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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灯因话明朝邵景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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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比什么都强。
________舍不得又怎样到最后还不是说散就散。
觅灯因话 (明) 邵景詹 著
觅灯因话
(明) 邵景詹 著
《觅灯因话》二卷,邵景詹撰。
明徐(火勃):
红雨楼书目
目次
卷一
桂迁梦感录
姚公子传
孙恭人传
贞烈墓记
翠娥语录
卷二
唐义士传
卧法师入定录
丁县丞传
觅灯因话小引
万历壬辰,自好子读书遥青阁,案有《剪灯新话》一编,客过见之,不忍释手,阅至夜分始罢。
已抵足矣,客因为道耳闻目睹古今奇秘,累累数千言,非幽冥果报之事,则至道名理之谈;怪而不欺,正而不腐;妍足以感,丑可以思;视他逸史述遇合之奇而无补于正,逞文字之藻而不免于诬,抑亦远矣。
自好子深有动于其衷,呼童举火,与客择而录之,凡二卷。
客曰:
“是编可续《新话》矣。
”命之曰《觅灯因话》。
盖灯已灭而复举,阅《新话》而因及,皆一时之高兴,志其实也,而何嫌乎不文。
观者幸无以不文病之。
自好子景詹邵氏识
卷 一
桂迁梦感录
大德中,有施君名济,吴之长洲人。
君家故饶于财,荦荦负气节。
年四十而未有子,性独嗜佳山水,暇辄往虎丘、天池、天平诸山游憩焉。
夏之日,独掉小舟,登剑池,度真娘墓,遂避暑读书台。
新蝉嘒柳,南薰度松。
顾瞻之顷,忽闻有愁叹声,徐一再听,而其人若不胜情者。
君使觇之,则少同学桂生迁也。
邀而问之,初难于言,既曲慰之曰:
“足下父母无恙乎?
”曰:
“先二人谢世久矣。
”曰:
“然则壶内弗宁乎?
”乃始输其诚曰:
“仆有田数亩,足供饘粥,不幸惑于人言,谓贩与耕,利且相百,遂折券与李平章家,得金二十锭,贸易京师。
天乎不余贷,而重之祸也!
舟碎洪流,橐悬磬矣,所存者仅藐焉一身。
今日窜归,又为主者所觉,主者势焰薰天,念薄田不足以偿,一妻二子,将不复留,是以悲耳!
”言讫而涕潸焉下。
君为动容曰:
“足下无虑,吾且为尔图偿之。
”桂初以为戏。
君曰:
“吾与足下,交虽不深,然爱妻子之心一也。
吾每恨无子,忍见有子弃之乎?
且吾家素裕,固未急急于此不急之财;救足下于涂炭,推爱子之念,全足下之妻孥,是所甘心,何敢为戏。
”桂乃反悲为喜,长跪且拜曰:
“君如是,是仆之天也!
异日尺寸有立,图所报称;若终于困穷,则公家岂无犬马乎?
”遂别去。
翌日,桂果来谒,君辄如额与偿之,不复责券。
桂大感谢。
无何,君偶以事过桂之居,念而造焉。
其子迎门欢甚。
桂趋出,礼恭而色沮丧,已而闻内饮泣,君更诘之,对曰:
“向承厚德,等于天亲,再生之余,何敢容隐!
仆豚儿荆妇,幸赖保全,然薄田敝庐,皆为李氏所有,今旦夕被其驱逐,而出无所之,坐无所食,沟中之瘠,仆将不免。
仆命已矣,君恩奈何!
”君又怃然曰:
“夫拯人之急,而不足全人之生,则亦徒耳!
足下无虑,余前村有田十亩,桑枣数十株,盎往居焉。
树艺而给,无忧乏也。
”桂谢且赧,良久,愿奉幼子为质,以效犬马之劳。
君固却之。
再翌日,偕桂生至田处,以田及桑枣给之,中一株最高,俗传有神栖焉,桂因结于下。
居一年,觉其地甚寒,与他所异,桂疑之。
一日,荷锄归,见纯白鼠入室,逐之不见。
谋于妻曰:
“下岂有物乎?
”卜之得古,遂与妻夜发之,果得白金一藏。
生喜而遽呼曰:
“是可以报施君矣。
”妻摇手,急止之曰:
“无以呼为也!
此施氏地,安知非施氏所瘗?
即不然,彼借口于己之地,固以为份内物也,虽尽与之,必不见德,如或不谅,将更疑子之匿其余,是欲报德而且生怨矣。
且子终生,止欲作十亩田主人耶?
盍于他乡潜置产业,徐以己力为报,顾不美乎?
暮夜无知,天启其便,天与不取,反受其殃矣。
”桂生闻妻之言,良心顿昧,而巧计潜滋,自是遂置施君于度外焉。
乃倩旧识,置膏田脂产于会稽。
岁往征租,则讬以朱门之干谒;既还故郡,则诈为蓝缕之形容。
如是者十年,而施君殂矣。
其子甫三岁。
桂谓其妻曰:
“此我扬眉吐气时也!
”乃以只鸡斗酒往奠施君曰:
“先生之恩,所不能报,亦岂敢忘。
今先生往矣,顾余何人,久占先生之田庐,岂无面目,靦颜殊甚!
宁转而之他,受冻饿以死耳。
”施母留之再三,不可,洒泣而去,挈家居于会稽。
桂素饶幹局,居积致富。
施氏素豪宕,家不甚实,加以子幼妻弱,不十余年,而赀产萧然,饔飧或不相继。
于是母与子谋曰:
“尔父存日,施德于桂生,桂生似长者,今闻其富于会稽,盍与尔归焉,上者可冀厚偿,而次亦不失故值,谅不虚此行也。
”乃买舟自吴抵越,母止旅店,其子先往。
比至桂生家,则门庭奕然,非复曩时田舍翁气象矣。
施子骤喜,以为得所依也。
遂投刺,阍者数辈,引入东厢,楹榱严整,扁题曰知稼,盖杨铁崖笔也。
候久不出,俄履声自内闻,乃逡巡却立,再整衣冠。
而桂生未遽见也,憩中庭,处分童仆,呼诺,语剌剌不可了。
又久之,始出,心知为施氏子也,故为不识。
施子备道其颠末,且云:
“老母在旅次。
”桂乃延之西斋,留一饭,吐词简重,矜色尊严。
徐问曰:
“子今年几何?
”对曰:
“昔先生垂吊时,不肖方三龄,今别先生十五年矣。
”桂颔之,别无他语。
饭已,更不问其母及家事。
施子计穷,因微露其意。
桂即变色曰:
“吾知尔之来也。
顾吾力亦能办此,尔毋多言,令他人闻之,为吾辱。
”施唯唯而退。
初,施母以桂必迎己也,倚闾而望。
及闻状,不觉大恸曰:
“桂生,而忘栖十亩时耶?
”其子遽劝之曰:
“姑待之,彼何物,戆痴而悖眊若是。
盖彼势压村中,习为骄慢,见我贫窭,不欲礼为上宾,而又讳言前负,故落落如是耳。
犬马之盟,言犹在耳,而矧今已赫赫乎?
岂有负人桂叔子?
”母意稍释。
过数日,施子以晨往候,日停午,而竟弗达。
施不胜惭忿,攘袂直趋,大言曰:
“我施生宁求人者?
为人求我,而特取宿值耳,胡为其窘辱我?
”顷之,其长男自外入。
施整衣向前揖曰:
“某姑苏施生也。
”言未竟,长男曰:
“然则故人矣!
门下不识耳!
昨家君备道足下来意,正在措置,而足下遽发大怒,岂数十年之久,而不能待数日耶?
然此亦不难,明旦可无负矣。
”言讫竟去。
施子方悔己之失言,又怨彼之无礼,涕泣而归。
其母复劝之曰:
“吾与尔数百里投人,分宜谦下,若得原值二十锭,意望亦完,不必过为悲愤也。
”明旦戒行,母复嘱之曰:
“慎毋英锐,坐失事机,以劳我心。
”于是施子鞠躬屏气,再候于桂之门下。
久之,曰:
“宿酒未醒也。
”乃求见其长男,且曰:
“得见长公,足矣,无烦主翁也。
”又久之,则曰:
“已往东庄催租矣。
”问其次男,则曰:
“已于西堂陪馆宾矣。
”施子怒气填胸,羞颜满面,然无可奈何。
顷之,桂生乘驺而出,则就谒于马首,甚恭。
桂谩不为礼,曰:
“尔施生耶?
”顾一仆,以金二锭偿之。
施子视偿,仅什一也,大骇,方欲一言白,而桂飘然已去,且使人来数曰:
“尔昨何浅暴如是?
本欲从容、从厚,今不能能矣。
然犹念尔年幼远来,故纤毫不缺,可速归。
”施子大失望,而不敢见于辞色。
求赂阍者,通问于其妻。
妻又令人数曰:
“曩先公以为德,而子今以为负也。
幸吾主翁长者,偿之如数,夫复何言?
无已,可归取券来,虽百锭不负也。
”施无以对,归以语母。
母郁抑不堪,遂抱疾还家,竟不起。
而日所取偿于桂生者,曾不足为道途丧葬之费。
吁!
亦悲矣夫!
已而,桂生家益裕,产益夥。
当元年,赋役繁增,桂甚苦之,每颦蹙曰:
“某非国家之民,乃一老奴仆耳!
”里有刘生者,善滑稽,奔走要津有年矣。
侦知桂意,说之曰:
“方今赋税不均,贵者千百顷而无科,贱者倍蓰输而无算,以公之资,宁不能少入作显客,而碌碌甘税户耶?
”桂长叹不答。
刘笑曰:
“公岂以废举子业久乎?
公不见吴之张万户、李都赤,不识一丁,而食禄千石。
是何人也?
此皆仆为之斡旋。
仆自恨无力耳,使有如公十分之一,今不知衣紫乎、衣朱乎。
”桂闻其言,心动耳热,因抚臂问曰:
“费当几何?
”曰:
“二千足矣,多则近三千耳。
”桂甚喜,且曰:
“卜吉即与君行。
刘辞曰:
“恐有为公惜者,必以仆言为诞。
然以仆计,公赋岁不下千余,今所费仅三年赋役之耗耳,夫捐耗赀而跻崇秩,不愈于岁作输户而犹辄折腰墨绶耶?
今为计,吾见来年之春,吏不敢昼入公之堂矣。
语曰:
‘成大功者不谋于众,图大事者不惜小费。
’必欲仆行,惟公裁之。
”桂益惑。
明日遂行。
刘又辞以未有室家,桂乃以赀安其孥,挈金三千,与俱至都下,罄以金付之,不问出入。
未逾月,金尽,则谬来贺曰:
“旦夕贵矣!
第非五千不可。
”桂稍有难色,辄去不顾曰,“徒费前物,毋咎我也!
”桂不得已,称贷得金二千,而留其半,以半与之。
又月余,或告桂生曰:
“刘某已除亲军指挥使矣。
”桂未信。
少顷,从者奔入曰:
“适见刘生,骤贵甚,呵拥塞道途。
”桂且信且疑,倚门望焉。
忽有四卒前曰:
“大人致请。
”桂曰:
“大人何为者?
”曰:
“新亲军刘公也。
”桂愕然,始信刘之卖己矣,大怒欲入,而卒掖之行。
及至,桂犹意其以乡曲见,而刘端坐如故,久始言曰:
“曩赀便宜假我,决不尔负。
但吾新蒞署,需钱甚急,尔前所留,幸并贷我,不数月,当悉偿也。
”即令卒押取之。
卒去,而索贷者填门矣,乃令从者归取偿之。
桂羞还故乡,止居京邸,以厚价得利匕首,将俟刘入朝,刺杀之。
然急于报仇,夜不能少寐,月光黯淡,而误以为东方明矣;急奔出,则路杳无行人,禁漏方三催耳。
乃倚身阛阓,少息焉。
须臾,梦匍匐入高堂,一老翁据案坐,乃施君也。
桂见之,大赧,不得已,摇尾前曰:
“曩令嗣来,非敢忘德,恐其不克负荷,欲得当以报之耳。
”君大叱曰:
“是欲死耶!
胡自吠其主也?
”桂见诉不听,见其子自内出,乃衔衣笑曰:
“向辱惠顾,不能辄厚遗,幸无罪!
”其子以足蹴之曰:
“是欲速死耶!
胡自啮其主也?
”桂不敢仰视,行至厨,见施母方分羹,乃蹲足叩首,乞哀曰:
“向令嗣不能少待,以致薄母,罪不敢辞。
今我馁甚,能以余羹食我乎?
”母命大杖扑之。
逃至后庭,则其妻与二子、少女咸在焉,谛视之,皆成犬形,反自顾,亦无少异。
乃大骇曰:
“我辈何至此哉?
”妻怒曰:
“尔贵他人而辱妻子,独不思负施君乎?
施在堂,乞怜万状,而不见听,比尔曩时侮慢其子,能相当否?
”桂詈曰:
“桑下得金,尔以为暮夜无知,致我如此,顾咎我耶?
”妻复詈曰:
“其子来时,谁为尔言而弗报也?
”二子前解之曰:
“此往事,言之何益,徒增伤痛耳!
但自今以后,再世为人,其勉为无兽行哉!
”相与欷歔久之。
桂馁甚,索食之急,顾有小儿遗溷池上,桂心知其秽恶,而见妻子攒聚欲食,亦不觉垂涎焉,见所遗堕落池中,深惜之。
已而厨人奉主翁之命,烹其长男,惊惧而苏,汗液浃背,乃一梦也。
则曙色渐开而朝罢矣。
桂幡然曰:
“噫!
有是战!
天道好还,丝粟不爽,人之不可辄负,彰彰矣!
夫负人之与负于人,一也。
今日之梦,是天以象告,非其实也,犹可得而悔悟。
安知刘生不实受于此乎?
则于刘何尤!
”乃弃匕首河中而返。
急至吴,访施君之子,时年二十七矣。
更厚葬其父母,载之至越,以女妻焉。
居无何,刘果以赃败,抄录拷讯,备尝窘辱。
桂适以事赴京,偕子婿谒刑曹,会见刘,颈荷铁徽,手交木叶,颜色枯槁,步履艰难;妻子自后来,与之诀别,或怨或啼,而旁观者益怒。
忽见桂生,悲惭伏地曰:
“向负大人,故有今日。
”其冀食乞哀之情,怨悔颠连之状,宛若曩时梦中故态。
桂不觉心动,以钱数十贯赠焉。
刘跽而受之曰:
“今生已矣,俟来世为犬马以报德也。
”桂因大感叹,与子婿归,三分其财产,遂为会稽名家。
江左之人,迄今犹有能道其详者。
姚公子传
浙东有姚公子,不必指其里氏。
父拜尚书,妻亦宦族,家累巨万,周匝百里内,田圃、池塘、山林、川薮,皆姚氏世业也。
公子自倚富强,不事生产,酷好射猎,交游匪人。
客有谈诗书、习科举者,见之则面赪头重,手足无措;有计盈缩、图居积者,则笑以为朴樕小人,不足指数。
惟矫猛猿捷之辈,滑稽桀黠之雄,则日与之逐犬放鹰,伐狐击兔。
市井无赖少年,因而呼引罗致之门下者数十百人。
此数十百人之家,皆待公子以举火,公子不吝也。
或麾千金,使易骏马;或倾百斛,使买良弓;或与之数道并驰,克时期会,而后至者罚;或与之分队角胜,计获献功,而多禽者赏;或秉烛夜围而无厌,或浃旬长往而忘归。
至若蹂躏稼穑,毁伤柴木,则必估值而倍酬之。
曰:
“人生行乐耳,吝啬何为?
”间有举先尚书聚敛掊克之术以谏者,公子未发口,群少年共嗾之曰:
“彼田舍翁,气量浅陋,何足为公子道耶?
”公子颔之。
一日,出猎稍远,粮运不继,虽囊有余钱,而野无邸店。
正饥窘中,忽有数人迎拜道左,曰:
“某等小人,难遇公子至此,谨备瓜果酒肴,以献从者。
”公子与群少年拍手大笑,以为神助,乃下马直抵其室,恣意饕酣。
少年曰:
“此辈不可不报。
”公子乃酬以三倍。
其人大获所愿,乃拜伏送于马首。
公子复喜曰:
“此辈非但解事,兼有礼数。
”急命后骑倾囊劳之。
由是此风既倡,人皆效尤,公子东驰则西人已为之饬馔,南狩则北人已为之戒厨。
士有余粮,兽有余食,虽旬日之久,而不烦馈运。
一呼百诺,顾盼生辉,此送彼迎,尊荣莫并。
公子大喜,虽竭力报答,犹自歉然。
诸少年各欲染指其中,齐声力赞,以为此辈乃小人,今不劳督率,而供粮大备,奉承公子,过于君王矣。
不有重赏,其何以慰?
公子是之。
然而公子数年之间,囊空橐罄,止有世业存焉。
诸少年相与进言曰:
“公子田连阡陌,地占半州,足迹所不能到者,不知其几。
然大率皆有势之时,小民投献,官府赂遗,非用价乎买者也。
即有以价得之,亦不过债负盘折,因其户绝人穷,收其硗田瘠地,所值又能几何?
故今荒芜者多,垦辟者少,钱粮督促,租课萧条,以公子视之,直土泥耳。
如以荒芜之土泥,为偿赉之赀费,小民得之,寸土如金,是以泥沙同金用也,奚不可者?
”公子大以为得策,于是所至辄立卖券为赏。
诸人故难之,群少年以好言慰勉,公子踧踖,惟恐其人不受也。
凡肥饶之产,奸民欲得之,则必先赂少年。
少年故令公子受其酒食,或饰歌妓为妻女,故调公子。
公子或识之,亦不问也。
将去,则群少年一人运笔,一人屈指,一人查籍,写券已成,令公子押字,多寡美恶之间,公子不得主张焉。
既而,公子曰:
“吾倦矣!
岂能执笔签判,习书生之劳哉!
”群少年乃镂版刷印,备载由语及图籍年月,后附七言八句诗一首,则公子所作也。
诗曰:
千年田土八百翁,何须苦苦较雌雄?
古今富贵知谁在,唐宋山河总是空。
去时却似来
时易,无他还与有他同。
若人笑我亡先业,我笑他人在梦中。
每日晨出,先印数十本,临时则填注数目而已。
然而游猎无度,赏赐无算,加以少年之侵渔,及日用之豪侈,不逾数年,产业荡尽,先人之丘垅不守,妻子之居室无存。
向日少年,皆华衣鲜食,肥马高车,出遇公子,渐不相识。
诸尝匍匐迎谒道傍者,气概反加其上,见公子饥寒,掉臂不顾,且相与目哂之。
公子计无所出,思鬻其妻,而惮于妻之翁,不敢启口。
乃翁固达者,深识其情,先令人许之,已而阴迎其女,养之别室,诈令人为豪族,以厚财为聘,与之约曰:
“尔妻价不及此,闻其贤能,故不惜厚聘。
然一入豪门,终身不得相见。
”公子大喜过望,亦甘心焉。
妻去未数月,而聘金又尽,左顾右盼,孑然无依,将自卖其身,而苦无主者。
妻翁又以厚价诈令庄客收之,亦与之约曰:
“尔本贵人,故重其值,但输券之后,当唯命是从,不得违忤。
”公子自念:
己富盛时,家徒数百,皆游荡饱暖而已,殊无所苦。
乃允诺,随之而去。
至则主人旦令之采薪,暮督之舂谷,劳筋苦力,时刻不堪。
数日,遂逃去,与乞儿为伍。
自作长歌,丐食于市。
歌曰:
人道流光疾似梭,我说光阴两样过。
昔日繁华人慕我,一年一度易蹉跎!
可怜今日我
无钱,一时一刻如长年!
我也曾轻裘肥马载高轩,指麾万众驱山泉。
一声围合魑魅惊,百
姓邀迎如神明。
今日啊!
黄金散尽谁复矜?
朋友离盟猎狗烹!
昼无饘粥夜无眠,学得街头唱
哩莲。
一生两截谁能堪?
不怨爹娘不怨天!
蚤知到此遭坎坷,悔教当年结妖魔!
而今无计可
奈何,殷勤劝人休似我。
妻翁知其在市中也,故令乞儿百般侮之,稍不顺意,吓之曰:
“吾将诉尔主人。
”则抱头鼠窜而逸,不敢回顾。
以是东西流转,莫能容身,冻馁忧愁,备尝艰苦。
翁乃令其女筑环堵之室于大门之傍,器具衾裯,稍稍略备。
故又令人说公子曰:
“尔本大家,乃为乞儿所侮,尔非畏乞儿,畏主人也。
尔主朝夕寻访,幸不相遇,遇则幽禁牢狱中,死无日矣。
尔之故妻,今为豪家主母,门庭赫奕,不异曩时。
吾盍与尔言,求为门役,但有启闭之劳,无樵舂之苦;终享安佚之乐,无饥寒之虑,岂不愈于旦夕死沟壑乎?
”公子涕泗乞怜,拜伏泥涂中曰:
“如此,则再生父母也。
”于是引至妻之别室。
公子见一舍清净,器服整洁,喜不自胜,如入仙境。
乃戒之曰:
“尔主母家富,故待仆役皆修整,然势尊望重,羞睹尔颜。
尔誓不可窃入中堂,且不宜暂出门外,倘为尔主人所获,受祸不浅矣!
”于是公子谨守戒言,虽饱食暖衣,不无弋猎之想;而内忧外惧,甚严出入之防。
竟不知妻之未嫁,终其身不敢一面,老死于斗室云。
孙恭人传
孙恭人者,和州义里民家女。
生而奇颖,有僧摩顶相之曰:
“儿后大贵,惜顶骨少偏,当遭厄而后起。
”至正初,红巾大乱,天下绎骚,孙父母相继沦亡,无所依怙。
年十三,流转濠州,讬于郜氏。
郜氏有女,颇亲爱之。
居五年,郜女归于东丘郡侯花云,以孙为娣。
时云从我太祖南定金陵,东征江、浙,勤劳王事,靡有室家;而郜与孙形影相依,亲爱愈笃。
至正二十年,云以行枢密院判守太平府,挈家以行。
时太平新附,粮饷未充,而地当东南要路,云与知府事许瑗昼夜筹画,未暇息肩;而暴雨水涨,伪汉王陈友谅率舟师来寇。
云结阵迎战,三日不休,水势益增,城外舟尾,几与堞齐,士率攀缘而上。
城中乏食,士马俱惫,城遂陷。
许瑗死。
云叹曰:
“城亡与亡耳!
”贼缚云急。
云怒骂曰:
“狂贼犯吾,吾主必灭尔,斩尔为脍也。
”遂奋跃大呼,绳缚尽绝,夺贼刃,斩五六人。
复大骂曰:
“尔主,非吾敌也,曷不速降。
”贼怒,摔云,缚于舟樯,丛射杀之。
云骂不绝口。
妻郜氏,生子方三岁。
当云迎战时,势甚危,郜氏抱儿泣谓孙氏曰:
“城且破,夫必不生,吾何忍独不死?
然不可使花氏无后。
”已而闻云就缚,乃赴水死。
孙奔救之,已无及矣。
家有苍头、婢、仆十余,一时星散,无有存者。
孙独收郜尸,瘗之。
抱三岁儿而逃,为汉军所获。
孙自度年少动人,一死非难,其奈儿何,乃断发剺面,自毁其容,杂处乞儿中,以故得免。
随军至九江。
军中恶小儿啼,将索收之。
孙乃夜半出走,至江路穷,鞠儿于渔舟。
渔舟翁无子,是夜,梦一小蛇,困于沙际,雷雨大作,蛇化为蛟。
翁惊醒,方与妻言未毕,而孙氏抱儿至矣。
翁喜,遂留视如己子。
未几,汉败,翁将谋夺其儿。
孙氏觉之,故敛衣囊簪珥,嘱翁为守,抱儿浴于河津。
翁以其留囊橐,不疑也。
而孙竟窃儿去。
夜宿陶穴中。
天曙渡江,遇汉溃卒夺舟,舟中之人,或死或溺,次将及孙,孙抱儿大号,跃入水曰:
“吾宁与儿俱死矣!
”波中偶有断木,附之,其行如飞,若有神运者。
顷之,入芦渚中。
渚有莲实,孙氏取以啖儿。
凡七日,无一人语声,四围水绕,无由得渡。
孙氏日夜号泣,祝天曰:
“死难之臣,惟此一息,皇天忍绝之乎?
”忽夜半有人掉舟来,急呼之,逢老父,号雷老,孙氏泣语之故,老父怜而载之,得达太祖行在。
太祖置儿于膝,视之,泣曰:
“吾尝谓尔父黑面骁勇,不意其赤心忠义如此!
城陷之日,尽传一门死节,吾深痛之,以为安得彼有孑遗,尽力图报,而孰知天卒存其孤也。
儿子将种,酷肖其形,此天生尔,以缵尔父功也。
孙氏贞贤,必重报之。
然老父亦宜受魏无知之赏。
”急召雷老。
雷老却走,使者迫之不及,已忽不见。
太祖大惊异。
乃设坛祭云,赠为东丘郡侯。
敕太平立忠臣祠,与许瑗岁时享祀。
以三岁儿袭父爵。
赠郜氏东丘侯夫人。
封孙氏为恭人,食二品俸,即子其儿,享年八十余,富贵没世。
验之幼时僧相,若目睹其终始行,亦神哉矣。
贞烈墓记
天台县郭老,五十无子,祷于神,梦白雉集于庭,遂生女,因名雉真。
聪慧有色,略通书数。
年十七,嫁同里旗卒,姿色甚丽,见之者莫不啧啧称赏。
年二十三,因夫卧病,至里社祠中祈祷。
本卫千夫长李奇见之,心慕焉。
时至正四年八月也。
去县八十里,地名杨村,向设亭障,分兵戍守,李遂遣卒行。
郭氏独居,李乃日至卒家,百计调之,郭氏毅然莫犯。
经半载,夫归,具以情白。
为属所辖,罔敢谁何。
一日,李复来,卒故匿床下,听其语涉戏,大怒,持刃出,而李脱走。
李诉于县,捕系穷竟,案议持刃杀本部官,罪该死,桎于囹圄中。
从而邑之恶少年与吏胥、皂隶辈,无有不起觊觎之心者。
而李尤其日夜夤缘,欲速杀其夫,使郭氏无所归。
故嘱其左右邻,不与馈食。
左右邻皆伍中人,无不畏李本官者。
郭氏时生男六岁,女四岁。
郭老死矣。
茕茕一身,乃躬馈于卒,哀号载道。
归则闭户绩纺,人不敢一至其家。
久之,府檄调黄岩州一狱卒叶姓者至,复有意于郭氏,欲以情感之,乃顾视其卒,周其饮食,宽其桎梏,情若手足,卒感激入骨。
一日,卒所卧竹床,肤色皆青,节节生叶,若素种植者。
卒与同禁者皆惊喜,吏亦来贺,以为肆赦可待。
叶独心恶之也。
忽狱中传有五府官出。
五府之官,所以斩决罪囚者。
叶心喜,遂入以报曰:
“祯祥之兆,未必非祸祟也。
”且煦煦顾怜其子女,切齿骂李,以为不仁,与卒抱持而泣。
已乃谓曰:
“我与尔爱如手足,尔万一不保,尔妻必入仇人之手,子女为人奴仆;顾我尚未娶,宁肯俾我为室乎?
若然,我之视汝子女,犹我子女也。
而且无快仇人之心。
”卒深诺其言。
叶乃令郭氏私见卒。
卒谓曰:
“我死有日,此叶押狱性柔善,未有妻,汝可嫁之,无甘心事仇雠也。
”郭氏泣曰:
“尔之死,以我故,我又能二适以求生乎?
”既归,持二幼,涕泣而言曰:
“汝父以娘故,行且死!
汝父死,娘必不生,儿辈无所依怙,终必死于饥寒,不若娘死于汝父之前,事或可解。
卖汝与人,或可度日。
盖势不容已,将复奈何!
汝在他人家,非若父母膝下,毋仍旧娇痴为也!
天苟有知,使汝成立,岁时能以卮酒奠父母,则是为有后矣。
”遂携二儿出,至县前,遇人具道其故。
行路之人,为之掩泣。
有怜之者,纳其子女,赠钱三十缗,郭氏以三之一具酒馔,携至狱,与卒相持,哽咽不能语。
既而以二之一与之曰:
“君扰押狱厚矣,可用此答之。
又余钱若干,可收取自给。
我去一富家执作,为口食计,恐旬日不能馈食故也。
”泣别而出,走至仙人渡溪水中,危坐而死。
渡头人烟凑集,一时喧哄。
又此处水极险恶,竟不为冲激倒仆,人以为奇,走报县官。
官往检视得实,令人舁之起,水势冲涌不得近,以木为桥,木皆中折,而死者危坐如故。
众益以为神,倾动城邑。
县官乃焚香再拜,令妇人共举之,则水不为患。
于怀中得一纸,具述李本官之逼与夫之冤,虽不成章,达意而已。
官为殓具,即葬于死所之侧山下。
又为申达总管府,将李抵罪而释卒。
官赎还其子女,人亦义之,不受原值,更与之钱。
卒亦终身不娶。
郭氏死之日,至正五年九月九日也。
次年丙戌,宣抚使巡行列郡,廉得其事,闻之于朝,乃旌其墓曰:
“贞烈郭氏之墓。
”而复其夫家云。
翠娥语录
翠娥,姓李氏,淮扬名娼也。
幼有贞性,长通诗书,论议蜂起,不伤于正。
自以身隶乐籍,怨恨殊不聊生,有欲一见之,强而后可。
至元二年,云间陆公宅之为扬州总管。
一日,以官召之,不得已至。
命之歌,对曰:
“幼时未习。
”公怫然曰:
“然则汝习学何事?
”曰:
“学读《史》、《汉》等书。
”公不以为然,难之曰:
“汝能识字,必能赋诗。
”因指庭前梅树为题。
翠娥口占曰:
粲粲梅花树,盈盈似玉人。
甘心对冰雪,不爱艳阳春。
公奇之,乃赐之坐,问曰:
“尔既读《史》、《汉》,累朝典故,谁氏最熟?
”对曰:
“最喜看两晋人物。
”公戏之曰:
“然则汝独不知江左风流乎?
”对曰:
“自来人议魏、晋浮靡,人物放旷,自妾观之,殊觉贤懿。
试看陈令史居父忧,使婢丸药于丧次,遂大见贬议,沉落累年。
阮光禄食肉饮酒于衰绖中,何曾大言排斥。
此可想见当时士风,凡居丧而饮酒近内者,为希世骇俗之事矣。
不然,以曾之豪侈,岂暇计小节哉?
至于今学士大夫,非但近内,有育婴孩者;非徒饮酒,有耽声乐者。
举世无放旷之议,行己无罪戾之嫌,方之魏、晋,其贤岂啻千里哉!
”公闻其语,益起敬焉,以为乐妓中不意有识如此。
因谓之曰:
“尔读书明理,何不择士人嫁之?
终始一节,彼必汝重。
乃欲身沟渎而志江湖,伍燕雀而希鸿鹄。
共谁信之?
”翠娥乃颦蹙而对曰:
“夫闺壶之中,非狎昵之所。
上承祖父,下导子孙,立身成家,纲纪法则,皆由此出。
世人鄙俚,乃视妻妾为狎客,闺帏为乐地,谈道义于朋友,而恣非僻于妻拏。
正容止于昭明,而丧廉耻于幽曲。
子孙不肖,婢仆为奸,未必非躬自导之也。
故先王有房中之乐,以养性情,以节嗜欲,今忽之久矣。
配女良家,犹未免于淫亵;取娼为媳,谁肯与之尊严?
与其嫁而导淫于人,宁自守而独居以死耳!
”公又曰:
“然则汝将终于此乎?
”对曰:
“此未可骤议也,异日烦相公处分耳。
”公大加敬重,遣使护送而归。
居无何,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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