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散文《尘缘》3700字.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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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风散文《尘缘》3700字
张晓风散文《尘缘》_3700字
大约两岁吧,那时的我。
中午回家吃完饭,又要匆匆赶回办公室去。
我不依,抓住他宽宽的军腰带不让他系上,说:
你系上这个就是要走了,我不要!
我抱住他的腿不让他走。
那个年代的军人军纪如山,觉得迟到之罪近乎通敌。
他一把抢回了腰带,还打了我这事我当然不记得了,是自己事后多次提起,我才印象深刻。
每提及此事,总露出一副深悔的样子。
我有时想,挨那一顿打也真划得来啊,因而将此事记了一辈子,悔了一辈子。
后来,我就舍不得打你了。
就那一次。
他说。
那时,两岁的我不想和分别。
半个世纪之后,我依然耍赖,依然想抓住什么留住,依然对上帝说:
把留给我吧!
留给我吧!
然而上帝没有允许我的强留。
当年小小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不住,半个世纪后,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非走不可。
当年的我知道他系上腰带就会走,现在的我知道他不思饮食、记忆涣散便也是要走。
然而,我却一无长策,眼睁睁看着老迈的他杳然而逝。
记忆中,总是带我去田间散步,教我阅读名叫自然的这部书。
他指给我看螳螂的卵,他带回被寄生蜂下过蛋的蛹。
后来有一次,我和五阿姨去散步,3岁的我偏头问阿姨道:
你看,菜叶子上都是洞,是怎么来的?
虫吃的。
阿姨当时是大学生。
那虫在哪里?
阿姨答不上来,我拍手大乐。
哼,虫变成蛾子飞跑了,你都不知道!
我对生物的最初惊艳,来自,我为此感激终生。
然而自己蜕化而去的时候,我却痛哭不依。
他化蝶远扬,我却总不能相信这种事竟然发生了,那么英武而强壮的,谁把他偷走了?
91岁那年,我带他回故乡。
距离他上一次回乡,隔了59年。
你不是带回去,是陪回去。
我的朋友纠正我。
可是,我的情况是真的需要带他回去。
我们用轮椅把他推上飞机,推入旅馆,推进火车。
火车离开南京城后不久,就到了滁县。
我起先吓了一跳,滁州这个地方好像应该好好待在欧阳修的《醉翁亭记》里,怎么真的有个滁州在这里。
我一路问,现在是哪一站了,他一一说给我听,我问他下一站的站名,他也能回答上来。
奇怪,平日颠三倒四的,连刚吃过午饭都会旋即忘了又要求母亲开饭,怎么一到了滁州城附近就如此凡事历历分明起来?
姑母在哪里?
褚兰。
外婆呢?
宝光寺。
其他亲戚的居处他也都了如指掌,这是他魂牵梦绕的所在吧?
年轻时的在徐州城里念师范,每次放假回家,便帮忙做农活。
想到这里,我心下有了一份踏实,觉得在茫茫大地上,有某一块田是亲手料理过的,我因而觉得一份甜蜜安详。
回乡,许多杂务都是一位叫安营的表哥打点的,包括租车和食宿的安排。
安营表哥的名字很特别,据说那年有军队过境,在村边安营,表哥就叫了这个名字。
这位是谁你认识吗?
我问。
不认识。
他就是安营呀!
安营?
茫然,安营怎么这么大了?
这组简单的对话,一天要说上好几次,然而总是不能承认面前此人就是安营。
上一次,回家见他,他才一岁,而今他已是儿孙满堂的60岁老人了。
去家离乡59年,的迷糊我不忍心用老年痴呆来解释。
两天前我在飞机上见读英文报,便指些单词问他:
这是什么?
西藏。
这个呢?
以色列。
我惊讶于他一一回答正确,奇怪啊,到底记得什么又到底不记得什么呢?
我们到田塍边拜谒祖父母的坟,忽然说:
我们回家去吧!
家?
家在哪里?
我故意问他。
家,家在屏东呀!
我一惊,这一生不忘老家的人其实是以屏东为家的。
屏东,那永恒的阳光的城垣。
家族中走出一位老妇人,是的二堂婶,是所有家人中最老的,93岁了,腰杆笔直,小脚走得踏实快速。
她看了一眼,用乡下人简单而大声的语言宣布:
他迂了!
乡人说的迂,就是老年痴呆的意思,我的眼泪立刻涌出来,我一直刻意闪避的字眼,这老妇人竟直截了当地道了出来,如此清晰而残忍。
我开始明白父母在和父母健在是不同的,但我仍依恋不舍。
过南京时,有老友陈颐鼎将军来访。
陈伯伯和是同乡,交情素厚,但我告诉他陈伯伯在楼下,正要上来,他却勃然色变,说:
干吗要见他?
陈伯伯曾到过台湾,训练过一批新兵,那是1946年。
这批新兵训练得还不太好就上战场了,结果吃了败仗,便成了台籍滞留大陆的老兵。
我一辈子都不见。
一脸执拗。
他不明白这话不合时宜了。
陈伯伯进来,我很紧张。
陈伯伯一时激动万分,紧握的手热泪直流。
却淡淡的,总算没赶人家出去。
陈伯伯和我当年的事,可以说一件给我听听吗?
事后我问陈伯母。
有一次打仗,晚上也打,不能睡,又下雨,他们两个人困极了,就穿着雨衣,背靠背地站着打盹儿。
我又去问陈伯伯:
我,你对他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他上进。
他起先当学兵,看人家黄埔出身,他就也去考黄埔。
等从黄埔出来,他想想,觉得学历还不够好,又去读陆军大学,然后,又去美国
陈伯伯军阶一直比稍高,但我看到的他只是个慈祥的老人,喃喃地说些60年前的事情。
1949年,是最后一批离开重庆的人。
我会守到最后5分钟。
他对母亲说。
那时我们在广州,正要上船。
他们两人把一对日本鲨鱼皮鞘的军刀各拿了一把,那算是家中比较值钱的东西,是受降时分得的战利品。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战争中每次分手,都写这句话给妈妈。
那个时代的人仿佛活在电影情节里,每天都是生离死别。
后来父亲遇见了一个旧日部属,那部属在战争结束后改行卖纸烟。
他给了父亲几条烟,又给了他一张假身份证,把姓名张家闲改成章佳贤,且缝了一只土灰布的大口袋做烟袋,父亲就从少将军官变成了烟贩子。
背上袋子,他便直奔山区而去,以后取道老挝,转香港飞到台湾,这一周折,使他多花了一年多时间才和家人重逢。
爸爸从来没跟我们提过他被俘和逃亡的艰辛,许多年以后,母亲才陆续透露几句。
但那些恐惧在他晚年时却一度再现。
有一天妈妈外出回来,他说:
刚才你不在,有人来跟我收钱。
收什么钱?
他说我是甲级战俘,要收100块钱,乙级的收50块。
妈妈知道他把现实和梦境搞混了,便说:
你给他了没有?
没有。
我告诉他我身上没钱,我太太出去了,等下我太太回来你跟她收好了。
那是他的梦魇,40多年不能抹去的梦魇,奇怪的是梦魇化解的方法倒也十分简单,只要说一句你去找我太太收就可以了。
幼小的时候,父亲不断告别我们,及至我17岁读大学,便是我告别他了。
我现在才知道,虽然我们共度了半个世纪,我们仍算父女缘薄!
这些年,我每次回屏东看他,他总说:
你是有演讲,顺便回来的吗?
我总嗯哼一声带过去。
我心里想说的是,爸爸啊,我不是因为要演讲才顺便来看你的,我是因为要看你才顺便答应演讲的啊!
然而我不能说,他只容我顺便看他,他不要我为他担心。
有一年中秋节,母亲去马来西亚探望妹妹,父亲一人在家,我不放心,特意南下去陪他,他站在玄关处骂起我来:
跟你说不用回来,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回去的车票买不到怎么办?
叫你别回来,不听!
我有点不知所措,中秋节,我丢下丈夫、孩子来陪他,他反而骂我。
但愣了几秒钟后,我忽然明白了,这个铮铮的北方汉子,他受不了柔情,他不能忍受让自己接受爱宠,他只好骂我。
于是我笑笑,不理他,且去动手做菜。
父亲对母亲也少见浪漫镜头,但有一次,他把我叫到一边,说:
你们姐妹也太不懂事了!
你妈快70的人了,她每次去台北,你们就这个要5包凉面,那个要一只盐水鸭,她哪里提得动?
母亲比父亲小11岁,我们一直都觉得她是年轻的那一个,我们忘记了她也在老。
又由于想念屏东眷村老家,每次就想要点美食来解乡愁,只有父亲看到母亲已不堪提携重物。
由于父亲是军人,而我们子女都不是,没有人知道他在他那行算怎样一个人物。
连他得过的两枚云麾勋章,我们也弄不清楚相当于多大的战绩。
但我读大学时有一次站在公交车上,听几个坐在我前面的军人谈论陆军步兵学校的事,不觉留意。
父亲曾任步兵学校的教育长、副校长,有一阵子还代理校长。
我听他们说着说着就提到父亲,我的心跳起来,不知他们会说出什么话来。
只听一个说:
他这人是个好人。
又一个说:
学问也好。
我心中一时激动不已,能在他人口中认识自己父亲的好,真是幸运。
又有一次,我和丈夫、孩子到鹭鸶潭去玩,晚上便宿在山间。
山中有几间茅屋,是一些老兵盖来做生意的,我把身份证拿去登记,老兵便叫了起来:
呀,你是张家闲的女儿。
副校长是我们的老长官了,副校长道德学问都好。
这房钱,不能收了。
我当然也不想占几个老兵的便宜,几经推让,打了折扣收钱。
其实他们不知道,我真正受惠的不是那一点折扣,而是从别人眼中看到的父亲正直崇高的形象。
89岁,父亲做白内障手术,打了麻药还没有推入手术室,我找些话跟他说,免得他太快睡着。
爸爸,杜甫,你知道吗?
知道。
杜甫的诗你知道吗?
杜甫的诗那么多,你说哪一首啊?
《兵车行》,车辚辚下面是什么?
马萧萧。
再下面呢?
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我的泪直滚滚地落下来,不知为什么,透过一千多年前的语言,我们反而狭路相遇。
人间的悲伤,无非是生离和死别,战争是生离和死别的原因,但衰老也是啊!
父亲垂老,两目视茫茫,然而,他仍记得那首哀伤的唐诗。
父亲一生参与了不少战争,而与衰老的战争却是最最艰辛难支的吧?
我开始和父亲平起平坐谈诗,是在初中阶段。
父亲一时显得惊喜万分,对于女儿大到可以跟他谈诗的事几乎不能相信。
在那段清贫的日子里,谈诗是有实质好处的,母亲每在此时会烙一张面糊饼,切一碟卤豆干,有时甚至还有一瓶黑松汽水。
我一面吃喝,一面纵论,也只有父亲容得下我当时的胡言吧?
父亲对诗也不算有什么深入研究,他只是熟读《唐诗三百首》而已。
我小时常见他看的那本,扉页已经泛黄,上面还有他手批的文字。
成年后,我忍不住偷来藏着,那是他1941年6月在浙江金华买的,封面用牛皮纸包好。
有一天,我忽然想换掉那老旧的包书纸,不料打开一看,才发现原来这张牛皮纸是一个公文袋,那公文袋是从国防部寄出的,寄给联勤总部副官处处长,那是父亲在南京时的官职,算来是1946、1947年的事了。
前人惜物的真情比如今任何环保宣言都更实在。
父亲走后,我在那层牛皮纸外又包了一层白纸,我只能在千古诗情里去寻觅我遍寻不获的父亲。
父亲去时是清晨5时半,终于,所有的管子都被拔掉了,94岁,父亲的脸重归安谧祥和。
我把加护病房的窗帘拉开,初日正从灰红的朝霞中腾起,穆穆皇皇,无限庄严。
我有一袋贝壳,是以前旅游时陆续捡的。
有一天整理东西,忽然想到它们原是属于海洋的,它们已经暂时陪我一段时光了,一切尘缘总有个了结,于是决定把它们一一放回大海。
而我的父亲呢?
父亲也被归回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那曾经剑眉星目的英武男子,如今安在?
我所挽留不住的,只能任由永恒取回。
而我,我是那因为一度拥有贝壳而聆听了整个海潮音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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