中说谎骗骗自己亦有所不能。
由此可见,洛夫诗中的苦涩,来自于他那一腔乡愁,来自于他那一份爱心,是他直面人生、正视现实、敞开灵魂的结果。
诗人洛夫继续写道:
然而,诗毕竟是一种美,如满纸都是愁眉苦脸,或滔滔雄辩,读诗岂不成了一件极端无味之事。
因此我乃尽可能以调侃和自嘲来中和其中的苦涩,以戏剧性来冲淡严肃的气氛,以意象来暗示欲说还体的情意,也因此,这个集子中形式和风格的不纯,乃是不可避免的事。
这段话,正好概括了"时间之伤"这卷诗也是《时间之伤》这本诗集的艺术特点:
苦涩的风格、悲剧美、调侃和自嘲的笔法、戏剧性。
苦涩的风格已如上述。
悲剧美。
关于"悲剧"的定义有若干种,我比较赞成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说法:
"悲剧是人的伟大痛苦。
"痛苦与生俱来,对于一个有所作为的人来说,痛苦与不幸之间并不存在着简单的等号。
因为痛苦磨炼了意志,激发了生机,解放了心灵。
伟大的幸福,正是战胜巨大的痛苦所产生的生命的崇高感。
生命的质量取决于所承受的痛苦的份量。
拥有痛苦并征服痛苦,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在《猿之哀歌》、《水祭》、《家书》、《鹰的独自》等诗中,洛夫成功地表现了痛苦,以及战胜痛苦所显示出的悲剧美。
如《水祭》,是对历史题材的现代式处理。
他写屈原的悲剧:
祸根就是那一部宪令的草稿在江底摸了千年也找不到答案洛夫以反语道出屈原失败的原因:
只怪你出门看天色不看怀王的脸色披肝沥胆犹嫌你的血气太腥这在当今的世界,不也有同样的情况吗?
爱国忠君敌不过郑袖的裙底风云正道直行不值张仪的舌灿莲花这亦有现实针对性,因此--谗言似火只烧得你发枯唇焦,、双目俱赤你被扔进烈焰而化为一炉熔浆冷却处理自属必要
便投身于江水的冰寒
"谗言似火"与"江水冰寒"构成了一组矛盾,表面上是以死求得解脱,实质上是以死提出抗议。
如此表达,既是对"水祭"二字的扣题,也极大地增强了诗的张力。
洛夫的重点并不在于对历史事件的叙述与分析,而在于对屈原这个中国的伟大诗人的伟大痛苦的表现与渲染:
面容枯槁,身上长满青苔那提着一头湿发而行吟江边的人是你吗?
手捧一部残破的离骚兀自坐在一堆鹅卵石上呕吐正是因为如此,屈原的生命力昂扬到了极至:
钢铁于焉成形在时间中已锻成一柄不锈的古剑水中躺了两千年的诗魂啊旧罗汹涌的浪涛
高举你于历史的孤峰屈原的生命也美到了极至你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荚蓉以为棠你雕寒星以为目兮辱脚的己自数叉骚了牢数完,不行吐独却踽思水踽追泥岸苦尽沿苦吐你且凝冰雪以为魂三闾大夫,我把你荒凉的额角读成巍峨失败的并不是屈原,而是楚怀王、郑袖之流,屈原"纵冤死而尸骨犹香",他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
这就是悲剧美,这就是悲剧美的力量。
调侃和自嘲的笔法。
实际上是用喜剧的形式来表现悲剧的内容。
这固然是"中和其中的苦涩"的需要,也不难看出存在主义与"黑色幽默"的影响。
美国学者奥尔德曼论述黑色幽默时说过这样一段话:
"这是一种把痛苦与欢笑,异想天开的事实与平静得不相称的反应,残忍与柔情并列在一起的喜剧。
它要求同它认识到的绝望保持一定的距离;它似乎能以丑角的冷漠对待意外、倒退和暴行。
"如《包青天三段论法》中的"狗头铡":
杜大年小民在本府判你铡刀之刑你可心服?
小民不服(包公额上的月亮猝然落了三分之二)为何不服?
你说小民想尝尝--龙头铡全诗用对话形式,一问一答,夹以包公的表情,调侃的结果,把一件铡头的惨事说得十分轻松,似乎服刊也有级别待遇之分,如能僭越,则身价大增,正合奥尔德曼的论述。
次如《梦的图解》中的"梦之二":
千杯不醉武松摇摇晃晃地步上了景阳岗好功夫一拳打断了三棵松树
老虎蹲在岩石上:
笑着对他说:
你喝的是假酒矛盾的性质(不是虎伤人,就是人伤虎)并未改变,但紧张的气氛却荡然无存,展现在读者眼前的纯乎是京剧舞台上的做戏(武松是角色扮的,老虎也是角色扮的),此诗调侃的结果,矛头竟指向以假充真的低劣商品,与以假充真的社会风气,这恐怕是《水浒》的作者施耐庵所始料未及的吧?
自嘲最充分的,要数《我的绝对性》:
你等切我成方的揉我成圆的,又搓成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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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时间之伤第六章 时间之伤 第六 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