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凡解析《围城》.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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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一凡解析《围城》.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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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一凡解析《围城》
1赵一凡解析《围城》
《围城》及当年作者像
我看《围城》电视剧,兴味盎然,尤其喜欢其中包孕丰富的讽刺性隐喻、及中外有趣掌故。
《围城》中外版本
2
《围城》英译本茅国权导言指出:
此书是学者小说,它专对“某一部分社会、某一类人物”,作特殊的描摹透析。
《围城》确是本奇特之书。
要说“难进难出”,它不啻是一座璇玑碎锦、巧构而成的中外学术迷宫。
那里头层峦迭嶂、径幽路险。
中国《山海经》与西洋海图
仅仅是方鸿渐、赵辛楣、唐晓芙、孙柔嘉等四大主角的起名用典,就足以让我这不通汉学的二毛子,遍搜《周易》、《楚辞》、《左传》、《山海经》。
钱先生随手拈玩的西洋神话寓言,又岂是吾辈留学生乱掘古墓、一时可以考明之理,
3
首先,书中赵辛楣与唐晓芙的名字,显然双双来自《楚辞?
九歌》。
屈原《楚辞》
歌中湘夫人一节有句道:
“桂栋兮兰燎,辛夷楣兮药房”。
此处的“辛楣”,指香草作了户楣,寓“高贵堂正”之意。
英达饰演赵辛楣
反观书中赵辛楣,幼年曾得女相士夸赞,说他有“南方贵宦之相”(56),即暗合其名。
又按,清代名儒、嘉定人氏钱大昕,亦号辛楣。
4
《九歌?
湘君》一节又唱:
“采薜荔兮水中,察芙蓉兮木末。
”
这一句唱的是中国古代理想主义者,好高骛远、尽干傻事:
这个古代的傻书生,下河去寻旱地薜荔,爬树为摘水生芙蓉,原本就是一种“固不得矣”的徒劳追求。
史兰牙饰演唐晓芙
依据此典,《围城》中的方鸿渐,与湘君所唱的那朵“初日芙蓉”命当无缘。
难怪书中的唐晓芙一经分手、再无音信,连梦也不给鸿渐托一个。
苏文纨之名,意在表现她的“文采昭然”、“品质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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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乏古典用例,却有钱氏评点“洁白”的一段话佐证如下。
钱氏先拿德国诗人哥德的“伪洁论”,与中国墨子的“所染论”互作对比。
李媛媛饰苏文纨
继而引中国晋代诗人谢惠连的《雪赋》诗句:
“凭云升降,从风飘零,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纵心皓然,何虑何营”。
(《管锥编》1296)
若将此诗注释苏文纨在小说中的际遇,岂不像她的“十二金钗正榜判词”,
再看方鸿渐,为何要姓“方”,
钱钟书在《管锥编》里,提出一种“圆方论”,作为古今中外、互通分享之根据:
6
“西方古称:
人之有定力、而不退转者为方人(homocubilare),后称骨多触杵者为棱角汉,现代俚语则呼古板不合时宜者为方人(Square)也”。
陈道明饰方鸿渐
接着列举王充、相宽、淮南子等中国名家,备说智圆行方、贤儒乃世之方物、孔子能方不能圆、以及“头方命薄、不足以扇知已”等诸多道理。
足见方鸿渐这乖戾之人,天生不会随世轮转。
他比不得那些“脚跟无线”的书剑飘零之士,也学不来“琉璃蛋子”的胡旋之术。
钱锺书所谓“琉璃蛋子”,即“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周万匝无已时”。
(《管锥编》921-930)。
7
方家父子,遁翁与鸿渐的取名,均与《易经》有瓜葛,值得《围城》研究诸家高度关注。
可惜学生我不谙此道。
文王拘而演周易《周易正义》上下册
唯见钱氏著作里频繁评点引证《周易正义》,尤其多处涉指“渐卦”:
卦中含六项变象,即
“鸿渐于干,鸿渐于磐,
鸿渐于陆,鸿渐于木,
鸿渐于陵,鸿渐于阿”。
卦中之鸿,是为一只水鸟。
它由海上飞来,逐次栖临滩头,岩石,陆地,林木,山陵、水边,
仿佛是它在孤独飞翔中,经历了一场犹豫不定的寻觅游戏。
8
其中“九三:
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管锥编》35),像是隐含了“夫婿离家出走”的小说结局。
另外第八章方鸿渐与孙柔嘉至香港成婚,忙乱中确有一段“妇孕不育”的虚惊插曲,令人猜测它与占卜的联系。
与之相关,产生了一个涉及全书的有趣问题:
作为小说的主角与制动者,方鸿渐,或那只由海上飞返大陆的孤鸟,一路寻觅,辗转求安而终不能得。
方鸿渐的凶吉祸福,与《易经》渐卦所含之“六爻”变象,有无有一种潜在的秘密关联,
再者,方鸿渐的个人经历,又怎样影响到小说《围城》的构思布局,
9
海外研究者多把《围城》的九章内容划作四个或五个部分。
例如茅国权英译本序言称:
方鸿渐命运模式为“春夏秋冬”四个单元,或四个罗兰?
巴特所谓的“功能序列”。
日本学者中岛长文,则仔细列出了五个部分,依次为:
舟楫归来,上海之恋,内地旅程,教书,结婚并破局。
但中岛又觉得:
这自然形成的五段落,并非作者“缜密计划”的结果。
中岛怎么也想不通:
“无论怎样分段,《围城》与传统的起承转合模式,以及戏曲的序、破、急三分法,全都不相吻合”。
中岛甚至说:
《围城》各部之间明显
10缺乏平衡,最后一章“大半是多余的”。
与茅国权先生的西式分段相比,中岛的中式裁节,显然便多出了不少困难。
这里恕我冒昧提议:
何不抛开因袭的文学析读眼光,试以《易经》这种更加原始古朴的中国思维方式,来解读《围城》的深层意义结构呢,
至少我以为依照渐卦六爻,将《围城》大致分作六段,也并非没有道理:
鸿渐于干——第一章,印度洋至香港。
鸿渐于磐——第二章,香港至上海。
鸿渐于陆——第三、四章,上海。
鸿渐于木——第五章,闽赣路入湘。
鸿渐于陵——第六、七章,湘西小镇。
鸿渐于阿——第八、九章,经港返沪。
剩下的问题,是如何使分段与分章的逻辑相合。
11
正如中岛所见,《围城》各章长短随意、不拘俗套、用笔收放不一,很难纳入中国传统小说模式。
既如此,且容我再大胆妄度一回。
我愿指《围城》九章之分,是虚应商周文化的九鼎、九歌之说。
《谈艺录》1948年版拍卖本四川三星堆出土之青铜神树
按:
哈佛人类学教授张光直先生,曾在《中国青铜时代》中论证说:
九鼎,向为我国古人通天符号,又是对通天之术进行独占的象征。
九歌,则代表巫觋仪式中一应的法器与艺术形式。
无独有偶。
钱氏围绕《楚辞?
九章》
12及通天之术,也有专门而深入的讨论。
譬如《管锥编》200页,钱氏针对古代“诗之道”的发轫谈到:
“以文词贯思如珠,以音乐纺梦如锦,以回文织情与恨,犹如西方古人把笔编结文章,。
斯意在吾国,始酣畅于《九章》”。
《谈艺录》60页,钱氏又提出有关艺术与自然关系的“法天、通天”观念。
《围城》英译本、德译本
钱氏断言:
所谓“道术之磊原,艺事之极本”,即追求“天艺合一”,或是一种“自然与人工相溶”的最高境界。
此种境界,便是“法天与通天”。
钱锺书又说:
夫“学与术者,人事之法天,
13人定之胜天,人心之通天者也。
”
以学生愚见,《围城》的设计思想,便要成为一部集合精萃的“通天之书”。
《围城》不单包容体现钱氏的文艺观及创作手法,而且在章法设计上,也暗中呼应沟通了中国古典传统。
上面,我尝试使用中国《易经》,从结构上解读《围城》。
但这还不够,因为《围城》的经纬布局、结构设计,原本就是中西化合、土洋并举的。
我发现:
《围城》具备一种雅俗对话、深浅轮回的特征。
在此层面,这部中国小说,却很像当今欧美所谓的后小说、或互文性文本(Inter-textualText)。
昆德拉《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轻》埃柯《玫瑰的名字》
请看:
昆德拉畅销,埃柯周游列国,
14博尔赫斯到处受欢迎。
这同《围城》上银幕、通译各种文字,竟是一个道理~
钱先生在《七缀集》里讲:
文史哲学宗教等,皆由民俗叙事生出(比较列维一斯特劳斯)。
他又说:
人文各科彼此系连,交互映发(巴赫金另名曰对话哲学)。
据此原则,我等后生阅读《围城》时,即无须拘泥那些个学术大道理。
首先,我们尽可以自由穿越界限,打破学科樊篱。
(德里达用法文称之为Debordement)。
其次,我们还可以随意采集古今谣谚、寓言掌故,就像后现代小说家埃柯、博尔赫斯喜欢的那样。
博尔赫斯的杂拼小说
这种分不清种类的后现代小说,西
15方学界一般叫它“杂拼”,即Pastiche。
如果在此阅读方法上,我们再辅以钱氏最心爱的戏谑模仿,觑巧通变之法,那就不难理解当下西方文论穷究不舍的Parody(戏仿)与Trope(转义)。
说到底,这是一种由识而知、左右逢源、鉴古概今的大智慧~相比之下,福柯知识考古学何曾简明如此,
以此为指南,学生欲从“洋门”入围城一游。
方法上,我把钱氏各类文体,从《管锥编》、《谈艺录》,到《人、兽、鬼》、《写在人生边上》,都当成我稽查的档案库。
换言之,《围城》虽以小说面目单独出现,我却以为它与整个钱氏档案是一种互文(Intertextual)关系:
它从中来,又返回其中,丰富了钱氏学术库藏。
据此,我们似不宜用文学模式,对《围城》作生硬套解。
当寓言故事读,或当成哲理思辨、历史考古、参禅占卦、猜谜释梦,似无不可。
我读它时,倒像是听先生居家闲谈。
16为什么不可以呢,钱先生曾对人讲:
学问是什么,学问乃“荒江野老,三、二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
若是弄成了朝市显学、八股文章,岂不俗陋,
钱杨在《围城》电视剧上演之后
下面谨将我读《围城》的笔录索引所得,仿电视剧样式,也辑作十段。
目的么,只想为一般素心爱好者,添加一点儿观剧后的余味。
一
列位看官,此时为民国二十六年夏。
法国邮船子爵号,由印度洋入南中国海。
船上归国留学生多在舱内作“筑城
17之战”。
最先亮相者,竟是苏、鲍二小姐。
热风里,甲板上,她俩一个冷艳如冰箱中刚取出的桃李,一个黑甜似半融化的朱古力。
注意:
她俩风韵各异,都戴黑眼镜。
此处隐喻出现,请随我小心追索。
钱氏早年曾在《窗》文中悠闲提及:
德国文豪歌德,素恶戴眼镜者。
方鸿渐:
风流唐璜
又说,中国圣贤孟子曰:
相人莫过于眸。
我们同戴黑眼睛之人说话,难免会眼花缭乱。
(《写在人生边上》,18)
苏鲍竞相动人,且都戴黑眼镜(李梅亭也有),她俩是何等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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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之见,二女无非是守株待兔,静候那风流唐璜上钩入围。
《围城》开局,即暗点全书是一部“引诱与追求”型戏仿罗曼史。
不止于此。
钱氏惯把“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当作他的用喻原则(《钱钟书论学文选》卷六72),尤善以“博依繁喻”之法,铺张交响,渐成贯通大喻。
看官若逢喻当真,立究其所指,便显迂浅。
既然小说中言不孤立,托境方生,我们不妨再寻它两、三处佯谬之语,稍加串想、发挥如下:
方鸿渐因在船上吃了亏,遂于23页处(《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六次印本)自叹:
“女人是最可怕的”。
到上海后,他在137页又喻此埠为“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
按:
根据荷马《奥德赛》,那岛上住着塞壬女巫,这些女妖专以曼歌妙颜,劫持过往船只,令众多水手惨死,白骨布满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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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希腊第一英雄俄底修斯,率部参加特洛伊之战。
功满回国,途中经过魔女岛,据说俄底修斯是靠了神仙指点,堵耳朵、捆手脚才冲过难关的。
俄底修斯与塞壬女妖
与之相比,鸿渐显然不够英雄。
在这一半《聊斋》梦境、一半但丁地狱的语言天地中,他为鲍苏二小姐所动,不但得见狐仙,而且被那勾引浮士德卖身求知的魔鬼,缠了个结结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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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文中,那鬼坦然自述道:
实心眼好人受我引诱时,只当我是可爱女子、可信朋友、可追求之理想。
更可惧者,那鬼还在但丁《地狱篇》里侃侃自吹道,“敝魔生平最好讲理”。
(《人生》1-5页)
钱钟书《人兽鬼》、《写在人生边上》但丁《神曲:
地狱篇》
由此可见:
地狱之设,不单单为西洋求知英雄,
它也向鸿渐这一路中国知识分子开放。
回头看那苏鲍之秀色可餐。
怪哉,怎么竟有几分相似那《红楼梦》中指点宝玉的警幻仙子,
21
二
话说方鸿渐那蠢物,自从情天孽海爬入上海滩,旋即又被抛入人欲横流的名利场。
在那光怪陆离的名利场中,人、兽、鬼气味交混,脸谱杂陈,变化多端。
譬如丈人家淑英闺房中鬼气森森;
租界里法国巡捕兽相凶横;
张买办客厅的供佛香火与西洋铜臭共缭绕;
苏公馆花园的香浓如葱蒜,又含“荤腥的肉感”;
更别提沈太太身上那袭人的狐臭。
在这基督、观音共管下的上帝之城,鸿渐岂能不由乌烟瘴气中生出烦恼,
关于伪造博士一案,作者反复曝光,抖搂他内外交困的各种窘态:
先有《沪报》上刊登方博士的“占坛鬼魂”之像,再衬以“小偷被擒式”家乡名人照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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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鸿渐百般无奈、嬉皮笑脸道:
“文凭只是遮羞的树叶,出洋如出痧,出了不怕传染”云云。
名利场中的方鸿渐
请注意:
书中还有诸多涉及照相、照镜、画像的讽喻笔法。
譬如241页汪处厚在他太太镜子里现出一张“人都吃得下似的”铁青脸。
又如261页孙柔嘉为汪娴氏巧作速写:
一抹绛唇十指血红。
这是否草蛇灰线,婉转提醒看官置身何处、所遇何物,
钱氏在《读伊索寓言》中,讲过一则“狗看水中影子”的故事。
此文横出旁伸,延展这一古寓道:
人需一镜,时常照看,以知己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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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不自知的家伙,照也无益,反而害得他像伊索寓言里的狗那样叫闹
(《人生》44页)不止。
伊索寓言
提醒大家:
《围城》向西洋动物寓言借喻,痕迹比比皆是。
例如280页写机关上司驭下属之技,尽学洋人赶驴,即于驴头挂胡萝卜,诱其奔命。
这便是翻改法文《列那狐》中“贝尔纳驴”之生花妙笔。
法国中世纪《列那狐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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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说明,钱氏在作穿越时空的国际借喻时,讲究挪移随采,又不显言直道。
而他笔下众多的曲喻罕譬,貌似怪诞,又合理浑成,往往一喻多柄,作多
边刺谏之用。
(《文选》卷四156)
再回到书中细看。
首先,李梅亭那家伙可谓糟糕透顶。
苏州寡妇一句“倷是好人”,他即刻便忘掉“向尿缸照照影子”,反与阿福“作猪猡状”相骂跳闹。
方鸿渐呢,虽也时露癞状,比较而论,总算还是一只“能照镜之狗”。
狗照镜子
比如鸿渐在唐晓芙的厉声斥责下,尚能表示“不再讨厌”,遂从“暴雨落汤中抖毛”而去。
(110)
25
抵达三闾大学,鸿渐又同难友辛楣,以“狗追影子丢骨头”这一母题变喻,
苦中作乐、相互调侃。
(142)
钱氏论证说:
此种“照镜式幽默”,既可讥世讽人、也能反身自嘲。
它反映一种世事达观、一种高卓机智。
这种幽默,能超越一般的戏谑滑稽,以其心力活跃,突破时空与文化疆界。
(《文选》)卷二208)
这令我想到西方哲学家康德、海德格尔、福柯等人孜孜追求的启蒙精神、以及现代批判意识。
康德、海德格尔、福柯
如此启蒙精神、批判意识,反复强
26调一种针对人性的反省与自察。
它不断向自己提问道:
你是人吗,你凭什么称自己是人,假如你觉得自己暂时还够不上是一个人,今后你将如何做人,
三
鸿渐和辛楣,不打不相识。
围绕“酥糖”二小姐,大闹错中错,反为同情兄。
这出多角恋爱戏,由小说第三、四章垫底,逐步伸展为一个全书贯通大喻(ControllingMetaphor)。
从小说类型上看,《围城》爱情故事,锻炼集约了多种西式小说特征,却又东扯西拉、恣意破体,刻意作成一部后现代爱情小说的戏仿范例。
请看书中的两对男女主角,即方鸿渐与唐晓芙、赵辛楣与苏文纨。
他们四人首尾相接,错位追逐,误会不断,喜悲流变。
27
莎士比亚《皆大欢喜》
其中有莎士比亚《皆大欢喜》剧中的捉对笑闹迷误之技,也含奥斯汀《傲慢与偏见》式的“沙龙闺秀小说”之遗风,兼掠萨克雷《名利场》中所谓“丫叉布局”之美。
奥斯汀《傲慢与偏见》、萨克雷《名利场》
28
按:
其间菩姬与爱米丽亚,奥斯本和多宾,也因错位求偶,引出悲剧箴言。
此外,如中国学者夏志清、林海研究所示:
英国作家菲方鸿渐的浪漫经历,与
尔丁笔下的汤姆?
琼斯,及其苦追苏菲娅式好女子的经典讽刺套式,多有吻合。
菲尔丁《汤姆?
琼斯》中的苏菲娅
然而,文学比较并非比较文学。
钱氏“混纺出新”,强调诗学精髓的辨析。
例如他在《管锥编?
王荆公改诗》一文中,赞扬王安石革新风格曰:
“荆公巧取豪夺,脱胎换骨,百计临摹,以为己有。
或袭其名,或改其字,或反其意。
集中做贼,唐宋大家无如公
29之明目张胆者”。
(《文选》卷三292)以我拙见,《围城》之匠心,恐已在小说领域,超出荆公其上矣。
唐宋八大家之王安石
仅书中的“同情争风”一出戏,早已技压中西翰墨、占足新诡之意。
论效果,亦可谓情理双胜、一戏数训也。
看官若不信,且容我试点几处关节。
首先,作者将西洋爱情故事之“交错求情”格式,嫁接于中国古代“外心”说。
八仙过海中的爱情故事
30
此乃钱氏所谓:
“吕洞宾肚里有仙姑,仙姑肚里更有一人”。
钱氏又取其反讽形式,自称是“连锁变换交错单相思”。
(《文选》卷二302)复大胆利用我华夏兵法,遣词调章,曲写情场对阵,令书中人物,依甲乙乙甲,甲乙丙丁之序逆接遥应,交相制动,阴错阳差、哭笑不得。
其次,钱先生还在《围城》中,大举引入明清小说惯用的“人物分身正副法”,(按:
此法参见《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即把原本已足够的男女两位小说主角,暗拆作四个彼此矛盾、相互反衬的“自我与异我”。
鸿渐与辛楣
按:
德国哲学家费希特苦证“自我
31与非我同一”,至今公案未了。
试想,我们若将学者鸿渐,合于政治家辛楣;再把文纨的学识风度,派给纯真天然的晓芙,岂非速成皆大欢喜式姻缘,
然此术第一未脱旧文桎梏,第二不合现代人情理。
正所谓:
男子之于学术政治,只能此长彼短;女孩儿修成了博士才俊,岂可仍葆烂漫稚气,
鸿渐与晓芙
个中离合之道,钱氏深析曰:
凡人事皆有两面三刀,理依“真谛俗谛”并行而立。
康德、黑格尔等西洋哲人,曾为本体论痛苦万分,又为自我与他人弄到“不
32知我何在”的发昏地步。
倒不如直取我国《周易》之“噬啮嗑合”(ShiNieKeHe)说,为天地轮转、阴阳互补之辩证精譬,以显人事分
合,相反相成。
(《文选》卷一218)
于是乎,鸿渐与辛楣你长我短,互为盈缺。
他俩一明一暗的角度转换中,令人洞悉双方。
文纨和晓芙前呼后应(假设文纨出国前、晓芙留学后),左右掣时,福祸相依,虚实咬合。
苏文纨与唐晓芙
这就是钱氏论述的现代人喜悲剧主题:
自我分裂,知行歧出。
(《人生》73)
好像是故意同理想与主体开玩笑,小说偏不许五?
四传人轻易圆梦。
方鸿渐教书启蒙,赵辛楣从政救亡。
33
二人理念分歧,多化作人情俗谛,教人只看到他俩为了女孩子,杀得个你死我活,笑话百出。
反因情敌离间之计,终又同病相怜,化作了手足同情。
又按:
鸿渐文纨都善文学,辛楣晓芙并修政治,竟不同道相求、反作彼岸之恋,看官你道这是荒唐、抑或合理,
鸿渐与文纨晓芙
让我们再来追索戏中真谛。
一如钱氏所言:
理想与现实一向是两码事,女朋友和情人绝然不同。
当年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深入讨论抽象道德律与个人实践之矛盾。
结果是他老人家终身不娶,也未交到一个女朋友。
34
英国哲学家休谟,遂用英文列出著名公式:
是这样(Is)和应该这样(Ought),两者总是合不拢。
(《文选》
卷六191)
据此铁律,方鸿渐只配娶不理想的孙柔嘉,并在失掉希望的忍耐中,为唐晓芙的消逝痛彻心肝。
他那可笑的另一半(赵辛楣),拒绝悔改、执迷不悟,小说便续写他惨遭汪娴氏(苏文纨幻影)诱惑的悲剧副本。
赵辛楣暗恋汪娴氏
于是教训加重,“平行线不相交”的残酷定理,又一次被确证无误。
这一则现代中国社会的人生贯通大
35喻。
若用大白话讲,就是方鸿渐在逃难途中饿昏了头,才道出的那句著名戏言:
“私情男女么,不过像烤山薯,吃
进嘴不及闻着香甜”。
(184)
四
上段多说哲理,又有男人独白之嫌,待我说两段神怪故事,再从女权角度,解释书中暗设的一副西洋对联。
那上联道:
丈夫从来是“女人的职业”(46);下联说:
男子难免做“道义上的懦夫”(86)。
横批“有情无情哉”(学生自己乱加的)。
上联“女人以丈夫为职业”,这句洋话颇有来历。
请看Jimmy张家的那个“我你他”(Anita)小姐再不读书,也晓得昼夜捧诵《谋夫守夫》一类美国女儿经。
对比之下,苏文纨这般高层知识女性,任她空有苏小妹才名、加上法国博士帽,可她一旦失落理想丈夫,竟恍然如失业,急急下嫁、不避陋俗。
36
原因何在,一如西洋《圣经》所言,人祖偷食禁果后,上帝出谕惩罚女人道:
“吾必使汝受孕娩之苦,更教你世代傍夫,奉其为主”。
耶稣与牛津版《圣经》评注
钱氏从社会学解读,指此天经地义的男女不平等观,实乃中西父权宗法制度产物。
只因男人制礼设规,便有“双重性道德”。
(《文选》卷二247-265)
又细察曰:
男女爱情心理因此而异,即“士耽不如女耽”。
法国女权小说家斯达尔夫人谓:
“爱之于男,只是人生插曲,而于女,则是生命全书”。
37
英国诗人拜伦等,更以艳诗陈述此说,颇似中国俗谚:
“男子痴,一时迷,
女子痴,没药医”。
(《文选》卷二313)
斯达尔夫人(MmeStael)与拜伦
由此可见,中外偏见根深蒂固。
现代女性解放说,当一路返回原始话语也。
英国文祖乔叟,在《坎特布雷故事集》中,借一粗泼巴斯妇人之口,巧说女人新生之道,近年来广为欧美女权理论家所重视。
故事大意是:
亚瑟王(KingArthur)麾下一骑士,因性乱罪被处死刑。
王缓刑一年,命犯人将功折罪,去查明女人们的愿望。
那倒霉骑士为活命计,只好咬牙去访一可怕女巫。
38
巫使其娶己为妻,并于洞房花烛夜暗告之曰:
女子最重大隐秘之欲,是追求自决权。
骑士与女巫
巫遂擅用此权,教那骑士自选一生活方式:
要么她将丑怪如常、却忠贞不贰;要么她变天仙娱夫,但会自由放荡、不守妇道。
那可怜骑士无路可寻,便忍痛割舍男人私心,择丑为安。
不料此举竟令老巫大恸,她于真情流泄中,变作了理想美貌贤妻(按:
此乃数种版本之一)。
虽是笑话,倒也警醒世人。
譬如说:
39女人在现代之前,早存自决之心,只因缺少条件,她们才被迫以守夫为业。
一旦获得解放,女人心中难平,岂不也会重蹈当年男人之旧辙,
钱杨二老的女权观
《围城》开篇出现的黑美女鲍小姐,正像是兑现了女巫的第二假设。
方鸿渐到上海后,在沙龙中遇见的沈太太等上层妇女,又会如何呢,只见她们高谈阔论,丝毫觉不出自家私心,一如那些浊男腐儒。
苏文纨洋派十足,却难摆脱“职业病”。
相形之下,反不如鲍小姐横来直去、只求痛快。
唐晓芙呢,真真是一朵红玫瑰变成的蔚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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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姑娘太理想、太偏激了。
比如她与方鸿渐摊牌,竟要求“占领爱人的整个生命”,还振振有辞地说,不许鸿渐“有任何的过去”~
唐小姐自决之心,不仅冷酷、而且毫不宽容。
对比方鸿渐:
他出于私心、窥破晓芙秘密,即“不化妆便是心中没有男人”。
二人偏见有何差别,
怜这一对思想开化、满口进步话语的时髦恋人,居然双双为理性所耽、为解放所误。
更将有情变无情,却无那女巫与骑士之福。
下联“懦夫”,自是挖苦鸿渐、辛楣一类洋派现代骑士。
此典出自欧洲中世纪骑士传奇。
法文本稍早,英文本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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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孙柔嘉在《围城》357页痛骂方鸿渐时,说的是英文Coward,我便胡乱以14世纪英国无名诗作《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为例,略解其意。
又是亚瑟王宴群雄。
席间有一绿衣者挑战,请勇者砍其头。
高文勇猛,拔剑立剁之。
英国中古传奇《亚瑟王与圆桌骑士》
但见那绿尸提头大笑出门,约好汉复见明年,引颈挨刀。
高文依约寻战,却于黑森林中遇一城堡,并受到主人恳切相留。
高文入住其中,接连三番遭到古堡贵妇引诱,俱以铁石之态坚拒。
次日出战,遍身铠甲,竟被那死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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