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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城人物志之李全一
鹅城人物志之:
李全一
案:
《鹅城人物志》明年春即出。
我在鹅城的第一份工作,是一家企业的内刊主编。
这家企业的主打产品是智能窗,所谓智能,即此窗遇到充足阳光,可自动打开,遇到狂风暴雨,可自动关闭,遇到窃贼,可自动报警等,听起来相当高端。
然而,在2004年的中国,高端意味着孤独。
企业生意寡淡,门可罗雀,我则乐得逍遥。
一月工作量,两天即可完成,其余时间则任由挥霍。
只是局促于十平方米的办公室内,有时焦虑起来,如同困兽一般。
与我毗邻的办公室,端坐一位马律师。
马律师那年三十岁,人如其名,马脸瘦长,面相苦涩。
他向我抱怨,说自己大好年华,却被律所派驻企业,虚度光阴,消磨壮志。
的确,这家伙的工作,比我还要清闲,除了审查合同,几乎无事可为,而且不是日日审查,最惨淡的一周,仅仅一单。
他不是不甘寂寞,而是不甘明珠暗投:
他认为凭自己的本事,本可大有作为。
于是,在我入职三个月后,马律师便离开了企业,同时离开了那家律所。
企业与律所的合同尚未到期,双方协商,律所不再派专人到企业坐班,倘企业有事,律师应召而至,绝不耽搁。
常来的都是年轻律师,有些貌似学徒,反正审查的都是格式合同,极少需要重订,毫无难度可言。
2005年元旦,老板去普陀山拜了十万元的佛,回到鹅城,便有大生意上门。
客户来自香港,不仅订购,还要合作。
老板不敢怠慢,亲自打电话,请律所的李主任过来参加谈判。
李主任来时,我正打印材料,人事部的同事指给我看,说这人就是李大律师,一年能挣好几百万呢。
彼时正值寒流南下,李主任一身黑色皮衣,魁梧身板,须髯满脸,双目神光炯炯,浑似一头毛熊。
大二那年暑假,我去律所实习一月,见识了这一行当的种种丑态,此后数年,对律师成见之深,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本来我对李主任第一印象甚佳,寻思这必是北地豪杰,慷慨悲歌之士,鹅城岂会出这等人物。
一听是大律师,不由兴致全无,连第二眼都懒得看,转回办公室,读我的韦伯去了。
假如我多问一声,便可知他叫李全一。
到《城市之光》杂志社以后,我开始关注时政,重拾对法律的兴趣。
2008月4月,我给《中国经营报》撰文,谈一宗要案的审判得失,评论见报,反响如潮。
有一天我正上班,接到一个电话,声音浑厚,普通话标准,不像本地人。
对方言简意赅,称拜读大作甚有同感,只是对最后两段不敢苟同,你的结论过于悲情了,须知悲情绝非当今社会的解药,有时反而是毒药。
我连声道谢,可惜还是不大懂事,竟忘了请教此人的高姓大名。
假如我多问一声,便可知他叫李全一。
此后,我在鹅城朋友渐多,不再局限于朱发、周百科等书友,而拓展至政法圈。
2009年初,鹅城大学法学院举办了一场主题为“司法与民主”的座谈会,邀我当嘉宾,只是时间不巧,安排在工作日下午。
待我忙完日常事务,赶到报告厅,会议已经开了一大半。
主持会议的俞院长把我引至台上,说一位嘉宾有事刚走,你坐他的位置。
我赶紧坐定,面前的纸杯尚余一半茶水,犹冒热气。
纸杯左侧有一块座牌,我好奇心起,心想与此人有些缘分,他前脚走,我后脚来,于是翻过来,但见上书三字:
李全一。
2010年,《百年孤影》出版。
此书写作极其辛苦,历时五载,数易其稿,所得版税还不够史料成本。
拿到样书之后,我请朱发、周百科、陈墨、周惜朝等人喝酒。
周惜朝说,昨天还和李全一谈起你这本书,我把他叫过来。
除了黑皮衣换成黑T恤,李全一与五年前并无变化,依然是一条铮铮铁汉。
三杯过后,话及往事,我说五年前曾见过他,可惜纵使相逢应不识;他说两年前曾给我电话,可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一年前的那次擦肩而过,令我们一同扼腕叹息,连浮三大白。
李全一谈吐风雅,出口成章,引用诗文典故,信手拈来,却无卖弄之嫌,与其粗豪的形象极不相称。
不过,这还不足令我诧异。
那晚我最诧异的是,周惜朝竟叫李全一“舅舅”。
回头我问周惜朝:
你管李全一叫舅舅,是不是就像我管你叫表哥一样?
他说扯淡,然后嘿嘿笑道:
这个舅舅,说亲也亲,说不亲那也不亲,你知道李全一的父亲是谁吗?
李全一的父亲,叫顾天行;顾天行的父亲,则是顾思远。
1922年,顾思远在华美医院值夜班,看门的工友送来一个弃婴。
他只扫了一眼,即知遗弃原因:
婴儿右腿萎缩,比左腿短了好一截。
弃婴于医院门前,并不罕见,按惯例,都是送往福利院。
顾思远给婴儿体检之后,认为其右腿尽早医治,尚且有救,若置于福利院,只怕耽搁了。
于是翌日与院长商量,先由医院的护工抚养,三五岁后,他来接管。
华美医院的专长便是妇科和儿科,养育一个婴儿,堪比家常便饭,况且顾思远医术精湛,为人谦和,既然开口恳求,院长并无拒绝的道理。
此子运气实在是好,碰到了中西内外兼修的顾思远,经过十年精心医治,他的右腿几乎恢复正常,相比左腿,仅短两厘米,并不影响行走,只是不宜狂奔。
上苍造物,大公至正,虽令他右腿残缺,却赐予了灵心与巧手,以为补偿。
幼年生长于医院,使他与医术结缘,他对药物的气味极其敏感,只须轻轻一嗅,便能判知究竟。
顾思远惊叹不已,对他的心理,遂从怜悯转为欣赏。
八岁那年,顾思远决定收其为养子,取名顾天行,并将医术倾囊相传,其时顾思远育有一女,名顾天青。
1937年后,鹅城屡遭轰炸,危如累卵。
顾思远携家带口,投奔在西安做官的岳父。
离开鹅城之前,他去陈飞龙家辞行,留下了西安的地址,并对挚友千叮万嘱:
知命者不立乎危墙之下,鹅城不可久居,还请早作打算,西北虽不比江南繁华,足以苟全性命。
彼时尚属壮年的二人都没有想到,这一面竟是诀别。
五年后,当衣不蔽体、满身虱子的陈勿用出现在顾思远面前,带来的却是陈飞龙的死讯。
那一年,顾天行20岁,陈勿用18岁,顾天青17岁,正值情窦初开,知慕少艾。
对医学院的大学生顾天青而言,陈勿用英雄年少,一身是胆,竟敢刺杀日本军官,这是她做梦都无法想见的壮举。
千里逃亡,更增悲情,潜哥哥那一身风尘,疲惫之下的刚毅沉着,凝成她梦中最温暖的图腾。
相思弦一旦拨开,便无可休止,只恨青春苦短。
这么一来,却苦了顾天行。
他与顾天青名为兄妹,终无血缘关系,这些年来青梅竹马,朝夕共处,顾天青视他为哥哥,他却不能视顾天青为妹妹。
然而他生性内向,所思所爱,有违人伦,更不敢宣之于口,只能压抑心中,日久成结。
顾天青与陈勿用相恋,并得到顾思远的鼓励,则使他刻骨铭心的相思,付诸梦幻泡影。
1946年,顾天青因参与学生运动,被政府通缉,遂改名顾英,与陈勿用一道回鹅城。
两年后,顾思远思乡心切,夫人思女心切,决定举家回迁,返乡养老。
一向对父亲言听计从的顾天行,这回却极具主见,执意留在西安,看守医馆。
顾思远心想,年轻人羽翼丰满,要独立门户,这是好事,何况儿子尽得他真传,被誉为“小顾神医”,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于是不再勉强,只是从此远隔千里,见面万难。
他却不知,顾天行正是害怕与顾天青见面,才拒绝重返鹅城。
1959年10月,顾天行在临潼行医,救活了一对老夫妻。
二老感其恩情,情愿将20岁的幼女许配给顾天行为妻。
顾天行笑道:
我已经年近四十,而且是个跛子,与你闺女结婚,岂不委屈了她?
二老却说:
顾大夫,你娶她便是救她,这年景,她若留在乡里,只怕命都饿没了。
顾天行与李氏女结婚之后,连生两个女儿,皆未活过周岁。
李氏找人算命,被告知顾家香火不旺,今后无论生男女,且随母姓。
1963年,李氏生一子,取名李全一。
两年后,再得一子,取名李道一。
顾天行死于1968年。
与其说病死,不如说被活活气死。
文革以来,他屡遭批斗,那些批斗者,大都受过他的救治。
其中一人,因武斗而致重伤,家人已经开始准备丧葬,却被顾天行妙手回春,硬生生从鬼门关拽回来。
哪知这厮狼心狗肺,恩将仇报,数日之后,率队伍打到医院,一脚踹断了顾天行三根肋骨。
顾天行死前,感慨人心丧乱,世道狂癫,是非沆瀣,白昼如永夜。
此时他忽然无比思念故乡,思念父母和妹妹。
虎不辞山,人不辞路,他吩咐妻子,待二子长大成人,务必将他的骨灰迁回鹅城,葬于顾村。
这些话,被守在父亲身侧的李全一牢牢记住,他知人事,便从此刻开始。
1983年,李全一考取鹅城大学中文系。
其实他的分数,上更好的大学绰绰有余,然而为了回鹅城,宁可自降一档。
开学之前,他先去顾村,找到姑姑顾英。
自此他才知悉,爷爷顾思远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不堪凌辱,与奶奶双双悬梁自尽;姑丈陈勿用则死于西北,至今不知埋骨何处。
顾英中年丧夫,晚年被儿子遗弃,性格渐趋冷僻,感旧之哀,虽掉了两滴眼泪,对这个远道而来投亲的侄子却始终不冷不热。
李全一磨破嘴皮,加上儿媳妇说情,她才答允,把顾天行的骨灰盒埋在顾思远夫妇墓侧。
大学期间,李全一先后见到了表哥陈秋离和表姐陈春成。
陈秋离已经是鹅城名人,来鹅城大学开讲座,台下的女生疯狂尖叫,场面几乎失控。
李全一深以这个表哥为荣,不过,二人虽爱好相近,性情却不投契,陈秋离狂傲,李全一敦厚,故而并无深交。
表姐一家,则与他往来甚密,尤其是表姐夫周子钦,视他如弟,待他极为亲厚,关怀无微不至。
毕业分配,他被分到鹅城大学附属中学,正有赖周子钦的推荐。
除了看起来不像鹅城人,大学四年,李全一已经被鹅城风土完全同化,无论方言还是口味,皆无隔阂。
有人嘲笑他是外地人,他则振振有词:
我爷爷是鹅城人,我爸爸是鹅城人,我怎么是外地人呢?
青年李全一并无雄心壮志,一腔热血,尽数消磨于温柔乡。
他与师妹项天歌的恋爱,自大学谈起,到1989年,已经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项天歌是鹅城土著,出身书香门第,父母通情达理,不嫌李全一贫贱,其母常说,小李你不用发愁,婚房这些事,我们来负责,你只要负责善待天歌就行了。
李全一感激涕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幸福戛然而止于那年夏天。
项天歌决然出国,立誓终生不回故土。
行前给他留信,信上只有两个字:
懦夫。
李全一并不怯懦,只是行事稳重,然而在那个狂飙的年代,稳重等于保守,保守等于怯懦。
他与项天歌的分歧,可以一场争论为鉴。
他认为家国天下,家是第一位。
项天歌则道:
国将不国,家何以家。
他道:
国是谁的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家是我的家。
项天歌道:
正因国人都如你这般想法,才导致国将不国。
他还是固执己见:
我不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国,而牺牲触手可及的家。
……
李全一说,如果把人生比作四季,27岁之后,他便直接进入了冬天。
从此他的衣服,只有玄素二色。
项天歌不辞而别,使李全一精神恍惚,夜里失眠,日间梦游,直到三年之后,他才战胜心魔。
这三年来,他被学校逐出课堂,打发到新校舍的建筑工地当监工。
对一些人而言,这是美差,然而以李全一的精神状态,显然无法胜任,以至在其任上,账目出现纰漏,亏空两万元,他被指贪污,锒铛入狱,后来虽还清白,却吃尽了苦头。
1992年底,李全一教职被夺,只得另谋出路。
年已而立,身无长技,他想起在看守所里,自学法律,略有所成,决意去考律师。
找表姐夫妇商议,周子钦对他大加鼓励,还给了他200元,令他安心备考。
此时李全一热血虽冷,心气却激荡开来。
跋涉于生命之冬季的李全一,从此一路破冰。
1994年,他成为律师。
1999年,他率领两个徒弟,自立山门,所名天歌,以示不负初心。
无论办案还是办所,李全一一改往昔的沉稳,而以勇猛精进著称,号称“没有不敢招的律师,没有不敢接的官司”。
天歌所有容乃大,鱼龙混杂,鹅城律界怪杰,半数集中于此。
如何其正之流,当过城管,口碑甚恶,李全一却不以为意,依然招于麾下,委以重任。
天歌所招人,最不讲究出身。
这也许基于李全一的阅历:
他出自中文系,自学成才,由教师而为律师,推己及人,故不甚看重来历。
据说,天歌所的律师,起码有一半不是法学院出身。
诸如化学系、数学系、思想政治教育专业等,应有尽有,把这些专业加在一起,大抵可构成一个大学。
有人问李全一何以如此,他大手一挥:
英雄不问出处!
待周惜朝加盟天歌,该所律师将近百人,跻身鹅城前三,李全一获誉“盟主”,举手投足,尽显大豪风范,一言九鼎,俨然一代枭雄。
他五十岁生日宴,本不张扬,却不慎传出消息,以至举城来贺,最后摆了八十桌,以为答谢。
宴席之上,李全一不敢失礼,每一桌都要敬酒,共饮了八十盅茅台,总量不下两斤。
他强撑醉体,高歌一曲《满江红》,唱至“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满堂喝彩,声振屋瓦。
2013年5月,鹅城律师协会换届选举。
李全一对官方的一应勾当,毫无兴趣,然而鉴于他的名望,还是被纳入会长候选人之列。
依程序,候选人都要发表演讲,李全一在台下闭目养神,耳闻这些大牌律师或者言之无物,或者大放厥词,越听越生气,终而义愤填膺。
轮到他登台,本来打算说两句场面话,敷衍一番,此刻热血上涌,于是直言正论,先批政府专权,把律协纳于胯下,视为玩物,再斥律师不争,人以倡优待我,我便自甘为倡优。
最后总结陈词:
现在的律协,与其说是律师的家园,不如说是律师的围栏,有此律协不如无!
结果出人意料:
李全一以超过百分之六十的得票率,当选为鹅城律师协会会长。
在青林湖畔吃夜宵,喝啤酒,谈及此事,他将原因归结为冲动。
我道:
五十岁犹能冲冠一怒,说明宝刀未老,青春依然在。
他大笑:
当年该冲动而不冲动,被斥为“懦夫”,如今不该冲动而冲动,则谓之“莽夫”。
提起旧事,他的眼神渐渐黯淡,终至深沉如夜。
时代的夜色之下,他仿佛还是那个迷惘的年轻人。
他的青春期,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听说,自项天歌走后,他一直单身,不近女色。
这些年清心寡欲,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与李全一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每喝必醉,每醉必高歌,每高歌必唱自谱的《哭民主》,其声高亢而凄婉,但凡唱开来,无论置身何处,天地瞬时归于静寂。
每一次,他尚未唱完,便有泪如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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