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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朔散文名篇
1、《荔枝蜜》
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
蜜蜂是画家的爱物,我却总不大喜欢。
说起来可笑。
孩子时候,有一回上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螫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下来。
大人告诉我说:
蜜蜂不轻易螫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螫。
一螫,它自己耗尽生命,也活不久了。
我听了,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
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感情上:
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
四围是山,怀里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
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偶尔倚着楼窗一望:
奇怪啊,怎么楼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断。
记得楼前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园林,不是山。
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
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
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缝,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
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
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
偏偏我来的不是时候,满树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并不出众。
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
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不及在从化温泉吃鲜荔枝了。
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
有人也许没听说这稀罕物儿吧?
从化的荔枝树多得像汪洋大海,开花时节,满野嘤嘤嗡嗡,忙得那蜜蜂忘记早晚,有时趁着月色还采花酿蜜。
荔枝蜜的特点是成色纯,养分大。
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欢吃这种蜜,滋养精神。
热心肠的同志为我也弄到两瓶。
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
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
荔枝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温泉公社的养蜂场,却起了个有趣的名儿,叫“蜜蜂大厦”。
正当十分春色,花开得正闹。
一走进“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
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
养蜂员老梁领我走进“大厦”。
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人,举动很精细。
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小小心心揭开一个木头蜂箱,箱里隔着一排板,每块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着。
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别细长,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来的花精供养它。
老梁叹息似的轻轻说:
“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
”
我就问道:
“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
老梁说:
“能割几十斤。
蜜蜂这物件,最爱劳动。
广东天气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
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
每回割蜜,给它们留一点点糖,够它们吃的就行了。
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
我又问道:
“这样好蜜,不怕什么东西来糟害么?
”
老梁说:
“怎么不怕?
你得提防虫子爬进来,还是提防大黄蜂。
大黄蜂这贼最恶,常常落在蜜蜂窝洞口。
专干坏事。
”
我不觉笑道:
“噢!
自然界也有侵略者。
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
”
老梁说:
“赶!
赶不走就打死它。
要让它待在那儿,会咬死蜜蜂的。
”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
“可是呢,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
老梁回答说:
“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多能活六个月“
我说:
“原来寿命这样短。
你不是总得往蜂房外边打扫死蜜蜂么?
”
老梁摇一摇头说:
“从来不用。
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就悄悄死在外边,再也不回来了。
”
我的心不禁一颤:
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
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
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
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
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
这黑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
2、《泰山极顶》
泰山极顶乍日出历来被描绘成十分壮观的奇景。
有人说:
登泰山而看不到日出,就像一出大戏没有戏眼,味儿终究有点寡淡。
我去爬山那天,正赶上个难得的好天,万里长空,云彩丝儿都不见,素常烟雾腾腾的山头,显得眉目分明。
同伴们都喜地说:
“明儿早晨准可以看见日出了。
”我也是抱着这种想头,爬上山去。
一路上从山脚往上爬,细看山景,我觉得挂在眼前的不是五岳独尊的泰山,却像一幅规划惊人的青绿山水画,从下面倒展开来。
最先露出在画卷的是山根底那座明朝建筑岱宗坊,慢慢地便现出王母池、斗母宫、经石峪。
……山是一层比一层深,一叠比一叠奇,层层叠叠,不知还会有多深多奇。
万山丛中,时而点染着极其工期细的人物。
王线池旁边吕祖殿里有不少尊明塑,塑着吕洞宾等一些人,姿态神情是那样有生气,你看了,不禁会脱口赞叹说:
“活啦。
”
画卷继续展开,绿荫森森的柏洞露面不太久,便来到对松山。
两面奇峰对峙间,满山峰者是奇形怪状的老松,年纪怕不有个千儿八百年,颜色竟那么浓,浓得好象要流下来似的。
来到这儿你不妨权当一次画里的写意人物,坐在路旁的对松亭里,看看山色,听听流水的松涛。
也许你会民意乾隆题的“岱宗最佳处”的句子。
且慢,不如继续往上看的为是…
一时间,我又觉得自己不仅是在看画卷,却又象是在零零乱乱翻动着一卷历史稿本。
在山下岱庙里,我曾经抚摸过秦朝李斯小篆的残碑。
上得山来,又在“孔子登临处”立过脚,秦始皇封的五大夫松下喝过茶,还看过汉枚乘称道的“泰山穿溜石”,相传是晋朝王羲之或者陶渊明写的斗大的楷书书金刚经的石刻。
将要看见的唐代在大观峰峭壁上刻的《纪泰山铭》自然是珍品,宋元明清历代的遗迹更象奇花异草一样,到处点缀着这座名山。
一恍惚,我觉得中国历史的影子仿佛从我眼前飘忽而过。
你如果想捉住点历史的影子,尽可以在朝阳洞那家茶店里挑选几件泰山石刻的拓片。
除此而外,还可以买到泰山出产的杏叶参、何首乌、黄精、紫草一类名贵药材。
我们在这里泡了壶山茶喝,坐着歇乏,看见一堆孩子围着群小鸡,正喂蚂蚱给小鸡吃。
小鸡的毛色都发灰,不象平时看见的那样。
一问,卖茶的妇女搭言说:
“是俺孩子他爹上山挖药材,拣回来的一窝小山鸡。
”怪不得呢,有两只小山鸡争着饮水,蹬翻了水碗。
往青石板上一跑,满石板印着许多小小的“个”字,我觉望着深山里这户孤零零的人家想:
“山下正闹大集体,他们还过去时着这种单个的生活,未免太与世隔绝了吧?
” 从朝阳洞再往上爬,渐渐接近十八盘,山路越来越险,累得人发喘。
这时我既无心思看画,又无心思翻历史,只觉得象在登天。
历来人们也确实把爬泰山看做登天。
不信你回头看看来路,就有云步桥、一天门、中天门一类上天的云路。
现时悬在我头顶上的正是南天门。
幸好还有石蹬造成的天梯。
顺着天梯慢慢爬,爬几步,歇一歇,累的腰酸腿软,浑身冒汗。
忽然有一阵仙风从空中吹来,扑到脸上,顿时觉得浑身上下清爽异常。
原来我已经爬上南天门,走上天街。
黄昏早已落到天街上,处处飘散着不知名儿的花草香味。
风一吹,朵朵白云从我身边飘浮过去,眼前的景物渐渐都躲到夜色里去。
我们在清帝宫寻到个宿处,早早睡下,但愿明天早晨能看到日出。
可是急人得很,山头上忽然漫起好大的雾,又浓又湿,悄悄挤进门缝来,落到枕头上边上,我还听见零零星星的几滴雨声。
我有点焦虑,一位同伴说:
“不要紧。
山上的气候一时晴,一时阴,变化大得很,说不定明儿早晨是个好天,你等着看日出吧。
”
等到明儿早晨,山头上的云雾果然清澈,只是天空阴沉沉的,认知道会不会忽然间晴朗起来呢?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冒着早凉,一直爬到玉皇顶,这儿便是泰山的极顶。
一位须髯飘飘的老道人陪我们立在泰山极顶上,指点着远近风景给我们看,最后带着惋惜的口气说:
“可惜天气不佳,恐怕你们看不见日出了。
”
我的心却变得异常晴朗,一点也没有惋惜的情绪,我沉思地望着极远极远的地方,我望见一幅无比壮丽的奇景。
瞧那莽莽苍苍的齐鲁大原野,多有气魄。
过去,农民各自摆弄着一块地,弄得祖国的原野是老和尚的百衲衣,零零碎碎的,不知有多少小方块堆积在一起。
眼前呢,好一片大田野,全联到一起,就象公社农民联的一样密切。
麦子刚刚熟,南风吹动处,麦流一起一伏,仿佛大地也漾起绸缎一般的锦纹。
再瞧那渺渺茫茫的天边,扬起一带烟尘。
那不是什么“齐烟九点”,同伴告诉我说那也许是炼铁厂。
铁厂也好,钢厂也好,或者是别的什么工厂也好,反正那里有千千万万只精巧坚强的手,正配合着全国人民一致的节奏,用钢铁铸造着祖国的江山。
你再瞧,那在天边隐约闪亮的不就是黄河,那在山脚缠绕不断的自然是汶河。
那拱卫在泰山膝盖下的无数小馒头却是徂徕山等许多著名的山岭。
那黄河和汶河又恰似两条飘舞的彩绸,正有两只看不见的大手在耍着,那连绵不断的大小山岭却又象许多条龙灯,一齐滚舞——整个山何都在欢腾着啊。
如果说泰山是一大幅徐徐展开的青绿山水画,那么现在我才算出翻到我们民族真正宏伟的创业史。
我正在静观默想,那个老道人客气地赔着不是,说是别的道士都下山割麦子去了,剩他自己,也顾不上烧水给我们喝。
我问他给谁割麦子,老道人说:
“公社啊。
你别看山上东一户,西一户,也都组织到公社里去了。
”我记起自己对朝阳洞那家茶店的想法,不觉有点内愧。
有的同伴认为没能看见日出,始终有点美中不足。
同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其实我们分明看见另一场更加辉煌的日出。
这轮晓日从我们民族历史的地平线上一跃而出,闪射着万道红光,照临到这个世界上。
伟大而光明的祖国啊,愿您永远“如日之升”!
3、《香山红叶》
早听说香山红叶是北京最浓最浓的秋色,能去看看,自然乐意。
我去的那日,天也作美,明净高爽,好得不能再好了;人也凑巧,居然找到一位老向导。
这位老向导就住在西山脚下,早年做过四十年的向导,胡子都白了,还是腰板挺直,硬朗得很。
我们先邀老向导到一家乡村小饭馆里吃饭。
几盘野味,半杯麦酒,老人家的话来了,慢言慢语说:
“香山这地方也没别的好处,就是高,一进山门,门坎跟玉泉山顶一样平。
地势一高,气也清爽,人才爱来。
春天人来踏青,夏天来消夏,到秋天——”一位同游的朋友急着问:
“不知山上的红叶红了没有?
”老向导说:
“还不是正时候。
南面一带向阳,也该先有红的了。
”于是用完酒饭,我们请老向导领我们顺着南坡上山。
好清静的去处啊。
沿着石砌的山路,两旁满是古松古柏,遮天蔽日的,听说三伏天走在树荫里,也不见汗。
老向导交叠着两手搭在肚皮上,不紧不慢走在前面,总是那么慢言慢语说:
“原先这地方什么也没有,后面是一片荒山,只有一家财主雇了个做活的给他种地、养猪。
猪食倒在一个破石槽里,可是倒进去一点食,猪怎么吃也吃不完。
那做活的觉得有点怪,放进石槽里几个铜钱,钱也拿不完,就知道这是个聚宝盆了。
到算工帐的时候,做活的什么也不要,单要这个石槽。
一个破石槽能值几个钱?
财主乐得送个人情,就给了他。
石槽太重,做活的扛到山里,就扛不动了,便挖个坑埋好,怕忘了地点,又拿一棵松树和一棵柏树插在上面做记号,自己回家去找人帮着抬。
谁知返回来一看,满山都是松柏树,数也数不清。
”谈到这儿,老人又慨叹说:
“这真是座活山啊。
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脉,有脉就有苗,难怪人家说下面埋着聚宝盆。
”
这当儿,老向导早带我们走进一座挺幽雅的院子,里边有两眼泉水。
石壁上刻着“双清”两个字。
老人围着泉水转了转说:
“我有十年不上山了,怎么有块碑不见了?
我记得碑上刻的是‘梦赶泉’。
”接着又告诉我们一个故事,说是元朝有个皇帝来游山,倦了,睡在这儿,梦见身子坐在船上,脚下翻着波浪,醒来叫人一挖脚下,果然冒出股泉水,这就是“梦赶泉”的来历。
老向导又笑笑说:
“这都是些乡村野话,我怎么听来的,怎么说,你们也不必信。
”
听着这个白胡子老人絮絮叨叨谈些离奇的传说,你会觉得香山更富有迷人的神话色彩。
我们不会那么煞风景,偏要说不信。
只是一路上山,怎么连一片红叶也看不见?
老人说:
“你先别急,一上半山亭,什么都看见了。
”
我们上了半山亭,朝东一望,真是一片好景。
莽莽苍苍的河北大平原就摆在眼前,烟树深处,正藏着我们的北京城。
也妙,本来也算有点气魄的昆明湖,看起来只像一盆清水。
万寿山、佛香阁,不过是些点缀的盆景。
我们都忘了看红叶。
红叶就在高头山坡上,满眼都是,半黄半红的,倒还有意思。
可惜叶子伤了水,红的又不透。
要是红透了,太阳一照,那颜色该有多浓。
我望着红叶,问:
“这是什么树?
怎么不大像枫叶?
”
老向导说:
“本来不是枫叶嘛。
这叫红树。
”就指着路边的树,说:
“你看看,就是那种树。
”
路边的红树叶子还没红,所以我们都没注意。
我走过去摘下一片,叶子是圆的,只有叶脉上微微透出点红意。
我不觉叫:
“哎呀!
还香呢。
”把叶子送到鼻子上闻了闻,那叶子发出一股轻微的药香。
另一位同伴也嗅了嗅,叫:
“哎呀!
是香。
怪不得叫香山。
”
老向导也慢慢说:
“真是香呢。
我怎么做了四十年向导,早先就没闻见过?
”
我的老大爷,我不十分清楚你过去的身世,但是从你脸上密密的纹路里,猜得出你是个久经风霜的人。
你的心过去是苦的,你怎么能闻到红叶的香味?
我也不十分清楚你今天的生活,可是你看,这么大年纪的一个老人,爬起山来不急,也不喘,好像不快,我们可总是落在后边,跟不上。
有这样轻松脚步的老年人,心情也该是轻松的,还能不闻见红叶香?
老向导就在满山的红叶香里,领着我们看了“森玉笏”、“西山晴雪”、昭庙,还有别的香山风景。
下山的时候,将近黄昏。
一仰脸望见东边天上现出半轮上弦的白月亮,一位同伴忽然记起来,说:
“今天是不是重阳?
”一翻身边带的报纸,原来是重阳的第二日。
我们这一次秋游,倒应了重九登高的旧俗。
也有人觉得没看见一片好红叶,未免美中不足。
我却摘到一片更可贵的红叶,藏到我心里去。
这不是一般的红叶,这是一片曾在人生中经过风吹雨打的红叶,越到老秋,越红得可爱。
不用说,我指的是那位老向导。
4、《蓬莱仙境》
夜来落过一场小雨,一早晨,我带着凉爽的清气,坐车往一别二十多年的故乡蓬莱去。
许多人往往把蓬莱称做仙境。
本来难怪,古书上记载的所谓海上三神山不就是蓬莱、方丈、瀛洲?
民间流传极广的八仙过海的神话,据白胡子老人家说,也出在这一带。
二十多年来,我有时怀念起故乡,却不是为的什么仙乡,而是为的那儿深埋着我童年的幻梦。
这种怀念有时会带点苦味儿。
记得那还是朝鲜战争的年月,一个深秋的傍晚,敌机空袭刚过去,我到野地去透透气。
四野漫着野菊花的药香味,还有带水气的蓼花味儿。
河堤旁边,有两个面黄肌瘦的朝鲜放牛小孩把洋芋埋在沙里,下面掏个洞,正用干树枝烧着吃。
看见这种情景,我不觉想起自己的童年。
我想起儿时家乡的雪夜,五更天,街头上远远传来的那种怪孤独的更梆子声;也想起深秋破晓,西北风呜呜扑着纸窗,城头上吹起的那种惨烈的军号声音。
最难忘记的是我一位叫婀娜的表姐,年岁比我大得多,自小无父无母,常到我家来玩,领着我跳绳、扑蝴蝶,有时也到海沿上去捡贝壳。
沙滩上有些小眼,婀娜姐姐会捏一根草棍插进去,顺着草棍扒沙子。
扒着扒着,一只小螃蟹露出来,两眼机灵灵地直竖着,跟火柴棍一样,忽然飞也似的横跑起来,惹得我们笑着追赶。
后来不知怎的,婀娜姐姐不到我们家来了。
我常盼着她,终于有一天盼来,她却羞答答地坐在炕沿上,看见我,只是冷淡淡地一笑。
我心里很纳闷,背后悄悄问母亲道:
“婀娜姐姐怎么不跟我玩啦?
”
母亲说:
“你婀娜姐姐定了亲事,过不几个月就该出阁啦,得学点规矩,还能老疯疯癫癫的,跟你们一起闹。
”
婀娜姐姐出嫁时,我正上学,没能去。
听说她嫁的丈夫是个商店的学徒,相貌性情都不错,就是婆婆厉害,常给她气受。
又过几年,有一回我到外祖母家去,看见炕上坐着个青年妇女,穿着一身白,衣服边是毛的,显然正带着热孝。
她脸色焦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吃奶的男孩子。
我几乎认不出这就是先前爱笑爱闹的婀娜姐姐。
外祖母眼圈红红的,告诉我说婀娜姐姐的丈夫给商店记账,整年整月伏在桌子上,累得吐血,不能做事,被老板辞掉。
他的病原不轻,这一急,就死了。
婀娜姐姐把脸埋在孩子的头发里,呜呜咽咽只是哭。
外祖母擦着老泪说:
“都是命啊!
往后可怎么过呢!
”
再往后,我离开家乡,一连多少年烽火遍地,又接不到家乡的音信,不知道婀娜姐姐的命运究竟怎样了。
这许多带点苦味的旧事,不知怎的,一看见那两个受着战争折磨的朝鲜小孩,忽然一齐涌到我的脑子里来。
我想:
故乡早已解放,婀娜姐姐的孩子也早已长大成人,她的生活该过得挺不错吧?
可是在朝鲜,在世界别的角落,还有多少人生活在眼泪里啊!
赶几时,我们才能消灭战争,我可以回到祖国,回到故乡,怀着完全舒畅的心情,重新看看家乡那像朝鲜一样亲切可爱的山水人物呢?
一时间,我是那样地想念家乡,想念得心都有点发痛。
而在一九五九年六月,石榴花开时,我终于回到久别的故乡。
车子沿着海山飞奔,一路上,我闻见一股极熟悉的海腥气,听见路两边飞进车来的那种极亲切的乡音,我的心激荡得好像要融化似的,又软又热。
路两旁的山海田野,处处都觉得十分熟悉,
想不到这就是我的故乡。
在我的记忆当中,蓬莱是个古老的小城,街道狭窄,市面冷落,现时竟这样繁华,我怎能认识它呢?
它也根本不认识我。
我走在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是谁。
本来嘛,一去二十多年,当年的旧人老了,死了,年轻的一代长起来,哪里会认识我?
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只剩一个出嫁的老姐姐,应该去看看她。
一路走去,人们都用陌生的眼神望着我。
我的心情有点发怯:
只怕老姐姐不在,又不知道她的命运究竟怎样。
老姐姐竟不在。
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迎出屋来,紧端量我,又盘问我是谁,最后才噢噢两声说:
“原来是二舅啊。
俺妈到街上买菜去啦,我去找她。
”
等了好一阵,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走进屋来,轻轻放下篮子,挺温柔地盯着我说:
“你是二兄弟么?
我才在街上看见你啦,我看了半天,心想:
‘这可是个外来人’,就走过去了——想不到是你。
”
刚才我也没能认出她来。
她的眼窝塌下去,头发有点花白,一点不像年轻时候的模样。
性情却没变,还是那么厚道,说话慢言慢语的。
她告诉我自己有三个闺女,两个大的在人民公社里参加农业劳动,刚拔完麦子,正忙着在地里种豆子,栽花生;刚才那个是最小的,在民办中学念书,暑假空闲,就在家里给烟台手工艺合作社绣花。
我们谈着些家常话,到末尾,老姐姐知道我住在县委机关里,便叫我第二天到她家吃晚饭。
我怕她粮食不富裕,不想来。
她说:
“来嘛!
怕什么?
”便指一指大笸箩里晾的麦子笑着说:
“你看,这都是新分的,还不够你吃的?
去年的收成,就不错,今年小麦的收成比往年更强,你还能吃穷我?
”
我只得答应。
原以为是一顿家常便饭,不想第二天一去,这位老姐姐竟拿我当什么贵客,摆出家乡最讲究的四个盘儿:
一盘子红烧加级鱼,一盘子炒鸡蛋,一盘子炒土豆丝,一盘子凉拌粉皮。
最后吃面,卤子里还有新晒的大虾干。
我不禁说:
“你们的生活不错啊。
”
老姐姐漫不经心一笑说:
“是不错嘛,你要什么有什么。
”
我们一面吃着饭菜,喝着梨酒,一面谈着这些年别后的情况,也谈着旧日的亲戚朋友,谁死了,谁还活着。
我忽然想起婀娜姐姐,就问道:
“可是啊,咱们那个表姐还好吧?
”
老姐姐问道:
“哪个表姐?
”
我说:
“婀娜姐姐呀。
年轻轻的就守寡,拉着个孩子,孩子早该长大成人啦。
”
老姐姐说:
“你问的是她呀。
你没见她那孩子,后来长的可壮啦,几棒子也打不倒。
那孩子也真孝顺,长到十几岁就去当学徒的,挣钱养活他妈妈。
都说:
‘这回婀娜姐姐可熬出来了!
’——不曾想她孩子又死了。
”
我睁大眼问:
“怎么又死了?
”
老姐姐轻轻叹口气说:
“嗐!
还用问,反正不会是好死。
听说是打日本那时候,汉奸队抓兵,追的那孩子没处跑,叫汉奸队开枪打死,尸首扔到大海里去了。
”
我急着问道:
“后来婀娜姐姐怎么样啦?
”
老姐姐说:
“她呀,孩子一死,丢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就像痴子似的,一个人坐在大海边上,哭了一天一夜,哭到最后说:
‘儿啊,你慢走一步,等着你娘!
’就拿袄襟一蒙脸,一头碰到大海里了。
”
我听了,心里好惨,半天说不出话。
老姐姐又轻轻叹口气说:
“嗐!
她从小命苦,一辈子受折磨,死的实在可怜。
”
这时候,我那最小的外甥女瞟我一眼说:
“妈!
你怎么老认命?
我才不信呢。
要是婀娜表姨能活到今天,你看她会不会落得这样惨?
”
说的对,好姑娘。
命运并非有什么神灵在冥冥中主宰着,注定难移。
命运是可以战胜的。
命运要不是捏在各色各样吃人妖精的手心里,拿着人民当泥团搓弄,而是掌握在人民自己的手里,人民便能够创造新的生活,新的历史,新的命运。
且看看故乡人民是怎样在催动着千军万马,创造自己金光闪闪的事业吧。
他们能在一片荒沙的海滩上到处开辟出碧绿无边的大果园,种着千万棵葡萄和苹果。
葡萄当中有玫瑰香,苹果里边有青香蕉、红香蕉,都是极珍贵的品种。
杂果也不少:
紫樱桃、水蜜桃、大白海棠等,色色俱全。
海上风硬,冬天北风一吹,果树苗会冻死半截,到春天又发芽,再一经冬,又会死半截。
人民便绕着果园外边的界线造起防风林,栽上最耐寒的片松、黑松和马尾松,以及生长最泼的刺槐和紫穗槐,差不多一直把树栽到海里去。
于是公社的社员便叫先前的荒滩是金沙滩,每棵果木树都叫摇钱树。
……
他们还能把先前荒山秃岭的穷山沟,变成林木苍翠的花果山。
蓬莱城西南莱山脚下的七甲公社便是这样的奇迹之一。
原先农民都嫌这里没出息:
要山山不好,要地地不好,要道道不好——有什么指望?
水又缺,种庄稼也会瘦死。
莱山下有个村庄叫郭家村,多年流传着四句歌谣:
有姑娘不给郭家村
抬水抬到莱山根
去时穿着绣花鞋
回来露着脚后跟
可见吃水有多难。
不过这都是旧事了。
目前你要去看看,漫坡漫岭都是柿子、核桃、山楂、杜梨一类山果木。
风一摇,绿云一样的树叶翻起来,叶底下露出娇黄新鲜的大水杏,正在大熟。
顺着山势,高高低低修了好多座小水库,储存山水,留着浇地,你一定得去看看郭家村,浇地的水渠正穿过那个村庄,家家门前都是流水。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大娘盘着腿坐在蒲垫子上,就着门前流水洗衣裳,身旁边跑着个小孙女,拿着一棵青蒿子捕蜻蜓。
说不定为吃水,这位老大娘当年曾经磨破过自己出嫁的绣花鞋。
我拿着一朵红石榴花要给那小女孩。
老大娘望着小孙女笑着说:
“花!
花!
”自己却伸手接过去,歪着头斜插到后鬓上,还对水影照了照。
也许她又照见自己当年那俊俏的面影了吧。
顶振奋人心的要算去年动工修筑的王屋水库,蓄水量比十三陵水库还要大,却由一个县的力量单独负担着。
山地历来缺雨,十年九旱,有一年旱的河床子赤身露体,河两岸的青草都干了。
人民便选好离县城西南七十多里一个叫王屋的地方,开凿山岚,拦住来自栖霞县境蚕山的黄水河,造成一片茫茫荡荡的大湖。
我去参观时,千千万万农民正在挖溢洪道。
水库李政委是个热情能干的军人,领我立在高坡上,左手叉腰,右手指点着远山近水,告诉我将来哪儿修发电站,哪儿开稻田;哪儿栽菱角荷花,哪儿喂鸡子养鱼。
说到热烈处,他的话好像流水,滔滔不绝。
结尾说:
“再住几年你回家来,就可以吃到湖边上栽的苹果,湖里养的鱼和水鸭子蛋,还可以在水库发电站发出的电灯光下写写你的故乡呢——不过顶好是在那湖心的小岛子上写,那时候准有疗养所。
”
说着,李政委便指着远处一块翠绿色的高地给我看。
原是个村儿,于今围在湖水当中。
我问起村名,李政委又像喷泉一样说:
“叫常伦庄,为的是纪念抗日战争时期一个英雄。
那英雄叫任常伦,就出在那个村儿。
任常伦对党对人民,真是赤胆忠心,毫无保留。
后来在一九四三年,日本鬼子‘扫荡’胶东抗日根据地,任常伦抱着挺机枪,事先埋伏在栖霞一个山头上堵住敌人,打死许多鬼子,末尾跟鬼子拚了刺刀,自己也牺牲了。
人民怀念他的忠烈,还在当地替他铸了座铜像呢。
”
我听着这些话,远远望着那山围水绕的常伦庄,心里说不出的激荡。
这个人,以及前前后后许多像他同样的人,为着掀掉压在人民头上的险恶大山,实现一个远大的理想,曾经付出多么高贵的代价,战斗到死。
他们死了,他们的理想却活着。
请看,任常伦家乡的人民不是正抱着跟他同样的信念,大胆创造着自己理想的生活?
而今天,在这个温暖的黄昏里,我和老姐姐经过二十多年的乱离阔别,又能欢欢喜喜聚在一起,难道是容易的么?
婀娜姐姐死而有知,也会羡慕老姐姐的生活命运的。
那小外甥女吃完饭,借着天黑前的一点暗亮,又去埋着头绣花。
我一时觉得,故乡的人民在不同的劳动建设中,仿佛正在抽针引线,共同绣着一幅五色彩画。
不对。
其实是全中国人民正用祖国的大地当素绢,精心密意,共同绣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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