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匠的罗曼史.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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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铁匠的罗曼史
张铁匠的罗曼史
张一弓
一村巷深处的目光
在饮马桥镇的“小满”会上,一个女人哀怨而满含期求的目光,如同天边飞来的闪电,在张铁匠的心中激起了轰隆隆的雷鸣。
刚才,在十字路口的一棵小槐树下,赶会的山民们以挤掉帽子、踩掉鞋子的盛况,把多年不见而又重新上市的“张家镰”抢购一空。
人们包围着张铁匠,如同温习着一个古老的童话似的,向他打听着与“张家镰”有关的种种故事。
请问铁匠哥,你是“飞张镰”老张铁匠的嫡亲后辈吗?
你用的铁砧子还是那个道光元年的祖传古物吗?
听说“张家镰”磨剩下一指宽还能当刮脸刀用,可是真的吗?
还有一说,“张家镰”得蘸上盐水淬火,这“咸镰”上头有啥科学性儿呢?
等等等等。
如同外交大臣答记者问似的,张铁匠那比别人高出半个脑袋的魁梧身躯,不时地转向每一个发问者,古铜色的四方脸庞上露出庄重的微笑,或颔首认可,或笑着辟谣,或婉言解释,或郑重说明。
只是在一位老汉提出张家铁匠炉会不会再次熄火,今天卖的这“张家镰”上为啥没砸上“飞镰张记”的铁戳子时,张铁匠才微皱了一下漆黑的浓眉,用手指挠了挠稠密的剃得短短的头发,表现了短暂的踌躇。
“走着说着吧!
”他的大眼睛扑闪了两下,“只要那‘五匠归行’①的政策不是虚言,俺还能为乡亲们打半辈子铁货,铁戳子现成。
”总之,表现了一种审慎的乐观,而且包含着密切注视事态发展的意思。
就在这时候,对面村巷里,一个女人的目光一闪,恰同张铁匠的目光相遇,如同云层之中的阴电和阳电发生了撞击,张铁匠的心底,响起了隆隆的雷鸣,他愣愣地呆了半晌,对于一个小伙儿提出的“盐水蘸火是否氯化钠有利于增强铁质”的学术性探讨,以及一位老汉提出的定制两张鹅脖大板锄的要求,好象完全没有听见,推起胶轱辘小车,在人们愕然的目光下挤出人群,向镇子外边走去了。
张铁匠神情恍惚地推车走着,他忘了在出售他的第一批产品之后本应去油馍锅跟前犒劳一下自己;忘了去供销社买一条帆布围裙。
打铁时叫火星子把衣裳烧得大窟窿小眼睛的,有谁给他补补连连呢?
还忘了买一盏小马灯,那将把一个刚刚搭起的铁匠棚连同一个光棍铁匠的孤独的心照得亮亮堂堂!
然而,这目光,这女人的哀怨而又满含期待的目光,把张铁匠的心境整个儿地搅乱了。
“腊月!
”他在心底呼唤着那个在二十二年前跟他离了婚的女人。
每当他想起这个女人,都会引起他整个身心的震颤。
你这个曾经是那样姣好妩媚、却又变得那样绝情堕落的女人,你这个被张铁匠疼过、爱过,使他朝思暮想而又恨得他心里淌血的女人啊!
二胜利者的初恋
那是一双在弯弯细眉下眼梢上挑的杏子眼。
公元1955年春天,在几个初级农业社联办的水库工地上,正是这双杏眼忽闪了几下,二十岁的小铁匠张银锁便晕晕乎乎地做了爱情的俘虏。
谁能料到,名扬全区的“小车王”王木匠上过完小的娇闺女,竟会把她的十八岁少女的炽烈的情爱,献给一个使她老爹在水库工地上威名扫地的小铁匠呢?
本来,王木匠制作的小车,是饮马桥区每一个庄稼汉的心爱之物。
车轴和车轱辘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枣木或柿木做的。
推起车来,那高亢、热闹的“吱吱咛咛”的响声,可以传到数里以外。
那是王木匠献给每一个寂寞而劳累的推车汉的欢快、昂扬的音乐,是推车汉的心灵的呐喊,是漫长而坎坷的人生旅途上的慰藉和号角。
但是,当王木匠把他精心制作的十多辆小车送到水库工地以后,突然在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哑巴。
其祸根,就在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铁匠。
他竟然毫不客气地给全部小车换上了带滚珠的铁车轴和胶轱辘,使得诸葛亮发明了木牛流马以来、而又由王木匠的祖先从乾隆年间继承下来的传统设计,遭到了一个毛头小伙儿的彻底破坏。
“你小子管得老宽哪!
”六十八岁的王木匠站在水库工地上,气得胡子翘上了天,嗓子里象猫一样直打呼噜。
“木匠叔,”小铁匠惬意地笑着,从嘴里吐出了两个新词儿,“咱这搞技术活儿的,也得撵上形势儿!
”
“撵你娘那脚!
”老木匠被小铁匠满脸的得意神色激怒了,“你们老君手下的人,少管俺鲁班行里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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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铁匠、木匠、编匠、烧窑匠、泥水匠,简称“五匠”。
小铁匠却唱着那时节人们常唱的“流行歌曲”:
“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象一匹剽悍、欢势的马驹儿,尥着蹶儿,钻到铁匠棚里去了。
王木匠由于他所创造的一份音乐遗产的毁灭而感到深沉的痛苦。
他在想,工地上的推车汉们都在忍受着这种痛苦的煎熬,就要朝着那个可恼的小铁匠鸣鼓而攻之了。
他紧张地观察着,焦灼地期待着,而事态的发展却远远地离开了他的预计,他发现,那哑巴小车确乎比会唱的小车轻便利索,多装东西,为了保持车身的平衡而紧张地扭动臀部的动作也得到了大大的简化。
为此之故,不仅推车汉们好象并没有感到缺乏音乐的悲哀,连那些年轻闺女们、包括他的娇闺女腊月,也都疯张着,斗胆推起哑巴小车来了。
他忽然感到,世界变得空旷而寂寞,再也没有什么声音能够填补心灵的空虚了。
他本想拄着拐棍,去找小铁匠进行一次痛苦的讨伐,问他一个僭行越轨之罪,却听说小铁匠是已经下世的“飞张镰”老张铁匠的“匠门之子”,不由地悚然起敬,只好拄着拐棍,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哆哆嗦嗦地歪在床上,从此卧病不起了。
这天晚上——是的,往往是在一个有着皎洁的或是朦胧的月光,而且常常散发着花儿的馨香的晚上,正当小铁匠掩住炉火、准备歇息的时候,铁匠棚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
“嗳,张庄的!
”
这个以地名代替人名的称呼,使小铁匠感到恼火。
他向铁匠棚外瞥了一眼,只见一个披着肩垫的苗条女子,站在一棵小桃树下,落了满身的花瓣儿,正在挑衅地打量着他。
哪儿来的野闺女?
小铁匠寻思着,没好气地说:
“你找俺张庄的有啥事儿?
”
“你把俺爹气病啦!
你知道不知道?
”
小铁匠一愣:
“谁是你爹?
”
“那个老保守!
”闺女说着,“吃吃”地笑了。
“哪个老保守?
”
“装糊涂!
你动了谁的心肝宝贝车啦?
”
小铁匠急忙走出铁匠棚,胆怯了问:
“俺给他气出了啥毛病?
”
闺女说:
“他躺在床上直哼哼,一会儿说腰酸,一会儿说背疼,一会儿骂那个小铁匠……”闺女说着,不时地掩着嘴笑。
“骂俺啥?
”
“骂你是个乱尥蹶儿、瞎踢腾的小兔崽子!
”
“吔!
”小铁匠感到事态的严重,“俺这木匠叔恁大气性!
”
闺女娇嗔地说:
“都怪你给俺惹事儿!
俺上工推土打夯,下工还得给俺爹捶腰捶背,比打夯还累!
”
“那叫俺咋办?
”小铁匠感到十二分的不安。
“咋办?
”闺女说,“俺得罚你陪俺……”
“咦!
”小铁匠愕然说,“人又不是物件儿,叫俺咋赔?
”
“呸!
”闺女娇嗔地啐了一口,“你的耳朵咋长的?
俺不是叫你赔俺,俺是叫你陪俺,咦咦!
……”她为两个同音字造成的误会连连扭动着腰肢,“俺是说,叫你跟俺去俺家替俺捶捶俺爹他那腰。
”
她把这句绕口令一般的土汉语说得那样清脆而流畅,她那飞动的目光和命令的口吻又是那样使人难于抗拒。
小铁匠如同接受了一个无比神圣的使命,当即从铁匠棚上取下小马灯,说:
“中,俺这就跟你去你家替你捶捶你爹他那腰。
”
闺女又忍不住“吃吃”笑了。
小铁匠说:
“你爹气病了你还笑?
”
闺女又回头一笑,向小铁匠瞟了一眼:
“笑你老厉害,把俺爹给降住了。
”
在这块产生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种使孔老夫子也曾为之心动的美妙诗句的土地上,这种目光和笑意再次显示了巨大的魅力,使得小铁匠萌动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异样的感情,踏在桃园草径上的脚步不由地错乱起来,小马灯也在慌乱地摇曳,映照着一个身上落满花瓣儿的窈窕女子扑朔迷离的身影。
从此,小铁匠带着甜蜜的晕乎和幸福的傻劲儿,一趟趟地钻进桃树林,往王木匠家里跑着。
是否为王木匠捶腰已无从查考,可以确定无疑的是,次年春天,王木匠的娇女王腊月,已经成为张铁匠的娇妻王腊月了。
当从张庄嫁到饮马桥镇的香兰嫂出面保媒的时候,王木匠不无感伤地接受了这宗亲事,他目光直直地望着屋顶说:
“叫他们自由去,俺得瞧瞧,俺这个女婿啥时候能在他那铁匠棚里给俺造一架飞机。
”
三相遇在坎坷的山路上
推着胶轱辘小车,穿过金黄的麦浪和碧波荡漾的玉米地,张铁匠迈动着沉重的脚步。
六月初火盆一般的太阳,已经隐在卧牛岭的西边,火红的晚霞映出了卧牛岭的黑魆魆的阴影。
张铁匠和他的小车投入了山的阴影里,他的心也被蒙上了昏暗和阴郁。
前边就是桃树林,那里有过腊月的目光的流动和一个小铁匠的爱情的萌发。
那是一个美丽的幻梦和遥远的童话,眼下都已蒙上幽暗的山影而失去了昔日的光华。
他目不斜视地在桃树林旁边加快脚步,把小车推上了弯曲的山路。
山那面,有着明亮的晚霞,将使他忘却记忆的痛苦,使他能够在玫瑰色的云霞之下,走完一个铁匠的坎坷的路。
然而在这时,桃树林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怯生生的呼唤:
“张庄的,你等等!
”
张铁匠心里打了个哆嗦,不由地站住了。
他听得出来,这是那个刚才给他送来一瞥哀怨的目光、曾经做过他的妻子的女人在叫他。
但他不会忘记,这个女人曾经怎样狠心地抛弃了他,而象一只不知羞耻的草鸡似的,护着那个把她从他身边夺走的邪恶的男人。
不要脸的女人啊!
要不是你那位歪鼻子郎官儿操纵一派人马,害死了公社的好书记,如今被抓进了监狱;要不是你怕当“帮派娘子”才跟他离了婚,你会想起俺这个“张庄的”吗?
张铁匠恼怒地推起小车,头也不回地向山上走去了。
“等等俺,铁匠哥!
”那女人哀伤地叫着。
“铁匠哥”,这个在关系上保持着一定距离而又掩饰不住热烈期求的称呼,再一次使张铁匠为之心动了。
但他随即就把感情的波澜禁锢在铁的堤坝里,制止了回头看她一眼的冲动,继续向山上走去了。
他身后,传来了衣衫的窸窣声和急促的喘息声。
一个穿着月白布衫的女人快步赶上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铁匠哥,你的心当真是铁打的啊!
”她坐在湿漉漉的山路上,凄伤地哭起来了。
映着落日的余晖,张铁匠望着这个消瘦而白净的女人。
她的杏眼里已经不再流动着明澈的秋水,而是迷蒙着雾一般的浑浊的眼泪;微微上挑的眼角上已经伸出了细细的鸡爪纹;曾经象初绽的花瓣儿似的、常常泛出桃红色的眼睑也已开始松垂。
然而,她仍是腊月,好象昨天还曾见过面的腊月,虽然她已经四十三岁。
腊月停止了哭泣,吃力地站起来,用手绢拭去满脸泪水,“你就留留步,听俺说两句,说说那年王家堡……”她的嗓子又哽住了。
可你有什么好说的呢?
你要为你的不仁不义进行洗雪吗?
你要问摔碎多年的桶板还能箍起来吗?
你要问张家的铁匠炉又生火开张了吗?
可在我最倒霉的时候,在我最需要亲人的时候,在我象一个落水的人需要你拉扯一把的时候,你到哪儿去了?
在你有可能离开那个歹毒男人而跟着我走的时候,你为啥骂我、糟蹋我,叫我象狗一样滚开呢?
你个水性扬花的女人,你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啊!
张铁匠心胸里正在升腾着炽烈的怒火,但他又唯恐听到腊月的诉说,唯恐一个女人的伴和着泪水的花言巧语,会使怒火熄灭,使他丧失理智,而一个女人的带勾的目光,是可以随时把一个光棍铁匠的灵魂儿勾去的。
于是,他的目光从腊月头顶直射过去,沉声说:
“大嫂,我不认识你!
”
“啥?
”腊月骇然而绝望地睁圆了眼睛,猛地把额前的发绺甩到脑后,指着额角上一个月牙形的伤疤,叫着:
“可你,总该认识它吧?
”
张铁匠呆住了。
他望着那个粉红色的伤疤,那是一个时常折磨着他、使他负疚终生的伤疤啊!
“是你给俺留下的,是你!
”腊月痛苦地喊叫着,“你在俺心上留下的还不算,张庄的!
”
“可俺赎了俺的罪,”张铁匠一字一顿地说着,毅然架起了小车,目光照旧从腊月头顶直射过去,“我跟你,两清啦!
”
腊月浑身战栗了一下,眼睛里顿时失去了灼人的光芒,她木然地垂下头,让开去路,凄然说:
“你走吧,你的儿子在等你。
”
儿子?
这是什么意思?
张铁匠来不及细想,就推起小车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身后,留下了一个女人的低泣。
四露水河在轻声诉说
俺跟他,两清了吗?
在夕阳的照耀下,腊月孤独地向饮马桥走着,来到了露水河边。
听着河水的低吟,望着火红的晚霞和岸边绿柳在清澈河水里不时晃动的倒影,泪水再次蒙住了她的眼睛。
她记得,那是一个夜雾弥漫的夜晚,当她和新婚的丈夫给爹爹拜寿回来时,露水河也是这样低吟着,缓缓地流淌着。
当她挽起裤脚,就要在河面宽阔的浅水处蹚水过河时,她的小铁匠却蹲到了她的面前。
“俺背你过河吧。
”
腊月顺从地用手勾着小铁匠的脖子,把身子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但她又蓦地松开了。
“不哩,俺怕人看见!
”
“没人,只有月奶奶。
”
一轮银月已经升起,把它的柔和的清辉,洒在一对小夫妻的身上。
水声“哗哗”地响着。
小铁匠背着妻子蹚水过河了,腊月的腿却在小铁匠身后踢蹬起来。
“咋啦?
”
“俺怕水鬼!
”腊月忍住笑说。
小铁匠便背紧了腊月,站在没膝深的河水里,大声喝斥起来:
“我说水鬼,你要敢吓俺腊月,我就用火钳把你夹到铁砧子上,不捶你一百下不算拉倒,你等着!
”
腊月“吃吃”笑着,勾着小铁匠的脖子,身子打了个转悠,悠到小铁匠的怀里。
小铁匠紧紧抱着她,好象生怕水鬼把她夺去似的。
“银锁,”腊月撒娇说,“俺想在河里洗个澡。
”
“咦,不怕人家说你疯张?
”
“咋?
兴你们男人下河洗澡,就不兴俺女人下河?
封建脑袋!
”
“中,咱就学学那大喇叭里唱的,”小铁匠没头没尾地小声唱起来,“砸开那封建的老铁门哪嗯哎哟!
”
他沿着河岸,把腊月抱到水深林密的小河湾上,跟腊月商量:
“咱俩一块洗吧,我给你看着水鬼。
”
“孬货!
”腊月推开她的小铁匠说,“你去河湾那边洗,给俺站好岗。
”
小铁匠摇着头,很不情愿地向河湾那边走去了。
在夜色和垂柳的掩映下,腊月跳到清澈的河水里,象一个活泼的妞儿,欢畅地朝身上撩着水花,心里漾起了幸福的涟漪。
这个乡下媳妇不懂得什么是人体的曲线,不懂得下肢应长于上肢十个厘米的恰到好处的人体比例,但她映着明月的清辉,突然发现自己是那样匀称、洁净而秀美,同这清流、绿树和水银般的月色和谐地溶为一体了。
她感到生活是那样的美好,眼眶里涌出了快乐的泪水。
她对月亮说:
“月奶奶,你莫笑俺疯张,俺又解放了一回!
”
当腊月披着解开了辫子的长长的秀发,轻盈地登上河岸的时候,她的挂在柳树枝上的衣裳却不见了,这使她又羞又急。
但她发现,她的小铁匠正躲在树后边,小声笑着,凝视着她。
“不老实!
”她娇羞地嗔怪着,向小铁匠身边奔去了。
九个月后,腊月生下了一个男娃儿。
当男娃呱呱坠地的时候,小铁匠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大铁匠。
他露出当爹的尊严,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儿子,如同检验他的一件最新的产品,点着头说:
“能行,长大准是个好铁匠!
”
小两口给儿子起了名字,大号铁拴,小名拴娃。
做了父亲的张铁匠,从此具有了十足的男子汉的气概。
他那五尺五寸五的身个儿已经变得更加墩壮而魁伟。
他有着把一对铁车轱辘单手举过头顶的超人的膂力,拃撒开五个指头可以夹起来四块砖头。
他那两道伸向鬓角的剑眉更加浓密而油黑,一双环眼开始变得含蓄而深沉。
方正的脸庞,端直的鼻梁,紧抿着的薄薄的嘴唇,有力的、棱角分明的下颏,如同一个雕塑家经过二十多年的精心雕琢而终于完成了的一尊可以使他死而无憾的雕像。
他的打铁技艺也已更趋完美而纯熟。
在高级社副业股的铁匠棚里,他虽然还没来得及给老丈人造一架飞机,却已集众匠之所长,创制了一种鹅脖大板锄,使得乡亲们锄地时弯腰的程度大约减少了三十度;锄板上还增添了一道脊梁骨,锄地不拥土,使得“飞镰张”的产品和铁匠工艺学得到了新的丰富和发展。
为此缘故,在拴拴两岁那年,当饮马桥区变成了饮马桥人民公社的时候,他受到公社的聘请,担任了公社农具厂铁工组组长。
当腊月扯着拴娃来到露水河边送走丈夫的时候,她为她受人敬重的拴娃他爹感到幸福和骄傲。
虽然她的拴娃他爹一去两个月没有回来,而她又是那样渴念着丈夫的炽烈而温存的情爱,但在那个“唱歌要唱跃进歌”的火红年代里,这个青年团员懂得让夫妻情爱服从于一个神圣的事业。
她心中也充满了美好的向往,向往着她的年轻能干的丈夫,当真象爹说的那样,在某一个早上造出一架飞机,让大家连同她和小拴娃,“呜”地飞到共产主义去。
同是在这样一个晚霞似火的黄昏,同是在这条清澈的、缓缓低吟着的露水河边,拴娃在草地上蹦跳着逮着蚂蚱,腊月在河边洗着衣裳,眼睛却不时地向对岸了望。
当她洗净最后一件衣裳,就要从河边离去的时候,终于从对岸柳树林里闪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是银锁吧?
”腊月高兴地喊叫着。
那人却不吭声,缓缓地蹚着河水,脚步沉重地登上岸来。
腊月看清了,这是她的银锁,银锁肩上却斜挎着一个包袱。
“咋把铺盖也背回来啦?
”腊月诧异地问。
银锁仍不答话,把包袱掷在草地上,枕着包袱躺下来,让跑到他身边的拴娃骑在他身上,嘴里噙着一棵青草,仰天思索着什么。
腊月来到他身边坐下,疑惑地问:
“遇到啥不遂心的事啦?
”
银锁吐了草叶,望着天说:
“反正,我不能丢了张家的字号,我打那镰刀、锄板儿,还得叫它姓张。
”
腊月明白了。
她温柔地劝说丈夫:
“那就给领导说说,还把咱那字号砸上,反正乡亲们用咱那铁货用顺手了,看见这字号就格外喜欢。
”
“可有人说,这是跟人民公社唱反调!
”银锁生气地坐了起来,“往后这百家姓说不定也得实行公社化,一律姓‘公’!
”
“谁说的?
”
“咱哥。
”
“咱哥?
”
银锁挖苦说:
“就是我那位大舅子,你娘家那位好哥,公社农具厂厂长王木庆。
”
“俺哥也当上厂长啦?
”腊月好象听到了一个有趣的奇闻,前仰后合地笑起来,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她擦着眼泪,忍住笑说:
“俺哥跟俺爹学做木匠活,把门板锯成小案板,把擀面杖做成大棒棰,给俺三爷做了一副棺材,不足五尺长,俺三爷看见棺材发了愁,问他,庆娃,我坐柜台坐了半辈子,我死了你也不叫我躺那儿歇会儿?
气得俺爹浑身打哆嗦,骂他是不成材料的歪脖子榆树!
”说着,又忍不住捂住肚子笑起来,“没想到,他如今咋会当上厂长啦?
”
“他会放‘卫星’,眼下可是那歪脖子榆树能成材料的时候。
”银锁从草地上站起来,又挎上包袱,扯着拴娃说,“走哇,拴娃,咱回家放‘卫星’去呀!
”
腊月却抓住包袱说:
“银锁,是上级叫你回来的?
”
银锁摇了摇头:
“就是用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去啦!
”
腊月叹口气,批评银锁说:
“上级抬举你,叫你去公社打铁,你就不该耍这打铁匠的犟脾气!
那年你咋说咱爹的?
‘咱这干技术活儿的,也得撵上形势儿!
’你眼下也好好想想,是不是怪自己跟不上趟啦?
”
腊月一番话,把银锁说愣了。
“可咱公社也该容得下百家姓,叫我打那铁货还姓张。
”
“好好打你的铁去,不砸字号就不砸,也败不了咱张家的名誉!
”
如同被春风吹拂着,银锁心头的愤懑一扫而光。
但他又想起什么,拍着拴娃的小脑袋说:
“拴娃,你就叫你爹在家住一夜,我赶明儿就走,中不中?
”说着,却用眼睛瞅着腊月。
“不中!
”腊月也对拴娃说,“对你爹说,咱家不收留开小差的!
”
银锁叹了口气,抱怨地瞥了腊月一眼,便顺从地转过身子,一声不响地向河对岸走去了。
腊月扯着拴娃站在河岸上,望着银锁的背影,听着他“哗哗”的蹚水声,心里一疼,又喊叫着:
“记住,学好!
”
拴娃也学着娘的话,向爹喊叫:
“学好,学好!
”
银锁却没有回话,对岸的柳林已经遮住了他那无声的背影。
二十多年过去了。
露水河依旧在腊月眼前缓缓低吟,好象诉说着一个遥远的往事,低咏着一首深情的小诗,重温着一个一去不返的好梦。
五电闪雷鸣的夜晚
腊月蹚过露水河,天色已经黑透了。
在苍茫夜色里,她孤独地走着,如同把玫瑰色的晚霞连同玫瑰色的往事都留在露水河里,随水飘逝了,而留给自己的只有凄迷的夜色和无边的悲戚。
她记得,那是她让银锁回厂的一个月后,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黑沉沉的夜晚,天上扯起了蓝色的闪电,爆裂着轰隆隆的雷声,山风“通”地吹开屋门,一个浑身泥水的汉子,如同一个从雨幕中走来的幽灵,出现在小屋门前。
“啊!
”腊月发出了惊叫。
但她终于看清了,那是她的丈夫银锁,然而他已改变了模样,象一头疲惫的骆驼,弓着背,呆立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木然地望着腊月,任凭屋檐上的雨水滴落在他麻木的脸上。
“进来呀,死鬼!
”腊月惊恐地叫着。
银锁踉跄地迈步进屋,象失去重心似地歪坐在椅子上。
腊月慌乱地用毛巾擦着银锁脸上的泥水,催问着:
“你这是咋啦?
”
“怪俺没长着兔……兔……兔子腿……撵不上今……今天这形……形势!
”
他的舌头是僵硬的,而眼里放射着灼人的光。
“怪俺……长着个……榆……榆木脑袋,……不会做……做那亏心活,坑……坑害乡亲;怪俺……不愿从俺……俺这一辈儿,毁……毁俺爹……俺爷的名……名誉!
”
银锁那嘶哑的叫嚷,象是出自腊月从不相识的一个火暴汉子的口中,这使得她心惊肉跳,浑身战栗。
在银锁的剧烈喘息中,腊月闻到了一股辛辣的气息,那是用红薯干酿制的烈性酒的气息,是这里的正派乡下人只在红白喜事时偶尔沾唇,而平时会引起非议和厌恶的气息啊!
“你喝酒啦?
”腊月大声质问着。
“咋?
”银锁眼睛里闪着凶光,“喝酒……不……不犯王……王法!
”他挑衅地从裤兜里掏出一瓶“二锅头”,咬开瓶盖,仰脖喝了一大口酒,又嚷叫着,“我做这铁……铁货……就得用……块儿……块儿煤……就不能用……面儿……面儿煤。
面儿煤不聚火,你懂……懂……懂不懂?
”他的喷射着火光的眼睛,直直盯视着对面的空间,好象那儿站着一个跟他激烈较量的对手,“我做这铁……铁货,就得用刃儿……刃儿钢,不能用那杂……杂铁,我这张……张……张家镰,就得叫它姓……姓张!
一天三晌……只打二十把,……再多打……不够火……火候,你懂……懂……懂不懂?
”
腊月听懂了。
她开始理解了银锁的恼怒而不能原谅他的癫狂。
当她再次看到银锁抓起酒瓶、嘴对瓶口的时候,就紧紧抓住酒瓶,用她从来没有用过的命令口气说:
“松开!
死鬼,你不能再学坏!
”
“啥?
”银锁夺回酒瓶,象抵架抵红了眼的牤牛,狠狠瞪着腊月,用失去控制的双唇和舌头,发出愤怒而含混的叫骂:
“夏社长……瞎捣咕……开大会批我……骂我……糟蹋我!
你哥是个狗,是瞎捣咕喂……喂的狗,他咬……咬我;你……你也骂我学……学坏?
”他歪歪趔趔地站起来,盯着腊月,喊叫着:
“我是他娘的白……白旗,破……破裤衩子……懒……懒婆娘的裹……裹脚布……做的白……白旗。
你们都……都来拔……拔……拔吧!
”他猛地举起酒瓶,“咚”地砸在腊月的额角上。
当腊月“啊”地发出惨叫声的时候,银锁也两眼一闭,脸朝下扑倒在地上。
拴娃的哭叫声使腊月清醒过来了。
她感到额角上火灼般的疼痛,而心里更疼痛。
她突然觉得,世上没有银锁了,没有那个热烈而温存、聪明而要强、朴实而欢畅的小铁匠了,只有一个癫狂的醉汉,一个被某种使她感到恐怖和迷惘的神秘力量所扭曲了嘴脸和心灵的酒鬼。
她忍受着额角和心头的剧烈的疼痛,急忙把拴娃抱在怀里,额角上冒出的鲜血,如同从她心里涌出,滴落在拴娃的小脸蛋上。
这时,那个不是银锁的银锁,嘴里咕哝着什么,翻了一个身,又摊开四肢,呼呼入睡了。
腊月忽然看见,他眉棱上碰出了一个伤口,鲜血正在他脸颊上无声地流淌,便顾不得为自己包扎伤口,顾不得大声啼哭的拴娃,急忙用蘸水的棉花拭去丈夫脸上的血迹,按照乡间传统的消毒方法,揉碎一把烟叶,按在丈夫的伤口上。
这时她才想起自己,在煤油灯下照了照镜子,竟然把自己吓了一跳,她看见的是一个满脸血污、披头散发的女人。
她害怕这会吓坏了儿子,急忙洗净脸上的血污,在伤口上按了一把烟末,勒上一条白布绷带。
这白布绷带却象孝带似的使她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她又急忙在绷带外边罩上了一条绿色的头巾。
她终于喘了口气,抱起了拴娃,坐在床沿上,凝视着那个狠狠打了她而又呼呼睡去的人。
他睡得那样酣甜,鼻翼在均匀地张动,胸脯在无声地起伏,脸上又恢复了善良、安恬而又带着几分稚气的神情。
腊月忽然感到,她又找到了她的银锁,象是找到了打不打上戳记都能分辨出来的张家铁货。
这时,只有在这时,突然降临的惊悸和痛苦,才化为深沉的怜悯和悲伤。
她紧紧地搂抱着重新睡去的拴娃,尽情地、不加抑止地哭泣起来。
她开始回忆刚刚发生的一切。
一个贤惠媳妇的多情善感的心,已经使她感觉到丈夫可能经受了巨大的刺激和痛苦。
她期待着丈夫的醒来,她将让他尽情倾吐自己的烦恼和忧伤,然后给他以温存的劝慰;如果是丈夫的过错,她也会给他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请满仓哥给他剃去毛蓬蓬的头发,使他恢复一个好铁匠的模样,然后把他送回公社农具厂,象一个好团员和好媳妇那样,向上级认个错儿,就说,都怪俺腊月,怪俺对拴娃他爹帮助不够!
而这时,屋门被“通”地踢开了。
两个披着蓑衣的民兵持枪闯进门来,后边跟着她的从雨衣斗篷下露出一双老鼠眼睛的娘家哥。
“不用怕,妹子。
”娘家哥叹口气说,“千不该,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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