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仓中篇小说《父亲进城》.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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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仓中篇小说《父亲进城》
陈仓中篇小说《父亲进城》
接农民父亲进城,这是2012年春节期间发生的一场革命。
父亲出生于农历1938年5月2日,一直生活在陕西省一个叫塔尔坪的村子,我认为这是中国目前最为偏僻的山区。
有这么几个关键词,可以说明父亲进城的特殊之处:
第一,他是农民,最最纯正的中国农民,一日三餐吃的、喝的,全是自己一手种出来的;第二,他是文盲,虽然在地主崽子时代读过两年私塾,经过几十年原始的农村生活,已经变得斗大字不识了;第三,他没有手机,没有电话,没有网络,没有任何电器与机械,这个村子至今没有手机信号,可以这么说,他还处于新石器时代;第四,他从来没有进过城,曾经路过一个县城,他把县城叫做“大屋场”,没有任何过夜的经历,所以他不知道什么是电梯,什么是抽水马桶,甚至不知道煤气灶,他过着的生活与他心中储存的信息,绝对与一个现代人是格格不入的;第五,父亲耳朵彻底聋了,眼睛也花了,牙齿掉得一颗也没有了,而且他只会一种语言,那就是陕南方言的一种,懂这种方言的人,只有一个叫石门镇的几百口人,随便举个例子:
“瞎得着”,你不要以为与眼睛有关,其实就是自我埋怨“完蛋了”。
《百年孤独》里说,有一个死去的亲人埋在这片土地,就算是故乡了。
但我却以为,是有一个至亲之人,长期生活在身边,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这便是故乡了。
所以在异地他乡,年年都有接父亲进城的动议,就是想让父亲把故乡带到一千三百公里之外。
虽然父亲也是天天盼儿,但是故土对他而言,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了,让他离开故土等于要割他的肉。
每次他都会以“要喂猪”,或者是“麦子黄了”为借口,而不能动身。
父亲近年身体异常糟糕,不是腰痛,就是腿肿,刚刚还在砍柴的时候,从悬崖上摔下去了。
我害怕起来,如果有一天,他突然不在了,至死也不知道流着他血脉的儿子,如今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比如上海楼高,他一辈子只见过双层的戏台,无法想象一百层高楼的模样;比如上海人多,他一辈子遇到的人也许不到两三万,无法想象这个两千万人口的城市,人多到什么程度;比如上海有钱,他一辈子赚的钱,包括带给他的一点好烟好酒,他在小卖部里换的,还有哥哥出车祸时得到的八百块赔偿,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几万块,他根本不能相信,这仅仅值上海中环左右一平方米房子。
如果在他有生之年,连他儿子住着什么,吃着什么,玩着什么,干着什么,统统都一无所知的话,那将是我多么大的遗憾与心痛。
突然接到姐姐的通知,父亲死活不愿意出山。
接到父亲不来的消息,我十分恼火,我真的不知道,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有什么与儿子一起过年更重要的事情。
父亲的理由还是一样,开春了,天暖了,砍了一些木头,要点香菇;还有马上要给麦子镐草了,几亩坡地要种土豆了,等等。
我让姐姐传话:
一是告诉他,机票花了很多钱,不能退,不能延期,如果不坐的话,就是废纸一张了,等于父亲十年的地白种了。
父亲一生生活节俭到了极点,就连撒泡尿吧,也要撒在自己家的玉米稞子底下。
二是说我非常想他,房子已经装修了,儿子在上海安家了,儿子的家就是他的家,他凭什么不来看看他的家呢?
三是他不来了,说明他根本不想儿子,那儿子也没必要整天牵肠挂肚的,儿子就可以安心地呆在上海,一辈子再也不回那个小村子了。
有点要与父亲断绝关系的意思。
别说一辈子,就是一年两年不回去,还不知道父亲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说不定,真爬到秦岭头上,朝山外张望儿子也不一定。
最后通牒还是有效果的:
他老泪纵横地决定,要来上海。
但是初三晚上,当我与爱人双双飞到西安,姐姐再次传话(每传一次话,都得跑几十里路,赶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说是故乡在下大雪,已经把几条路都封住了,根本没有办法出山。
我真是又急又气:
哪怕就是步行,也得走出大山,走到西安!
其实大雪是真下了,但是为了钱,班车安上防滑链,就可以走盘山公路。
说是大雪封山,不过是父亲一个借口。
正月初四早上,姐姐便把父亲送到了西安城,送到了我的身边。
虽然需要使劲地大喊大叫才能让他听见,但是毕竟可以与父亲面对面交流了。
等我一声“爹”喊出口,我们父子都哭了。
父亲住在长江源头的深山老林,如今要来长江之尾的国际化大都市上海。
他就像一滴水,先渗出一条小溪,进入一条至今都没有名字的小河,然后再并入丹江,流入汉江,汇入长江,抵达东海。
2012年春节期间,父亲终于进城了,由此产生的震动,不亚于滚滚长江所掀起的波浪。
说实在的,父亲进城其实就是一场革命,既是精神的,也是肉体的。
1.文盲的理解.
父亲到西安后,我带着他准备先旅游一下,也是为了做一个过渡,适应适应城市的生活,毕竟西安比起上海来说,在商业与交通方面,还是简单与单纯得多。
我们出门没有打出租,而是带着他去大街上乘坐公交车,这可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乘坐公共交通工具。
一出宾馆的门,我就感觉到了无限的吃力,因为在他单线条的眼中,根本没有任何的交通标志,就连基本的红绿灯,他也以为是城市里的一个装饰,甚至他对装饰什么也不明白,整个城市的一点一滴对他来说,都是无意识的,无任何意义的。
我们住在北大街,就在北门里边不远,这里的路还算宽阔而笔直,行人也相对规矩一些,这一切都是为父亲考虑的,希望尽量让他进城后,遇到的都是一些直线条、有秩序的生活。
但是一来到街上,他就不知道如何办了。
我说这是斑马线,过马路一定要走斑马线。
但是对着他的耳朵喊了半天,半条街的人都听到了,他也听见了,但唯独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过马路。
他照样我行我素,从街上最中心的地方穿过,像是走在田间小径上,欣赏着四周的玉米林。
当我们遭遇到红绿灯时,我告诉他红灯停绿灯行,但是解释了半天,他还是一次次地堵在人家急驰的车头上。
因为他这一辈子,只用过十五瓦的灯泡子,只看到过红太阳与蓝月亮,根本就没有碰到过如此多、如此光怪陆离的光线,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哪个才是红绿灯。
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与爱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一步也不放松地走着。
当我们爬上一辆公交车,人流涌动,场景复杂。
还好,他在大山里时,采摘野果,挖药砍柴,已经熟练于攀援,于是很自然地、很稳当地,扶住了头顶的把手。
接下来碰到了两个让我头痛的小动作,第一个是抢座:
有空位子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要坐下来,他以为每一个座位都是别人的。
哪怕这个座位离他最近,也让人给抢走了,他仍然抖着双腿,摇摆在公交车上。
不管这是无知,还是谦让,结果却是文明的,与城里人形成了显明的对比。
在换乘前往大雁塔的另外一辆公交车时,我急急地把他按在座位上,然后再折身又抢了一个座位,这时他竟然张着嘴巴,在座位上不安心地挪动着,好奇地看着每一个站着的人,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车行了几站,当爱人把自己好不容易抢到的座位,又让给了一位白发老太太,自己仍然站着、在人堆里挤着时,父亲更是迷茫到了极点,他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第二个是接触:
父亲在拥挤的人群中,总会把手无意中搭在别人的腰间,其实他只是想扶一扶,但是这是多么危险的动作啊。
第一次他搭着一个男人,我觉得没有提醒的必要,因为这个男人回过头,看到一只粗糙的老手时,就没有表情地忍受了。
但是接下来却是一个美丽优雅的少妇,她的腰身浑圆而不失线条,即使包裹着厚厚的衣服,里边的皮肉依然可以透射着迷人的光芒。
在一摇晃中,父亲却毫无顾忌地,把他的手搭了上去,而且是死死地搭着,我明显可以看出,在公交车的颠簸中,他的手指或深或浅地陷了进去。
我赶紧对着他的耳朵小声地说:
爹,你的手。
他是聋子,当然没有听见,依然在美少妇的腰间晃荡。
我生怕人家会折过身,给父亲一个耳光,提心吊胆地腾出一只手,把他的手拉开了。
但是随着公交一晃荡,他的手又扶上去了,而且比前一次更加深入。
我在此以一棵庄稼的名义声明:
作为一个单纯的农民,而且是一个没有多少心力的老人,他的手是干净的,指挥他手的心脏,也是干净的,他没有任何想揩油的想法存在。
感谢上帝,整个半小时的行程,这个美少妇都没有回头,露出任何指责的态度,也许她早就习惯了公交车上的生活,也许她在上车的那一时刻起,早就知道攀扶着她的,是一位古稀的与父亲相仿的老人,甚至她还故意稳稳地站着,让老人扶着,我们不排除人类存在着如此美好的心思。
带父亲旅游的两个景点,是大雁塔与陕西历史博物馆。
对于前者,父亲是知道的,唐僧的名气因为《西游记》这部伟大的著作,而闻名于乡野,已经超出了书本与文化的范畴,就是父亲这样的纯文盲,也是清楚的。
不过,在登大雁塔的时候,父亲一直跑在前边,一点也不觉得气喘与劳累,倒是我这等城市人,不但身体吃不消,而且大脑也十分疲倦,总想从这个伟大的建筑中,寻找到某种超乎寻常的思考。
在登上七层高塔时,问父亲这里好看吗?
他一语惊人,他说:
这不就是爬山吗?
仔细想一想,父亲才是一个真正的生命体验中的哲学家,如果抛开历史的附着与人文的支撑,独立看这座塔、登这座塔,这与登山有什么差别呢?
一生被困于山中的父亲,时时刻刻不都在向高处登临吗?
难道他每一次爬山,除了背回一些山货之外,都要思考登高的意义吗?
对于陕西历史博物馆,我们选择旅游的目的,说实在的,不是为了父亲,而是为了爱人,想让土生土长的上海爱人,通过对陕西悠久历史的观瞻,来增加对我这个浅薄之人的敬畏。
但是,进入博物馆内,感觉最深的,依然是父亲。
因为这些瓶瓶罐罐,我们已经看惯了,而且无论是青铜器,还是铜车马,我们衡量的标准,就是它们现在价值几何。
在一只唐朝的白瓷器前,我与爱人议论,现在的市场价格,应该有上千万之高,如果自己家里有这样一件东西的话,我们一定会把它卖掉,然后购置一套房子,来改善一下并不宽展的生存环境。
父亲并没有听见我们的议论,但是他却自言自语地问:
这瓶子有么子用呀?
!
我想告诉他这瓶子真正的价值,但是我还是遵照一般的规律,告诉他:
这瓶子摆着玩的,或者也可以插花。
父亲并不驳斥,又来到一只纯金的大碗前说,这个有点用处,起码可以拿来吃饭。
其实他哪里知道,这只碗再过一千年,也无法回归本意———用来盛饭。
通过一整天的闲走,父亲对城市生活还是一无所知,但是对基本常识似乎有所领悟了。
比如说不能当着人挖鼻孔,比如说不能向光滑的大街上吐痰,比如说不能随手把垃圾扔出去。
在当天晚上,我们去北大街溜达,我远远地扔出去的餐巾纸,飘到了垃圾筒之外,竟然让我羞愧的是,在一群人当中,是父亲跑过去捡了起来。
这些只有城市才有的细节,他开始有意识地学习接纳了。
在教父亲生活习惯的同时,父亲有意无意中,也改变了我对事物固有的思想。
面对一个无知的、无欲的、纯洁的老人,我似乎才是最大的收益者。
2.零食的寂寞.
在西安等待出发的几个小时里,我抽空出去见了一些朋友。
这之间,爱人独自看管着父亲,因为怕出意外,爱人决定除了吃饭之外,一律让他呆在宾馆里,不得出门。
他们其中的一顿饭,是在钟楼旁边的同盛祥吃的,这里是羊肉泡馍的经典老店,应该算是最纯正的陕西小吃了。
在我没有在场的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却出乎了我的意料。
父亲是第一次吃这种外来的食物,有着太多的不适应,因为他一生中的食谱,我足可以背出来:
早餐是糊汤(有时候会加一些土豆、红薯,或者红小豆),午餐基本是面条(有时候是手擀面,或者是挂面),晚餐基本是馒头再加糊汤,而一年四季都有的菜,是腌白菜、土豆丝、腊猪肉,春天会有一些野菜,夏天会有一些青菜,秋天会有一些西红柿,冬天就只有萝卜了。
过年过节的时候会磨一些豆腐、长一些豆芽。
除此之外我再也想象不到别的蔬菜与食物了。
父亲坐在同盛祥里,当服务人员给了一个大白碗,又给了两个烧饼后,他显得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用餐了。
他怎么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把饼掰碎,为什么还要自己动手。
爱人说,你就照着我做吧,于是爱人掰一下,他就掰一下,爱人拌一下,他就拌一下,爱人吃一个糖蒜,他就吃一个糖蒜,他尽量与爱人的动作保持一致。
好像这不是吃饭,而是做体操一般。
我能理解父亲的感受。
那是十几年前,我还在《爱人》杂志工作的时候,按说已经在城市里生活了很久,比起父亲来说,应该懂得很多了吧。
但是有一次,一帮同事中午出去吃羊肉泡馍,因为是别人埋单,所以我过意不去,执意要做点什么。
吃完了后,同事说,那就买点蓝箭吧。
于是我就买了一包分给他们,看到一帮女人一人一片,扔进嘴里嚼着,而另外一个男人没有动嘴,我便无所适从了。
我便问:
蓝箭男人能吃吗?
她们众口一词:
这是女人专用。
我心想,这可能与卫生巾是同类的东西,于是没有敢动。
下午的时候,一帮女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问她们笑什么?
才知道我上了无知的当。
不过父亲比我厉害得多,从同盛祥回到宾馆后,他的胆子已经相当大了。
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树皮树根,甚至是石粉子,父亲都吃过的。
但是从来没有敢对河里的小鱼小虾下过手。
也许父亲觉得,连羊肉泡馍这种混沌不清的东西,都有如此大的名气,有如此多的人敢吃,天下就没有什么不敢尝试了。
趁着爱人休息之中,他便把我们随身带着的行李,一点一点翻了个遍,一边翻一边吃。
果然,他还真吃了许多他一辈子没有吃过的小东西,比如说葡萄干、巧克力、奶糖、开心果。
等爱人醒来时,发现他正在啃着一包牛肉干。
这所有的小零食,他都是平生第一次享用,他一边吃一边问,这个是什么?
那个是什么?
爱人问他好吃吗?
他回答:
真好吃。
为了怕他把一些不相干的东西翻出来,比方药品或者化妆品,还有一些干燥剂之类的,也吃进了他贫乏了几十年的胃,爱人就把所有的零食,都分成小包,然后交给他,装在身上。
父亲从此开始,嘴里便不再空洞了,总是被零食充实着。
第一天到西安的时候,他吃下了一碗稀饭,竟然还吃了七个肉包子,等第二天的时候,竟然连三个包子也很勉强了。
随后,他来到上海,无论在岳母家,还是在我的家里,他都要趁着人不在的时候,翻出各种各样的零食来。
他并不装进口袋,而是各尝那么一点罢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吃零食的频率开始减少,越来越少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这些小东西很贵,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但是在他感觉太急人(无聊)的时候,经常一边唠叨着,一边掏出一块糖果,花半天的时间,反复地辨认着包装纸,然后再花半天的时间,把糖纸撕开,再花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把一个小零食消灭掉。
有一次,当爱人又从外边给他准备了一堆的零食时,他拿出一袋“小馒头”,开始低着头眯着眼睛,辨认着包装上的文字,他自言自语地说:
“小,头”。
然后又拿出一包蔬菜饼干,自言自语地辨认着:
“元小饼”。
爱人听到了,连忙跑过去,发现第二包零食的全称是“菜元小饼”,就问他前边还有一个字怎么认?
他摇摇头。
他之所以认得后边三个字,是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一个“元”字,“元”是我们这一辈人的排行,至于“小”与“饼”,他是怎么认识的,就再也无从知晓了,也许他一生就是一个“小”人物吧,而“饼”对他来说,是他一生中吃过的,最好的东西了。
开始的时候,父亲也许是好奇,所以才不停地吃着这些小玩意,这是食品表面存在的意义。
但是后来,父亲或许是为了用这种小零食,来填充内心的空洞与无着,这才是零食的内在的意义吧。
父亲因为耳朵的问题,不能看电视;因为不识字,不能看书读报;因为不熟悉城市生活,他不能独自出门,去逛街逛公园。
所以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给他找到在城市里取乐的方式。
虽然他的牙齿是假的,他的胃口也十分不好,但是他恐怕只剩下吃了,只有吃是天性的,是可以一直伴随着生命的,是他唯一可以力所能及的寄托方式了。
他到城市才刚刚几天,已经太寂寞、太陌生、太不适应,已经开始唠叨着,想回家了。
现在每每看着他嘴里含着糖果或者牛肉干,望着窗外奔驰的火车,或者斜躺在沙发上睡去,我的心就十分难过。
我为找不到留住父亲的方法而苦恼。
留不住父亲,也就意味着,在上海这样的城市里,我还没有找到让自己灵魂扎根的生活方式。
3.后背的孤独.
在陕西老家,左一条小河,右一条小溪,随便在地下一挖,便会汩汩地流出清泉来,这里不像陕北,是不缺水的,也不缺少烧水的柴禾。
但是至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老家的人都不太洗澡。
我在故乡生活了好多年,天天一身汗,日日两脚泥,但是洗澡的次数,数也能数清,一是每学期入学前洗一次,然后就是大年三十再洗一次,那些不上学、不嫁娶的人,除了每年夏天晚上,偷偷地跑到小河里泡一泡之外,真正烧开水洗澡每年也就那么一次。
在上海出发前,我与爱人已经谋划好了,包括棉袄、毛衣、线衣、内裤、袜子、围巾,等等,统统重新购买了一套新的,接到父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放在水里,好好地给他泡一泡。
接到父亲后,我靠近他闻了闻,却并没有闻到想象中的什么异味,才知道他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已经破例在家里烧水洗过了,换上了一套虽然有些破旧,但是却搓洗干净的衣服,可想而知,父亲把这次出山,看得是多么的神圣。
虽然没有什么异味,但是换新装备之前,我们还是打开宾馆的水龙头,调好水温,把父亲关进去,让他冲洗一下,起码可以解乏吧。
在父亲洗澡的时候,我与一帮人在外边聊天。
听着卫生间流水的声音,我心想父亲第一次站在瀑布一样的水龙头下,一定是十分好奇的。
他应该撩着温暖的水雾,搓过自己的身体,渗泡着自己的心灵。
卫生间的水就这样哗哗地流着,过了一杯茶的工夫,我打开卫生间,想看看父亲,但是面前的场景,让我十分意外。
此时的父亲,并非天下所有人想象的那样赤条条的,他衣服严整,只是挽着裤腿,赤着双脚,像是在小溪里蹚水一般。
我走上前,对他说,脱掉衣服吧。
父亲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脱掉了上衣后,便不再动了。
我又说,继续脱,他迟疑着,低着头,又脱掉了裤子,留下一条内裤。
我说,我们都是男人,而且我是你儿子,这里又没有别人,也没有女人,怕什么?
不脱干净,怎么洗澡呀?
无论怎么劝说,他硬是死活不脱了。
我便强行要去扒他,他却躲来躲去。
强攻不行,只能智取了,我说,你是不是害羞?
那这样吧,我把灯关掉,黑灯瞎火地脱吧。
父亲同意了我的建议,当听到他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后,我一下子把灯打开了。
父亲吓得不轻,险些摔倒在地,赶紧紧紧地夹着双腿,匆匆忙忙地坐到浴盆里去了。
平生第一次看到父亲的裸体。
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去世多年的母亲,恐怕也没有完全看到过的裸体,我心里说不清的喜悦与纯净。
我对他说,好好地打一打肥皂,搓一搓吧,然后笑着拉上了卫生间的门。
回到上海后,父亲在家里洗澡时,他还不会用热水器,也不会调节水的温度。
更重要的是母亲去世后的三十年中,他最为孤单的就是后背了。
内心孤单的时候,还可以想想远方的儿子,或者是面对鸡鸭猪狗,唠叨一下,得以排解。
但是后背,除了他人,永远是自己摸不到的一个地方。
这一点,相信所有孤单的人,都会有许多体会的吧。
我要给父亲搓一搓背。
这一次,父亲虽然依然夹着双腿,把自己的下身深深地藏在水中,但却配合得多了。
在父亲的后背心,确实如我想象的一样,结了厚厚的一层硬痂,是汗水长期湿了干,干了湿后,留下的一块污垢。
一个人到底有多孤单,你只要搓一搓他的后背心,就一目了然了。
在给父亲搓去孤单的同时,我细细地打量了父亲的身体,他的肩头由于扛过太多的重量,已经结了茧,他的脖子由于长期暴晒,已经成了褐黑色,他的胸骨一根根隆起,显得那么触目惊心,还有腹部、腰部、腿部,几乎是全身,到处布满了苍白的伤疤,这都是他穿越于山林之中留下的痕迹。
我与父亲相比,受到的磨难与苦痛,就像一瓶水里的一滴。
就这样,我展开自己的双手,就能数出二十多个疤痕。
现在,你就可以想象,在我父亲的身体上,是一幅什么样的图案了。
这里边,有的是挖药时树枝刮的,有的是打柴时刀子砍的,有的是做木匠活时刨子推的,有的是翻地时铣子铲的,有的是被庄稼茬子扎的。
在父亲的身上,简直就是用各种各样的生活工具,雕刻而成的一幅人生地图。
4.小小的远方.
父亲唯一坐过的交通工具,便是拖拉机了。
除此之外,他一生的路,都是靠着双脚行走的。
这次接父亲进城,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活动,便是坐飞机。
因为小时候与父亲一起在地里干活,如果父亲抬起头对着天空发呆时,那肯定是有飞机从天空飞过。
对一个从没有走出大山的农民来说,这就是远方的全部内涵了。
前几年,父亲身体开始滑坡,总有些日落西山的兆头,我当时还没有能力让父亲坐一次飞机,所以就想带他去咸阳机场看一看飞机。
但是刚一出发,还没有走出小镇,他就恶心呕吐,看飞机的愿望落空了。
虽然他表示已很满足,但是我觉得,应该让他在有生之年,坐一次飞机,从天空飞过,成为别人抬起头的亮点,让他成为别人的一次远方。
对于这趟航班,我们提前是做了挑选的:
第一,这一天的天气首先应该是晴天,不然坐飞机还不如坐拖拉机有趣;第二,飞行过程不能在夜晚,不然就只能看到星星而看不见脚下的土地;第三,必须是靠着窗子的座位,而且窗外不能是飞机的大翅膀。
前两项是可以自己做主的,而唯独第三项,当我们赶到机场后,偏偏遇到困难,仅剩下的三个位子都在不同的位置,而且没有一个是靠窗子的。
好在登上飞机后,靠窗子的位置坐着一位儒雅的男士,我仅仅说出“父亲是第一次”几个字后,他已经理解了我的意思,微笑着说:
没问题。
登机的所有手续,都是我帮着父亲办理的,这之中发生了几个小花絮,不得不说出来听听,这样你才能真实地理解,什么是小鸟的第一次飞翔。
第一个花絮是,在办理登机牌时,我们把在西安购买的两箱红枣、核桃等特产,与一些日用品统统地托运之后,就空着手进了候机楼。
在登上飞机的时候,父亲很着急地问我:
“箱子哪里去了?
”我装作慌张的样子说:
“唉呀,丢掉了,怎么办啊?
”看着父亲很害怕的样子,我只好实话实说,行礼有人帮我们搬上了飞机,就在屁股底下。
第二个花絮是,在安检的时候,我突然问父亲,你身上是不是装着打火机?
这是要没收的。
父亲赶紧掏出打火机,狡猾地说:
“那我藏到鞋子里去吧。
”说着,真准备把打火机塞进鞋子。
鞋子里边,是山里人认为最安全的地方,他们每走一步,就能感觉到东西是不是还在。
父亲从我与爱人的大笑中,似乎看出了点什么。
根据安检人员的提示,父亲乖乖地把打火机扔掉了。
但是当父亲通过安检门的时候,报警系统还是叫了起来,有人立马走上来问,裤袋里是不是装有钥匙?
胸口里是不是装有烟斗?
这一问,父亲就傻掉了,他到现在可能还不明白,是谁发现了他的隐秘?
第三个花絮是,空姐让系安全带,他竟然说:
“不要系了,我不怕的。
”害得空姐一时迟疑了,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只好解围说:
“我来吧。
”才把父亲老老实实地捆在座位上。
第四个花絮是,父亲说是想上茅坑,我正想让他体验一下在天空催雨的气势,于是把他拖进了飞机后边的小房子,父亲站了半天,却一滴尿也没有。
我以为他无尿可撒,他却说:
“急死人了,但我真尿了,落下去,不就尿到人家头上了吗?
”所以他只好憋着。
至今我也不知道,这空中厕所的大小便,是怎么处理的,所以我也无法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从咸阳机场起飞后,飞机拍打着翅膀,就冲上了天空。
这一次天气绝佳,地面上的景物虽然变小了,但是正如一张地图一样,那么清晰可见。
父亲看到地面上的人流,第一句话是“跟蚂蚁一样”。
随着飞机向前,窗外清清楚楚地映现出了脚下的群山,群山上覆盖着一层白雪。
父亲问我,这是什么山?
因为刚刚拜访过长安城里的大作家方英文先生,在他的书房里可以看到层峦叠嶂的秦岭,以及秦岭顶上的山岚与白雪,所以我知道,这身下正是秦岭。
于是告诉父亲,这是秦岭,我们家就在秦岭山中,过去的几十年,他就在身下的山中,种庄稼,养畜牲,看飞机,想儿子。
一会儿,我们将从自己家的上空飞过。
父亲本来已经有些晕机,听我这么一说,他立马打起精神,直直地朝窗外看着。
他说,他想看看自家的房子,自家的几亩地,还有,说不定还能看见邻居家的那条可恶的老黄狗。
虽然窗外的江河大树,随着飞机的拉升,慢慢地被距离忽略掉了,除了山头与白雪,什么也看不清了,连蚂蚁也不是了,父亲还是一直坚守着,直到整个行程。
下飞机的时候,我问父亲看到什么没有。
父亲说:
“没看到,不过,老家的人肯定看到了。
”
我知道,老家人看到的,只是指头蛋子大小的一个亮点,一个指头蛋子大小的远方。
在这小小的远方之间,却有父老乡亲。
5.父亲看海.
父亲来到上海后,唯一主动提出的要求,便是去看海。
因为故乡的山最多,水最少,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说。
他对我说,临走时,乡亲们告诉他,到上海后一定要去看看海。
他们或者还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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