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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诗话宋严羽
沧浪诗话
宋·严羽
提要
《沧浪诗话》一卷,宋严羽撰。
羽有诗集,已著录。
此书或称《沧浪吟卷》。
盖闽中刊本,以诗话置诗集之前为第一卷,故袭其诗集之名,实非其本名也。
首诗辨,次诗体,次诗法,次诗评,次诗证,凡五门。
末附《与吴景仙论诗书》。
大旨取盛唐为宗,主於妙悟。
故以如空中音,如象中色,如镜中花,如水中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为诗家之极那么。
明胡应麟比之达摩西来,独辟禅宗。
而冯班作《严氏纠缪》一卷,至诋为囈语。
要其时宋朝之诗竞涉论宗,又四灵之派方盛,世皆以晚唐相高,故为此一家之言,以救一时之弊。
後人辗转承流,渐至於走马看花,初非羽之所及知。
誉者太过,毁者亦太过也。
钱曾《念书敏求记》又摘其《九章》不如《九歌》,《九歌·哀郢》尤妙之语,以为九歌之内无《哀郢》,诋羽未读《离骚》。
然此或一时笔误,或传写有讹,均未可定。
曾遽加轻诋,未免佻薄。
如赵宧光於六书之学固为弇陋,然《说文长笺》引“虎兕出於柙”句误称孟子,其过当在钞胥。
顾炎武作《日知录》遽谓其未读《论语》,岂足以服其心乎?
诗辩
一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
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
假设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
由立志之不高也。
行有未至,可加工力。
路头一差,愈骛愈远。
由入门之不正也。
故曰:
学其上,仅得其中。
学其中,斯为下矣。
又曰:
见过于师,仅堪教授。
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
功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
先须熟读《楚辞》,旦夕讽咏,以为之本。
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现在人之治经。
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
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途。
此乃是从顶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本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
二
诗之法有五:
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爱好,曰音节。
三
诗之品有九:
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
其用工有三:
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
其可能有二:
曰优游不迫,曰沈着痛快。
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
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
惟李、杜得之。
他人得之盖寡也。
四
禅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
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假设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
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那么第一义也。
大历以还之诗,那么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那么声闻辟支果也。
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
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
大略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罢了。
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
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
汉、魏尚矣,不假悟也。
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
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
吾评之非僭也,辩之非妄也。
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
诗道如是也。
假设以为不然,那么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耳。
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独取李、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大历十才子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元和之诗而熟参之,又尽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隐者。
倘犹于此而无见焉,那么是野狐外道蒙蔽其真识,病入膏肓,终不悟也。
五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
诗有别趣,非关理也。
然非多念书、多穷理,那么不能极为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
诗者,吟咏情性也。
盛唐诸人惟在爱好,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近代诸公,乃作独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
夫岂不工?
终非前人之诗也。
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
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覆终篇,不知着到安在。
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
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
然那么近代之诗无取乎?
曰:
有之。
吾取其合于前人者罢了。
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
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淡处。
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
山谷用工尤其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
近世赵紫芝、翁灵舒辈,独喜贾岛、姚合之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江湖诗人多效其体,一时自谓之唐宗。
不知止入声闻辟支之果,岂盛唐诸公大乘正法眼者哉!
嗟乎!
正法眼之无传久矣!
唐诗之说未唱,唐诗之道或有时而明也。
今既唱其体曰唐诗矣,那么学者谓唐诗诚止于是耳,得非诗道之重不幸邪!
故予不自量度,辄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后舍汉、魏而独言盛唐者,谓古律之体备也),虽获罪于世之君子,不辞也。
诗体
一
《风》、《雅》、《颂》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三变而为歌行杂体,四变而为沈宋律诗。
五言起于李陵、苏武(或云枚乘),七言起于汉武柏梁,四言起于汉楚王傅韦孟,六言起于汉司农谷永,三言起于晋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贵乡公。
二
以时而论,那么有建安体(汉末年号。
曹子建父子及邺中七子之诗)、黄初体(魏年号,与建安相接,其体一也)、正始体(魏年号,嵇、阮诸公之诗)、太康体(晋年号,左思、潘岳、二张、二陆诸公之诗)、元嘉体(宋年号,颜、鲍、谢诸公之诗)、永明体(齐年号,齐诸公之诗)、齐梁体(通两朝而言之)、南北朝体(通魏、周而言之,与齐、梁体一也)、唐初体(唐初犹袭陈、隋之体)、盛唐体(景云以后,开元、天宝诸公之诗)、大历体(大历十才子之诗)、元和体(元、白诸公)、晚唐体、本朝体(通前后而言之)、元祐体(苏、黄、陈诸公)、江西宗派体(山谷为之宗)。
三
以人而论,那么有苏李体(李陵、苏武也)、曹刘体(子建、公幹也)、陶体(渊明也)、谢体(灵运也)、徐庾体(徐陵、庾信也),沈宋体(佺期、之问也)、陈拾尸体(陈子昂也)、王杨卢骆体(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也)、张曲江体(始兴文献公九龄也)、少陵体、太白体、高达夫体(高常侍适也)、孟浩然体、岑嘉州体(岑参也)、王右丞体(王维也)、韦苏州体(韦应物也)、韩昌黎体、柳子厚体、韦柳体(苏州与仪曹合言之)、李长吉体、李商隐体(即西昆体也)、卢仝体、白乐天体、元白体(微之、乐天,其体一也)、杜牧之体、张藉王建体(谓乐府之体同也)、贾浪仙体、孟东野体、杜荀鹤体、东坡体、山谷体、后山体(后山本学杜,其语似之者但数篇,他或似而不全,又其他那么本其自体耳)、王荆公体(公绝句最高,其得意处,高出苏、黄、陈之上,而与唐人尚隔一关)、邵康节体、陈简齐体(陈去非与义也。
亦江西之派而小异)、杨诚斋体(其初学半山、后山,最后亦学绝句于唐人。
已而尽弃诸家之体,而别出机杼。
盖其自序如此也)。
四
又有所谓选体(选诗时期不同,体制随异,今人例谓五言古诗为选体,非也)、柏梁体(汉武帝与群臣共赋七言,每句用韵,后人谓此体为柏梁体)、玉台体(《玉台集》乃徐陵所序,汉、魏、六朝之诗皆有之,或但谓织艳者为玉台体,其实那么不然)、西昆体(即李商隐体,然兼温庭筠及本朝杨、刘诸公而名之也)、香奁体(韩偓之诗,皆裾裙脂粉之语,有《香奁集》)、宫体(梁简文伤于轻靡,时号宫体)。
其他体制尚或不一,然可能不出此耳。
五
又有古诗,有近体(即律诗也),有绝句,有杂言,有三五七言(自三言而终以七言,隋郑世翼有此诗: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日此夜难为情),有半五六言(晋傅玄《鸿雁生塞北》之篇是也),有一字至七字(唐张南史《雪月花草》等篇是也。
又隋人应诏有三十字诗,凡三句七言,一句九言。
不足为法,故不列于此也),有三句之歌(高祖《大风歌》是也。
古《华山畿》二十五首,多三句之词,其他古诗多如此者),有两句之歌(荆卿《易水歌》是也。
又古诗有《青骢白马》、《共戏乐》、《女儿子》之类,皆两句之词也),有一句之歌(《汉书》“枹鼓不鸣董青年”,一句之歌也。
又汉童谣“千乘万骑上北邙”,梁童谣“青丝白马寿阳来”,皆一句也),有口号(或四句,或八句),有歌行(古有鞠歌行、放歌行、长歌行、短歌行。
又有单以歌名者,单以行名者,不可枚述),有乐府(汉成帝定郊祀立乐府,采齐、楚、赵、魏之声以入乐府,以其音词可被于弦歌也。
乐府俱被诸体,兼统众名也),有楚词(屈原以下仿楚词者,皆谓之楚词),有琴操(古有《水仙操》,辛德源所作。
《别鹤操》高陵牧子所作),有谣(沈炯有《独酌谣》,王昌龄有《箜篌谣》,穆天子之传有《白云谣》也),曰吟(古词有《陇头吟》,孔明有《梁父吟》,相如有《白头吟》),曰词(《选》有汉武《秋风词》,乐府有《木兰词》),曰引(古曲有《霹雳引》、《走马引》、《飞龙引》),曰咏(《选》有《五君咏》,唐储光羲有《群鸿咏》),曰曲(古有《大堤曲》,梁简文有《乌栖曲》),曰篇(《选》有《名都篇》、《京洛篇》《白马篇》),曰唱(魏武帝有《气出唱》),曰弄(古乐府有《江南弄》),曰长调,曰短调,有四声,有八病(四声设于周顒,八病严于沈约。
八病谓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之辨。
作诗正没必要拘此,蔽法不足据也),又有以叹名者(古词有《楚妃叹》、《明君叹》),以愁名者(《文选》有《四愁》,乐府有《独处愁》),以哀名者(《选》有《七哀》,少陵有《八哀》),以怨名者(古词有《寒夜怨》、《玉阶怨》),以思名者(太白有《静夜思》),以乐名者(齐武帝有《估客乐》,宋臧质有《石城乐》),以别名者(子美有《无家别》、《垂老别》、《新婚别》)。
有全篇双声叠韵者(东坡经字韵诗是也),有全篇字皆平声者(天随子《夏日诗》四十字皆是平。
又有一句全平一句全仄者),有全篇字皆仄声者(梅圣俞《酌酒与妇饮》之诗是也),有律诗上下句双用韵者(第一句,第三五七句,押一仄韵。
第二句,第四六八句,押一平韵。
唐章碣有此体。
不足为法,谩列于此,以备其体耳。
又有四句平入之体,四句仄入之体。
无关诗道,今皆不取),有辘轳韵者(双出双入),有进退韵者(一进一退),有古诗一韵两用者(《文选》曹子建《美女篇》有两“难”字,谢康乐《述祖德诗》有两“人”字,后多有之),有古诗一韵三用者(《文选》任彦升《哭范仆射》诗,三用“情”字也),有古诗三韵六七用者(古《焦仲卿妻诗》是也),有古诗重用二十许韵者(《焦仲卿妻诗》是也),有古诗旁取六七许韵者(韩退之“此日足可惜”篇是也。
凡杂用东、冬、江、阳、庚、青六韵。
欧阳公谓“退之遇宽韵那么故旁入他韵”,非也。
此乃用古韵耳,于《集韵》自见之),有古诗全不押韵者(古《采莲曲》是也),有律诗至百五十韵者(少陵有古韵律诗,白乐天亦有之,而本朝王黄州有百五十韵五言律),有律诗止三韵者(唐人有六句五言律,如李益诗“汉家今上郡,秦塞古长城。
有日云常惨,无风沙自惊。
现今天子圣,不战四方平”是也),有律诗彻首尾对者(少陵多此体,不可概举),有律诗彻首尾不对者(盛唐诸公有此体,如孟浩然诗:
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
轴轳争利涉,来往接风潮。
问我今何适,天台访石桥。
坐看霞色晚,疑是石城标。
又“水国无边际”之篇,又太白“牛渚西江夜”之篇。
皆文从字顺,音韵铿锵,八句皆无对偶),有后章字接前章者(曹子建《赠白马王彪》之诗是也),有四句通义者(如少陵“神女峰娟妙,昭君宅有无,曲留明怨惜,梦尽失欢娱”是也),有绝句折腰者,有八句折腰者,有拟古,有连句,有集句,有分题(前人分题,或各赋一物,如云送某人分题得某物也。
或曰探题),有分韵,有效韵,有和韵,有借韵(如押七之韵,可借八微或十二齐韵是也),有协韵(《楚词》及《选》诗多用协韵),有今韵,有古韵(如退之《此日足可惜》诗用古韵也,盖《选》诗多如此),有古律(陈子昂及盛唐诸公多此体),有今律。
有颔联,有颈联,有发端,有落句(结句也),有十字对(刘昚虚“沧浪万万里,日夜一孤舟”),有十字句(常建“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等是也),有十四字对(刘长卿“江客不堪频北望,塞鸿何事又南飞”是也),有十四字句(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又太白“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是也),有扇对(又谓之隔句对。
如郑都官“昔年其照松溪影,松折碑荒僧已无,今日还思锦城事,雪消花谢梦何如”是也。
盖以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有借对(孟浩然“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太白“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少陵“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是也),有就句对(又曰当句有对。
如少陵“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李嘉祐“孤云独鸟川光暮,万里千山海气秋”是也。
先辈于文亦多此体,如王勃“龙光射斗牛之墟,徐孺下陈蕃之榻”,乃就对也)。
六
论杂体,那么有风人(上句述其语,下句释其义,如古《子夜歌》《续曲歌》之类,那么多用此体),藁砧(古乐府“藁砧今安在,山上复安山。
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僻辞隐语也),五杂俎(见乐府),两头织织(亦见乐府),盘中(《玉台集》有此诗,苏伯玉妻作,写之盘中,屈曲成文也),回文(起于宝滔之妻,织锦以寄其夫也),反覆(举一字而诵,皆成句,无不押韵,反复成文也。
李公《诗格》有此二十字诗),聚散(字相折合成文,孔融“渔父屈节”之诗是也)。
虽不关诗之重轻,其体制亦古。
至于建除(鲍明远有《建除诗》,每句首冠以“建除平定”等字。
其诗虽佳,盖鲍本工诗,非因建除之体而佳也),字谜、人名、卦名、数名、药名、州名之诗,只成戏谑,不足法也。
(又有六甲十属之类,及藏头、歇后等体,今皆削之。
近世有李公《诗格》,泛而不备,惠洪《天厨禁脔》,最为误人。
今此卷有旁参二书者,盖其是处不可易也)。
诗法
一
学诗先除五俗:
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
二
有语忌,有语病,语病易除,语忌难除。
语病前人亦有之,惟语忌那么不可有。
三
须是本色,须是当行。
四
对句好可得,结句好宝贵,发句好尤宝贵。
五
发端忌作举止,整理贵在出场。
六
没必要太着题,没必要多使事。
七
押韵没必要有出处,用事没必要拘来历。
八
下字贵响,造语贵圆。
九
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脱洒,不可拖泥带水。
一○
最忌骨董,最忌趁贴。
一一
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
一二
诗难处在结尾,譬如番刀,须用北人结尾,假设南人便非本色。
一三
须参活句,勿参死句。
一四
词气可颉颃,不可乖戾。
一五
律诗难于古诗,绝句难于八句,七言律诗难于五言律诗,五言绝句难于七言绝句。
一六
学诗有三节:
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及其透彻,那么七纵八横,信手拈来,井井有条矣。
一七
看诗须着金刚眼睛,庶不呟于旁门小法。
(禅家有金刚眼睛之说)。
一八
辨家数如辨惨白,方可言诗(荆公评文章先体制而后文之工拙)。
一九
诗之是非没必要争,试以已诗置之前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那么真前人矣。
诗评
一
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晚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
如此见,方许具一只眼。
二
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有似拙而非拙处。
三
五言绝句,众唐人是一样,少陵是一样,韩退之是一样,王荆公是一样,本朝诸公是一样。
四
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要当论其可能耳。
五
唐人与本朝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
六
唐人命题,言语亦自不同。
杂前人之集而观之,没必要见诗,望其题引而知其为唐人今人矣。
七
大历之诗,高者尚未识盛唐,下者渐入晚唐矣。
晚唐之下者,亦随野孤外道鬼窟中。
八
或问:
唐诗何以胜我朝?
唐以诗取士,故多专门之学,我朝之诗因此不及也。
九
诗有词理意兴。
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
一○
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
晋以还方有佳句,如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谢灵运“水池生春草”之类。
谢因此不及陶者,康乐之诗精工、渊明之诗质而自然耳。
一一
谢灵运之诗,无一篇不佳。
一二
黄初以后,惟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
晋人舍陶渊明、阮籍嗣宗外,惟左太冲高出一时,陆士衡独在诸公之下。
一三
颜不如鲍,鲍不如谢,文中子独取颜,非也。
一四
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
灵运之诗,已是彻首尾成对句矣,是以不及建安也。
一五
谢朓之诗,已有全篇似唐人者,当观其集方知之。
一六
戎昱在盛唐为最下,已滥觞晚唐矣。
戎昱之诗,有绝似晚唐者。
权德舆之诗,却有绝似盛唐者。
权德舆或有似韦苏州、刘长卿处。
一七
顾况诗多在元白之上,稍有盛唐风骨处。
一八
冷朝阳在大历才子中为最下。
马戴在晚唐诸人之上。
刘沧、吕温亦胜诸人。
李涉不满是晚唐,间有似刘随州处。
陈陶之诗,在晚唐人中,最无可观。
薛逄最浅俗。
一九
大历以后,吾所深取者,李长吉、柳子厚、刘言史、权德舆、李涉、李益耳。
二○
大历后,刘梦得之绝句,张藉、王建之乐府,吾所深取耳。
二一
李、杜二公,正不妥好坏。
太白有一二妙处,子美不能道。
子美有一二妙处,太白不能作。
二二
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沈郁。
太白《梦游天姥吟》、《远离别》等,子美不能道。
子美《北征》、《兵车行》、《垂老别》等太白不能作。
论诗以李、杜为准,挟天子以令诸侯也。
二三
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
少陵如控制之师。
二四
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
至其自得之妙,那么先辈所谓集大成者也。
二五
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
太白天才豪逸,语多卒但是成者。
学者于每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
二六
太白发句,谓之开门见山。
二七
李、杜数公,如金鸡擘海,香象渡河。
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
二八
人言太白仙才,长吉鬼才。
不然。
太白天仙之词,长吉鬼仙之词耳。
二九
玉川之怪,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
三○
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令人感慨。
孟郊之诗刻苦,读之令人不欢。
三一
《楚词》惟屈、宋诸篇当读之外,惟贾谊《怀长沙》、淮南王《招隐》、严夫子《哀时命》宜熟读,另外亦没必要也。
三二
《九章》不如《九歌》,《九歌·哀郢》尤妙。
三三
先辈谓《大招》胜《招魂》。
不然。
三四
读《骚》之久,方识真味。
须歌之抑扬,涕洟满襟,然后为识《离骚》。
不然如戛釜撞甕耳。
三五
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退之、李观,皆所不及。
假设皮日休《九讽》,不足为骚。
三六
韩退之《琴操》极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贤所及。
三七
释皎然之诗,在唐诸僧之上,唐诗僧有法震、法照、无可、护国、灵一、清江、无本、齐己、贯休也。
三八
集句唯荆公最长。
《胡笳十八拍》混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肺肝间流出。
三九
拟古惟江文通最长,拟渊明似渊明,拟康乐似康乐,拟左思似左思,拟郭璞似郭璞。
独拟李都尉一首,不似西汉耳。
四○
虽谢康乐拟邺中诸子之诗,亦气象不类。
至于刘玄休《拟行行重行行》等篇,鲍明远《代君子有所思》之作,仍是其自体耳。
四一
和韵最害人诗。
前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
本朝诸贤乃以此而斗工,遂至往复有八九和者。
四二
孟郊之诗,憔悴枯槁,其气局促不伸。
退之许之如此,何耶?
诗道本正大,孟郊自为之艰阻耳。
四三
孟浩然之诗,讽咏之久,有金石宫商之声。
四四
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灏《黄鹤楼》为第一。
四五
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
四六
苏子卿诗“幸有弦歌曲,能够喻中怀。
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
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
长歌正猛烈,中心怆以摧。
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
今人观之,必以为一篇重复之甚,岂特如《兰亭》“丝竹管弦”之语耶。
古诗正不妥以此论之也。
四七
《十九首》“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粧,纤纤出素手”,连续六句,皆用叠字,今人必以为句法重复之甚,古诗正不妥以此论之也。
四八
任昉《哭范仆射诗》,一首中凡两用“生”字韵,三用“情”字韵。
“夫子值狂生”、“千龄万恨生”,犹是两义。
“犹我故人情”、“生死一交情”、“欲以遣离情”,三“情”字皆用一意。
《天厨禁脔》谓“平韵可重押,假设或平或仄,那么不可”。
彼但以《八仙歌》言之耳。
何见之陋邪?
诗话谓“东坡两“耳”韵,两“耳”义不同,故可重押”。
要之亦非也。
四九
刘公幹《赠五官中郎将》诗“昔我从元后,整驾至南乡。
过彼丰沛都,与君共翱翔”。
元后,盖指曹操也。
至南乡,谓伐刘表之时。
丰沛都,喻操谯郡也。
王仲宣《参军诗》云:
“筹策运帷幄,一由我圣君。
”圣君亦指曹操也。
又曰:
“窃慕负鼎翁,愿厉朽钝姿。
”是欲效伊尹负鼎干汤以伐桀也。
是时,汉帝尚存,而二子之言如此,一曰元后,二曰圣君,正与荀彧比曹操为高光同科。
或以公幹平视美人为不屈,是未为知人之论。
《春秋》诛心之法,二子其何逃?
五○
前人赠答,多相勉之词。
苏子卿云:
“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李少卿云:
“尽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刘公幹云:
“勉哉修令德,北面自宠珍。
”杜子美云:
“君假设登台辅,临危莫爱身。
”往往是此意。
有如高达夫赠王彻云:
“吾知十年后,季子多黄金。
”金多何足道?
又甚于以名位期人者。
此达夫偶然漏逗处也。
考证
一
少陵与太白独厚于诸公,诗中凡言太白十四处,至谓“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其情好可想。
《遁斋闲览》谓二人名既相逼,不能无相忌,是以庸俗之见,而度贤哲之心也。
予故不能不辨。
二
《古诗十九首》,非止一人之诗也。
《行行重行行》,乐府以为枚乘之作,那么其他可知矣。
三
《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玉台》作两首,自“越鸟巢南枝”以下,为一首,当以《选》为正。
四
《文选》长歌行,只有一首《青青园中葵》者。
郭茂倩《乐府》有两篇,次一首乃《神仙骑白鹿》者。
《神仙骑白鹿》之篇,予疑此词“岧岧山上亭”以下,其义不同,当又别是一首。
郭茂倩不能辨也。
五
《文选·饮马长城窟》古词,无人名,《玉台》以为蔡邕作。
六
古词之不可读者,莫如《巾舞歌》,文义漫不可解。
又古《将进酒》、《芳树》、《石留》、《豫章行》等篇,皆令人读之茫然。
又《朱鹭》、《稚子班》、《艾如张》、《思悲翁》、《上之回》等,只二三句可解。
岂非岁久文字舛讹而然耶?
七
《木兰歌》“促织何唧唧”,《文苑英华》作“唧唧何切切”,又作“历历”。
《乐府》作“唧唧复唧唧”,又作“促织何唧唧”。
当从《乐府》也。
八
“愿驰千里足”,郭茂倩《乐府》作“愿借明驼千里足”,《酉阳杂俎》作“愿驰千里明驼足”。
《渔隐》不考,妄为之辨。
九
《木兰歌》最古,然“朔气传金柝,冷光照铁衣”之类,已似太白,必非汉魏人诗也。
一○
《木兰歌》,《文苑英华》直作韦元甫名字。
郭茂倩《乐府》有两篇,其后篇乃元甫所作也。
一一
班婕妤《怨歌行》,文选直作班姬之名,《乐府》以为颜延年作。
一二
孔明《梁父吟》“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乐府解题》作“遥望阴阳里”。
青州有阴阳里。
“田疆古冶子”,《解题》作“田疆固野子”。
一三
南北朝人,惟张正见诗最多,而最无足省发,所谓“虽多亦奚以为”。
一四
《西清诗话》载:
晁文元家所藏陶诗,有《问来使》一篇,云:
“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
我屋南山下,此生几丛菊。
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
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
”予谓此篇诚佳,然其体制气象,与渊明不类,得非太白逸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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