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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蒲宁
真实的蒲宁
文:
伊琳娜·奥多耶夫采娃
译:
蓝英年
我多次观察到一种奇怪的难以解释的现象:
初出茅庐、无人知晓的蹩脚作家和诗人获得
的读者来信反而比知名作家和诗人多得多。
也许读者不敢给名人写信,事先便确信不会收到
回信。
我的第一篇小说《流星》发表后便收到三封来信,两封来自读者,第三封竟来自蒲宁
。
蒲宁给《环节》编辑维纳韦尔发了个明信片,对《流星》大大赞扬了一番,它的结尾是这
样写的:
“伊琳娜?
奥多耶夫采娃是何许人?
请转达我的致意,并告诉她我想同她认识。
”然
后用有力的花体签名:
伊万?
蒲宁。
接着又附笔写道:
“我听说她非常漂亮。
”附笔使对小说
的赞扬大打折扣。
我要是一个长鼻子驼背的老姑娘呢?
尽管有这样的附笔,我知道蒲宁喜欢
我的小说并想同我结识,仍然很高兴。
我们在巴黎的时候,参加了维纳韦尔举办的星期日早餐。
《环节》的许多撰稿人每星期
日都聚集在他那里,我参加的那次,晚上为扎耶采夫举办庆祝会。
我在彼得堡已见惯著名的
诗人和作家,可参加作家的庆祝会仍很激动。
我在结识大诗人和大作家前往往激动不已,因
为他们所有人的外表都让我着迷。
只有阿赫玛托娃和勃洛克是例外。
鲍里斯?
扎耶采夫同我想象的一样,特别谦和朴实。
那种朴实是杰出的人与生俱有的,
不会通过任何教育获得。
坐在他身旁的蒲宁同他形成强烈对比:
架子十足,傲慢无比。
蒲宁
中等身材,但身子挺得笔直,傲慢地扬着头。
再加上身材匀称,所以显得很高。
他清秀傲慢
的脸冷漠自信,一双浅淡的眼睛目光敏锐,专注地望着,仿佛什么都能看见,连埋在地下的
东西也能看见。
他坐在扎伊采夫旁边,让人想到,庆祝会的主人仿佛不是和蔼可亲、对大家
也是对每个人亲切微笑的扎伊采夫,而是蒲宁。
维纳韦尔把我介绍给蒲宁:
“蒲宁先生,这就是伊琳娜?
奥多耶夫采娃。
她为满足您的意
愿,特地从尼斯赶来。
”
蒲宁向我伸出手来,用冷漠的目光从头到脚把我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目光停留在我的腿
上。
维纳韦尔向我点点头,说了句:
“请蒲宁先生照看您。
”便走开了。
而蒲宁仍放肆地打
量着我。
“看来,”他用微微嘲弄的语气说,“您并非胆小之辈。
我的目光就像伊凡雷帝的目光
一样,脆弱的女人会晕倒,可您不发窘,脸不红。
您向我承认,是不是心里发跳。
”
没等我回答他继续说下去:
“保存我的明信片,别遗失。
它可以作为您的毕业证书。
蒲
宁不随意夸奖人。
”
他突然迷人地微笑了,用温柔友好的语气问起我的生活,并给了我不少创作上的忠告。
“主要是写可怕的或完美的。
不管沉闷写得多好,读起来仍然沉闷。
记住,只写可怕的
和完美的”。
我们站在大厅当中。
我看见很多人都在听蒲宁说话,他自己也非常清楚,声音洪亮而清
晰。
很明显:
他在唤起大家对自己的敬畏,以致谁也不敢走到他跟前。
我们谈的时间相当长,直到扎伊采夫夫人薇拉轻快地走过来,不容分说地挽起蒲宁的手
:
“行啦,伊万!
别再恭维年轻女作家了,你已经把她迷住。
她一辈子都会记住同你的会面,
我说得不会错。
走吧!
”她优雅地向我招招手,便把蒲宁带走了。
薇拉衣着华丽,体态轻盈
,像柳枝那样生气勃勃,心中仿佛有团火。
薇拉说得对,这次会面我一生都没忘记。
总记着
那天晚上蒲宁的每个目光,每句话。
此后我和丈夫伊万诺夫经常有机会同蒲宁见面,到他们家去。
他对我们总非常亲切,模
仿我说话不会发卷舌音的样子,显得滑稽可笑。
其实他不止模仿我,还模仿所有的朋友和仇
人,像他自己所说的,赠送“所有姐妹一副耳环”,为他们画极为生动的漫画像。
他是罕见
的卓越的交谈者和讲故事的能手,同他在一起无法想象什么是沉闷。
他看一切都有自己的角
度,并能找出意想不到的比喻和定义。
有一次他带着我和加林娜?
库兹涅错佐娃到帕西街去。
他指给我们看人行道上蹲着的一
条狗:
“你们看它那副乡巴佬的样子!
马上能看出不是巴黎狗。
”
“狗有乡巴佬的样子。
”我重复了一遍。
他迅速向我转过头来:
“这种说法您喜欢?
您就拿去吧。
我把乡巴佬模样的狗送给您做小
说题材,我一点不吝啬,我有的是题材。
”
蒲宁喜欢在家庭环境中脱掉伟大和一本正经的“外衣”,成为殷勤好客的主人和极其迷
人的客人,而且总是自然而然地成为大家注意的中心。
他态度自然、快活,甚至悠然自得,
一点威风凛凛的影子都没有了。
一旦他觉得需要,马上现出威风凛凛的样子,就像披上斗篷
一样。
多年以后,安德列?
谢德赫在《遥远的和亲近的人》一书中对蒲宁的斯德哥尔摩之行作
了出色的描写。
蒲宁征服了瑞典人。
蒲宁夫人薇拉?
尼古拉耶夫娜告诉我,到瑞典皇宫参加
古斯塔夫四世颁发诺贝尔奖仪式的人都非常欣赏蒲宁尊严的态度和得体的致意:
“当我们的
国王把手伸向诺贝尔奖得主时,他同国王握手,我们大家感到两个国王互相致敬。
真是这样
。
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作家,也未必有人见过。
”
在梅列日科夫斯基家同蒲宁相识后,我们同他在巴黎经常见面。
蒲宁对院士的称号非常
得意。
但文学界并不特别看重院士称号,人们笑着说,蒲宁自我介绍时,总郑重地说:
“蒲
宁院士。
”侨民中间恶毒的人说,蒲宁在巴黎印制的名片上印的是:
“永垂不朽的蒲宁”。
我对这种流言不大相信,可有人向我发誓说不止一次见过他的名片。
蒲宁妻子薇拉?
尼古拉
耶夫娜的话证明他非常看重院士的称号。
一次我们散步时,她对我说蒲宁返回巴黎后,认为
作为院士有权拜见共和国总统。
她告诉我:
“我们那时住在帕西街一家便宜的旅馆里。
突然
,总统的汽车开到我们小旅馆门前。
司机走进账房,把拜访蒲宁院士先生的名片递给老板,
老板为如此尊贵的客人的到来惊呆了。
这件事惊动了整个旅馆。
我们散步回来后,旅馆里的
人对我们深深鞠躬,请我们搬进最好的客房,房租不变,不必每周结账,他们说,蒲宁先生
什么时候想付再付,他作为总统的朋友用不着付,欠多久都可以,他能住我们旅馆就是我们
的荣耀。
多年后旅馆老板见到我们仍向我们深深鞠躬。
你们要是想住这家旅馆,就提我们,
就提总统的朋友。
”
蒲宁做客的时候有时令人无法忍受。
战后不久的一次宴会上,他是主宾。
上完冷盘和带
甜点心的鸡汤,端上炸小牛肉排。
在“限制供应的时代”只能在画上看见或者梦见炸小牛肉
排,黑市上牛肉的价钱同黄金的价钱一样。
女主人转向坐在她左手的蒲宁,面带得意神情谦
恭地笑着说:
“蒲宁先生,这是我专门替您准备的。
”蒲宁猛地推开给他上炸牛排的侍女的
盘子,用颤抖的声音大声说:
“谁不知道蒲宁不吃牛肉?
”女主人差点失去知觉,但这并没让
蒲宁不安,他大嚼起不知从哪儿给他找来的美国罐头食品来。
蒲宁不能容忍反驳。
他已经习惯大家心悦诚服地听他讲话,谁也不能打断他。
一次午宴
上,蒲宁心情极佳,滔滔不绝地讲起革命前的莫斯科生活和艺术剧院。
这时一位客人突然打
断他:
“对不起,蒲宁先生,照我看……”
蒲宁扭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故作惊讶状,学着他的声音,故意拖长声调大声说:
“照
您的看法……请说吧……”
那人窘得涨红了脸,无法说出自己的看法,而蒲宁轻蔑地笑了笑,耸了耸肩,继续讲下
去,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根本想不到深深羞辱了一个人。
是的,蒲宁有时非常令人厌恶,但他自己并未感觉到。
他从来不屑考虑周围人的看法。
一切都决定于他的情绪,但他的情绪瞬息万变。
一个晚上他一会儿忧伤,一会儿快活,一会
儿生气,一会儿宽宏。
他极易激动,非常敏感,这就是他情绪变幻无常的原因。
他自己承认
,有时一时冲动,能干出最荒唐的事,事后悔之已晚。
我同蒲宁相识的这几年他只得罪过我一次。
那天我们家来了很多作家,路路?
康涅基瑟
尔也来了。
路路在彼得堡时就同阿尔达诺夫要好,但她没见过蒲宁。
我请她的时候,她知道
蒲宁要来,高兴地说:
“我早就想同他认识了。
”
那天路路是第一批到的,打扮得漂漂亮亮,擦了香水,做了一个别出心裁的发型。
她笑
着向我承认,这是为了蒲宁。
蒲宁永远迟到。
过了一阵,路路不安起来,担心他不会来。
我宽慰她说:
“他答应来,
一定会来。
您瞧薇拉?
尼古拉耶夫娜已经来了,她说蒲宁一定来。
”
蒲宁果真来了,可还不如那天不来的好。
他走进客厅,向我问好。
很清楚,大家都焦急
地在等候他,他不来没人入席。
蒲宁径直走到坐在沙发上的苔菲跟前,吻她的两只手:
“娜
杰日达?
亚历山德拉,吻您的双手和其他玩意儿。
”
苔菲不假思索,快活地回答道:
“哎呀,谢谢啦,伊万?
阿列克谢耶维奇,谢谢啦。
为其
他的玩意儿谢谢。
早就没人吻它们了。
”
就在这一刻,蒲宁还没想好如何更巧妙地回答苔菲,路路出现在他身边,激动地说:
“
伊万?
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太幸福了。
我终于有机会向您表达,您的小说《吉卜赛女人》如
何让我欣喜若狂。
我还是在战争时期读的。
为了向您表达我喜欢这篇小说,我等了多少年啊
。
”
蒲宁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一遍,眯起眼睛傲慢地、清楚地吐出每一个字:
“夫人,您说
喜欢我的小说,说明您的鉴赏力不错。
但我不明白您为什么如此急于向我表白?
”
他离开苔菲向所有来客问好,留下路路一个人站在客厅当中。
我走到路路跟前,她低声
对我说:
“我一分钟也不能再停留!
”她的嘴唇颤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
“您不用劝我。
我不能留下,不能!
”她说。
我把她送到前厅,帮她穿大衣,竭力安慰她。
她哭起来:
“天啊,他多凶狠,多可恶。
我多年梦想当面对他说……可结果呢,他干吗要那样对待我?
”
我也几乎哭了出来。
送走路路我带上门,回到客厅。
蒲宁正同苔菲和阿尔达诺夫谈得很
开心。
“ 伊万?
阿列克谢耶维奇,您为什么要欺负路路?
您不是……”
“您要知道,”他打断我的话,“欺负叫路路的女人不算什么!
庸俗透啦!
路路女士躲在
墙角,在躺椅上大声发笑,就像女白痴伊萨?
克雷默尔所唱的。
您不该让路路这样的蠢货到家
里来,还想同我认识。
我正同娜杰日达?
亚历山德拉互相说恭维话,可她像大门口的一条狗
,‘汪、汪、汪’地向我扑过来,所以我把她痛斥了一顿。
活该!
看狗还敢扑我。
”
“您要有点良心!
”苔菲打断他说,“这是路路?
康涅基瑟尔,刺杀乌里茨基的康涅基瑟
尔的妹妹。
”
蒲宁两眼紧盯着苔菲,“那个康涅基瑟尔的妹妹!
”他问阿尔达诺夫,“您说,真是他
妹妹?
”
阿尔达诺夫羞愧地点点头:
“是的,伊万?
阿列克谢耶维奇,很遗憾,一点不假。
路路是
列尼?
康涅基瑟尔的妹妹,一个非常聪明迷人的女人,罕见的女人。
”
“那您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蒲宁把火撒在我身上,“我怎能知道她是谁?
全是您一个
人的错。
如果您事先告诉我她是康涅基瑟尔的妹妹……”
我不想辩解。
阿尔达诺夫悲伤地叹息着,他真心喜欢路路,对她评价很高。
“都是您一个人的错!
”蒲宁继续怒气冲冲地责备我,“您一个人的错。
因为您我侮辱
了英雄的妹妹,我决不原谅您。
”
苔菲同情地点头:
“您做得对,伊万?
阿列克谢耶维奇,好好教训她。
痛骂她,把她撕成
碎片!
女歹徒得奥多耶夫采娃得罪了您这位可怜的先生。
”
蒲宁看了苔菲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好像做得确实过分了,”他对我说话时已经改变了语调,“请原谅,或像在敖德萨
所说的,‘我请您原谅,夫人’。
我真是特别懊恼,不知道如何弥补。
”
“根本用不着弥补,”苔菲寓意深长地说,“如果上帝恩赐,将来,也许还早一点,您
还能同路路见面。
您可以迷住她,这是您的拿手好戏。
”
但蒲宁与路路再没相遇。
1941年路路在尼斯被德国秘密警察逮捕,押往德国,死在毒气
室里。
记仇、嫉妒、卑劣这类品质我从未在蒲宁身上发现过。
相反,他善良、大度,甚至过分
善良和宽宏大量,并极为慷慨。
比如1930年他读了列昂尼德?
祖博夫的《立宪民主党人》的
第一部,认为是一部天才的书,便把作者从爱沙尼亚接到自己家里,一直赡养到自己死,尽
管祖博夫到他家后带来很多痛苦和烦恼。
除祖博夫外,外号叫“船长”的尼古拉?
罗辛也经
常住在蒲宁在格拉斯的家里。
格拉斯寓所还住过其他人,尽管用蒲宁自己的话说,在获得诺
贝尔奖金前,他们一家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经常隔一天吃一顿饭。
蒲宁喜欢他视为学生和
追随者的人围绕着自己,时常在他们的簇拥下出现在巴黎。
爱说挖苦话的人把他们称为“蒲
宁的农奴芭蕾舞团”。
蒲宁能做出近乎英雄的行为,这在德国占领期间不止一次得到证明。
他冒着生命危险在
自己家里隐藏过犹太人。
他所有的缺点都是次要的,表面而偶然的,是他困苦的生活条件和
疾病造成的。
况且,他的神经系统出了问题。
不应忘记,他的神经过敏是“可诅咒的遗传”
,既来自他的酒鬼父亲,也来自他饱受折磨的母亲。
是的,蒲宁非常神经质。
可哪个俄国大
作家不神经质?
他们都是剥掉皮、神经裸露、良心颤抖的人。
神经坚强的人成不了俄国作家
。
神经坚强的健康的俄国人可以成为工程师、医生、法学家,最不济的也能成为记者和评论
家,但他们永远不会成为作家。
这一领域没有他们的位置。
俄国作家神经的敏锐、紊乱、衰
弱常常达到需要住院治疗的地步,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果戈理。
但任何神经健全的人都没有
他们那样的天赋,任何人也无法达到他们的精神高度,谁也不能像他们那样为文学增光,给
读者带来如此多的慰藉。
蒲宁在亲近的人和家人当中非常随和可亲。
尽管他同家里人吵架,但很快便同他们和好
,原谅真正的或者假装的欺辱。
他自己承认,他有时心胸特别狭窄。
1947年10月我们抵达茹安-勒-潘。
我在茹安-勒-潘一点都不寂寞。
相反,这几个月是我
在国外这些年度过的最美好和最难忘的一段时光,因为在这里的“俄国之家”我真正认识了
蒲宁。
那一夜我没睡好,猛烈的西北风刮得护窗板噼啪响。
风直到清晨才停止,但很快又刮起
来。
我被敲门的轰隆声而不是风吹打护窗板的声音惊醒。
我赶快穿上衣服,走上阳台,想看
看发生了什么事。
楼下人声嘈杂。
我把身子弯在楼梯扶手上,看见“俄国之家”的经理罗戈
夫斯基满脸通红,头发凌乱,拼命打手势,小厮、厨子和两个穿围裙的女人也在那里。
所有
人围着罗戈夫斯基转,都显得手忙脚乱。
他大声向他们发号施令,嗓子都喊哑了。
我从上面喊道:
“罗戈夫斯基先生,出什么事了?
”
罗戈夫斯基扬起头,两只眼睛激动地盯着我。
平时他见到我,总要重复一系列礼仪,深
深鞠躬,露出微笑,并足行礼。
可现在他连招呼也不打了,粗声粗气地对我说:
“简直让人
发疯!
蒲宁明天来,完全出人意外!
他发来电报,可我知道他下星期才来。
”
他转向小厮和厨子,对他们喊道:
“你们这群白吃饭的懒鬼,到处弄得肮脏不堪。
我把
你们通通轰走。
给楼梯打蜡!
快点!
”
我决定回房间,告诉伊万诺夫这件事,但罗戈夫斯基向我挥手说:
“请您等一下!
”
他心脏不好,平时上楼梯上几级就要停顿一下,现在却向我飞跑过来,一步跨三个台阶
。
他站在我面前,还没喘过气来便说:
“我有事请求您!
请您……您也知道,蒲宁想要什么,
无法拒绝。
请您让出……”
“让出什么?
我们的房间?
不行,我不让。
我用从法国小说预支的稿费已经付了六个月的
租金。
租的就是这间,而不是别的房间,我决不搬出去。
”
“谁让您换房间了?
”罗戈夫斯基打断我,“蒲宁先生夏天就选好了自己的房间,现在
空着。
我说的是您房间里的桌子,我们放错了。
我没考虑到。
万一蒲宁先生要它呢?
请您把
这张桌子让出来,我给您换两把安乐椅。
”
这是一张黑漆大餐桌,我和伊万诺夫都非常喜欢。
我们两人可以同时坐在它前面写东西
,互不妨碍。
让出餐桌我很不情愿,可还是说:
“好吧。
但必须蒲宁亲口告诉我说他需要我
们的桌子。
”
罗戈夫斯基大声叹了口气:
“哎,您救了我!
蒲宁先生是个难伺候的人,动不动就发火。
他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可不得了。
”
斜对着我们房间的一个房间门开着,小厮用刷子在刷红砖地板。
房间很小,朝北,带壁
炉,很不美观。
薇拉?
尼古拉耶夫娜夫人住旁边同样的房间。
我很奇怪,不知蒲宁为何订了这样两个阴暗的房间。
我们的房间要好得多。
“不错,这两间房间确实是他订的。
信里重申不要其他房间。
无法说服他其他的房间更
好。
天啊,一定得打扫干净。
弄得人晕头转向!
窗户还得擦干净,铺上地毯。
”
第二天我和伊万诺夫站在“俄国之家”的台阶上,等候蒲宁一家的到来。
罗戈夫斯基派
出租车去接他们。
我们等了很久,已经一点一刻了,他们还没到。
“我们干吗非站在风口里傻等到晚上不可?
”伊万诺夫气愤地说,“会感冒的。
天很冷
,寒风刺骨。
”
他接着又抱怨道:
“我饿了!
让我们大家饿着等蒲宁一家,耍的是什么把戏?
仿佛我们不
能12点按时吃饭似的。
”
可罗戈夫斯基决定,在打扫一新的餐厅里为隆重迎接蒲宁一家举行集体盛宴。
终于一辆老式汽车穿过大门,开进院子,响着喇叭,吃力地停在楼房前。
一个小厮从汽
车里翻滚下来,接着罗戈夫斯基以与他不相称的灵敏跳下来。
他们两人像帮助女士或危重病
人那样,想把蒲宁从汽车里搀扶下来。
但蒲宁猛烈地推开他们——别妨碍!
我自己能下来!
他
登上台阶,脸色阴沉,嫌恶地皱起眉头。
“天气坏透了!
鬼知道怎么回事,我说过,不值得来。
”他含糊不清地说,看见我和伊
万诺夫,便问,“你们也在这儿?
来了!
您好!
您好!
”
他逗我,使劲发卷舌音:
“您好!
博尔加林。
大概也后悔到这儿来了?
寂寞得要命吧?
”
没人搀扶蒲宁夫人薇拉?
尼古拉耶夫娜下车,小厮和罗戈夫斯基都在忙着搬行李,她费
劲地从汽车里爬出来,从地上一堆箱子中拎起一只,吃力地向台阶走去。
伊万诺夫从楼上朝她跑去:
“薇拉?
尼古拉耶夫娜,让我来。
”
可她不想把箱子交给他:
“不用,谢谢啦。
箱子太重,我自己拎吧。
我拎惯了。
”
伊万诺夫一定要拎,她只得把箱子交给他。
“谢谢,我真累坏了。
”
她扶着栏杆爬上楼来。
我望着她,她变多了,老多了!
她脸色过去也苍白,像一尊大理
石塑像,现在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的头轻微地颤抖着。
她吻了我:
“你们在这里,太好了。
伊万会快活得多。
”
蒲宁不高兴地说:
“快活得多?
你还说这种话。
任何事,任何人也不能让我快活。
”
我们在罗戈夫斯基陪同下走进旅馆,住在旅馆里的人在餐厅门口排成一队。
蒲宁从他们
身边走过,对他们连看都没看一眼,更不用说点头了。
他径直上了楼梯,我们跟在他后面。
“蒲宁先生,”罗戈夫斯基不知所措地问道,“我们是等您来才开饭的,也许现在可以
开饭了?
”
蒲宁皱起眉头,继续往楼上走:
“吃饭免了吧。
我想躺下,躺下!
累坏了。
您明白吗?
”
他爬到最上一层停住了,摘下围在脖子上的花色围巾,解开别在大衣领上的英国大别针
。
蒲宁是很在乎自己的外表和装扮的。
“你们当然听见了,”他对我和伊万诺夫说,“人们都在诽谤我!
想弄死我!
我不是卖身
投靠布尔什维克了吗?
在苏联大使馆为斯大林的健康干过杯,大嚼过鱼籽。
可我,大使提议
为斯大林干杯时,我马上把酒杯和夹肉面包放在桌子上,面包只咬了一口。
我没吃他们的鱼
籽,没喝他们的酒。
这都是卑鄙的流言,谎话!
”
当晚薇拉?
尼古拉耶夫娜来敲我们的门:
“伊万请你们到他那儿去。
呆的时间别过长,他
累坏了,路上颠簸得很虚弱。
伊万诺夫先生,请别跟他争论,别谈诗歌,别谈勃洛克或者叶
赛宁,他容易激动。
要是你们夸奖他的诗的话……”
尽管伊万诺夫总是尽量让薇拉?
尼古拉耶夫娜满意,但夸奖蒲宁的诗他还是不答应。
薇
拉?
尼古拉耶夫娜微微摇晃着头,又对我们两人补充道:
“你们无法想象,我现在跟他多难相
处。
他折磨自己,也折磨我。
你们记住,同他谈话要分外小心,赞同他说的话,决不要反驳
他。
我非常希望你们能让他开心,是他让我来叫你们的。
”
我们来到蒲宁那间烧得很热的小房间里。
蒲宁坐在壁炉前的安乐椅上,穿着驼绒长睡衣
,便鞋,戴着宽边亚麻布蓝帽子。
这顶帽子像只展翅待飞的鸟,一只落在他头上作短暂停留
后准备继续飞向远方的蓝色的鸟。
薇拉夫人从地上的一只箱子里取出一盒糖,递给我。
“这是尼洛斯送到车站的,”她解释道,“他送我们,还有廖尼亚……”
“别拿!
”蒲宁打断她,“糖坏极了,不能吃。
我拿了一块放在嘴里,马上吐出来。
应
当扔掉,不能拿这种糖招待客人。
”
我还是拿了一块,糖好吃极了。
现在糖也是稀罕物,说不吃能让蒲宁高兴,可我还是忍
不住吃了。
我又拿了第二块、第三块。
蒲宁并不在意,他又提起他的“敌人和迫害者”,他们有的在巴黎,有的从美国给他发
信。
“他们想把我弄死!
活活钉在棺材里!
”他愤愤地说。
薇拉?
尼古拉耶夫娜微微摇头,脸色比早上更苍白,尽量让他平静下来,当然毫无用处
。
任何劝说也无法使他平静。
我被牺牲的冲动所驱使,突然说:
“伊万?
阿列克谢耶维奇,您
要不要桌子?
”
蒲宁把脸转向我,他的脸由于充满怒火变得很难看。
“桌子?
什么桌子?
”
我急忙向他解释:
“同书桌一样的桌子,非常好的桌子,很大,有两米长,使用起来很
方便。
”
蒲宁仍莫名其妙地望着我,我赶紧往下说,说得不连贯了:
“它暂时放在我们房间里,
如果您想用,我们乐意让给您。
非常好的黑桌子。
”
“黑桌子?
”蒲宁眯起眼睛又问了一遍,“两米长?
就像殡仪馆里停放死人的桌子?
您竟
想把它让给我?
您是这个意思吧?
对不对?
”
我不知所措,我觉得把我和伊万诺夫都需要的桌子让给他是做了一件好事,他不可能为
这种举动发火。
可他望着我,恶毒地撇着嘴唇,像猛兽龇牙。
“您的意思是不是这样?
”他重复说,“您想把黑色停尸桌放在我屋里。
”
他停顿了一下,不等我回答,又说下去:
“如果您的黑桌子出现在我房间里,我会用斧
头把它劈碎,从窗户里扔出去。
我决不住在放着黑停尸桌的房间里,我会觉得它正等着我死
,好把我放在上面。
”
我不知所措,我知道蒲宁怕死怕得要命,并且害怕与死隐约有关的一切。
“您不用客气,黑桌子留着自己用吧。
”蒲宁说,“我请您饶了我吧。
”
我更加窘迫,默默地望着伊万诺夫。
可他幸灾乐祸地不开口,敏锐地观察蒲宁。
我觉得
自己完蛋了,在绝望中含混不清地说:
“看在上帝面上,伊万?
阿列克谢耶维奇,请您原谅。
您别生气,我完全不是那个意思……”
蒲宁身子前趋,宽檐帽微微颤抖,像鸟准备起飞一样,不断变换着脸上的阴影。
他的表
情渐渐开朗,脸上的凶气消失了。
仿佛微笑的表情代替了狼般的龇牙,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
上。
“算了,算了。
我不生气,”他温和地说,“您怎么哭丧着脸,快要哭出来了。
那就不
是您请我原谅,而是我请您原谅了。
这是我最讨厌的。
您心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侮辱了人,
然后衷心地请求宽恕,歇斯底里地忏悔。
这对我不合适。
”
“托尔斯泰也一样。
”伊万诺夫突然开口了。
“托尔斯泰虽然也忏悔,但不能让人信服,好像从未请人原谅过。
”
“他做得太对了。
请问,列夫?
托尔斯泰向谁请求宽恕?
为什么?
”蒲宁接过伊万诺夫的
话,活跃起来。
托尔斯泰的名字对他产生了魔力,他崇拜托尔斯泰,能够一连几小时谈论他
。
尽管伊万诺夫没读过蒲宁写的论托尔斯泰的书,但听到过蒲宁对他的议论,他装出一副
呆头呆脑的好奇样子:
“伊万?
阿列克谢耶维奇,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您曾经是托尔斯泰主
义者。
”
蒲宁点点头:
“那还用说,曾经是托尔斯泰主义者。
”
“您大概同他很熟悉?
”
“遗憾得很,很不熟悉,或者说根本不认识。
只有一次壮着胆子走到他跟前,在街上同
他说了几句话。
”
蒲宁开始津津有味地描绘自己同托尔斯泰的会面,忘记他当着我们已经回忆过几次了。
我们三个人听着,仿佛是第一次听到似的,装得很感兴趣。
我非常满意。
事实再次证明,善
有善报。
善同恶都像飞旋镖,能返回投掷它的人手里。
桌子留在了我们房间里。
蒲宁在“俄国之家”的生活让别的住户感到惊奇和痛苦。
蒲宁的到来对他们是件大事:
竟然同蒲宁住在同一屋檐下,在同一间餐厅里用早饭和午饭,甚至坐在同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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