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获奖短篇小说选读 炸弹.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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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获奖短篇小说选读炸弹
炸弹
我头疼得要命。
身体像给人从四处捡回来,重拼到一块儿。
从事实来看,也几乎是如此。
我调动不了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它们各自为阵,和我作对。
大多数时间,我都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
但这也减轻不了太多痛苦,一闭上眼睛,便有连续不断的画面挤进我的脑子,这些凌散喧闹的画面来回更替,像等着喂奶的婴孩儿那般嗷嗷交换,寻着我去把它们连缀成篇。
这些画面是从哪儿来的呢?
不一定是那天晚上,但都与那天晚上,与那天晚上的一场见面有关系。
我决定把那个晚上发生的种种事情说出来,趁着这些画面还没有像鸭崽子破壳而出一般钻裂我的脑壳。
我将竭尽所能地去完整复述和展现,希望能让你尝到这锅汤刚端上桌时的滋味。
我俨然已经能坦然地承认自己在说故事方面完全没有天分,所以请你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因为说完那天的晚上的事情之后,我可能再也不会吱声。
如果你觉得这味道是你从来没有尝过的,或者你觉得这个中味道难以明说,那么,这样的评价将是对我这个已经失败的叙述者,最高的褒奖。
前天晚上,这天并不是一个节日,也不是某个对我具有特殊含义的日子。
我之所以想要在这天把胡持约出来喝点儿酒,完全是因为我在那天完成了一个貌似很值得称道的事情。
这些年,我每天忍受折磨,为了达成那个不好意思随口乱说的心愿,我每天不停地编故事,写故事。
那是在晚上七点到九点之间,就在我昏头昏脑了一天之后,我的脑袋瓜子里突然爬出来一个绝好的故事。
这个故事暴烈!
凄楚!
哀婉!
更重要的是它很……它未免也太艺术了!
那种冷不丁的快感促使我在家里冒充了大概持续两个小时的“天才”,我当时快乐的不能自已,我抬头看着天花板,双手捂住胸口,眼泪即将夺眶而出。
然而这么做还不够,紧接着我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奔跑,撞飞了桌子上的电话机,碰倒了地上的书堆,我还主动推翻了桌上的花瓶酒瓶。
狂喜充满着我的身体,我的脸滚烫,胸口压着千万斤的复杂情绪。
我能预感到,这是个天才的故事,而它竟然早就在我心里了,这么多年,原来我所做的全部工作只是把它从我的心里挖出来。
我沉沉地屏住气,忍住内心翻滚搅腾的无限凄怆,去凝神谛听那神圣的情节展开。
这熟悉的故事,不知道在何时何地就存留于我内心某个角落的故事,在我心里唤起了一段神奇的预感,某种目眩神迷的阅读体验就要到来前的骚动。
我相信,这个神奇的故事将在读者,尤其有着艺术家身份的读者那里酝酿出一场罕见的风暴。
厕所的镜子里,我被自己那一张惨白瘦削的脸吓住了,脸上的胡子长到脖子上了,眼圈青黑,嘴唇发乌。
我忍住牙齿的打颤,尽力不发出垂垂老矣的哼哼。
我进屋翻出手机,想要拨出一个号码。
这时,我需要一个好听众,他能听我说出我的这个构思,安慰我两句,说点儿鼓励的话,好让我把这个故事写出来。
又或者,陪我喝两口酒就行,我快被这种病态的刺激和冲动击垮了。
我需要稍微平静一下——这会儿我若是松开紧紧抓住的盥洗台,我就会立即晕倒在地上。
如果一定要打这个电话,那么对象一定是他,不会是其他什么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用一部电影开场的一段话来讲,那个旁白说,这世上有些人,他们很尊重自己内心的声音,并听凭这内心的声音去活,这些人,有的疯了,有的,成了传奇。
胡持将会成为疯子还是施瓦辛格,我说了不算数,但他的野心,我知道。
最近,他时常嘀咕一句话叫“锤炼文字”,于是我问他——
“你魔怔了啊?
”
“你知道么?
其实用不着执著于找与别人不一样的感受,而要执著于文字的锤炼,我写出来的字,能驾驭我面前的这个物理现实,你看这个纸杯,我要用文字诱惑它,使它陌生,然后转悠两圈……一口吞掉它!
我要让我笔下的每个字词都疼起来,这样一来,人们才能意识到它的存在……”
“这得花多少年修炼啊?
我耗不起”我有些烦躁。
“嗯,是,你耗不起”胡持自始至终像一尊神龛里的神像,看不清脸,但自有他的架势在。
“胡持!
你……你说我到底有没有天赋?
算了,你说我有没有根本没用!
关键是他!
他要是说有,成!
这么耗着我认了,要是没有,我等于白白作践了自己一辈子!
”我边说边把桌子擂得砰砰响,口水勉强地挤进僵硬的喉管,感到极有力量的无能为力。
胡持掂了个眼色给我,那几乎就是个白眼,嘴角的冷笑慢慢跟上,他的脸不对称了:
“他说有,他是谁啊?
神?
”
我甩出头去,狂点。
“要是明说了,那他活着还有意思么?
”他弹掉烟灰,不急不慢地皱起眉头。
双手搭在椅背上,那双手额外好看,白净,上头爬着一道一道的青筋。
“你明白吧?
神活着的乐趣就在于你们啊,看着一堆压根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该干嘛的人整天忙忙叨叨,尤其你这样的,成天要死要活。
你爱写不写,你能写,你就多写,你不能写,你就少写,怎么了?
这么简单的事情你想不明白吗?
就算想不明白也能做到啊。
”他猛地把脸逼近我,我愣住了,甚至可以说是吓慌了。
“你看不见我有多难受,我每天不停地写,但我知道无论我怎么使劲,我根本写不出来什么有价值和值得一看的东西!
我觉得不公平,怎么了?
凭什么就不能施舍给我点儿天才呢?
”我生硬地喋喋不休,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憋得我两腿发软,行即气闭,我说到这种问题的时候就明显感到体力不支,我真想又大叫又痛哭,把衣服全脱光,啊啊地大喊着冲到大街上去,扑到随便哪个人的怀里,他要是打我我就挨着,他要是……
“我告诉你!
没有所谓天赋,就没这回事儿你知道吗?
那都是骗骗你这种人的。
”胡持突然停下,之后压低嗓门,搓揉着脑门说:
“我告诉你句实话,没,有,天,才,全是唑出来的,你明白吗?
打个比方吧,就比如说凡·高,他哪是什么天才啊?
我到现在还怀疑他就是个色盲,他连素描都画不好,他连个人体都画不好,但是他就是相信自己是天才,别人稍微怀疑他,他就立马把耳朵剁下来了,他这么一做,谁还敢否认他?
他的画,没人敢说好或不好,只敢说‘天才,丫绝逼是一天才’,这等于是没话说了……”他又开始旁若无人了。
“所谓的天才和偏执狂没两样,他跟个神经病一样,所以他成了。
你明白么?
要是你真想当大师,你就每天对着镜子、走着路、上厕所,总之就不停对自己说:
我是天才我是大师我是天才我是大师。
然后猛灌三瓶燕京,摊开纸你写就完了,第二天早上你就成了,摊在你眼前的一堆纸就是作品,你就是大师了……真的。
”
我注意到,胡持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自己并没意识到自己的手扭绞在一起,像某位遗孀盯住棺材中的亡人一样看着我。
他眼睛里的血丝像蛛网,喷出来吓人的黏液,把我栓死在椅背上。
不过仅仅过了一会儿,他又变得出奇的心不在焉,不知道在对着什么地方眨巴眼地喃喃自语,或者打出个我看不懂的手势。
他说话的模样很真诚,我极其信赖他的话,并且完全不在乎他对我的评价,而是深深地感激他出于某种原因不明的动机而和我成为朋友,和我进行这种式样的谈话。
“哼哼,我真不知道全国有几个人会像咱俩这样,进行这种……形而上的谈话,真是……太他妈玄了……真是肉麻,跟傻冒……”胡持摇着头,直接把烟灭在桌上,我看着,烟头由红变黑,连挣扎都没有。
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每一根都是针头,直扎进我血管,为的是帮我放放血。
“胡持,我跟你说,等我扛不住了,我就当人肉炸弹去,到时候连你一块儿端了,真的,你别笑,我肯定能下得去这手……”
胡持似乎没听清我这句奇怪的表态。
不知道因为什么,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那笑声从他的胸腔里迸发出来,像连发的轰隆隆的炮弹炸得满地开出花来。
如果是个不明就里的人来看,还以为他被某件超出了他能承受的一切欢欣界限的事件砸伤了,现在已经神志不清。
但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理解他为什么会在此时,笑得如此歇斯底里不管不顾,因为他觉得很羞愧。
应该是这样,他觉得他正在做的这些事情,几乎是和我同性质的,是被迫或者主动的“应付”,不值一提。
这么些年来,一旦下笔就言不由衷的惯性对他造成了不可平复的伤害。
现在,他的心灵正在发出追悔的惨叫。
为了写出像硫酸一样有腐蚀性的文字,我知道他一切都能豁出去,他一切都愿意干,我曾经问他,如果折寿五十年,可以换来最出神入化的写作功力他干不干,胡持冲我爱怜地吐出一口烟,点了一下头。
我想别说五十年了,他可能宁愿只活一年,只要他在这一年中能酣畅淋漓、无人可与之匹敌地写东西。
但这种丢人现眼的幻想只能更伤害作者自身而已。
早前,当胡持发现他能找到的、最大的敌人完全只是他自己的时候,他懊丧得快病倒了,他一会儿声色俱厉地斥责我的无能和贫瘠,一会儿又处于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听不清的昏迷状态,哆哆嗦嗦阴阳怪气地质问、贬损自己——“哎!
我说大妹子儿!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
我没法帮他。
我惨兮兮地站在他心的外头,不敢进去,也深知是没有资格进去。
他和我说过,要成为一名作家是件多么难的事情,作家忍受的痛苦和建筑工人的痛苦是有区别的,工人们在搬砖的时候累得怨天咒地,这固然可怜,但他们可以拥有一段安稳的睡眠,在他们睡着的时间里,他们踏实地打着呼噜,幸福地咂摸嘴唇,喉咙里还会偶尔冒出两声自在的哼唧。
但是作家,他们连片刻的清闲都没有,生活和写作成了一回事。
如果他们做了一晚上惊心动魄的梦,而第二天早上忘记了某个片段,他们也能丧气地哭出声来。
我害怕和胡持说事儿,他听我说话的态度极其冰冷。
当面对生活里各种事件的时候,他的状态是一台素材处理器。
在他的脑子里,各个部件都在紧张工作,头顶处,吊着一个比黄世仁还凶残的喇叭,它在随时广播:
“以下内容可供文章使用”、“以下素材可直接过滤”之类的命令。
何其残忍!
巴尔扎克,这个百科全书式的天才作家,说艺术家就是这样的人:
他是某种专横的意志手中驯服的工具,他冥冥中服从着一个主子。
别人以为他是逍遥自在的,其实他是奴隶;别人以为他放浪不羁,一切都随兴之所至,其实他既无力量也无主见,他等于是个死了的人。
他那庄严无比的权力和微不足道的生命本身是一种永续的对照:
他永远是神或永远是一具尸体。
是的,我怎么能期待和这样一台机器产生情感呢?
可我偏偏就想让这台机器在我面前发热,具有那么一点活人的体温,哪怕它的温热,是由于疯狂运转造成的。
我的心,被这个不知道是神还是死人的人影搅得浑浊不堪,我总是神思恍惚、满怀恐惧和敬意地不敢轻举妄动,他明明这么丰富和具有故事性,但我偏偏连关于他的连描述性的语句也不敢往纸上勾写,也不敢记录我们之间的任何一次谈话。
不过现在不同了,为了讲好这个故事,我必须要往“胡持”这个形象上大扔形形色色(如果我有能力做到给你“形形色色”的感觉的话)的语句,因为如果要涉及那个夜晚,我无法避开这个男人,他是我的男一号,事实上,也没有男二号,就只有我们俩,我们合作完成了一个气氛恐怖的故事,至少对于我而言,很恐怖。
我俩在电话里确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地点是在魏公村民族大学后门附近的一家日本料理店。
我对日本文化并没有额外的研究和特别的偏好,我只是常来这家餐馆,很熟悉它。
它的门脸开得很小,一扇脏兮兮的推拉门,进去之后一派昏黄的灯光,场地只有约三十平米左右,进门后,右手边是柜台,里头有清酒洋酒,还有一个大扎啤桶,左手边是六张餐台,每张桌能坐四五个人。
我从家里出发,先经过一条长长的菜市场,准确地说那条道根本不是菜市场,但是最近城管很少出动,于是这条道莫名其妙地成了菜市场。
现在是晚上,要是白天来,能看到很多匹马和骡子糜聚在此,它们多半毫无英姿飒爽的意味,总是仿佛阅尽世间沧桑地垂头丧气,连一声有板有眼的嘶鸣都没有。
现在,它们又纷纷拉着车走了,剩下一堆一堆,艳黄的粪便,瘫软在黑漆漆的路上。
没法不注意到它们,但它们又确实没有额外的意思值得一看。
这些粪便,在炎热的天气中隆隆地蒸出一阵一阵的牲口味儿,地上的烂菜叶子、莫名其妙的水渍、被人脚车轮碾来碾去的水果……这些东西依偎拥抱滚成一团叭叭地亲吻,袒胸露背。
我突然想转身回家,走在这样的路上,我突然觉得很凄凉,很冷漠,这些瓜果蔬菜、鸡鸭鱼肉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我每天在馆子里,吃盛在盘子里的东西,我不知道它们竟然是这么来的。
而且,没被人吃掉的、没卖出去的,就成了现在这样。
古希腊有位哲人,叫阿那克西曼德,他说,宇宙的本原是物质的,但这万物的本原,是一种没有固定形态或固定性质的原始物,他称之为“无限者”。
这个无限者本身是不生不灭、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
本原在永恒地运动着。
由于运动,就从本原中分离出一些有固定形态或固定性质的对立物。
首先分离出来的对立物是冷和热、湿和干。
对立物分离出来以后就形成一种涡旋式的运动,在涡旋运动中,冷而湿的东西因为比较重,就凝聚在中心,热而干的东西因为比较轻,就散布开来在外围,成了一个火球,把冷而湿的东西围在里面。
我觉得,阿那克西曼德是对的,我冷而且湿,那些东西,又热又干,在这条路上,把我堵了个正着。
他们喷出的热气,使我正在凝聚和和浓缩的生命状态,重又松弛和稀薄了。
于是,我赶紧换上一种更为舒适的观察方式——我把白眼翻向一切路人和狗,甚至连水果我也要翻上几眼,它们渴望被随便一张嘴咀嚼和消化,不然它们就蔫了,就腐坏了。
我不然,我刚刚想到的这个故事需要最最厉害的读者,需要,需要一个有眼光的读者,也不对,准确地说,是需要一个和我一样痛苦的读者,他和我一起,被同样的问题反复折磨,他和我一样,不但不反抗,还沉湎于这样一种折磨,好像是只有具备某种身份的人才配享受这种甜蜜的有甄选的酷刑。
我的故事来挑选它消化的场所,如果胡乱吃,他或者她,甚至是……它,肯定会吐得翻江倒海,体无完肤……
我每天,靠猫着腰,张口结舌地躲在这样的“情绪”背后生活,早就养成惯性。
今天来为客人端茶倒水上菜的还是那个小个儿的日本人,我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打招呼。
屋里人声鼎沸,几个老外像铁竿子一样杵来杵去的干笑快把屋顶戳破了。
我在靠近门口的一桌坐下,等着胡持坐到我面前。
灯光很宜人,我入迷地看着悬挂在送菜口处的帘子,上头印着个白胖白胖的日本女人,她细细的眼睛像蚯蚓,薄薄的嘴像片菜叶。
我不懂这女人的美感,只知道她那厚厚的双下巴,让我看着就觉得沉重不堪。
胡持佝着背进来了,他今天看上去情绪不错。
我冲他挥了挥手。
我给他倒上酒,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说话。
“说吧,你的故事!
”胡持脸上的笑容不见了,骤然换上一身庄严的表情,但毕竟还是带着一点他自己也觉不出来的讽刺意味。
“你不先喝点儿酒?
”
“边听边喝。
”
“我这故事只是个粗略的框架,还没怎么成型……”
“说,别超过两百个字就行”。
我一定不会让他失望,这个念头从我心上晃过,登时眼睛就花了。
我看不清胡持的脸,也辨别不出他的表情,我张开嘴,笨里笨气地微笑着盯着他的脸所在的方位。
故事开始讲了,但我心里始终想的一句话却是:
你为什么要一副这种表情呢?
我的手肘碰到身旁的包,像摁住了自己的心。
那是腊月里的某一天傍晚,一个五十来岁的画家和他的妻子在家中。
这个画家因为长期的郁郁不得志已经神智不甚清醒,他的妻子是个哑巴,于是自然地,这么些年来,她从未对困顿的生活有过任何抱怨。
这时,她面黄肌瘦,神情恍惚,从外表上,能明显看出来她已经接近身心的极限,她已经手足无措太长时间以至呆滞了。
此时,她深爱的丈夫正热切地看着她,他的眼睛水淋淋的,像只急于啄食的鸟儿:
“我们熬出来了!
你相信吗?
我们熬出来了!
真的,我的画已经进入拍卖市场了,这证明什么?
!
我终于出头了,啊哈哈!
终于被我等到这一天了啊!
真是太神奇了,我觉得简直是比做梦还假的事儿结果就是真的。
是真的,绝对是真事儿,我眼瞅着他挂上墙的……”
他的妻子一直僵立在一旁,她被一种无所适从的喜悦弄得两腮灼热,心突突地跳,她仿佛不注意似的,陷入沉思,好像一切事物都不知不觉了。
在贫穷、褴褛、死亡、绝望和急切的酸楚当中,只有她丈夫一人照亮着她主演的这出不合时宜的戏。
她忘记了身上那件红得发怯的毛衣;一顶造型可笑的老人帽;一双总是湿漉漉的人造革的鞋。
这一件一件的身外之物框死了她,毁掉了她所有的创造力和想像力。
她永远不可能是神秘的、放荡的、温婉的……,这身衣服断松了她妄图通过变换形象来自我保护的路。
她被强逼着,一路瑟缩在真实的自我中。
她感到自己是透明的,完完全全地袒露在他人的面前,别人看她的眼神是多么充满安全的信任!
因为他们知道,她就是这样的,而且她将一直这样,她变不成别的什么。
这是多么耻辱的剥削和打压啊!
她的自尊被残酷地踏伤——她那透明的骨骼和内脏,布满了大块的难看的淤伤,微黄的,紫黑的。
这么些年以后,她胸膛上的伤口已经太深,那里,被她丈夫和其他人直来直去、一探到底的眼神给压破了,压碎了。
她低下头,清楚看见自己身体上左边的几根肋骨都折断了,很快,她将奄奄一息。
眼下,她恢复了一点儿知觉,她咬着嘴唇,噙着眼泪。
她这副深深地、慢慢地、艰难地呼吸的表情,太合她丈夫这时的胃口了!
他突然抽筋似的喊叫道:
“我要为你作画!
为你作画!
”
他咕哝着:
“你是最好的女人,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这么多年来,你把你所有能给我的东西都给我了,我说不要孩子,你就不要,我说不能把你爸妈接过来一块儿住,你也答应。
我他妈画出来的是坨屎,你也点头笑着表扬我。
你又当妈又当媳妇当保姆,还当不要钱的模特。
我这么个畜生怎么就值得?
我怎么就有这个王八蛋的运气呐我?
!
我凭什么呢我这是?
我告诉你,我一定要把你画在纸上,这肯定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作品,一定是最好的……”这一切话都说的快极了,越来越快,但是一阵咳嗽打断了这段滔滔不绝的讲述,他埋下头去,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脸红得吓人,他怒气冲冲地瞪着眼,把她一把揪住,他捏住她的肩膀,快把她的肩膀抓脱臼了。
“你……”他连拖带拽地把她带到门口,门外的雪地上,开满了金色的阳光,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是一片松树林,青得咄咄逼人。
他突然站住了,并未迈过门槛,他手足无措,四下张望。
过了片刻,他带着一副特别的神情笑了一笑:
“这幅画成了,已经成了”。
他慢慢地,从容地将妻子推出门外:
“你走十步,然后停下,你站那儿就成了”,他浑身发着烧,但是他自己并不觉得,他全神贯注在一种无法捉摸的新感触上,他感到自己的内心仿佛得到了特赦,从前,他像个死刑犯,恐惧的心情终日惶惶不可收拾,他害怕万一他坚持到死,那个秘密终于被人发现他将如何是好?
别人会指着他的烂肉说:
‘你看看,其实他根本不会画画,得色了一辈子,哼哼,也没看他成个屁!
”。
这会儿,这种压力完全卸除了,他坚决而又得意洋洋地笑了,他和那种因为长期不切实际的思考而导致的幻想、假想的可怕的并发症决裂了。
他头一回感到自己的生命是真实的,要吃,要喝,要穿。
他挑衅地布置好画画的现场,画笔、颜料、画架、画布,这一切都是统治他身体的最高意志和力量。
他接着贪馋似的补充道:
“我是有才华的,我坚持地画到现在是没错的,虽然只是进了拍卖行,没什么了不得的,但是我的画被挂在最显眼的地方,那里原先挂着最值钱的画,再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完全证明我自己了,所有人都盯着我看,看我怎样铺张地耗费我的才华,我要像挥金如土那般挥霍我的才华……”他站在那里像个死人,仿佛被雷击中了。
妻子就站在那里,那幅画就悬挂在那里,只消他抬抬胳膊,把它拾起来,它就归他所有了。
妻子身上那件红色的毛衣在抽抽搭搭地哭泣,雪地的白色冲进屋来,把他紧搂在怀里、把他的头死死摁在自己的双乳间,反复揉搓,它伸出冰凉的舌头,说不清是在亲他还是舔他。
那些个松树的绿色,简直是不可理喻了!
它们像一群悍妇直挺挺地堵在门口,又是笑,又是哭,那种架势背后的含义再明白不过了——‘我们要你坍台!
我们逼着你惨败!
’金黄色,他气喘吁吁地把手伸给金色,她笑吟吟地看着,别过身子……
这世上的一切颜色都纷至沓来,羽化升仙,在擅长掌握语言作家也奈何不得他们。
因为人类靠语言生存,于是竟自大到以为语言能描述一切存在不存在的食物,任何说出未说出的情感,所有明显或隐藏的形式。
实际上,语言不是个纸盒子么?
倒进水去,会漏,点上火,它就烧着了,挨近利器,它便会被划破。
它是断然不可能描绘出“黑色”究竟是什么,说它是唯一无二、不可分割的?
说它没有任何虚空、它是个连续的一?
那位画家砰地关上门,那张画已经在纸上了。
他太幸福了,宇宙永恒的龙辇,嘎嘎地碾过这间房子。
他,一个卑微的画家,在宇宙亘古的意志中,将一切颜色都踩得直不起身子。
他鄙视一切颜色,它们都能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的实在物,但是黑色呢?
白色让一切无处藏匿,这是最低级的色彩功能,让一切凸显、让事物变得不那么值钱和心高气傲、富有值得同情的力度。
但哪个画家成功地捕获到了黑色呢?
就像门外那个女人的喉咙,哑的,于是就是黑的,它生硬而且粗暴地断送了一切假惺惺的搂抱。
它是绝对的天才,吓折一切奉迎上去的鲜花的脊背,吓倒所有挺胸抬头前去降伏的出征者。
它太绝对了,它是“元”,几乎是所有尚且合着身子,没来得及伸展的疾病;大概是筋脉尽断的一滩朽肉;也许是喜鹊执意要拖长概念的尾巴;很有可能是楼上住户一直在开着的水龙头,就快满溢渗漏到我的家中来……
“一片漆黑,比一盘囊包肉更吸引我……”他昏昏欲睡地想着,手中的画笔还在使劲地剁在纸上。
但此时的他不是母亲,在孕育形象,他是屠夫,在砍斫,在剁烂案板上一切能动弹的活物。
他好像已经醉得不成人样了,“画好了,画好了,完美……”他虚脱了一般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屋外走,“金色的阳光,美丽的妻子,葱绿的树……”他谨小慎微地拼命压制浑身性的发抖,但他能感到牙齿几乎快彼此撞得粉碎。
他抽噎起来,有好多人,他们一路撕扯、哀号和咒骂,这时全冲进了他的脑子,他们全然不顾他的感受,放肆地扭打成一团,他们扯掉对方头上的皇冠,他们骑在对方的身上,狠揍那些妩媚的脸蛋,他们……他们是神,他们身上的服饰都已破烂,但……那也能看出来,他们是神……
他一把推开门,门外一片漆黑。
天是什么时候黑下来的?
黑了多久?
他并不知晓,他像一匹快被鞭打得死去的老马,就快重重地砸进地面的尘土里去了。
他抬着一张在泪水中抽搐得脱了形的脸,一步,一步,往前走,那样的恸哭令他惊骇万分,他几乎跪倒在地求他们别在打了,但他发现自己几乎发不出有动静的声音。
那是神的狂欢,岂容得他插嘴。
于他而言,他只配领走一份深度的昏迷和重度的疯狂,神的残忍,神的癫狂,他统统没有资格触碰丝毫。
他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但一点儿也不感到疼。
他扑在地上,身子底下垫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东西,他直起身来,摸了摸,好像摸到了一堆石子,又冷又铬得慌。
突然他明白了,这个东西,他终于想起来这个东西了,这是他的妻子啊,她躺在这里,像一只被遗留在雪地里的破鞋,没人想到要来穿走她,她死了,死了很久了,而他并不知晓。
他瞪大了眼,嘴巴也张得巨大。
没有任何声音销毁这黑暗的寂灭,黑暗没有底限,所以无从对付。
他的眼珠掉到了地上,头发全部脱落了,衣服碎成破布片,牙齿颗颗掉得精光。
他正在吃掉自己,毫不慌张地拆下胳膊,卸掉腿,抽出筋来,他不急不慢地,就着现抠出来的雪,从容地把自己吃掉了……
故事说到这里,我停住了,因为我感到自己往自己的脸上放了一把火,五官都被烧光了,能直接看到天灵盖以下的脑子。
刚刚,我把底牌翻开了,这是我写作的底牌,我能使出的所有花招。
面对胡持,我扒光了自己,当脱衣舞跳到衣服尽落的那一刻,脱衣舞便该结束了——
“你,你,简直了……我!
”胡持僵硬地盯着我,他几乎要把桌子掀了,“真他妈的……我操!
这压根儿,你知道!
你知道你这故事烂在哪儿吗?
”
“太,太概念了……”我抓住他的话说道,但依然感到就要飞出去的眩晕。
我是一个盛装打扮的贵妇,在宴会厅门口,我在想着如何款款地迈出步子,让人惊叹,但刚一迈出车门,就被一根不明来路的棍子敲昏了。
“你在以一种极其粗暴的态度讲故事,你知道吗?
你想用这种所谓的形而上的命题来拍晕我吗?
这,这他妈就不是一个故事啊这!
画家,你见过几个画家,你见过画家吗你?
!
你这么写……我操……你这简直了,你……”
“我,我,我知道,嗯,我明白”,我像女人似的点着头。
“你明白个……你要是知道你就不会这么编!
你压根不会编故事……”胡持一怒之下没管住嘴,他绝非故意,他一直小心地善待我的自尊。
说完这话,他狠狠地抿了一下嘴唇,才松开,但他并不打算就此停住。
“你这故事,压根就一无所有,你竭力把这个故事说得极其神秘和煽情,但是,但是这种看上去很旺盛的生命力是假罩子,你根本没有把感情投入进去!
呆头呆脑的……这故事很平庸,而且太没意思了……你要打碎!
你的心,就像要砸了一间封闭的铁屋子,让风灌进去、让雨浇进去,放一些活生生的孩子进去……你明白吗?
现在,我看不到你在哪里,你压根也没觉得这个画家存在过,你……”
我呆坐着,根本没有稍加领会他的愤怒的意思,我想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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