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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感官经验的追求
花蓮師院學報
民89,10期249-272頁
花蓮師院學報
民89,10期1-26頁
唐代服食風氣探析
顏進雄
花蓮師範學院語文教育學系助理教授
摘要
自先秦神仙思想濫觴以降,「服食」就成為人們「求神仙」的重要修煉方式之一。
秦皇、漢武之流挾其帝王威權的優勢汲汲遣人上山入海四處周求,希望延伸其帝王美夢至於無窮無盡,史載資料甚夥;而士大夫階層、乃至一般平民群起追效,上下風行,漫及於六朝,毫無衰歇。
降及有唐,道教隆盛,乃至尊為國教,神仙思想更得到進一步的推展,也使得人們的服食行為益形熱烈與普遍。
透過對此一課題的研究,吾人對唐代的詩文也能有更全面性的體會與了解。
關鍵詞︰服食、唐代、神仙、養生
壹‧前言
從有關道教發展的載籍文獻來看,唐人在礦石類丹藥的服食與煉製方面並未能因六朝時期的歷史教訓而有所啟示與覺悟,反而有益形熱烈的態勢。
而唐代服食風氣之得以全面興盛,除歸源於統治者對道教、道士之尊崇外,更主要的原因,在於道教外丹術本身的歷史發展。
由史料可知,早在唐代開國之初,道教外丹術即已十分興盛。
自魏晉南北朝以降,篤信金丹服食、長生成仙的丹道術士們對安爐置鼎、煉丹合藥之術即已不斷進行探求,進而累積了豐富的經驗。
同時,隨著六朝時期道教的成熟化,道教外丹術也在向義理方面發展。
湮沒不顯達數百年之久的古代煉丹理論典籍重新被重視,很快地帶動了外丹理論的繁榮(註一),如成書於盛唐前後的《龍虎還丹訣》,「既介紹藥物的產地與性狀,又給出所需劑量;既詳述儀器的尺寸樣式,又給出操作的細節和注意事項,……這說明唐代的煉丹實際已初步具有科學實驗的性質」(註二)。
理論的繁榮原以歷代積存的外丹實踐經驗為基礎,反過來又給予實踐以巨大的推動力,外丹術能在唐代達到鼎盛,有其歷史的自然發展結果,如初唐的孫思邈就承續《本草經》的上、中、下三品說,擴充增編為《備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其中所用藥品就有不少金石藥,像上品藥中有丹砂、曾青等近二十種;中品有水銀、石膏等十種;下品只有礬石、代赭石等七種。
席文(NathanSivin)曾考證《丹經要訣》一書,並分析其丹方與礦物等,確定了孫思邈的貢獻(註三)。
而平日與道士、鍊師之間交往頗密的詩人文士們對此也抱持著高度的興趣,如李白在其〈草創大還贈柳官迪〉詩云:
天地為橐籥,周流行太易。
造化合元符,交媾騰精魄。
自然成妙用,孰知其指的。
羅絡四季間,綿微無一隙。
日月更出沒,雙光豈雲隻。
奼女乘河車,黃金充轅軛。
執樞相管轄,摧伏傷羽翮。
朱鳥張炎威,白虎守本宅。
相煎成苦老,消鑠凝津液。
彷彿明窗塵,死灰同至寂。
擣冶入赤色,十二周律歷。
赫然稱大還,與道本無隔。
白日可撫弄,清都在咫尺。
(《全唐詩》卷一六九)
縱觀這一篇長詩,簡直就是一部煉丹理論的縮寫,其中「奼女」指水銀或鉛,與「大還丹」一名同出魏伯陽《參同契》,看來,李白對此道頗具心得。
而王昌齡曾「就道士問《周易參同契》」,在「稽首求丹經,乃出懷中方」後,卻因「披讀了不悟」而感歎自己「無道骨」(見《全唐詩》卷一四一)。
白居易也在〈同微之贈別郭虛舟鍊師五十韻〉中描述在廬山虛舟授其《參同契》事:
師年三十餘,白皙好容儀。
專心在鉛汞,餘力工琴碁。
……授我《參同契》,其辭妙且微。
六一閟扃鐍,子午守雄雌。
我讀隨日悟,心中了無疑。
黃芽與紫車,謂其坐致之。
……泥壇方合矩,鑄鼎圓中規。
鑪橐一以動,瑞氣紅輝輝。
齋心獨拜歎,中夜偷一窺。
二物正訢合,厥狀何怪奇!
綢繆夫婦,狎獵魚龍姿。
簡寂館鐘後,紫霄峰曉時。
心塵未淨潔,火候遂參差。
萬壽覬刀圭,千功失毫釐。
先生彈指起,奼女隨煙飛。
始知緣會間,陰騭不可移。
(《全唐詩》卷四四四)
這一篇把煉丹時根據《參同契》的方法及合丹時的情形描述得十分詳細。
正由於丹道理論的繁榮,再加上思想家們對修煉成仙理論的不斷提出,遂開展了唐代服食史上的新頁。
煉丹為道士對長生藥的實驗,他們所需要的藥物繁多,有丹砂、水銀、雄黃、礬石、戎鹽、赤石脂、滑石、胡粉、曾青等,表現出道士綜合冶煉工作的許多經驗。
他們希望透過人為的方式製造出靈丹、黃金,故煉丹成為道士祕傳的特殊技術。
如主張服食、伏煉丹砂的道士陳少微、張果等人,為玄宗朝著名的煉丹家,均有專門的著述傳世,如史載陳少微,字子明,《正統道藏》收其所撰《大洞煉真寶經修伏靈砂妙訣》,自序云其「自天(先天)元(開元)之初,從衡嶽游於黃龍,止於賓府,忽於岩穴之中遇至真之人授余靈砂要訣」,其所撰作對於煉丹原料的產地與伏煉方法均有詳細記載;張果,大致與陳少微同時或稍後,新、舊《唐書》均有傳,據《新唐書‧方技傳》載:
張果者,晦鄉里世系以自神,隱中條山,往來汾、晉間,世傳數百歲人。
武后時遣使召之,即死。
後人復見居恒州山中。
玄宗於開元年間召其進宮問以神仙之事,並對之詳加考驗,口服心服,甚至打算以玉真公主相嫁,其地位之崇高可知。
《正統道藏》收其《玉洞大神丹砂真要訣》,為其煉丹實際操作之經驗累積。
正因其煉丹本事及其仙風道骨的修真形象,後來遂成為民間流傳的八仙之一(註四)。
憲宗時,梅彪撰《石藥爾雅》,解釋各種煉丹用語及諸藥隱名,又整理各種丹名約六十九種、異名二十四種,已較不具道門之神祕性。
而道士們在長期的實驗中,也深切了解煉丹的許多特性,譬如礦石的來源及其成份、煉丹的丹爐等設備,以及煉丹過程中的眾多資財、精力,而這些物質與精神,均非一般道士所能完全具備,故只有與帝王貴族們合作,當然,帝王貴族也奢望藉此獲得長生。
吾人由今日地下考古文物的出現,可以證實帝王、貴族在現實利益下,推進了煉丹事業(註五)。
正由於唐代在政治、經濟、交通、文化等各方面都繁盛於前代,提供諸多有利條件,因此,服食風氣可謂較前代有過之而無不及。
除了帝王貴室對外丹之伏煉外,士人階層也多所仿效,表現在各種植物、礦物方面的長壽、養生追逐,上下風靡。
基於經驗之累積與社會之需求,故服餌專著陸續問世,據《舊唐書‧經籍志》與《新唐書‧藝文志》所載當時的服食書目,就不下三十七種之夥,時至今日,雖有諸多亡佚,然由其史載的卷帙看來,資料不可謂不多(註六),當然,也由於其服食活動之熱烈與普遍,因誤餌而傷身、致命者屢見不鮮。
深入推究其服食原因,不外有二:
一為追求長生成仙;一為追求生理上的刺激,而此二項服食動力由於道教房中術的思想聯繫,又產生了前後不可分割的連帶關係,雖然長生成仙是最高目標,但其追求感官經驗的初衷卻也不可忽略。
以下試先行敘述本文之研究方法,再就此二方面討論之。
貳、研究方法
有關本文之研究方式,主要以歷史文獻之分析、歸納為主。
首先從道教史中唐人神仙道教之傳播層面進行思考與蒐證,爬梳勾稽、過濾與此相關的文獻資料,再結合唐人的服食動機與實質內涵,沿著「神仙境界的嚮往」與「感官經驗的追求」兩條主線抽絲剝繭,演繹成文,對唐代的服食風氣作一較為全面性的分析與探索。
文中所援用的參考書目類別,就「文學與史學」部份而言,包含道教史、文學史與詩文集註等相關文獻﹔就「唐人與唐話」部份而言,包含唐詩總論、唐詩文選註、唐人選集與唐人詩話。
嘗試著去研探唐代的服食思想與行為風貌,固然可以從唐人為數不少的詩文別集中來尋求相關的佐證資料,然為避免因傳抄錯謬或作者失察而有版本不同之爭議,是故,此部份若在版本上與康熙御纂《全唐詩》或由清人董誥奉敕編、陸心源補輯的《全唐文及拾遺》有所異文,則以《全唐詩》及《全唐文及拾遺》的版本為據。
另外,相關的博、碩士論文與期刊單篇論文亦在參考範圍。
文中所徵引之唐代詩歌,除以康熙御纂《全唐詩》為本外,另參考陳尚君輯校、由北京中華書局所出版的《全唐詩補編》三冊。
按此書除包括早期王重民所輯的《補全唐詩》及《敦煌唐人詩集殘卷》、孫望的《全唐詩補逸》、童養年的《全唐詩續補遺》之外,尚有陳尚君近年博採四部典籍、佛道兩藏、金石碑刻、稗乘方志,整理所得的《全唐詩續拾》六十卷,合為「補編」三冊,北京中華書局並曾加以整理校訂,去其與《全唐詩》重出者,於一九九二年十月出版,可說是目前所見在唐詩的輯逸方面最完備的資料。
然由於該書在綜合編輯時,對第一冊的卷數方面尚保留前人之原書題名,搜撿不便,故本文於引詩時,但注明是書之頁碼,便於檢尋。
至於《全唐詩》資料方面,由於流傳久遠,且版本不一,故援引時惟標以卷數,便於查考。
參‧神仙境界的嚮往
一‧礦石丹藥之伏煉與誤餌
在唐代新興的文字語言使用習慣裡,「神仙」一詞具備著豐富多樣的內涵風貌,舉凡帝王、公主、新科進士、舞伎、道士、飲酒者、一般女子、甚至連詩人自己等,都可被暱稱(或自稱)為「神仙」,此一現象在全唐詩中俯拾可見。
而「神仙」的原始指涉,本指經過一番服食修煉的功夫、進而達到長生久視、羽化升登的人物,但「祂」卻兼具著一種「既出世又入世」的特性。
一方面,神仙完全超脫人世間的一切煩惱、痛苦和利欲,表現出與世俗完全不同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其生存不受時空之限制,其生活逍遙自在,其智能神妙莫測,「以富貴為不幸,以榮華為穢污,以厚玩為塵壤,以聲譽為朝露,……」(《抱朴子‧論仙》),與世無爭,過著超凡的生活,「蹈炎飆而不灼,躡玄波而輕步,鼓翮清塵,風駟雲軒,仰凌紫極,俯栖崑崙」(《抱朴子‧論仙》);但另一方面,神仙又可留在人世,如葛洪所指出的:
「服還丹金液之法,若且欲留在世間者,但服半劑而棄其半,若後求升天,便盡服之,不死之事已定」(《抱朴子‧對俗》),因為「求長生者,正惜今日之所欲耳,本不汲汲於升虛、於飛騰,為勝於地上也。
」(《抱朴子‧對俗》)因此在一些仙傳文學中,即不乏仙人不願升天而願意留在人間當地仙的情形,如《神仙傳》中載錄的「馬鳴生」與「白石生」兩人即屬此類。
既然神仙有如此的戀世自由,無怪乎唐代帝王公卿們多汲汲以求仙、服食為務,因為帝王貴室在擁有一切之後,唯一不能控制的就是時間,因此在以道教為國教的唐代,這種風氣更是瀰漫,在上位者多信服餌長生之說,醉心丹藥。
初唐諸帝之中,以太宗、高宗為最。
本來太宗自稱所好「惟在堯舜之道,周禮之教」,於貞觀元年(西元六二七年)謂侍臣曰:
神仙事本虛妄,空有其名,秦始皇非分愛好,遂為所詐,乃遣童男女數千人隨徐福入海求仙藥,方士避秦苛虐,因留不歸,始皇猶海側踟躕以待之,還至沙丘而死。
漢武帝為求仙,乃將女嫁道術人,事既無驗,便行誅戮。
據此二事,神仙不煩妄求也。
(《舊唐書‧太宗本紀》)
嘴上雖不信神仙之事,但後來卻漸生祈求長生之心,服餌丹藥,並「發使天下,采諸奇藥異石」,於貞觀二十二年命天竺方士那羅邇娑婆於金飆門造延年之藥,次年,因服此胡僧之藥而罹暴疾斃命(註七)。
高宗篤信長生服食,曾令廣徵諸方道士,合煉黃白,又召道士劉道合入宮,命其合還丹,丹成而上之。
其後,劉道合卒,由於死狀頗有尸解現象,因此「高宗聞之不悅,曰:
『劉師為我合丹,自服仙去,其所進者,亦無異焉。
』」本打算服食胡僧盧伽阿逸多所造之藥,後因大臣郝處俊援引太宗之例切諫而作罷(註八)。
武后時,張昌宗兄弟亦曾為之合丹,蕭至忠謂其有功於聖體,可知其曾服餌,然竟壽至八十一歲,清人趙翼因此懷疑可能由於性別、體質不同,導致藥性作用不同所致(註九)。
盛唐玄宗一朝,道教金丹術士極得寵信。
本來,玄宗早年對神仙方術是持懷疑態度的,據《舊唐書‧方伎列傳‧張果傳》載:
玄宗初即位,親訪理道及神仙方藥之事,及聞變化不測而疑之。
又據《資治通鑑》卷二一二載︰開元十三年(西元七二五年),玄宗與群臣宴於集仙殿,謂群臣曰:
「仙者憑虛之論,朕所不取。
」遂改集仙殿為集賢殿。
開元後期,玄宗已年過半百,逐漸對長生術發生興趣。
由於玄宗本人對醫藥之道略通一二,或因此竟擬以丹藥之服食作為親睦兄弟、同保長齡的一種方式(註十),《舊唐書‧睿宗諸子傳》載玄宗與寧王憲及歧王範等書云:
昔魏文帝詩云:
「西山一何高,高高殊無極。
上有兩仙童,不飲亦不食。
賜我一丸藥,光耀有五色。
服藥四五日,身輕生羽翼。
」朕每思服藥而求羽翼,何如骨肉兄弟天生之羽翼乎﹖……傾因餘暇,妙選仙經,得此神方,古老云:
「服之必驗。
」今分此藥,願與兄弟等同保長齡,永無限極。
文中興起一股對長生的美麗遠景。
他將當時著名道士如吳筠、盧鴻一、王希夷、李含光、司馬承禎、張果等請至京師,加官封號,百般寵信,除請李含光向太上老君轉告「朕至求道要,緬想真仙」外,並向司馬承禎「親受法籙」、向吳筠詢問金丹修煉及神仙羽化之事(註十一),並令道士們為其合丹,宰相李林甫曾撰《唐朝煉大丹感應頌》一卷,記有開元中道士孫太沖煉造神丹之事(註十二),又有道士黃河清奏云「興慶宮合鍊院內產芝草,五色分輝,六莖□□,神丹入鍊而轉精,禎祥應期以如答」(註十三),可見有不少道士為玄宗煉丹,由此也透露出皇宮內有專為玄宗煉丹藥的場所。
玄宗除令道士伏煉外,甚至自己親自主持其事,《資治通鑑》卷二一五載天寶四年玄宗謂宰相煉丹事云:
朕比以甲子日,於宮中為壇,為百姓祈福,朕自草黃素置案上,俄飛升天,聞空中語云:
「聖壽延長」;又朕於嵩山煉藥成,亦置壇上,及夜,左右欲收之,又聞空中語云:
「藥未須收,此自守護」,達曙乃收之。
於是太子、諸王、宰相皆上表稱賀。
《舊唐書‧儀禮志》亦載「玄宗御極多年,尚長生輕舉之術,於大同殿立真仙之像,每中夜夙興,焚香頂禮……造精舍,采藥餌,真訣仙蹤,滋於歲月。
」《宣室志》卷二也記載玄宗聽聞海岱之間有令人長生的玄黃石,因命臨淄守每歲采而進貢之事。
安史之亂後,玄宗退位深居,撰〈賜皇帝進燒丹灶誥〉一篇,垂暮之年仍念念不忘煉丹,文云:
吾比年服藥物,比為金灶,煮煉石英。
自經寇戎,失其器用。
前日晚際,思欲修營。
一昨早朝,遽聞進奉,有同符契,若合神明。
(《全唐文》卷三八)
作太上皇以後,修營丹藥成為生活的主要內容,而所謂「比年服藥物」,可證玄宗服食丹藥業已多年。
中唐時期,憲宗、穆宗、敬宗均熱衷於金丹服餌。
憲宗熱中神仙服食,甚至相信自己是神仙轉世,也是因由近臣和方士的蠱惑,這點由《太平廣記》卷四七〈唐憲宗皇帝〉條之記載可見其端倪。
《舊唐書》卷一七一〈裴潾傳〉載「憲宗季年銳於服餌,詔天下搜訪奇士」,宰相皇甫鎛和左金吾將軍李道古引薦山人柳泌、僧大通於朝,深得憲宗賞識。
柳泌以天台山多有靈草,可採之以合金丹,求為台州刺史,憲宗不聽諫官之言,以「煩一郡之力而至神化長年,臣子於君父何愛焉」為由,竟許其請(註十四)。
後進金丹於憲宗,憲宗欲服之,起居舍人裴潾上疏,以「君之藥,臣先嘗之;親之藥,子先嘗之」為根據,切諫云:
金石含酷烈之性,加燒煉則火毒難制。
若金丹已成,且令方士自服,一年觀其效用,則可進御也。
(《舊唐書》卷十五〈憲宗本紀〉)
裴潾的想法,倒有點像北魏道武帝之煉丹,先令他人試服,再觀察其效用,不失為一理想途徑(註十五)。
然憲宗終不聽勸,元和十五年(西元八二0年)春,憲宗丹毒發作,終因「服餌過當,暴成狂燥之疾,以至棄代」(註十六)。
穆宗即位之初,命京兆府將柳泌、僧大通等人處死,又貶黜皇甫鎛,似乎深知金丹之不可服,但不久卻又一反常態。
《舊唐書‧裴潾傳》載「穆宗雖誅柳泌,既而自惑,左右近習,稍稍復進方士」,他「聽僧惟賢、道士趙歸真之說,亦餌金石」,有處士張皋進諫,終歸無用,旋即駕崩,可謂明知故犯(註十七)。
敬宗李湛十六歲即位,亦步前帝之後塵。
《舊唐書》卷十七〈敬宗本紀〉載其即位不久便「遣中使往湖南、江南等道及天台山采藥。
時有道士劉從政者,說以長生久視之道,請於天下求訪異人,冀獲靈藥。
仍以從政為光祿少卿,號升玄先生」,次年,命興唐觀道士孫准入翰林殿待詔,為其合製長生藥。
而敬宗的這些訪異人、求仙藥的活動,也曾受到大臣的非議和勸阻,據《舊唐書》卷一七四〈李德裕傳〉載,李德裕曾以長生之道「惟問保和之術,不求藥餌之功」的觀念上諫,以黃老清靜作為長壽之道,建議敬宗勿一味追求藥餌,而這個意見也可借以表明唐代道術的重點從外丹服食向內養轉移的歷史趨勢。
敬宗在位不到三年,為蘇佐明、劉克明所殺,據《舊唐書‧敬宗本紀〉載,亦與服食有關。
晚唐以武宗、宣宗最嗜服餌。
武宗於會昌五年(西元八四五年)大行廢佛,熱衷於金丹服餌長生之術,令善製鉛汞的道士趙歸真為其伏煉丹藥。
《新唐書》卷七十七〈王賢妃傳〉載:
帝稍惑方士說,欲餌藥長年,後寖不豫。
才人每謂親近曰:
「陛下日燎丹,言我取不死。
膚澤消槁,吾獨憂之。
」俄而疾侵……。
《舊唐書‧武宗本紀》又載會昌六年三月,「上不豫,制改御名炎。
帝重方士,頗服食修攝,親受法籙。
至是藥躁,喜怒失常,疾既篤,旬日不能言。
」崩時年三十三。
宣宗親見武宗服丹自誤,但亦未接受教訓,雖一面誅殺趙歸真,另一方面卻又迎道士軒轅集入宮問以長生之事(《舊唐書》卷十八〈宣宗本紀〉)。
韋澳奏云「方士殊不可聽,金石有毒,切不宜服食」,然宣宗不納,「竟餌太醫李元伯所治長年藥,病渴且中燥,疽發背而崩」(註十八)。
總計唐代服食丹藥的帝王中,有六人最後因誤餌而死,其中因昏愚被惑者,如穆宗、敬宗之流,死不足怪,然其餘大都為一代英主,最後竟以身殉,無怪乎趙翼評其「實由貪生之心太甚,而轉以速其死耳」(《二十二史劄記》卷十九)。
唐代帝王之所以支持道教煉丹術,除了相信其服餌長生之說外,似乎也有煉造藥金方面的原因。
如太宗即曾召道流之徒成弼,敕令其點銅為金,授以五品官,而成弼所煉之金,名曰「大唐金」,凡數萬斤,「金色稍赤,優於常金,可以服餌,……至今外國傳成弼金,以為寶貨也。
」(註十九)武則天亦曾以道士所造之金賞賜臣下,《舊唐書‧方技傳》載孫思邈的的弟子孟詵曾做過實驗,將此金放進火爐裡,結果散發出「五色氣」,顯示其為藥金。
由於他兼擅醫藥與煉丹,而金石性的丹藥又被視為服食中的上品,因此《新唐書》說他晚年「居伊陽山,治方藥」。
。
而這種官場賜藥之風在當時頗為流行,如宋璟、張九齡、李林甫、苑咸、孔戣等人,皆曾蒙主上恩賜,而其賞賜的內容也不僅限於藥金,亦有其他可資延年益壽的補品。
當然這些人在獲贈之餘,皆不免要為這些「足以蠲除疫癘」、「駐百年之命」的仙方靈藥致上表狀以示感謝(註二十),而這種賜藥風氣,當然也有助於促進當時的服食文化。
除帝王之輩汲汲於服食外,公卿士大夫之流亦頗好此道,如唐初杜伏威因好神仙之術,餌雲母被毒暴卒(《新唐書》卷九二);僖宗時淮南節度使高駢迷信方士,飛煉金丹,費耗資財,動逾萬計,後為屬下所殺(《舊唐書》卷一八二);昭宗時成德軍節度使王鎔「宴安既久,惑於左道,專求長生之要。
常聚緇黃,合煉仙丹,……道士王若訥者,誘鎔登山臨水,訪求仙跡,每一出,數月方歸,百姓勞弊」(《舊五代史》卷五四);與王鎔同一時期的幽州盧龍軍節度使劉仁恭亦師道士王若訥祈長生羽化之道,「招聚緇黃,合仙丹,講求法要」(《舊五代史》卷一三五),同一道士,居然能使兩位節度使大做長生成仙之夢,則當時道教的吸引力,也就可想而知。
在這些統治階級的服食活動中,可說以德宗時昭義軍節度使李抱真的迷信程度最為嚴重,《舊唐書》卷一三二〈李抱真傳〉云:
有孫季長者,為抱真煉金丹,紿抱真曰:
「服之當登仙。
」遂署為賓僚,數謂參佐曰:
「此丹秦皇漢武皆不能得,唯我遇之,他年朝上清,不復偶公輩矣。
」復夢駕鶴沖天,寤而刻木鶴,衣道士衣以羽乘之。
凡服丹二萬丸,腹堅不實,將死,不知人者數日矣。
道士牛洞玄以豬肪谷漆下之,殆盡,病少間。
季長復曰:
「垂上仙,何自棄也﹖」益服三千丸,頃之卒。
此段形象生動的描述,活靈活現地寫出一個丹藥迷信者至死不寤、不死不止的服食熱情。
另一段頗為駭人聽聞的記載為韓愈的〈故太學博士李君墓誌銘〉。
韓愈之兄,有婿名李于(一作李干)者,長慶三年(西元八二三年)正月因服丹中毒而死,韓愈為之撰此銘,其中謂:
初,于以進士為鄂州從事,遇方士柳泌,從受藥法,服之往往下血,比四年,病益急,乃死。
其法以鉛滿一鼎,按中為空,實以水銀,蓋封四際,燒為丹砂云。
韓愈以親眼目睹並有過從往來的七位官僚服餌中毒致死為例,痛陳丹藥之弊害:
余不知服食說自何世起,殺人不可計。
而世慕尚之益至,此其惑也。
在文書所記及耳聞傳者不說,今直取目見親與之游,而以藥敗者六、七公,以為世誡。
公部尚書歸登、殿中御史李虛中、刑部尚書李遜、遜弟刑部侍郎建、襄陽節度使工部尚書孟簡、東川節度御史大夫盧坦、金吾將軍李道古,此其人皆有名位,世所共識。
工部既食水銀得病,自說若有燒鐵杖自顛貫其下者,摧而為火,射竅節以出,狂痛呼乞絕。
其茵席常得水銀。
發且止,唾血十數年以斃。
殿中疽發其背死。
刑部且死,謂余曰:
「我為藥誤。
」其季建,一旦無病死。
襄陽黜為吉州司馬,余自袁州還京師,襄陽乘舸邀我於蕭州,屏人曰:
「我得祕藥,不可獨不死,今遺子一器,可用棗肉為丸服之。
」別一年而病,其家人至,訊之,曰:
「前所服藥誤,方且下之,下則平矣,病二歲竟卒。
」盧大夫死時,溺出血肉,痛不可忍,乞死乃死。
金吾以柳泌得罪,食泌藥,五十死海上。
此可以為誡者也。
……後之好之者又曰:
「彼死者皆不得其道也,我則不然。
」始病,曰:
「藥動故病,病去藥行,乃不死矣。
」及且死又悔。
嗚呼,可哀也已,可哀也已。
(《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七)
韓愈指斥時人服餌丹藥,義正辭嚴,立場十分堅定,但後來似乎已不再反對,而親修服食之事(註二一)。
社會寫實詩人白居易也在其〈思舊〉與〈感事〉二詩中反省其友人的服食行為:
閒日一思舊,舊遊如目前。
再思今何在﹖零落歸下泉。
退之服硫磺,一病訖不痊。
微之鍊秋石,為老身溘然。
杜子得丹訣,終日斷腥羶。
崔君誇藥力,經冬不衣綿。
或疾或暴夭,悉不過中年。
唯余不服食,老命反遲延。
(《全唐詩》卷四五二)
服氣崔常侍,燒丹鄭舍人。
常期生羽翼,那忽化灰塵。
(《全唐詩》卷四五七)
詩中回憶六位摯友韓愈、元稹、杜元穎、崔群、崔晦叔及鄭居中的修煉受害情況(註二二),並喜自身未修服食而能「老命反遲延」。
詩中雖歷歷痛陳友人受誤餌之禍,並慶幸自己未受波及,但奉佛的白氏卻也曾對修煉一事發生興趣,在〈仲夏齋戒月〉一詩中,詩人首先表明過去自己懷疑老莊道教修煉方式之反省,詩云:
仲夏齋戒月,三旬斷腥羶。
自覺心骨爽,行起身翩翩。
始知絕粒人,四體
更輕便。
初能脫病患,久必成神仙。
禦寇馭冷風,赤松遊紫煙。
常疑此說
謬,今乃知其然。
(《全唐詩》卷四三一)
白居易於仲夏之際用了近一個月的時間進行飲食方面的齋修,斷腥羶而素食,不僅感到心骨清爽,身體輕盈,而且恢復了健康。
這種切身經歷使他改變以往懷疑修身辟穀之法的態度,進而認為絕粒不僅可使身體更為清健,久而久之還能變化成仙,不再懷疑列子乘風、赤松升仙之事。
他不但認同辟穀,並對服食方術親身體驗,其〈早服雲母散〉一詩寫道:
曉服雲英漱井華,寥然身若在煙霞。
藥銷日晏三匙飯,酒渴春深一碗茶。
(《全唐詩》卷四五五)
詩人不僅興致勃勃地服用雲母散,還有一陣飄身煙霞之中的輕盈,儼然有升仙之感;〈宿簡寂觀〉一詩還載有另一次服雲母散的經驗(《全唐詩》卷四三0);馮贄《雲仙雜記》也曾載樂天燒丹於廬山草堂中,作飛雲履,曾穿此履對山中的道友說「吾足下生雲,計不久上升朱府矣」,可見其對服食之鍾情。
從某種程度上說,奉佛的白居易晚年基本上已經接受了神仙道教的服食修煉信仰。
此外,如詩人顧況全家隱居茅山,「鍊金拜斗,身輕如羽」(《唐才子傳》卷二);薛據「居高鍊藥」(同上);劉商「好神仙,鍊金骨」(同書卷四);歐陽詹少與靈源道士、虹巖上人有潘湖合鍊之契,同居者三年(《全唐文》卷五九六〈與王式書〉);李頎曾因服餌丹砂見效而「甚有好顏色」,所以友人王維說他「不知從此去,幾時生羽翼」(《全唐詩》卷一二五〈贈李頎〉);「顏魯公嘗得方士名藥,服之,雖老,氣力健壯如三四十人」,且能預知死後必然「異於常人」,果如其言。
此事倒是帶有幾分尸解仙的色彩(《唐語林》卷六);岑參也自述「早年好金丹,方士傳口訣」(〈下外江舟懷江南舊居〉,《全唐詩》卷一九八);詩仙李白是忠誠的道教信徒,他的詩中更不時充滿了服食成仙嚮往……。
吾人由這些詩人的服食事跡及排佛與奉佛之韓、白二人對服食觀念的前後丕變,即可略知當時服食風氣之普遍性與影響力,至如唐人所喜愛的傳奇小說亦多有以此為主題者(註二三),亦為流風所扇。
李肇《唐國史補》卷下云:
長安風俗,自貞元侈於遊宴,其後或侈於書法……侈於服食。
即明白道出當時風氣,而這種風氣事實上非僅長安為然。
至於六朝頗為風行的高貴服食品「五石散」也備受人們青睞,吾人由當時所傳的醫書文獻中尚留存許多有關寒食散的將息節度資料可知,且詩人在作品中也不時有行散的訊息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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