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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东坡词中的清
说东坡词中的“清”
东坡词中,“清”字共显现了88次(本文引词均据唐圭璋《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版)。
这是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
因为在东坡之前的词人那里,“清”的利用率并非甚高。
北宋词人柳永对“清”字用得最多,但考察其“清”字用语,大多重复而集中在歌乐、天光的描摹,用法较单调,且少有个人色彩;其他词人,用语亦不外乎咏月、水、歌声和天气。
东坡词中以“清”字所造之语,表现出与先辈及同代词人迥异的面貌。
除前人经常使用的如“清尊”、“清歌”等用语之外,他还制造出大量有关“清”的新语来,这些“清”语涉及到审美的不同层面,而且很少重复利用。
有些用语在前代的诗中也极少显现(如“清熟”、“清绝”等),由此咱们可看到东坡关于“清”这一概念的执着和独特的趣味。
1.东坡词中“清”的造语统计及用法分析:
若是对东坡词中有关“清”的用语做一番统计,那么可约略分为四类:
与自然景色相关的,有45例,如“清漏”、“清影”、“水风清”等;与绮席宴饮相关的,有21例,如“清讴”、“清新”、“清丝”等;与情感意趣相关的,有9例,如“清悲”、“清欢”等;与人物意态、心境有关的,有13例,如“清润”、“清寂”等。
在第一类中,“清”的造语要紧集中在风、月、水、夜景上。
造语方式多是“清”+实词。
这一类较好明白得,后人仿效起来也较为容易。
咱们亦可从其中看到东坡对月的酷爱。
凡有“清风”的地址必与“明月”相邻,如“明月清风好在哉”、“良夜清风月满湖”、“幸对清风皓月”。
而“清影”、“清光”、“清闲”,亦都与明月相关。
以皓月的背景造出诗歌的清境来,前有李白在其诗中导夫先路,东坡便在词中步其清尘。
第二类的造语,与绮席宴饮的物事紧密相关。
如歌唱、酒杯、健舞、乐器,都是必不可少的侑酒材料。
但东坡不是以平庸的手法去造语,他把自己对音乐细微入神的体会融入其中,以这些新语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
比如“清圆”那个用语,他在《一丛花令》(今年春浅腊侵年)中写道:
“寒夜纵长,孤衾易暖,钟鼓渐清圆。
”那个地址的“清圆”,其实运用了修辞上的通感。
钟鼓声在静夜里传来,额外显得清澈冷寂,故曰“清”;其声悠悠荡荡,回环往复,故曰“圆”。
又如《西江月》(别梦已随流水),也利用了那个用语:
“花雾萦风缥缈,歌珠滴水清圆。
”形容女子歌声宛转美好,“歌珠”即白居易《琵琶行》诗“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意。
那个地址的“清圆”是“清澈圆转”之意。
再如《醉翁操》(琅然)“琅然。
清圜。
谁弹。
响空山”,“清圜”,意同于“清圆”。
这首词是东坡怀念先辈欧阳修而作,想象空山琴声,如玉声清脆、回环不已。
这三个“清圆”,意思恍如,而用于歌声、琴声、钟鼓之声,都贴切入神。
由此可看出东坡虽喜爱造新语,但并非离开事物本来的神貌。
后来词人沿用此语,多只以形容歌声。
如周邦彦《木兰花令》(歌时宛转饶风措)“莺语清圆”,仲并《水调歌头》(华栋一何丽)“坐中客,醒复醉,听无眠。
已回归梦,犹复袅袅记清圆”,张炎《霜叶飞》(绣屏开了)“隐将谱字转清圆,正杏梁声绕”。
相较前两类,第三类有关人物情感意趣和意态心境的造语中,更能见出东坡对“清”的意境不同于前人的执着追求。
如“清悲”、“清欢”一类用语,不仅东坡以前的词人绝少利用,即或《全唐诗》五万多首中,“清悲”显现的次数也只有三次,“清欢”两次。
而在东坡三百多首词里,“清欢”就利用了三次。
“悲”或“欢”都是用以表达人物情绪的,加上“清”字,平增了一种审美的乐趣。
在《临江仙》(冬夜夜寒冰合井)中,东坡写冬夜思妇的吟唱:
“未尽一尊先掩泪,歌声半带清悲。
”“清悲”一词,用以形容歌中的声情,兼含着环境的凄寂(冬夜,独自一人)、内心的孤苦。
这首词取自李白的《夜坐吟》,用语、情调一致,但李白诗中没有“清悲”一语,这是东坡在词中独造的。
从造语来看,“清悲”尚可解作孤单环境中的凄苦心境,“清欢”那么见出东坡独尚的趣味。
东坡之前的北宋词人一样把“清欢”用于酒筵欢愉,或与女子欢会。
如晏殊《蝶恋花》(一霎秋风惊画扇):
“四座清欢,莫放金杯浅。
”晏几道《踏莎行》(雪尽寒轻):
“清欢犹记前时共。
”而在东坡词中的意味那么不同,如《江神子》(重逢不觉又初寒):
“从此去,少清欢。
”《满江红》(忧喜相寻):
“箪瓢未足清欢足。
”《浣溪沙》(小雨斜风作晓寒):
“人世有趣是清欢。
”第一首题为“东武雪中送客”,从词意看是送别老友的。
背景是雪,是离情,与金杯玉尊和沉醉的环境相隔得很远,更切近“清”的本义。
后两首意思更深远,叙及得道之乐。
《满江红》词中东坡借伯鸾德耀之事称赏董毅夫夫妇欣然同忧患如处富贵。
“箪瓢未足清欢足”用孔子赞颜回语。
“清欢”在那个地址是清寂的生活中呈显出的清淡态度和清雅乐趣。
一样的,《浣溪沙》中的“清欢”,亦涵容了一种对人一辈子真实深切的体悟。
此词作于东坡与老友游山之时。
所谓的“清欢”,是小雨中游赏山色,是于闲淡中漫步清波之堤,是“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芽蒿笋试春盘”的悠然自得。
能够看出,东坡词中“清欢”的意蕴,已经远远超出了前人的趣尚:
前人更重“欢”,而东坡那么更重“清”。
这就说明东坡对“清”是有他独到的明白得的,即或在利用前人用过的造语时,他也能“出新意于法度当中”(《东坡题跋·书吴道子画》),如此的例子还有很多。
2.东坡词中“清”的一类独特用法:
若是说前三类“清”的造语还较多是对前人的袭用,第四类那么是东坡词中的独造。
前人关于“清”的造语,一样都是“清”+中心词,组成一个偏正词,“清”在其中起修饰限定的作用。
其实“清”那个概念,本身即具有丰硕的内涵。
若是把它也作为一个独立的中心词,和另外的具有独立概念的词搭配,组成一个联合词,所造成的意蕴那么或较单字更丰硕,或更生出新的内涵。
分析第四类“清”的造语,能够看到如此运用成功的例子。
如“清润”一词。
“清润潘郎”(《蝶恋花》“别酒劝君君一醉”),是说人的意度气态清朗温润。
此用语里包涵了“清”和“润”的双重意思。
再看“此花清绝更纤”(《西江月》“公子眼花乱发”),此词是东坡和友人相从游赏瑞香之作。
瑞香为花中绝品,东坡等人所赏玩者,皆在瑞香不同流俗的品格。
东坡诗中亦有瑞香之咏,如《次韵曹子方龙山真觉院赏瑞香》,颂美其幽然自守的品格,以“伏清白以死直兮”操守峻洁的屈原和来自尘俗之外的天女来映托她的美好。
如此高洁幽独之品,东坡词中称之为“清绝”。
“清”那个概念,含蕴了美好的情感和令人向往的境遇,它的意味,是超乎一样语词之上的。
在第四类里还有一种用法,确实是袭用“清”本身具有的特定的传统内涵,给词篇增添新的意境。
这在前代词人何尝利用,到了东坡那个地址,就显出专门的趣味来。
如:
《水龙吟》(古来云海茫茫):
“清静无为,坐忘遗照,八篇奇语。
”全词充溢着求道学仙的意味。
“清静”一词,最先见于老子:
“躁胜寒,静胜热。
清静为天下正。
”(《老子》第四十五章)王弼注云:
“静那么全物之真,躁那么犯物之性。
故惟清静,乃得如上诸大也。
”诸“大”是人们生活的终极期待,清静是实现诸“大”的前提。
“无为自化,清静自在”(《史记》卷六三《老子韩非列传》)是道家修身怡性的大体态度。
东坡正是袭用了道家语,给全篇设定了特殊的气氛,也借以表达了自己对道家人物的追慕之情。
一样的作法在《戚氏》(玉龟山)“玄圃清寂”里,也可取得印证。
若是说这种袭用只是因为涉及到某个特定词,并非能说明东坡有专门的用意或情感在其中,那么继续考察第四类中其他用语例,那么可于东坡对“清”的趣尚及对其内涵的深层开掘有较深的了解。
如《定风波》(常羡人世琢玉郎)一首。
词顶用了两个“清”字:
“尽道清歌传皓齿”,“雪飞炎海变清凉”。
东坡此词乃有感于歌儿柔奴之语而发。
在序中叙及柔奴随主南迁,不以为苦,反而答东坡云:
“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这与前面分析《满江红》的“箪瓢未足清欢足”的人一辈子体悟很相似,也正是柔奴令东坡敬赏的地方。
故词中东坡说柔奴美好的歌声像一阵清风,吹散了南国的酷热,令人们的心境变得宁静和畅起来。
“清凉”,即言宁静的心境。
那个词已不止在感觉的层面,而深切了内心的境界。
一样的意境,更明显的一个例子是《念奴娇》(凭高眺远),这是首中秋怀远之作。
“清凉国”,表面可解为“清冷宁静的地址”,词中指代月亮,即《明皇杂录》里记载嫦娥所在的“广寒清虚之府”。
东坡在词里描述了一种在孤单清冷环境中宁静旷远之心境。
红尘中不能解的人一辈子忧烦,月夜下登高望远,心绪为之澄清,肚量为之广大,人如处于无何有之乡,所谓“人在清凉国”矣。
“清凉”的意思,分明已含有了道家“抱神以静”的意味。
在东坡的词作中还有单独用“清”字描摹人的气宇风韵的,其亦源于魏晋以来对人物品评时“清”所积淀的内涵,如《定风波》(今古风流阮步兵)。
这首词题为“送元素”,东坡把老友杨元素比作晋代人物阮籍,称赏他淡泊知止、任情不羁的风度气态。
阮籍与“清”固有着亲热的关系,其《清思赋》把“清”推及到言语、心境等日常行止的方方面面,显现出一种对超拔绝尘气质追慕的心境,故而能“面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晋书》卷四九《阮籍传》)。
东坡以阮籍比之元素,无怪乎要说“空留风韵照人清”了。
3.东坡的精神气质与“清”的关系:
对“清”的频繁利用及给予“清”丰硕的多义性,向咱们呈现了东坡的一种执着的审美趣味。
而这趣味的生成除文化传统的积淀之外,另一个因素还由于东坡个人的精神气质,他在长期浮沉不定的生活境遇中所坚守的洁身自好的处世态度,和他面临生死之际的淡然适然的态度。
“清”在东坡身上的表现,有两个方面。
一是他以清流自任的经世情结,一是他的“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赤壁赋》)的立身原那么。
据子由记载,东坡少时便奋厉有当世志。
晋人范滂澄清天下、临难不屈的气概,终其一生导引着东坡,使之虽遭逢各类命运起伏,乃至面临“魂飞汤火命如鸡”的莫知死生之境,也仍然能够守持如故。
东坡一生都处于新旧党的猛烈斗争中,但他始终能抱道而居,不为时俗左右。
“乌台诗案”,年老投荒,都不能改变他的初衷,所谓“举世混浊,清士乃见”——惟当此境遇之时,最能见出东坡的品节。
毛滂在《上苏内翰书》中曾论及那时附庸谄羡风气之烈,在如此的时风之下,东坡犹能够特立独行。
在《与杨元素》中谓:
“昔之君子,惟荆是师;今之君子,惟温是随。
所随不同,其为随一也。
老弟与温,相知至深,始终无间,然多不随也。
”在朝时勇于抗颜以争,在外时亦能慎独而抱道一也。
东坡在黄州时期生活窘俭,日用乏给,且所闻见者亦足困人。
在常人不能耐的孤苦中,他完成了自己一生最看重的三书中之两书——《易》和《论语》的注,他的淑世情怀于此可见。
假设无澄静的心怀,难用心于学问诸事。
作于同时期的小文《记承天寺夜游》,最能印证东坡此一心迹: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
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
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
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月光的清朗澄澈,月影下竹柏的摇曳幽姿,虚静之心与宁谧之景融合流贯,才生出如此清幽之境。
东坡自命为“闲人”,即清闲少事,幽然独处,从容淡静者。
东坡能在窘境中作得个“闲人”,自然因其一贯的品格。
孤高自赏,其“清”非东坡而谁与?
在黄州孤单自清的况味中,与东坡往还的人物,是参寥子如此的方外人和徐君猷如此的重节义之士。
如东坡《参寥泉铭并叙》云:
“予谪居黄,参寥子不远数千里从予于东坡,留期年,尝与同游武昌之西山。
”东坡曾称参寥诗“清绝,与林逋上下”,可见参寥的个人气质亦属东坡所赏慕的“清”类。
这些乐于与东坡数晨夕的素心人,不也正从一个侧面映托出东坡本人的“清”吗?
东坡常以“清”字誉人,除上面提到的参寥之外,他如苏州定慧寺长老守钦的“清逸超绝”,成都宝月大师唯简的“清亮敏达”,钱塘海月大师的“清通雅正”,老友王定国的“凛但是清”等等,都是东坡“见之自清凉”的人物,自此亦可返照出他个人的独特气质。
更何况东坡亦曾在元丰七年作《别子由三首兼别迟》其二中,想象自己与子由“两翁相对清如鹄”,可见他是以“清”自许的。
至于东坡对外物的态度,作于熙宁十年徐州任上的《宝绘堂记》中,可看出如下识见:
君子能够寓意于物,而不能够留意于物。
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
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
……譬之烟云之过眼,
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复念也。
人们当其于虚静之境时也似乎能够通达“齐死生”,但往往迷于当下的日常行为,不能领略人一辈子的真义和坚持个人的操守。
东坡那么能于真实中体悟玄远,于细微处见出大道。
东坡所了悟的不仅是书画奇物,而是作为“物”的本身。
早在熙宁七年,他在得超然台之乐时已经表达了这层意思:
“人之所欲无穷,而物能够足吾欲者有尽。
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那么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
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
物有以盖之矣。
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
”(《超然台记》)这自然是承袭庄子“游于外物”的哲学。
如此的“适然”到了黄州时期由于境遇之故而终臻于《赤壁赋》中物我两化的境遇。
从初期的清刚到后期的适然,东坡的思想气质转变了,诗文的格调也随之由“清”走向“淡”。
“淡”是“清”的至高境遇。
东坡追慕渊明的,不正是这人一辈子“淡”的真味吗?
东坡的“清”,是在“才清”之外不断地加进人一辈子的底色,使得反映在诗文词中的那个“清”,越发地丰赡,同时亦越发地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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