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章炳麟.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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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章炳麟
駁康有為論革命書章炳麟
長素足下:
讀與南北美洲諸華商書,謂中國只可立憲,不能革命,援引今古,灑灑萬言。
嗚呼長素,何樂而為是邪?
熱中於復辟以後之賜環,而先為是齟齬不了之語,以聳東胡群獸之聽,冀萬一可以解免;非致書商人,致書於滿人也。
夫以一時之富貴,冒萬億不韙而不辭,舞詞弄劄,眩惑天下,使賤儒元惡為之則已矣。
尊稱聖人,自謂教主,而猶為是妄言,在己則脂韋突梯,以佞滿人已耳;而天下之受其蠱惑者,乃較諸出於賤儒元惡之口為尤甚。
吾可無一言以是正之乎?
謹案長素大旨,不論種族異同,惟計情偽得失以立說。
雖然民族主義,自大古原人之世,其根性固已潛在,遠至今日,乃始發達,此生民之良知本能也。
長素亦知種族之必不可破,於是依違遷就,以成其說,援引匈奴列傳,以為上系淳維,出自禹後。
夫滿洲種族,是曰東胡,西方謂之通古斯種,固與匈奴殊類。
雖以匈奴言之,彼既大去華夏,永滯不毛,言語、政教、飲食、居處,一切自異於域內,猶得謂之同種也邪?
智果自別為輔氏,管氏變族為陰家,名號不同,譜牒自異。
況於戕虐祖國,職為寇仇,而猶傅以兄弟急難之義,示以周親土付之恩,巨繆極戾,莫此為甚!
近世種族之辨,以歷史民族為界,不以天然民族為界。
借言天然,則禘祫海藻,享祧蟲爰蟲隹,六洲之氓,五色之種,誰非出於一本?
而何必為是聒聒者邪!
長素又曰:
“氏、羌、鮮卑等族,以至元魏所改九十六姓,大江以南,駱、越、閩、廣,今皆與中夏相雜,恐無從檢閱姓譜而攘除之。
”不知駱、越、閩、廣皆歸化漢人,而非陵制漢人者也。
五胡、代北,始嘗宰製中華,逮乎隋、唐統一,漢族自主,則亦箸土傅籍,同為編氓,未嘗自別一族,以與漢人相抗,是則同於醇化而已。
日本定法,夙有蕃別,歐美近制,亦許歸化。
此皆以己族為主人,而使彼受吾統治,故一切可無異視。
今彼滿洲者,其為歸化漢人乎?
其為陵制漢人乎?
堂子妖神,非郊北之教,辮發瓔珞,非弁冕之服,清書國語,非斯邈之文。
徒以尊事孔子,奉行儒術,崇飾觀聽,斯乃不得已而為之,而即以便其南面之術,愚民之計。
若言同種,則非使滿人為漢種,乃適使漢人為滿種也。
長素固言大同公理,非今日即可全行。
然則今日固為民族主義之時代,而可溷淆滿、漢以同熏蕕於一器哉?
時方據亂,而言大平,何自悖其三世之說也。
長素二說,自知非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不得已,複援引春秋,謂其始外吳楚,終則等視。
不悟荊、揚二域,禹貢既列於九州,國土種類,素非異實,徒以王化陵夷,自守千裏,遠方隔閡,淪為要荒,而文化語言,無大殊絕。
世本譜系,猶在史官,一日自通於上國,則自複其故名,豈滿洲之可與共論者乎?
至謂衣服辮發,漢人已化而同之,雖複改為宋、明之服,反覺不安。
抑不知此辮發胡服者,將強迫以成之邪?
將安之若性也?
禹入裸國,被發文身,墨子入楚,錦衣吹笙,非樂而為此也;強迫既久,習與性成,斯固不足以定是非者。
吾聞洪、楊之世,人皆蓄發,不及十年,而曾、左之師,摧陷洪氏,複從髠薙,是時朋儕相對,但覺纖首銳顛,形狀噩異。
然則蓄發之久,則以蓄發為安,辮發之久,則以辮發為安。
向使滿洲制服,涅齒以黛,穿鼻以金,刺體以龍,塗面以堊,恢詭殊形,有若魑魅,行之二百有六十年,而人亦安之無所怪矣。
不問其是非然否,而惟問其所安,則所謂祖宗成法不可輕變者,長素亦何以駁之乎?
野蠻人有自去其板齒而反譏有齒者為犬類,長素之說,得無近於是邪?
種種繆戾,由其高官厚祿之性,素已養成,由是引犬羊為同種,奉豭尾為鴻寶,向之崇拜公羊,誦法繁露,以為一字一句皆神聖不可侵犯者,今則並其所謂複九世之仇而亦議之。
其言曰:
“揚州十日之事與白起坑趙、項羽坑秦無異。
”豈不曰秦、趙之裔,未有報白、項之裔者,則滿洲亦當同例也。
豈知秦、趙、白、項,本非殊種,一旦戰勝而擊坑之者,出於白、項二人之指麾,非出於士卒全部之合意。
若滿洲者,固人人欲盡漢種而屠戮之,其非為豫酋一人之志可知也。
是故秦、趙之仇白、項,不過仇其一人;漢族之仇滿洲,則當仇其全部。
且今之握圖籍、操政柄者,豈猶是白、項之胤胄乎?
三後之姓,降為輿臺,宗支荒忽,莫可究詰,雖欲報復,烏從而報復之?
至於滿洲,則不必問其宗支,而全部自在也;不必稽其姓名,而政府自在也。
此則枕戈剚刃之事,秦、趙已不能施於白、項,而漢族猶可施於滿洲,章章明矣。
明知其可報復,猶複飾為喑聾,甘與同壤,受其豢養,供其驅使,寧使漢族無自立之日,而必為滿洲謀其帝王萬世祈天永命之計,何長素之無人心,一至於是也!
長素又曰:
“所謂奴隸者,若波蘭之屬於俄,印度之屬於英,南洋之屬於荷,呂宋之屬於西班牙,人民但供租稅,絕無政權,是則不能不憤求自立耳。
若國朝之制,滿漢平等,漢人有才者,匹夫可以為宰相。
自同治年來,沈、李、翁、孫迭相柄政,曾、左及李倚為外相,恭、醇二邸,但拱手待成耳。
即今除榮祿、慶邸外,何一非漢人為政?
若夫政治不善,則全由漢、唐、宋、明之舊,而非滿洲特製也;然且舉明世廷杖鎮盜、大戶加稅、開礦之酷政而盡除之。
聖祖立一條鞭法,納丁於地,不復差徭,此唐虞至明之所無,大地萬國所未有。
佗日移變,吾四萬萬人必有政權自由,可不待革命而得之也。
”夫所謂奴隸者,豈徒以形式言邪?
曾、左諸將,倚畀雖重,位在藩鎮,蕞爾彈丸,未參內政。
且福康安一破臺灣,而遂有貝子郡王之賞;曾、左反噬洪氏,挈大圭九鼎以付滿洲,爵不過通侯,位不過虛名之內閣。
曾氏在日,猶必諂事官文,始得保全首領。
較其輕重,計其利害,豈可同日而道!
近世軍機首領,必在宗藩。
夫大君無為,而XX自治,為首領者,亦以眾員供其策使,彼恭、醇二邸之仰成,而沈、李、翁、孫之有事,乃適見此為奴隸,而彼為主人也。
階位雖高,猶之閹宦僕豎,而賜爵儀同者,彼固仰承風旨雲爾,曷能獨行其意哉?
一條鞭法,名為永不加賦,而耗羨平餘猶在正供之外,徭役既免,民無惡聲,而舟車工匠遇事未嘗獲免。
彼既以南米供給駐防,亦知民志不怡,而不得不借美名以媚悅之。
玄燁、弘歷數次南巡,強勒報效,數若恒沙。
已居堯、舜、湯、文之美名,而使佞幸小人間接以行其聚僉欠,其酷有甚於加稅開礦者。
觀唐甄之潛書與袁枚之致黃廷桂書則可知矣!
莊生有雲:
“狙公賦斂,朝三暮四,眾狙皆怒,朝四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
”此正滿洲行政之實相也。
況於廷杖雖除,詩案史禍,較諸廷杖毒螫百倍。
康熙以來,名世之獄、嗣庭之獄、景祺之獄、周華之獄、中藻之獄、錫侯之獄,務以摧折漢人,使之噤不發語。
雖李紱、孫嘉淦之無過,猶一切被赭貫木以挫辱之。
至於近世,戊戌之變,長素所身受,而猶謂滿洲政治為大地萬國所未有。
嗚呼!
斯誠大地萬國所未有矣。
李陵有言:
“子為漢臣,安得不雲爾乎!
”
夫長素所以不仞奴隸,力主立憲,以摧革命之萌芽者,彼固終日屈心忍志以處奴隸之地者爾。
欲言立憲,不得不以皇帝為聖明,舉其詔旨有雲:
“一夫失職自以為罪”者,而謂“亟亟欲開議院,使國民鹹操選舉之權,以公天下,其仁如天,至公如地,視天位如敝屣,然後可以言皇帝復辟而憲政必無不行之慮”。
則吾向者為正仇滿論既駁之矣。
蓋自乙未以後,彼聖主所長慮卻顧,坐席不暖者,獨大後之廢置我耳。
殷憂內結,智計外發,知非變法,無以交通外人,得其歡心,非交通外人得其歡心,無以挾持重勢而排沮大後之權力。
載湉小丑,未辨菽麥,鋌而走險,固不為滿洲全部計。
長素乘之,投間抵隙,其言獲用,故戊戌百日之政,足以書於盤盂,勒於鐘鼎,其跡則公,而其心則只以保吾權位也。
曩令制度未定,大後夭殂,南面聽治,知天下之莫予毒,則所謂新政者,亦任其遷延墮壞而已。
非直墮壞,長素所謂拿破崙第三新為民主,力行利民,已而夜宴伏兵,擒議員百數及知名士千數盡置於獄者,又將見諸今日。
何也?
滿漢兩族,固莫能兩大也。
今以滿洲五百萬人臨制漢族四萬萬人而有餘者,獨以腐敗之成法愚弄之錮塞之耳。
使漢人一日開通,則滿人固不能晏處於域內,如奧之撫匈牙利、土之禦東羅馬也。
人情誰不愛其種類,而懷其利祿?
夫所謂聖明之主者,亦非遠於人情者也。
果能敝屣其黃屋,而棄捐所有以利漢人邪?
藉曰其出於至公並非有滿漢畛域之見,然而新法猶不能行也。
何者?
滿人雖頑鈍無計,而其怵惕於漢人,知不可以重器假之,亦人人有是心矣。
頑鈍愈甚,團體愈結,五百萬人同德戮力,如生番之有社寮。
是故漢人無民權,而滿洲有民權,且有貴族之權者也。
雖無大後,而掣肘者什伯於大後;雖無榮祿,而掣肘者什伯於榮祿。
今夫建立一政,登用一人,而肺腑昵近之地,群相歡訁堯,朋疑眾難,雜遝而至,自非雄傑獨斷如俄之大彼得者,固弗能勝是也。
共歡四子,於堯皆葭莩姻婭也,靖言庸回,而堯亦不得不任用之。
今其所謂聖明之主者,其聰明文思果有以愈於堯邪?
其雄傑獨斷果有以儕於俄之大彼得者邪?
往者戊戌政變,去五寺三巡撫如拉枯,獨駐防則不敢撤,彼聖主之力與滿洲全部之力,果孰優孰絀也。
由是言之,彼其為私,則不欲變法矣,彼其為公,則亦不能變法矣。
長素徒以詔旨美談視為實事,以此誑耀天下,獨不讀劉知幾載文之篇乎,謂魏晉以後,詔敕皆責成群下,藻飾既工,事無不可,故“觀其政令,則辛癸不如;讀其詔誥,則勳華再出”。
此足以知戊戌行事之虛實矣。
且所謂立憲者,固將有上下兩院,而下院議定之案,上院猶得以可否之。
今上院之法定議員,誰為之邪?
其曰皇族,則親王貝子是已;其曰貴族,則八家與內外蒙古是已;其曰高僧,則衛臧之達賴班禪是已。
是數者,皆漢族之所無,而異種之所特有,是議權仍不在漢人也。
所謂滿漢平等者,必如奧匈二國並建政府,而統治於一皇,為雙立君主制而後可。
使東三省尚在,而滿洲大長得以兼統漢人,吾民猶勉自抑制以事之。
今者滿洲故土既攘奪於俄人,失地當誅,並不仞為滿洲君主,而何雙立君主之有?
夫戴此失地之天囚以為漢族之元首,是何異取罪人於囹圄而奉之為大君也。
乃曰“朋友之交猶貴久要不忘,安有君臣之際,受人之知遇,因人之危難,中道變棄乃反戈倒攻者”。
誠如是,則載湉者固長素之私友,而漢族之公仇也。
況滿洲全部之蠢如鹿豕者,而可以不革者哉?
雖然,如右所言,大抵關於種類,而於情偽得失未暇論也。
則將複陳斯旨,為吾漢族籌之可乎?
長素以為“革命之慘,流血成河,死人如麻,而其事卒不可就”。
然則立憲可不以兵刃得之邪?
既知英、奧、德、意諸國數經民變,始得自由議政之權。
民變者,其徒以口舌變乎?
抑將以長戟勁弩飛丸發旝變也?
近觀日本立憲之始,雖徒以口舌成之,而攘夷複幕之師在其前矣。
使前日無此血戰,則後之立憲亦不能成。
故知流血成河,死人如麻,為立憲所無可倖免者。
長素亦知其無可倖免,於是遷就其說以自文,謂“以君權變法,則歐美之政術器爇可數年而盡舉之”。
夫如是,則固君權專制也,非立憲也。
闊普通武之請立憲,天下盡笑其愚,豈有立憲而可上書奏請者?
立憲可請,則革命亦可請乎?
以一人之詔旨立憲,憲其所憲,非大地萬國所謂憲也。
長素雖與載湉久處,然而人心之不相知,猶挃一體而佗體不知其痛也。
載湉亟言立憲,而長素信其必能立憲。
然則今有一人執長素而告之曰,我當釀四大海水以為酒。
長素亦信其必能釀四大海水以為酒乎?
夫事之成否,不獨視其志願,亦視其才略何如。
長素之皇帝聖仁英武如彼,而何以剛毅能挾後力以尼新法,榮祿能造謠諑以聳人心,各督撫累經嚴旨皆觀望而不辨,甚至章京受戮,己亦幽廢於瀛臺也!
君人者,善惡自專,其威大矣!
雖以文母之抑制,佞人之讒嗾,而秦始皇之在位,能取大後、嫪毒、不韋而踣覆之。
今載湉何以不能也?
幽廢之時,猶曰爪牙不具,乃至庚子西幸,日在道塗,已脫幽居之軛,尚不能轉移俄頃,以一身逃竄於南方,與大後分地而處。
其孱弱少用如此,是則仁柔寡斷之主,漢獻、唐昭之儔耳!
太史公曰:
“為人父君而不知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
”是故志士之任天下者,本無實權,不得以成敗論之,而皇帝則不得不以成敗論之。
何者?
有實權而不能用,則不得竊皇帝之虛名也。
夫一身之不能保,而欲其與天下共憂,督撫之不能制,而欲其使萬姓守法,庸有幾乎?
事既無可奈何矣,其明效大驗已眾箸於天下矣,長素則為之解曰:
“幽居而不失位,西幸而不被弑,是有天命存焉。
王者不死,可以為佗日必能立憲之征。
”嗚呼!
王莽漸臺之語曰,“天生德於予,漢兵其如予何!
”今之載湉,何幸有長素以代為王莽也。
必若圖錄有征,符命可信,則吾亦嘗略讀緯書矣。
緯書尚繁中庸一篇,固為贊聖之頌,往時魏源、宋翔鳳輩皆嘗附之三統三世,謂可以前知未來,雖長素亦或竺信者也。
然而中庸以“天命”始,以“上天之載無聲無臭”終。
天命者,滿洲建元之始也。
上天之載者,載湉為滿洲末造之亡君也。
此則建夷之運終於光緒,奴兒哈赤之祚,盡於二百八十八年,語雖無稽,其彰明較箸,不猶愈於長素之談天命者乎!
要之,撥亂反正,不在天命之有無,而在人力之難易。
今以革命比之立憲,革命猶易,立憲猶難。
何者?
立憲之舉,自上言之,則不獨專恃一人之才略,而兼恃萬姓之合意;自下言之,則不獨專恃萬姓之合意,而兼恃一人之才略;人我相待,所倚賴者為多。
而革命則既有其合意矣,所不敢證明者,其才略耳。
然則立憲有二難,而革命獨有一難。
均之難也,難易相較,則無寧取其少難而差易者也。
雖然,載湉一人之才略,則天下信其冖絀矣。
而謂革命黨中必無有才略如華盛頓、取拿破崙者,吾所不敢必也。
雖華盛頓、拿破崙之征時,天下亦豈知有華盛頓、拿破崙者?
而長素徒以阿坤鴉度一蹶不振相校。
今天下四萬萬人之材性,長素豈嘗為其九品中正,而一切檢察差第之乎?
藉曰,此魁梧絕特之彥,非中國今日所能有。
堯舜固中國人矣,中國亦望有堯舜之主,出而革命,使本種不亡已耳。
何必望其極點如華盛頓、拿破崙者乎。
長素以為“中國今日之人心公理未明,舊俗俱在,革命以後,必將日尋干戈,偷生不暇,何能變法救民,整頓內治”?
夫公理未明,舊俗俱在之民,不可革命,而獨可立憲,此又何也?
豈有立憲之世,一人獨聖於上,而天下皆生番野蠻者哉?
雖然,以此譏長素,則為反唇相稽校軫無已。
吾曰不可立憲,長素猶曰不可革命也。
則應之曰,人心之智慧,自競爭而後發生,今日之民智,不必恃佗事以開之,而但恃革命以開之。
且勿舉華、拿二聖,而舉明末之李自成。
李自成者,迫於饑寒,揭竿而起,固無革命觀念,尚非今日廣西會黨之儕也。
然自聲勢稍增,而革命之念起,革命之念起,而剿兵救民賑饑濟困之事興。
豈李自成生而有是志哉!
競爭既久,知此事之不可已也。
雖然,在李自成之世,則賑饑濟困為不可已,在今之世,則合眾共和為不可已。
是故以賑饑濟困結人心者,事成之後,或為梟雄,以合眾共和結人心者,事成之後,必為民主。
民主之興,實由時勢迫之,而亦由競爭以生此智慧者也。
征之今日,義和團初起時,惟言“扶清滅洋”,而景廷賓之師,則知“掃清滅洋矣。
”今日廣西會黨,則知不必開釁於西人,而先以撲滅滿洲、剿除官吏為能事矣。
唐才常初起時,深信英人,密約漏情,乃卒為其所賣。
今日廣西會黨,則知己為主體,而西人為客體矣。
人心進化,孟晉不已。
以名號言,以方略言,經一競爭,必有勝於前者。
今之廣西會黨,其成敗雖不可知,要之繼此而起者,必視廣西會黨為尤勝,可豫言也。
然則公理之未明,即以革命明之,舊俗之俱在,即以革命去之。
革命非天雄大黃之猛劑,而實補瀉兼備之良藥矣。
長素以為“今之言革命者,或托外人運械,或請外國練軍,或與外國立約,或向外國乞師,卒之堂堂大國,誰肯與亂黨結盟,可取則取之耳”。
吾以為今日革命,不能不與外國委蛇,雖極委蛇,猶不能不使外人干涉,此固革命黨所已知,而非革命黨所未知也。
日本之覆幕也,法人嘗通情於大將軍欲為代平內亂,大將軍之從之與否,此固非覆幕黨所能豫知,然以人情自利言之,則從之為多數,而不從為少數,幸而不從,是亦覆幕黨所不料也。
而當其歃血舉義之時,固未嘗以其必從而少沮。
今者人知恢復略有萌芽,而長素何忍以逆料未中之言,沮其方新之氣乎?
烏呼,生二十世紀難,知種界難,新學發見難,直人心奮厲時難。
前世聖哲,或不遇時,今我國民,幸睹精色,哀哀漢種,系此刹那,誰無父母!
誰無心肝!
何其夭閼之不遺餘力,幸同種之為奴隸,以必信其言之中也!
且運械之事,勢不可無,而乞師之舉,不必果有。
今者西方數省,外稍負海,而內有險阻之形勢,可以利用外人,而不為外人所干涉者,亦未嘗無其地也。
略得數道為之建立政府,XX維新,庶政具舉,彼外人者,亦視勢利所趨耳。
未成則欲取之,小成則未有不仞為與國者,而何必沾沾多慮為乎?
世有談革命者,知大事之難舉,而言割據自立,此固局於一隅,所謂井底之蛙,不知東海者,而長素以印度成事戒之。
雖然,吾固不主割據,猶有辯護割據之說在,則以割據猶賢於立憲也。
夫印度背蒙古之莫臥爾朝,以成各省分立之勢,卒為英人蠶食,此長素所引為成鑒者。
然使莫臥爾朝不亡,遂能止英人之蠶食邪?
當莫臥爾一統時,印度已歸於異種矣。
為蒙古所有與為英人所有,二者何異?
使非各省分立,則前者為蒙古時代,後者為英吉利時代,而印度本種並無此數十年之國權。
夫終古不能得國權與暫得國權而複失之,其利害相越豈不遠哉?
語曰,“不自由無寧死!
”然則,暫有自由之一日,而明日自刎其喉,猶所願也,況綿延至於三四十年乎!
且以印度情況比之中國,則固有絕異者。
長素論印度亡國書,謂其文學工藝遠過中國,厲舉書籍見聞以為證,不知熱帶之地,不憂凍餓,故人多慵惰,物易壞爛,故薄於所有觀念,是故婆羅、釋迦之教,必見於印度,而不見於異地。
惟其無所有觀念,而視萬物為無常,不可執箸。
故此社會學家所證明,勢無可遁者也。
夫薄於所有觀念,則國土之得喪,種族之盛衰,固未嘗概然於胸中。
當釋迦出世時,印度諸國已為波斯屬州,今觀內典,徒舉比鄰諸王,而未見波斯皇帝,若並不知己國之屬於波斯者。
厥有憤發其所能自樹立者,獨阿育王一家耳。
近世各省分立之舉,亦其出於偶爾,而非出於本懷,志既不堅,是故遷延數世,國以淪喪。
夫欲自強其國種者,不恃文學工藝,而惟視所有之精神。
中國之地勢人情,少流散而多執箸,其賢於印度遠矣。
自甲申淪陷,以至今日,憤憤於腥膻賤種者,何地篾有?
其志堅於印度,其成事亦必勝於印度,此寧待蓍蔡而知乎!
若夫今之漢人,判渙無群,人自為私,獨甚於漢、唐、宋、明之季,是則然矣。
抑誰致之而誰迫之邪?
吾以為今人雖不盡以逐滿為職志,或有其志而不敢訟言於疇人,然其輕視韃靼以為異種賤族者,此其種性根於二百年之遺傳,是固至今未去者也。
往者陳名夏、錢謙益輩以北面降虜,貴至閣部,而未嘗建白一言,有所補助,如魏征之於大宗,範質之於藝祖者。
彼固曰異種賤族,非吾中夏神明之胄所為,立於其朝者,特曰冠貂蟬襲青紫而已。
其存聽之,其亡聽之。
若曰為之馳驅效用而有所補助於其一姓之永存者,非吾之志也。
理學諸儒,如熊賜履、魏象樞、陸隴其、朱軾輩,時有獻替,而其所因革,未有關於至計者。
雖曾、左、胡、李之所為,亦曰建殊勳博高爵耳。
功成而後,於其政治之盛衰,宗稷之安危,未嘗有所籌畫焉。
是並擁護一姓而亦非其志也。
其佗朝士,入則彈劾權貴,出則搏擊豪強,為難能可貴矣;次即束身自好,優遊卒歲,以自處於朝隱;而下之貪墨無藝怯懦忘恥者,所在皆是。
三者雖殊科,要其大者不知會計之盈絀,小者不知斷獄之多寡,苟得廩祿以全吾室家妻子,是其普通之術矣。
無佗,本陳名夏、錢謙益之心以為心者,固二百年而不變也。
明之末世,五遭傾複,一命之士,文學之儒,無不建義旗以抗仇敵者,下至販夫乞子兒童走卒,執志不屈而仰藥剚刃以死者,不可勝計也。
今者北京之破,民則願為外國之順民,官則願為外國之總辦,食其俸祿,資其保護,盡順天城之中,無不牽羊把茅甘為貳臣者。
若其不事異姓,躬自引決,縉紳之士,殆無一人焉。
無佗,亦曰異種賤族,非吾中夏神明之胄所為,立於其朝者,特曰冠貂蟬襲青紫而已,其為滿洲之主則聽之,其為歐美之主則聽之,本陳名夏、錢謙益之心以為心者,亦二百年而不變也。
然則滿洲弗逐,而欲士之爭自濯磨,民之敵愾效死,以期至乎獨立不羈之域,此必不可得之數也。
浸征浸衰,亦終為歐美之奴隸而已矣。
非種不鋤,良種不滋,敗群不除,善群不殖,自非躬執大彗,以掃除其故家載湉俗而望禹域之自完也,豈可得乎?
(以上錄舊箸正仇滿論)
夫以種族異同明白如此,情偽得失彰較如彼,而長素猶偷言立憲而力排革命者,寧智不足識不逮邪?
吾觀長素二十年中變易多矣,始孫文倡義於廣州,長素嘗遣陳千秋、林奎往密與通情,及建設保國會,亦言“保中國,不保大清”,斯固志在革命者。
未幾,暝瞞於富貴利祿,而欲與素志調和,於是戊戌柄政,始有變法之議。
事敗亡命,作衣帶詔,立保皇會,以結人心。
然庚子漢口之役,猶以借遵皇權,密約唐才常等,卒為張之洞所發。
當是時,素志尚在,未盡澌滅也。
唐氏既亡,保皇會亦漸潰散,長素自知革命之不成,則又暝瞞於富貴利祿,而今之得此,非若疇昔之易,於是宣佈是書,其志豈果在保皇立憲邪?
亦使滿人聞之,而曰“長素固忠貞不貳,竭力致死,以保我滿洲者,而向之所傳,借遵皇權保中國不保大清諸語,是皆人之所以誣長素者,而非長素故有是言也”。
榮祿既死,那拉亦耄,載湉春秋方壯,他日復辟,必有其期,而滿洲之新起柄政者,其勢力權藉或不如榮祿諸奸,則工部主事可以起複,雖內閣軍機之位,亦可以覬覦矣。
長素固雲窮達一節,不變塞焉,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
抑吾有為長素憂者,向日革命之議,嘩傳於人間,至今未艾。
陳千秋雖死,孫文、林奎尚在;唐才常雖死,張之洞尚在;保國會之微言不箸竹帛,而入會諸公尚在。
其足以證明長素之有志革命者,不可件舉,雖滿人之愚蒙,亦未必遽為長素欺也。
嗚呼,哀哉!
南海聖人,多方善療,而梧鼠之技,不過於五,亦有時而窮矣。
滿人既不可欺,富貴既不可複,而反使炎黃遺胄,受其蒙蔽,而緩於自立之圖。
惜乎!
己既自迷,又使佗人淪陷,豈直二缶鐘惑而已乎?
此吾所以不得不為之辨也。
若長素能躍然祗悔,奮厲朝氣,內量資望,外審時勢,以長素魁壘耆碩之譽,聞於禹域,而弟子亦多言革命者,少一轉移,不失為素王玄聖。
後王有作,宣昭國光,則長素之像,屹立於星霧;長素之書,尊臧於石室;長素之跡,葆複於金塔;長素之器,配崇於銅 ;抑亦可以尉薦矣。
藉曰:
死權之念,過於殉名。
少安無躁,以待新皇。
雖長素已槁項黃馘,卓茂之尊榮,許靖之優養,猶可無操左契而獲之。
以視名實俱喪,為天下笑者何如哉!
書此,敬問起居。
不具。
章炳麟白。
(“章氏叢書”“太炎文錄初編”卷二)(選自石峻主編《中國近代思想史參考資料》,三聯書店1957年2月第1版第598—6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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