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流水意象.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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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流水意象
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流水意象
王立
容提要本文从流水意象与中国古人的情感世界、流水文化的地理学根据及神话遗存、流水意象的多重哲学美学蕴涵、流水意象与华夏民族精神及文人性格等四个方面,对中国古典文学中的重要意象——流水意象,进行了历时和共时的研究,指出了流水意象的种种哲学美学蕴涵及其与华夏民族精神和文人性格的深层联系,对其在中国古典文学情感表现中的意义也进行了具体的分析。
作者认为,流水意象是一个具有整体性功能的审美价值系统,它与传统文化中的价值观具有某种对应关系,并同其他意象母题一道,生成和强化了占传统文学相当比重的创作构思、审美表现的民族化形式;而它与华夏民族精神和文人性格的关系,更反映了它在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和意义。
水是人类生活的必需品。
从远古畜牧业到原始农业,“缘水而居”的人类对水的依赖就超过了几乎任何陆地上的其他自然物。
人类文化的一大部类—水原文化,也在水之于人的恩惠祸患中得以创造,从而成为各民族基本而恒久的文化原型之一。
传统文化中的水泛指川溪湖泊,而对审美对象来说,水又常以流水意象的形式表现出来,许多重要而普遍的情绪观念,在其中聚焦式地得到了别致的展示。
借助华夏水原文化圈共有的某些心理机制,流水意象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产生了多重表意功能和特定的文化一审美效应。
一、流水意象与中国古人的情感世界
作为客观实体,流水最为直观、切近和形象地体现了事物运作递进的单维性与连续性,因而流水每每被中国古人用来联想与表现时间、机缘、功业乃至年华、生命的不可复返性,使人在怀古悼今、怀旧自伤中,生发出对生命、爱情、事业等价值追求及其不如意的无限感叹。
《诗经·大雅·抑》“肆皇天弗尚,如彼泉流”的价值失落警语,用流水永逝无回譬喻君臣不勤于政,失怙于天。
《论语·子罕》中孔子观于川而痛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慨叹,将时间之流比作东去之水。
汉诗“百川东入海,何时复西归”,陆机《叹逝赋》“悲夫!
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变;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寄寓物我相照之意;协《杂诗十首》其二“人生瀛海,忽如鸟过目。
川上之叹逝,前修以自勖”,郭璞《游仙诗》“哀年迈,抚心独悲吒”延伸为岁老独悲之慨。
北朝乐府《陇上壮士歌》“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则重现了易水送别之恨。
流水常使人因物思己,顿发今昔盛衰、瞻前感伤之嗟,渊明在《闲情赋》中也写下了“寄弱志于归波”的得意忘言之句。
而爱情的一失不可重圆,又与上述的人生感慨何其相似:
“黄结蒙笼,生在洛溪边。
花落逐水去,何当顺流还?
——还亦不复鲜!
”[1]
如果说,晋宋后长江中下游经济繁荣、水路交通发达与经商多远行,导致了离情别绪骤然增多,流水遂多寄寓愁情恋语;那么,北方则缘其征战频繁、戍卒离乡背井,造成了闻水声而涌现不绝如缕的思乡之情。
古人曾体会出南北方流水有疾徐清浊之别,《管子·水地》说“楚之水淖弱而清”,当非虚语;而作为北朝文学最具代表性的流水意象,“陇头流水”则特指征夫怀乡的焦灼情苦:
登垅东望川,四五百里,极目泯然。
墟宇桑梓,与云霞一色。
其上有悬溜吐于山中,汇为澄潭,名曰万石潭。
流溢散下,皆注于渭。
人行役,升此而顾瞻者,莫不悲思。
……俗歌云: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
遥望川,肝肠断绝。
”[2]
目眺耳闻,特定风物的感召形成了条件反射,令断肠人益增愁思。
《乐府诗集》卷二一载梁元帝以降赋陇水诗多首,如正见“羌笛含流咽,胡茄杂水悲”,江总“人将蓬共转,水与啼俱咽”,王建“征人塞耳马不行,未到陇头闻水声”等等,这些流水意象,渐渐化为诗人心中之景,于是就有了所谓“陇头水,千古不堪闻”之说。
中国古人对物候农时相当敏感,随着文人主体情性的觉醒和发展,流水意象常与惜时叹逝情愫相伴而生[3]。
如《金楼子·立言》称:
“驰光不流,逝川倏忽,尺日为宝,寸阴可惜”;《颜氏家训·勉学》云:
“光阴可惜,譬诸流水,当博览机要,以济功业”。
唐宋以降,流水意象的涵泳代代层累。
如白《古风》三九、《江上吟》感流水而悟富贵功名不可久驻:
“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功名富贵苦常在,汉水亦应西北流”;九龄《登荆州城望江二首》亦吟哦“滔滔大江水……经阅几世人”;白居易《不二门》的“流年似流水,奔注无昏昼”,与杜牧《洋河阻冰》相仿佛:
“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廖世美《烛影摇红·题安陆多景楼》“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和陆游《》“江声不尽英雄恨”等,也都倾诉了岁月磋跎带给人的难于排解的牢落感。
“击楫中流”[4]作为英雄欲复兴山河所痛发的铁誓代码,每当社稷艰危、国将不国时,辄为志士仁人所惯道,两宋之交至南宋更不乏此咏。
如人杰《沁园春》“满目江山无限愁,关情处,是闻鸡半夜,击楫中流”;孝祥《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文及翁《贺新郎》“簇乐红妆摇画艇,间中流,击楫谁人是?
千古恨,几时洗”等等,不一而足。
直至清人,还在抒发这类难于平复的缺失怆痛、无力回天的于心不甘。
流水意象的一个亚原型是“覆水不收”。
约于战国末年定稿的《鹖冠子》载:
“太公既封齐侯,前妻再拜求合,公取盆水覆之,令收之,惟得少泥,公曰:
‘谁言离更合,覆水定难收。
’”《后汉书·何进传》也有类似语。
意象与母题(motif)的互可转化性于此可见。
白《妾薄命》、《白头吟》均以此状君情妾意难再重圆,元人移植到朱买臣身上是顺理成章的。
沙正卿〔越调〕《斗鹌鹑·闺情》叹惋:
“休休!
方信道相思是歹征候,害的来不明不久,是做的沾粘,到如今泼水难收”;明人小说则称:
“尔女已是覆水难收,何不宛转成就了他。
”[5]情爱与女性青春的失落,往往泛化为整个人生的悲慨:
“悠悠岁月如流,叹水覆,杳难收。
”[6]显示了意象系统的在沟通整合。
流水意象母题在文学部中的运动,在后世的叙事文学中,更得到了全面的展开。
如杂剧《单刀会》写关羽面对江水大发“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之慨,是性格化的本色之语。
被毛宗岗父子置于《三国演义》卷首的慎《临江仙》云: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由浩荡东流的长江缅怀历史上风云人物的浮生短暂。
且不说《牡丹亭》中杜丽娘的“似水流年”之嗟,便是《红楼梦》的整体意脉风神,也几乎离不开一个水意象[7]。
为什么时代有别遭际各异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对流水意象如此偏爱?
简而言之,这是因为它充溢着人生的悲剧色彩和深沉的历史感。
作为个体的青春、生命、功名及历史繁华的“有”,是非永恒性的存在,它终究要归于“无”。
而流水在这种存在向虚无运动的过程中,突出显示了存在与时间的关系。
正是借助于对流水的观照和对流水意象的休认品味,中国古人的生命意识、人生悲剧感与历史宇宙观念互为整合,共同得到了动态性的真实呈露。
流水意象的上述文化意旨,主要体现了个体和社会乃至子宙运动的主客关系,反决了主体无法超越时间规定性与自身有限性的痛苦,因而较为恒久稳定。
而人生日常主活万绪千端的情感,则赋予流水意象另一层面的符号喻指,即随机性地表达某种人生意绪的缠绵与难于割舍。
《楚辞·九歌》写湘夫人、湘君远望相思,观流水而横流涕,神人之语实诉人世界女情肠。
汉武帝《夫人赋》云:
“思若流波,怛兮在心”,此意愈明。
钱鍾书《管锥编》精辟指出:
“徐干《室思》‘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六朝以还,寖成套语”[8]这种“现成思路”说明,特定意象汇聚着文人阶层对山水自然美的体察,不断为主体情赏意属,广为认同。
鲍照《登大雷岸与妹书》:
“西则回江永指,长波天合,滔滔何穷,漫漫安竭!
创古迄今,舳舻相接。
思尽波涛,悲满潭壑。
”《管锥编》评后八句曰:
‘波涛’取其流动,适契连绵起伏之‘思’,……然波涛无极,言‘尽’而实谓‘思’亦不尽’。
”[9]也是以空间之绵远昭示时间之久长。
唐人重友情,离别契阔中的“相思”多表友情而非恋情,流水在离别主题中承担了重要角色。
白《金陵酒肆留别》“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愈《河之水二首寄子姪老成》“河之水,去悠悠。
我不如,水东流”。
白居易《长相思》也将“汴水流,泗水流”同“思悠悠,恨悠悠”对举。
流水又是最早由诗入词的意象之一。
如光宪《洗溪沙》“思君流水去茫茫”,而此前宇《乐世词》已有“送君肠断秋江水,一去东流何时归”。
宋代以流水喻别情的词作更绵延不衰,连欧阳修、寇准这样的高官显达也不例外。
前者如《踏莎行》的“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后者如《夜度娘》的“日暮汀洲一望时,柔情不断如春水。
”
海外学人曾指出:
“临水送别”这母题最早可能是楚辞中的“登山临水送将归”和“超北梁兮永辞,送美人兮南浦”。
汉至六朝的别诗多以临水送别为旨。
……(所以白《送友人》中此类句子的写作)是要藉着这些声音的同时,呈现受诗者的意识里(受诗者是白的友人,必然也是一个熟识这些诗的诗人),和他同时跃入古代这些空间,和其中各个独例的“别情”里,来诉说他们之间仿佛总合前人的别情[10]。
文学史的整体性正体现在这种意象母题的交汇中。
流水意象有机地融入送别主题,是以其淳厚的人伦情味、生命意蕴等交相辉映为前提的。
“临水送别”之所以能构成富有特定寓意与伤感的母题,正得力于流水意象系统的象征意趣。
自然界中水的流动经艺术本体的集散,泛化并反馈到主体心的想象空间,因而一种特殊形态的流水—泪水,也就加入到流水意象系列中。
西晋琨《扶风歌》已有“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南朝吴歌《华山畿》“泪如漏刻水,尽夜流不息”,“长江不应满,是依泪成许”,鲍照《吴歌三首》“但观流水还,识是侬流下”,“观见流水还,识是侬泪流”似此。
岑参《西过渭州见渭水思川》“渭水东流去,何时到雍州?
凭添两行泪,寄向故国流”,白《去妇词》“相思若循环,枕席生流泉”等皆然。
轼《江城子》有“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观《江城子》又有“便作春江都是泪,也流不尽、许多愁”;而珠帘秀〔正宫〕《醉西施》继之以“满眼春江都是泪,也流不尽、许多愁”。
然而,不管是江水、河水、溪水、泉水还是泪水,是流尽流不尽,流到流不到,水似乎总是在不停地流,其深层底蕴便是主体情感之流的不可遏止与绵延无穷。
卡西尔《人论》指出:
“艺术使我们看到的是人的灵魂最深沉和最多样化的运动。
但是这些运动的形式、韵律、节奏是不能与任何单一情感状态同日而语的。
我们在艺术中所感受到的不是哪种单纯的或单一的情感性质,而是生命本身的动态过程。
……”[11]中国古代文人的悲悲喜喜,柔情与壮志,希望与恐惧等情感,当然并非简单线性对应地赋予流水意象,而是多线并进、交错组合地纠结一处,牵一而动万。
在个别文本情境中,流水意象往往展示的是其历时性系统的通体蕴味,它在古人情感系统中的兴奋点,一般聚集在主体自我价值上,因而常常带有一定的理性哲思。
而这同流水意象系统背后的水原文化的底蕴是分不开的。
二、水原文化的地理学根据及神话遗存
古代中国属“水利社会”,因而水无疑是生产中最重要的因素。
需要建构了价值,早自传说中伏羲氏所画八卦,即有两卦(坎、兑)与水有关。
而西北高东南低的总体地势和难于根治的黄河水患,自大禹治水始,就现实地横亘在华夏民族的生存发展之路上。
水的治理无法回避且令人困扰,许多政治、、哲学等文化观念,都与治水或水崇拜息息相关。
水在传统文化常并不指海,像东汉焦延寿《易林》“海为水王,聪圣且明”的说法是罕见的特例,因为知识阶层一直对海体认疏隔,而对水却十分熟悉、亲和。
如
《说苑·辨物》云:
四渎者何谓也?
江、河、淮、济也。
四渎何以视诸侯?
能荡涤垢浊焉,能通百川于海焉,能出云雨千里焉。
为施甚大,故视诸侯也。
所以,说中国古代官僚政治组织滥觞于治水,的确不无道理。
甲骨文中多以“工”来称“官”:
“工,我工,多工都是官名。
”[12]有名的共工,即为管理共水的氏族首领。
据《孟子·滕文公下》等载,大禹正是由于改进了共工的治水方法才得以成功。
其故事所以为后人有口皆碑、宣扬夸大,不仅说明治水对氏族群体的生存至关重要,从而凝聚并完善了社会组织;更说明人们对具有特殊技术及组织能力的卓异人才的企盼神化。
同时,海合一意识也由此深入人心。
在情况有所变化的朝以后,水利同政治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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