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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舍府的倒塌
《厄舍府的倒塌》——爱伦坡
那年秋天,一个阴沉、昏暗、岑寂的日子,乌云低垂,厚重地笼罩着大地。
整整一天,我孤零零地骑着马,驰过乡间一片无比萧索的旷野。
暮色四合之际,令人忧伤的厄榭府终于遥遥在望。
我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一瞥见那座建筑,心灵就充满难以忍受的忧伤。
说难以忍受,是因为往常即便到了荒蛮之所或可怕的惨境,遇到那种无比严苛的自然景象,也难免有几分诗意,甚而生出几分喜悦;如今,这股忧伤的感觉却总是挥之不去。
我愁肠百结地望着眼前的景物。
我望着孤单的府邸和庄园里单一的山水风貌,望着荒凉的垣墙、空洞的眼睛一样的窗子、三五枝气味难闻的芦苇、几株枯木白花花的树干——心里真是愁苦至极,愁苦得俗世的情感已无法比拟,只有与染阿芙蓉癖者梦回以后的感觉作比,才足够贴切——苦痛流为日常,丑恶的面纱也摘除而去。
我的心直翻腾,还冷冰冰地往下沉,凄凉得无可救赎,任是再有刺激人的想像力,也难说这是心灵的升华。
究竟的怎么了?
我思忖起来。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我在注目厄谢府时如此不能自控?
这是个破解不了的谜。
沉思间,模糊的幻想涌满心头,却又无从捉摸。
我只得退而求其次,自圆其说罢了——简单的自然景物凑在一起,确实有左右人情绪的力量,但要剖析这种感染力,即便费尽心机,也是无迹可寻。
我思量道,这片景物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只消在细微处布置得稍有不同,带给人的那种悲伤的感觉,可能就会减轻,或许会归于消泯。
这种念头一起,我策马奔至山中小湖的险岸边。
小湖就傍着宅第,湖面泛着光泽,却一丝涟漪都没有,黑黢黢,阴森森,倒映出变形的灰色芦苇、惨白树干、空洞眼睛一样的窗子。
我俯视着湖面,浑身颤抖,比刚才的感觉还要奇怪。
然而,目前我还是打算在这阴沉的府邸作几个星期的逗留。
这座府邸的主人罗德里克。
厄谢是我儿时的好朋友。
我们有好多年没见过面了。
可最近,我收到了一封从本国一个遥远的地方发来的信——是他写来的,信写得很急切,还非要我亲自去一趟。
在他的亲笔信里,显然透着股的神经不安的味道。
他提到自己患有严重的疾病——是让他备受折磨的精神错乱,还说,真的很想见到我这个最好的朋友、惟一的知己,能跟我快活地呆上一阵子,病情便会减轻云云。
全信如此这般说了很多。
他的请求显然出于一片真心,让人片刻都不能犹豫。
于是,我马上就应邀动身了。
来是来了,我却依然认为,他的召唤真是蹊跷得紧。
我们虽然是童年时代的密友,可我对这位朋友确实知之甚少。
他总是有所保留,这都成了他的习惯。
不过我很清楚的是,很久以前,他的先祖就以多愁善感闻名。
多少年来,这一特点总是经由高贵的艺术品体现出来;最近,则表现为举办一次又一次慷慨却不张扬的慈善活动,迷恋上音乐的复杂性,而不是热爱其一致公认、一听即懂的美。
我也知道一个异乎寻常的事实,厄谢家族虽历来受人尊敬,但却从未有过不衰的旁系子孙,换句话说就是,这个家族属于一代单传,除了微乎其微、偶尔出现的例外,永远都是这样。
想着这座房屋的特色跟人们普遍认定的厄谢家族的性格极其吻合,想着好几百年来,房屋的特色有可能影响到厄谢家族的性格,我不由认为,或许正是因为缺乏旁系支亲,才致使财产和姓氏总是祖孙相传,世代相袭,最后财产和姓氏终于混而为一,庄园的名称渐渐消失,一个离奇而模棱两可的名称——“厄谢府”,浮出了地表。
庄稼人都用这个名称,在他们心里,这个名称似乎既包含了这个家族,又包含了这座府邸。
我上面说过了,俯视湖水这一略带幼稚的举止,只是加剧了早先那种奇怪的忧伤。
无疑,这迅速弥漫的迷信感——何不就称之为迷信呢?
——只会益发浓重。
我早就晓得,惟有心里胡思乱想,才会觉得恐怖。
这是个荒谬的定律。
或许正是这个缘故,当我不再看那些水中倒影,再度举目望着府邸时,我的心里就生出了奇怪的幻象。
那幻象是那么荒谬,真的,我提到它是想说明折磨人的种种思绪有着何其强大的威力。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竟然当真相信整座府邸和整片庄园都弥散着一种气息,连同附近一带都沾染了这种气息。
这气息与天空中的大气迥然不同,而是从枯木、灰墙、死水中飘散而出,阴沉、迟滞、灰扑扑的模糊难辨,像瘟疫一样不可思议。
我抖落掉心中那些只能说是梦幻的念头,更仔细地端详这座府邸的真正面貌。
看来它的主要特征,在于年代极为古远,时光的痕迹使它褪尽了鲜亮的颜色。
墙上布满微小的真菌,乱糟糟地挂在屋檐下,酷似蜘蛛网。
不过倒也找不出破损得特别厉害的地方。
没有一堵墙是倒塌的。
各部分配合完好,整齐划一,个别石头却碎裂了,看上去非常不协调。
这使我不由想起无人问津的地窖里那旧的木制品,多年来它们吹不到外面的一缕风,看似完整,实则早已腐烂多年。
不过厄谢府除了表面上的衰颓,整幢建筑看上去丝毫没有摇摇欲坠的迹象。
如果仔细观察,兴许能发现一条细微的裂缝,它就从正面屋顶上开始,曲曲弯弯顺墙而下,直至消失在阴沉沉的湖水中。
我留意着这一切,沿着一条短短的堤道,骑马来到府邸门口。
一个侍从接过马缰绳。
我跨进了哥特式的大厅拱门。
一个蹑手蹑脚的男仆,无声地带我穿过一道道昏暗而曲折的回廊,到主人的工作室去。
不知为什么,一路上看到的景物,竟使我上面提及的那种含含糊糊的愁绪,变本加厉了。
周遭的一切——天花板上的雕刻、四壁黑色的帷幔、乌黑的地板、幻影似的亦步亦趋发出“咔嗒咔嗒”声的纹章甲胄——我幼时就看惯了。
我毫不犹疑地承认,一切都很熟悉,可我还是很惊讶,这些普通的物件,怎么就激起了那么陌生的幻想!
在一座楼梯上,我遇见了他家的医生。
他面露刁奸与困惑之色,他抖索着跟我搭了句话,便溜走了。
这时男仆突然打开门,引我到他主人面前。
我发现,房间极高,也很宽大,窗子狭长,尖尖地耸着,离漆黑的橡木地板老高,伸手根本触不到。
几缕微弱的红光,透过格子玻璃射进来,把四下里比较显眼的物件照得清清楚楚。
然而,房间远处的角落、雕花拱顶的凹陷处,却无论怎样都照射不到。
墙壁上挂着深色的帷幔。
家具特别多,但几乎都不舒服,又过时破旧。
四处散布着书籍和乐器,却并没有给房间增添一分生机。
我嗅到的只是悲伤的气息。
周遭的一切都笼罩着阴沉、幽深、无可救赎的忧郁之气。
厄谢正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见我进去,马上爬了起来,热情欢快地迎接我。
我起初以为这份热诚过了火,不过是这厌世者的做作之举,可瞥了一眼他的面容,确信是出于一片真诚。
我们坐了下来,有一阵子,他一语不发。
我望着他,心里半是同情,半是敬畏。
相信没有一个人像罗德里克。
厄谢那样,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变得那么厉害。
我费了好大劲才认定眼前这个人就是我幼年时代的伙伴。
不过他的面部特征一直不同寻常。
他面如死灰;眼睛大而清澈,明亮得无与伦比;嘴唇有点薄,颜色暗淡,但轮廓绝顶漂亮;鼻子是精致的希伯莱式样,鼻孔却大得离谱;下巴造型很好,但鲜有活力,并不引人注目;头发又软又薄,蛛网一样稀稀拉拉;这样的五官,再配上太阳穴上面异常宽阔的天庭,那容貌真是令人过目不忘。
容颜上的显著特征,脸上一贯流露的神情,只消有一点夸张的地方,都会显得变化很大,如今与厄谢同处一室,我却生出了对面不相识的感觉。
眼前这苍白得可怕的肤色,明亮得出奇的眼睛,尤其让我惊愕,它们甚至吓倒了我。
那丝绸般柔滑的头发,也在不知不觉中,变长了,蛛丝一样纷乱,与其说是披拂在脸上,倒不如说飘飘扬扬来得贴切。
任我怎么努力,也无法从这副怪异神情里,找出正常人的影子了。
我一开始就觉出了朋友的一举一动既不连贯,也不协调。
很快我就发现,原来他的神经极度紧张——他有着习惯性痉挛,他总想竭力克服这一点,却终是虚弱不堪,白费力气。
其实,对他这一特质我早就有思想准备:
一是因为我看了他的信;二呢,我还记得他少年时代的某些脾性;其次,从他独特的身体状况和精神气质上,也可以做出推断。
他忽而精神高昂,忽而落落寡欢;他的声音上一刻还优柔寡断,抖抖颤颤(此时听来全无生气),下一刻马上就变得干脆有力。
那生硬、滞重、空洞、不疾不徐的吐字,沉闷、镇定、运用自如的发音,只能在沉湎酒香的醉汉或不可救药的烟鬼口中听到。
他们受了烟酒的剧烈刺激后,就是这么说话的。
他就那样谈着请我来的目的,说他如何诚心诚意地盼着我,希望我给他以慰藉。
他还相当详尽地谈到自以为得了什么病。
他说,这是种先天性的疾病,是家族遗传,他已经绝望了,不想再治疗了。
他马上又补充一句,这只是神经上的毛病,一准不久就过去了。
这种病的症状,从他诸多反常的情绪中可以看得出。
他一五一十全地告诉我了。
尽管他的措辞和叙述方式或许很有分量,但有些话我听了后,还是既感兴趣,又觉迷惑。
神经过敏把他折磨得不轻。
只吃得下寡淡无味的饭菜;只能穿某种质地的料子做的衣服;所有鲜花的香味都难以忍受;即便是微弱的光线,也会刺痛眼睛;惟有特殊的声音——弦乐,才不至于使他惊骇。
看得出,反常的恐惧已把他牢牢攫住。
“我要死了,”他说,“我肯定是死在这可悲的蠢病上。
是的,就是这样死去,没有别的选择。
我害怕将要发生的一切,怕是不是事情本身,而是结果。
一想到要出什么事儿,哪怕这事儿再微乎其微,也会使我精神不安,难以承受,免不了就会瑟瑟发抖。
说真的,我对危险并不憎恨,除了置身于它的绝对影响——恐怖之中。
在这精神不安的情况下——在这可怜的境地中,我觉得那样的时刻早晚都会到来,到时候,我定会在与恐惧的卡怕幻觉中,丧失生命和理智。
”
此外,我还不时从他断断续续、意义含混的暗示中,得知了他精神上的另一个怪状。
他摆脱不了对多年未敢擅离的住宅的迷信看法。
他说,由于长期忍受,他家府邸的外表及实质上的特点,给他的心灵造成了影响。
他摆脱不了这种影响。
灰墙和塔楼的样子,映出灰墙和塔楼的暗沉沉的湖水,无不使影响到他的精神状态。
在想像这一影响的感染力时,他用词太模糊,我实在难以复述。
尽管一再踌躇,但他到底承认,追溯起来,如此折磨他的奇特的忧郁,多半来自一个更自然也更明显的原因,那就是,他心爱的妹妹一直重病缠身——其实眼下她就要死了。
多年来,妹妹就是他惟一的伴儿,是他在这世上的仅有的最后一个亲人。
“她一死,”他说,声音痛楚得让我永远都忘不掉,“厄榭家族就只剩一个了无希望的脆弱的人了。
”在他说话的当口,玛德琳小姐(别人就这么叫她的)远远地从房间走过,步子慢悠悠的,她根本没注意我,转眼间,已款款消失。
看见她,我心里吃惊得紧,还混杂着恐惧的感觉。
我发现,要想说得清个中原因,是不可能的。
我的目光追随着她远去的脚步,心头一时恍惚得很厉害。
当门最终在她身后关上时,出于本能,我急切地转眼去看她哥哥的神情,但他早用双手捂住了脸,只能看见那瘦骨嶙峋的十指比平常还要苍白,指缝间,热泪滚滚而下。
玛德琳小姐的病,早令她的那些医生黔驴技穷了。
她有种种异常的征候:
根深蒂固的冷漠,身子一日日瘦损,短暂但频繁发作的类痫症那样的身体局部僵硬。
但她一直与疾病顽抗,并没有倒卧病榻。
可就在我到他们家的那个傍晚,她却向死神那摧枯拉朽的威力俯下了头颅。
噩耗是她哥哥于夜间告诉我的,他的凄惶无法形容。
我这才知道,那恍惚间的惊鸿一瞥,竟成永诀。
我再看不到活着的玛德琳小姐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我和厄榭都绝口不提她的名字。
那段时间,我满怀热诚,想方设法减轻朋友的哀愁。
我们一起画画,一起看书,或者我听他如泣如诉地即兴弹奏六弦琴,恍若身在梦中。
于是,我们愈来愈亲密了。
越是亲密,我对他的内心世界了解得越发深刻,也就越发痛苦地察觉到,所有想博取他高兴的努力,都是枉费心机。
他心底的哀愁仿佛与生俱来,它永不停歇地发散出来,笼罩着大宇,整个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于是一片灰暗。
我和厄榭府的主人度过了不少单独相处的庄严时刻。
这将成为我一生的记忆。
但要让我说他让我沉陷其中、或者说他引领我研读的究竟是什么,我还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活跃而极端紊乱的心绪,使得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硫磺样的淡淡光泽。
他大段大段即兴演奏的挽歌,终将长在耳畔。
在别的曲调之外,我痛苦地记得,他对那首激越的《冯。
韦伯最后的华尔兹》进行的奇异变奏与夸张。
他凭借着精巧的幻想,构思出一幅幅画面,他一下一下地刷,画面渐至模糊,令我一看就周身战栗,还因为不明白为何战栗而愈加惊悚。
这些画至今仍活灵活现、历历在目,可我却无法用文字形象地描摹出来。
他的画构图极为朴素,裸着容颜,真正是天然去雕饰,既吸引人,又令人感到震慑。
如果世间有谁的画自有真意,那人只能是罗德里克。
厄榭。
至少对我来说——处在当时环境中——看到这忧郁症患者设法在画布上泼洒的纯然抽象的概念,心里就会生出浓重的畏惧,让人受不了。
凝视福塞利那色彩强烈但幻象具体的画时,我则从不曾有过丝毫畏惧。
在我的朋友那些幻影般的构思中,有一个倒不那么抽象,或许可以诉诸文字,尽管可能诠释不到位。
这画尺寸不大,画的是内景,要么是地窖,要么是隧道,呈矩形无限延伸。
雪白的墙壁低矮,光滑,没有花纹,也没有剥落的痕迹。
画面上的某些陪衬表明,这洞穴深深潜在地下,虽无比宽广,却看不到出口,也看不到火把或别的人工光源,可强烈的光线却浪浪淘淘、四下翻滚,使整个画面沐浴在一片不和时宜的可怖光辉里。
我上文已提及他听觉神经有病态,除了某些弦乐声,听到别的一切乐曲都受不了。
或许正因为他只弹奏六弦琴,所以才会弹得那么空幻怪诞。
但他那些激昂流畅的即兴曲却不能归结于此。
我先前已委婉指出,只有在充满做作的极端兴奋时刻,他的精神才会极其镇定,高度集中。
那些狂想曲的调子和歌词(他时时一边弹奏,一边压韵地即兴演唱)必定是,也的确是他精神极其镇定、高度集中的结晶。
我毫不费力就记住了其中一首狂想曲的歌词。
也许因为他一唱,就拨动了我的心弦,所以深深铭记住了。
从它隐秘意蕴中,我想我第一次体知了厄榭的心路——他完全明白,他那高高在上的理性,已经摇摇欲坠,朝不保夕。
那首狂想曲名为《闹鬼的宫殿》,全诗大致如下:
Ⅰ
绿意浓浓的山谷,
点缀着可爱仙女的房屋,
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熠熠生辉,昂首苍穹。
在思想主宰一切的王国,
宫殿巍峨耸立。
六翼天使的翅羽,
从未掠过如此美丽的建筑。
Ⅱ
金黄的旗帜灿烂夺目,
在宫殿之巅漫卷飞舞;
(一切都成过往烟尘,
随时光逃遁)
那时岁月静好,
清风翻飞。
红墙绿瓦容颜已褪,
幽幽芳香飘然远去。
Ⅲ
漫游在欢乐之谷
探看两扇明亮的窗户,
仙女清歌曼舞,
琴瑟悠悠。
她们绕着王位旋转,
思想之君荣光万丈,
如坐云端,
威仪而有帝王风范。
Ⅳ
星罗棋布的珍珠和红宝石,
映得美丽的宫殿大门亮闪闪。
成群结队的回音女神,
艳光四射,
川流不息飞过大门。
她们惟一的使命,
便是纵情歌唱。
千娇百媚的声音,
盛赞着国王的智慧。
Ⅴ
邪恶披一袭长袍
裹挟着悲伤,
侵入国王的至尊之地;
(呜呼!
叹君王凄凄赴黄泉)
昔日王家繁华落尽,
渐渐成为模糊的传说,
随风而逝。
Ⅵ
而今旅人踏进山谷,
隔着血红的窗户,
望见森森鬼影
伴着刺耳的旋律梦幻般舞动。
可怕的群魔
迅速穿过惨白的宫殿大门,
势如骇人的滔滔冥河,
脚步匆匆,无休无止,
面容木然,狂笑声声。
我清楚地记得,这首曲子暗含的意味,引得我们想了很多很多。
想来想去,厄榭的观念也就显山露水了。
我提到他的观念,主要不是因为它新颖——因为别人也有这样的观念,而是因为厄榭对它的坚执。
这种观念一般来说是认为草木都有灵性。
可是,在厄榭骚乱的奇思怪想中,这观念就显得尤为大胆了,在某种情况下,他竟认为连无机世界的物,也有灵性。
他对此深信不移、一派赤诚,要描述出他的这种信念,我的笔墨实在有限。
不过,如我前没暗示的,他的这一信念跟他祖传的那幢灰石头房子不无干系。
在他的想像中,那些石头的排列组合、遍布在石头上的真菌、伫立在四周的枯树——尤其是那虽年久月深但毫无变动的布局、那死寂湖水中的倒影,无不透着股灵性。
他说,湖水和石墙散发的气息在四下里逐渐凝聚,从中可看出灵性的痕迹。
听他这么说,我吓了一跳。
他又接着说道,这无处不在的灵性造成的结果有目共睹,它就潜伏在那寂然无声却又纠缠不休的可怕影响力中,几百年来,都一直主宰着他家族的命运,也把他害成了眼下这副模样。
对这样的看法无须发表任何评论,我也不会妄加评论。
不难想像,我们看的书也跟这种幻象不谋而合,多年来,这样的书籍对病人的精神状态起到了不小的影响。
我俩一起仔细研读的书为:
格里塞的《绿鸟与修道院》,马基雅维利的《魔王》,斯威登堡的《天堂与地狱》,霍尔堡的《尼古拉。
克里姆的地下之行》,罗伯特。
弗拉德、让。
丹达涅和德。
拉。
尚布尔合著的《手相术》,蒂克的《忧郁的旅程》,康帕内拉的《太阳城》,等等。
我们喜爱的一本书是《宗教法庭手册》,八开小本,多明我会的教士艾梅里克。
德。
盖朗尼所著。
《庞波尼斯。
梅拉》中提到的古代非洲的森林之神和牧羊神的一些章节,常常使厄榭如梦似幻地痴坐上几个小时。
但他最爱读的,是一本极其珍稀的黑体、四开本奇书——一座被人遗忘的教堂的手册——《美因茨教会合唱经本中追思已亡占礼前夕经》.那个晚上,厄榭冷不丁地告诉我玛德琳小姐去世了,他说打算在下葬前,把妹妹的尸体在府邸主楼的一间地窖里存放十四天。
听他一讲,我不禁想起那本奇书里的疯狂仪式,及其对这位忧郁症患者可能产生的影响。
然而,他选了这么奇特的做法,自有其世俗的理由,对此我不便随意质疑。
他告诉我,一想到死去的妹妹那非同寻常的病,想到医生冒失而殷切的探问,再想想祖坟偏远,周遭都是凄风苦雨,他就拿定了主意这么办。
我不会否认,想起到厄榭家那天,在楼梯遭逢的那人的阴险脸色,我就不愿反对他这么做了,依我看,这么做怎么说也伤害不到谁,而且,无论如何都不算是有悖常理。
应厄榭之请,我亲自帮他料理临时的殡殓事务。
尸体已入棺,我们两个抬着送往安放它的地窖。
地窖已多年不曾打开过,空气令人窒息,差点儿把火把扑灭。
我们没能仔细看上一看。
只觉它又狭小又潮湿,透不进一丝微光。
它在很深的地下,上面恰好就是我的卧室所在地。
显而易见,在遥远的封建时代,地窖派的是最坏的用场——它是作为死牢存在的;近年来,则当库房使了,存放火药或其他极为易燃的物品,因为一部分地板和通向外面的那条长长拱廊的四壁,都仔仔细细包着黄铜。
那扇厚重的铁门,也一样包着黄铜。
在开合之际,沉重铁门上的铰链发出分外尖锐的嘎吱嘎吱声。
我们把令人悲恸的灵柩架在了可怕的地窖里,再将尚未钉上的棺盖挪开了些,然后,瞻仰遗容。
我第一次注意到,他们兄妹二人的容貌惊人的相似。
厄榭大概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低低地吐出几句话,我这才了解,原来他和死者是孪生兄妹,两个人的天性里有着不可思议的共通之处,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那种息息相通。
因为心底畏惧,我们的目光没敢在死者身上停留太久。
正当她青春的好时光,疾病却夺去了她的生命,像所有患有严重硬化症的人一样,胸口和脸上还似是而非地泛着薄薄一层红晕,唇上停泊着一抹可疑的微笑,那笑容逗留在死者的脸上,格外怕人。
我们重新盖好棺盖,钉牢钉子,关紧铁门,拖着沉重的心,回到上面那比地窖好不到哪里的房间。
哀伤欲绝地过了几天,朋友神经紊乱的特征发生了显著变化。
平日的举止踪影全无。
平日要做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他漫无目的地从一间屋子逛荡到另一间屋子,脚步匆促而凌乱。
本就苍白的脸色如果说还能再苍白,那他就可以说是面无人色。
那眼睛里的光亮,却当真是彻底黯淡了。
再听不到他那偶尔沙哑的嗓音了。
他变得声音颤抖,好似极端惊惧。
这都成了他说话的一贯特点。
有时我真觉得,他的心之所以永无宁日,是因为其中掩藏着令人压抑的秘密,而他还必须攒足力气,以便有勇气倾吐出来;有时候,我又不得不把一切看作是匪夷所思的狂想,因为我亲眼目睹了他长时间对着虚空苦苦凝视,仿佛在聆听某种虚幻的声音。
他的状况吓住了我,也感染了我。
这不足为奇。
我觉得,他身上那荒诞而感人的迷信气息,有着强烈的感染力,这种力量正一寸一寸地潜入我的心底。
玛德琳小姐的遗体停放在主楼地窖中的第七或第八天的深夜,这样的感觉尤其深刻。
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流逝,我依旧辗转难眠。
我紧张得不能自拔,只好拼命排解。
我极力使自己相信,这如果不全是因为房间里那蛊惑人心的阴郁家具、破烂黑幔,那多半也是源于此。
当时,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撩得黑幔不时在墙壁上瑟瑟飘摆,窸窸窣窣拍打着床上的装饰物。
怎么排解都无济于事。
抑制不住的颤抖渐渐传遍周身,最终,一个莫名恐怖的梦靥压上了心头。
我喘息着,挣扎着,才算甩掉它。
起身靠在枕上,仔细凝视着黑洞洞的房间,我侧耳倾听起来。
我不知为何要去倾听,除非是本能使然。
我倾听着某个低沉而模糊的声音,每隔很长时间,当暴风雨暂时停歇,便随之而起。
我不知道它来自何方。
强烈的恐惧感铺天盖地压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惹人难受。
因为觉得当晚再不能睡下去了,我匆忙穿上衣服,在房间里急促地走来走去,想把自己从所陷入的可怜境地中解脱出来。
我刚来回转上几圈,就听得附近楼梯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我的耳朵竖起来了。
不久听出了是厄榭的脚步。
转瞬间,他轻轻叩了叩房门,走了进来。
手里,掌着一盏灯。
他的面色照常是死尸般苍白,不过眼睛里却流溢出狂喜。
他的举止中,显然带有压抑着的歇斯底里。
他的模样让我惊骇。
我一切都能忍受,因为长夜的孤独,是那么不堪。
我甚至是欢迎他来这里。
我把他的到来当成了一种安慰。
“你没看到么?
”他无言地朝四周盯视片刻,突然说,“难道你那会子没看见?
且慢!
你会看到的。
”这么说着,他谨慎地把灯遮好,快速走到一扇窗子前,猛地打开了它。
窗外,雨狂风急。
一股狂风猛烈袭来,几乎把我们掀翻。
虽说有暴风雨,但那个夜晚绝对美丽,是个恐怖和美丽纠结的奇特夜晚。
旋风显然就在附近大施淫威,因为风向时时剧烈变动。
乌云密布,且越积越厚,低垂着,仿佛要压向府邸的塔楼。
乌云虽浓密,但还看得出云层活灵活现地飞速奔突,从四面八方驰来,彼此冲撞,却没有飘向远方。
我是说,浓密的乌云没有遮蔽住我们的眼镜。
不过我们没看到月亮和星星,也没看见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可厄榭府邸却雾气缭绕,被遮蔽了面目。
那雾气亮光微弱,却又清晰可见。
那奇异的雾光闪闪烁烁,使得大团大团翻腾着的乌云下面,还有周遭地面上的一切,都闪烁着这种光亮了。
“你不要看——你不该看这个!
”我战抖着对厄榭说,一边微微使了劲,把他从窗口拉到座位上。
“这些蛊惑人的景象,不过是寻常的电光现象罢了——或者,只是山湖中瘴气弥漫的缘故。
关上窗子吧,空气寒凉,对你的身体可不好。
这里有一部你喜爱的传奇,我念,你听,就这样一起度过这可怕的夜晚吧。
”
我拿起的这部古书,是兰斯劳特。
坎宁爵士的《疯狂盛典》,但我把它说成是厄榭爱读的一部书,可不是真心话,而是苦中作乐的说辞,因为说真的,我这朋友心高气傲、思想空灵,而这部书语言粗俗、故事冗长、想像力贫弱,很难提起他的兴趣。
不过,这是手头仅有的一本,而且,我还心怀一丝侥幸,希望眼下正兴奋难安的忧郁症患者,听我念一念那荒唐透顶的情节,能从中得到些许解脱,因为神经紊乱的病史中,多有类似的情况。
如果凭着他听故事时那副过度紧张、快活得发狂的样子,能判断出他是真的在听还是表面上在听,那我就可以恭祝自己妙计成功了。
我已念到很有名的那段了,故事的主人公埃塞尔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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