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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席走了
小席走了
阿舍
小席像枚小炮弹那样结实,矮墩墩的身体让人觉着放心,干活时她把袖子挽
起来,粗壮发红的小胳膊满是力气,还有她的屁股,那是全身直径最大的一个部
位,厚实肥硕,走路时两瓣对称物右左摆动,缓慢又认真,我总觉小席带动那两
块肥肉需要很大力气。
小席是我家保姆,这样描绘她的体态我绝没有诋毁和嘲弄
她的意思,相反,我是想表现她是一个身体好、干活踏实的保姆,除此之外,她
来自甘肃农村,不曾婚嫁,所以她那磨盘一样厚实的臀部意味着会赢得未来婆家
的赞许,那是多子的象征,令人想到富饶的土地,艰辛却又红火的光阴。
还有小
席的脸蛋儿,这是她耿耿于怀的一件事情,她用粗低的嗓音跟我说话时,动不动
就贬斥自己一番,我长得丑,男人看不上。
不屑的声调里夹杂着她的老家方言。
其实小席的眉眼并不丑,就是五官过于分散,这样就使她的脸蛋儿丧失了一个未
婚女子的精巧与灵动,我倒是喜欢她平坦的脸上那些淡褐色的雀斑,分布在鼻梁
与眼下,淡淡的,碎碎的,有女子的轻柔在上面隐隐掠过。
有时她请假去看同乡,
会在卫生间鼓捣很长时间,出来时,又稀又黄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画了妆,两
瓣薄唇涂得艳红,见我看她,有些羞涩,眼神也妩媚起来。
小席20岁,是个有经验的保姆,谈话里知道她干这行大约已有三年。
她
的母亲也在我居住的Y城当保姆,还有不少同乡姐妹,是她母亲每次回农村带出
来的。
小席还在A城干过一段时间,她说那家人真能吃肉,一个月一只羊,大块
地饨在大锅里,她就是那时胖起来的。
但小席说这事时,脸上很不高兴,她说男
主人肉吃得多,脾气也特别大,有一次嫌她揪的面片太大,不由分说倒进垃圾桶,
并嚷嚷着让她重新再做。
她对我说这事的时候,也在揪着面,手里小小心心,但
嘴上愤恨起来,她说我看他牛X的样子就不想干了,一天到晚X脸吊着,你牛X你
找别人伺候吧。
小席粗话挺多,高兴的时候说,不高兴的时候也说,那些我听着
别扭的字眼从她嘴里没感觉就滑了出来,我想这是农村姑娘的泼辣,乡邻和家里
这种话可能就跟说吃饭睡觉一样普通和普遍。
小席的有经验表现在她对事物的判断力。
小席对生活里的男女大多刻薄,一
副对男女之事鄙视又痛恨的样子,言谈间未曾见过她对婚姻与爱情的幻想之色,
说起来不是男人在外面搞女人,就是相貌给她带来的绝望和自轻。
然而她却容忍
电视里女演员的惺惺作态,并跟着她们一起喜欢上电视里的男人,空了就坐在沙
发上,一边织毛衣一边看那些没完没了的爱情闹剧,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遇见
熟悉的流行歌曲便小声哼哼起来。
每逢此时,小席才有了些女孩子的天真和轻盈,
那些属于女孩子的憧憬碰撞着她没有光泽的脸颊。
但一说起身边的事,小席就成
为一个现实主义者,充满批判精神。
她说有次我去中介公司找活干,办事人员还
没到,屋里坐了六七个找活干的女子,有一个穿得特时髦,白色高筒靴,紧身裤,
脸上化着浓妆,手叉兜里,背个包站在门口,像是要躲开我们,眼睛看看外面,
又瞧瞧我们,头昂到天上。
姐你说她傻不傻X,来找保姆的活干,却打扮得像个
骚货,谁敢把她往家里领。
看把她X能的,瞧不起我们几个,第一个被赶走的肯
定是她。
后来办事人员果真只把我们几个登记上,对她没一点好脸,直直让她走
了。
小席说这话时,一脸的义愤填膺,憨厚里透着股酸辣与粗野的劲儿。
我谨慎
地听着,猜测小席会怎么看待我们一家人,尤其会怎么看待我,这个家庭的女主
人,一个操控家务的女人,也许会被她认为是操控她的女人,而对于一个操控自
己的人,人性的隐秘处是否会有蠢蠢欲动的反抗?
等级观念像一朵黑色的花盛开在小席的心里,她说没人看得起伺候人的人,
选择这个职业是因为她没有选择,丑和干活踏实是她最大的本钱,而保姆这个职
业不需要其他。
小席语调生硬态度傲慢,这傲慢是不允许别人争辩的生硬,她完
全沉浸在自己的价值判断里,坚决,不容置疑,对任何反驳充满敌意。
所以再对
小席讲些人都是平等的话会使她在心底鄙夷我的虚伪,她会认为这种虚假的仁慈
潜伏着更大的轻蔑。
小席的这些话像风中盲目的沙砾,不分轻重地落下来,被打
痛的人就是她自己。
小席可能不曾想到,在我和她看似家常的谈话下,我隐蔽的
心在对她发问,这个二十岁的女孩子经历过什么,她的脸上看不到二十岁女孩的
青春、扭捏和幻想,她无所顾忌的语言仅仅来自于她作保姆的经历?
她成熟的像
个妇人!
小席依旧说着,她说我们老家的一个女人月子里被男人踢死,那男人在外面
有相好,女人生下孩子都不回去看一眼,后来回家,女人骂,男人就上去打,踢
坏下身死掉的,女人死就死了,那男人啥事也没有。
我说打死人没人管啊,那女
的家里也不闹?
小席肥厚的臀倚靠在橱柜上,嘴一撇,眼轻轻一眨,说闹啥啊,
女的是花钱从外面买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我们那里,养下女娃都是卖钱的,
卖了钱就是人家的人,爹妈再不管了。
说这话的时候,小席泰然自若,口无遮拦,
神色间没有未婚女子的禁忌,是比我更要精通世故的样子。
有时还对我的一些提
问嗤之以鼻,这样的时候,她一边用舌头嘬牙缝里的软体食物,一边游刃有余地
回答我的问话。
小席牙挺白,亮晶晶地不似有些农村姑娘的一口黄牙,但就是这
个歪着嘴嘬牙的毛病让我不舒服,当我嘱咐她一件事,或是说她工作里的疏漏时,
她就这样歪着嘴嘬牙,我想告诉她这是粗俗不礼貌的行为,除了让她那张平坦的
脸变得扭曲之外,那种表情透露出对人的轻视、不服气、不以为然和不尊重,那
样子仿佛在说,我伺候你你还不满意,有本事你找别人去。
但考虑到她刚来不久,
我想等到隔膜完全消除后再慢慢教她。
然而我最终没有说出此话,虽然那种不舒
服时常在耳畔尖叫,但后来,我就任由这种不舒服像个笨重的海豚在我身边走来
走去,它体积巨大的影子拖着我渐渐深入这个农村女孩的内心世界。
小席进我家十分钟后就大大方方地问,我叫你什么,看你这么年轻,我就叫
你姐吧,你多大了?
说话时,我在书房找东西,小席靠在门框上,圆滚滚的胳膊
抱在胸前,面对这么直露又逼人的问话,我笨嘴笨舌一笑了之。
小席就接着问,
姐你有不穿的旧皮鞋吗,我只有一双单鞋,出门冻脚。
小席来我家正值四九,进
门提了一个纸袋子,里面放着些换洗的内衣裤,行李简单轻便。
这些做熟保姆行
当的女孩都知道这种办法,简装轻行,带得少主人家才给得多,什么都没有最好,
这样主人家会什么都给。
小席不嫌弃任何旧东西,有一次帮我收拾大衣柜,里面
有一包不穿的内衣裤,我拿去想剪毁扔掉,小席却死活夺住,我告诉她这些东西
不能乱穿,她说姐那有啥,洗干净不就是新的。
我说我的东西你穿不上,她说我
穿不上拿回去给姐妹穿。
小席从我手里抢夺这些旧物的时候,脸颊涨红,嘴大咧
着,是痛心疾首的表情,夺过去后她就赶快压在自己枕下,仿佛怕我再抢回去。
过后我坐在沙发上揉被小席掰痛的手指,虽面无表情但暗自愠怒,我固执地认为
小席该嫌弃并拒绝这些太过私已性的旧物。
我无法述清自己,这件事过于强烈突
然,刺激着我未曾开启的、深埋在身体幽暗处的一些敏感。
那些平日给予她的频
繁捐赠是真实的爱心,还是廉价的怜悯?
而接受捐赠的小席却不该是什么都接受
的,应该有一个界限存在!
界限!
分寸!
原则!
我的世界有许多清晰的恪守,而
小席凶猛的抢夺一把推开了我的恪守,小席在告诉我,在她的世界,我的界限、
分寸和原则也许全是狗屎,全是装模作样。
我渐渐进入小席的世界,像一个偷窥者。
但我没有恶意,我只是越来越好奇,
直觉已经在告诉我,这个外形敦厚的小保姆并不简单,她有经验,干活踏实,谨
慎,小心翼翼,仇恨男人,鄙视婚姻与爱情。
除此之外,隐约间,我还觉出了她
对我的敌意和不信赖,不是对我,应该是对我的世界,是乡村的她与城市的我之
间的敌意。
在一家三口与她之间,她坚决地把自己划在外人之例,划在最受怀疑
的人之例,划在所有事故的承担者之例。
一句手表在哪儿的话,一句相机出毛病
的话,甚至孩子的一句玩具找不到的话,小席都会立即声明我没拿我没动。
惊恐,
敏感,戒备,如同走在倾斜的山路边缘,有随时翻入深谷的危险。
小席似乎时刻
在准备着接受一场暴风雨,但她对暴风雨显然是仇恨的,反抗的,因此在任何可
能迹象面前,小席又如一个收缩起身体的刺猬,做好了应对和抵抗的准备,而她
的抵抗无疑又是弱小的,仅仅是辩解几句,她知道自己没有发怒的权力,没有抱
怨的资格,甚至没有大声说话的理由。
所以,当我表现对她的信任时,她是那么
不以为然,用陌生的眼光静静地盯着我,不发一词,嘴角浅浅撇动,这时候,小
席像个胜利者,以强大的陌生感将我成功拒绝在她的不信任前。
我无法承接小席的敌意,也无法调和这种对抗,这种对抗来自于小席根深蒂
固的等级观念,她说我的命又贱又苦,她说老天不公平。
所以,面对这个不公平,
小席要进行索要,而我如果还有一丝同情心,就不会对她的索要进行指责,或者
阻止她的索要,扼制她卑微的弱小的对抗。
这时候,我再看小席,她已成为一个
鲜明的个体,她异于经常出现在我身边的农村女孩,浑身散发的气息淹没了我的
日常经验,她有坚固的判断力,不会因为城市的繁华而眼花缭乱,她知道自己在
城市中的地位,她没成为一个城里人的半点渴望,她所想的,就是从城市里尽可
能多的拿走,以填补乡村的贫穷所带来的空白,可以牺牲全部脸面,但绝不牺牲
身体,这也许就是小席的界限。
而在此之前,我未曾确切地感到了这种对抗,我
以为以怜悯与善意可以消解掉我与她之间的不公和隔膜,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我说小席别吃那些剩菜,放了几顿当心吃坏肚子。
她说没事姐,小时候我爸
买了蛋糕舍不得给我吃,放坏了才拿出来,我照吃不误,啥事没有;小席说姐来
帮我搓搓背。
我说小席你身上怎么这么多黑斑,屁股上这块还这么大。
小席说姐
你不知道我家有多穷,三四岁了我还没棉裤穿,冬天只能光着屁股呆在炕上,我
爸我妈到外面干活,把我锁在家里,炕总是烧得太烫,我的屁股就成这样了;我
说小席你最近怎么越吃越少。
小席说姐城里饭太腻,明天我给你熬些萝卜糊糊吧,
七岁时我爬在灶台上炒菜把油倒多了,我爸差点没把我打死,现在又想家里没油
水的饭了;小席说姐春节我想请假回家,几年没见我爸了。
我说行啊早去早回,
我给你爸带条烟带瓶酒;小席说姐你们对我好,还和我说话聊天,原来的人家理
都不理我,菜做得不好开口就骂,不让我干了连夜都不让过,天黑也把我往出撵。
我说那你就多干些日子,我们也挺放心你的。
小席干了二十三天,请假回家过春节,前后走了二十天,走时带走所有行李,
大包小包四五个,来时又只剩下一个手提袋。
我不知道小席这样辛苦地搬了多少
次行李,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被她放在了哪里,她母亲在Y城当保姆,也像她一样
时常换人家。
她还有一个姑姑在Y城铁路医院,还有一个姨在A城,小席说都是对
她不错的人家,啥都给她。
每年单位和一些团体也组织我们给贫困山区捐款捐物,
所以给小席些不穿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我从未在意,用不了的东西被她拿去,自己
用也好,给人也好,或者拿到山区卖钱,总之是多少帮了她和她的家。
但除了饭
前饭后的聊天,每当我交待事情时,小席仍然歪着嘴嘬她白晶晶的牙,而且嘴撇
得更歪,嘬牙时眼睛也直勾勾地盯着我。
这种感觉真折磨人,没完没了的敌意,
不仅无法消除,反而越发无所顾忌,我就要失去耐心。
但我没有发作的理由,只
不过是一些表情,表情不是白纸黑字,一转身就可以由魔鬼变成天使。
春节过后的小席懒散起来,有时她坐着看电视,我擦着书架上的灰尘;有时
上午十点她仍睡着不起;有时整个下午都躺在床上。
可能不舒服。
我去问了,说
头晕,胃痛,我便取药给她。
过一会儿,她懒懒地起来,唉声叹气的,皱着眉头。
我去她房里看,药没有动。
我又去问,小席说一会吃,但第二天人仍是无精打采。
这样有二十天的时间,一天下午下班,进门不久,小席说她母亲下午打来电话,
她可能过几天要请假回家,春播开始,家里只剩父亲一人,她要回去帮忙。
我听
后不大高兴,这样作保姆是不是太过散漫,便没回小席的话。
吃过饭,彻了茶,
正要去书房,小席长吐口气,涨红了脸,突然说话,姐我不好意思对你讲,我不
是姑娘,我结婚了,孩子已经三岁,这次回去是跟我男人离婚。
23岁。
是小席这一次告诉我的年龄。
小席两年前的一个深夜从家里逃出来,那天晚上男人把她打昏过去,脚踏着
她的脸,她的鼻血染红了男人的布底鞋。
男人打她是因为她不给男人洗衣服。
小
席说他在外面找了女人,比她漂亮,还把女人带回家里。
有天男人出门,走前喊
小席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洗掉,第二天男人回来,见脏衣服还在炕上扔着,便骂起
人来,小席还了嘴说这衣服她就不洗,男人就动起手来。
打她的时候,婆婆在院
子里进进出出。
小席昏过去后,男人浇了盆凉水在她头上,醒来就问洗不洗,小
席说不洗,男人又打,再昏过去之前,用脚踩着小席的脸仍问洗不洗,小席等不
及回答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已是深夜,小席没说是几月份,她说明天照样
还是挨打,不跑可能会被打死,就悄悄出了门。
出了门就是荒坡,上坡下沟,小
席一夜走了大概有五十里路,半路遇见人家,要了碗水,老太太看她满眼是泪满
身是伤,给她十块钱,天亮小席坐车到了七十里外的姨家,姨不敢留她,给了她
路费,让她去Y城找妈。
小席流泪了,不多的泪,在她眼角,清清凉凉地挂着。
但似乎泪流出后便与
她无所关系,平静又冷漠。
她说姐,你看我身上那些黑斑,还有下巴这块总是红
通通的皮肤,都是打后留下的痕迹。
那天我妈打来电话,其实是他带话来让我回
去,一家人白天黑夜睡在我爸炕上,要我爸交人,不交人不走。
春节回去我见了
他,也见了孩子,他问我要钱,要我在外面干活挣的钱,我没给他。
我提了离婚
的事,他说把两万块彩礼钱给他他就离,当年我爸把我卖了两万块钱。
我恨我爸,
他卖了我不说,还打我妈,我妈的腿都被我爸打断过,日子过不下去了,我妈才
跑到外面来打工。
她说姐我想把这月做满再走,拿个满月工资,也就六七天这月
就满了。
我回去抓紧办,办完我就回来。
当晚,我给了小席一个月的工资,第二天下午,小席拎着大小四个包走了。
但小席没有再回来,除了到家后在她姨家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再无音讯。
后来小
席的一个同乡打电话到我家找她,我问小席的情况,她说两月前在村里碰见小席,
小席怀了娃,小席说不要这娃,等做掉之后就上来。
如同迷障,真假难辩。
而我无心辩这真假,小席于我,欺骗或者对抗,不过
是一个农村女孩艰难又狡黠的生存,在我发现她嘬牙里的不以为然时,便预料到
会有这样的匆促和离去,五十天的相处,和睦又平淡,我虽好奇疑虑,但未曾主
动追问过小席,只在小席时而涌起的倾诉欲前做一个无声的听者,有时候,那些
暴力,那些人之间没有来由的仇恨生出倏倏寒意,像一只长满绒毛的黑蜘蛛爬在
我的肩头。
但这都不重要了,因为小席仍选择回去,回去到她的世界,在那里接
受一切。
我停在小席的世界之外。
冬日晚间温暖的灯光下,我曾试图劝她离开那个世
界,那时我不知小席生命里还有一个男人,一个孩子,一个家。
我说小席你别回
去了,到现在还不通电,黑乎乎的窑洞你住不惯了,在城里学门手艺,做个小买
卖也不错的。
小席边听边嘬牙,听完说姐城里人谁能看上我,城里那么多下岗的,
挣钱有多难我都知道。
小席说完我便没趣地走开。
隔离,对峙,拒绝,依旧是如
此。
我们都在各自的世界,彼此疏离,因为不公与不尊,因为没有安全,因为无
爱,小席最终只能像狼一样用自己的鼻息取暖。
我猜想,那贫穷灰暗的村庄,能
给小席一个自如的呼吸。
而在城市,小席会不会像一个脚带镣铐的囚徒,这副镣
铐就是她对自己身份与地位的判定,那些来自于城市对农村的高高在上,那些高
高在上的隔绝,而村庄满足了她最为低微的需求,自如地呼吸,因为离开了那些
陌生和鄙视,让马尾藻一样的肺在村庄的天空下展开,成为一个生存者,而不是
一个囚徒。
小席走了,咣当——,那天下午的关门声,隔开了两个世界,我们退回各自
的所属。
小席很坚决的样子,她可能从不回望,而我即使漠然,也还常常透过我
的窗子注视她,我看见小席粗笨厚实的身体,从村庄到城市,再从城市到村庄,
从新的伤害回到旧的伤害。
她蜷缩在自己的村庄,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挨打、生
育、劳作,接受村庄的一切。
小席是知道自己去处的人,无论那个去处怎样伤害
过她,或将怎样伤害她。
但她如此排斥我的世界似有不妥,如若存在两个世界,
那么两个世界的图像也有着惊人的相似,在伤害中行走,在伤害中舔伤,也在伤
害中栽植柔嫩的希望。
倒叙哀情
简杨
1。
李新河从家里出来时,雪下得正大,他的眼睛受不了刺激,顿时充满了泪水。
他把围巾拉到脸上,用手捂着嘴
,低下头,向自己的车子走去。
因为昨天的天气还好,他没有把车开到车房里,只是把电插上了。
尽管插了一
天的电,车在打起火来的一瞬,还是发出了那种迟钝而沉闷的响声,他让车热着,出去把电插头拔了,又坐回
到车里。
他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外面的雪越来越大。
女儿和儿子都已在车里坐好。
静如的身影在房子的窗户后
面闪了一下便消失了。
李新河狠踩了一下油门,在小区里转了一个弯,飞也似地离开了。
李新河是个四十多岁的计算机工程师,来加拿大已经有十多年了。
他这一次把妻子和一对儿女都放下了不要,
铁了心要到东部去,并且铁了心不想再回来了。
儿子丹尼已经拒绝和他说话,他无可奈何。
女儿路希却有些理
解他要到东部的原因,也许是她年纪大一些的缘故,虽然她说她并不知道离婚究竟是谁的错。
离婚从来不是李新河计划过的。
很多年前,妻子和女儿第一天来到加拿大的时候,他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
所
有的移民家庭里都是有过一个象祖先那样的开拓人物的,多少年后,当他的子孙追溯家族的起源时,他这个消
瘦沉默的北方人将是他们可以想得起来的第一个人。
但后来,象离婚一样,他在生活中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控
制:
他的改行,儿子的叛逆,妻子对自己的蔑视,以及他在几个月前的一点婚外的火花。
离开这座北方的城市时,机场外已经零下三十多度,即使他知道几个小时后就可以沐浴东部的阳光,他依然摇
不去骨头里面的那种寒冷。
丹尼冷淡地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连看都不看他。
他把女儿拥抱了一下,眼睛里顿
时雾气迷漫。
他还记着很久以前,当路希还是个婴儿,静如还和自己很相爱的时候,他把她们两个人抱在怀里
的情景。
路希开始轻声哭了起来。
丹尼皱着眉头说:
“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姐,别再丢人了。
”
“闭嘴!
”路希气愤地说,“你知道什么?
你就知道你自己!
”
“他才是只知道他自己!
”丹尼不甘示弱,“你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
“闭上你的臭嘴!
”路希又一次说。
丹尼有些怕了,他很少听见姐姐说脏话。
李新河说,“不要生他的气,他只是个孩子。
路希,我走了以后,有什么事情千万要告诉我,需要钱的时候,
不要不让我知道。
”
“妈妈对我说你想把房子留给她,她却没有要,”路希说,“爸爸,你们怎么也不象要离婚的人,好多事情是
可以过去的,为什么要这样?
”
他叹口气道:
“已经都说过了,有些事情是怎么也不能过去的。
”
“当然,”丹尼嘲讽地说。
路希又说,“爸爸,你打算回中国吗?
会和那个人一起去吗?
”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说,“你们就是我的家。
”
丹尼又哼了一声。
登机的时间要到了,路希拉着丹尼的领子,把他拖到李新河跟前。
李新河把两个孩子紧紧搂住。
他们都很高大
,他却又瘦又小。
丹尼挣扎了几下,终于放弃了。
他摸着儿子的头,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走了以后,你一定不会给你母亲惹是生非,对不对?
”
儿子点头。
“你生我的气是对的,一家人应该生死不离,我没有做到这一点,你长大了不要象我一样,”他说。
儿子又一次点头。
“你以后要是想到多伦多一带来上学,我们就还会在一起。
”
儿子问:
“我以为你会回中国的,你要是回去了,我到哪里找你?
”
“我不会回去,你们是我的家,你和你姐姐比什么人都重要,”新河说着,又一次紧紧地抱住他们。
“那个女人,你不会同她一起去吗?
”丹尼问。
李新河微笑着说,“不去,我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别的女人。
”
丹尼哀求地说,“既然没有,你为什么不能和我们回家去?
”
李新河把他们松开了,“我不能。
”
丹尼退了几步,眼睛里全是愤怒,“我永远都不会到你那里去,你让妈妈很痛苦,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
他说着便向机场门口跑去。
路希安慰着父亲,“爸爸,你千万不要难过,我会慢慢把道理讲给他听,他说的那些话都是无心的。
”
李新河说,“我知道,我得进去了,你快去外面找到他。
”
2。
他坐在飞机上,依然想着儿子的话。
他是个传统的中国人,传统到了守旧,所以在骨子里,他爱儿子甚过了女
儿。
他当年离开中国到加拿大来念书时,他六十多岁的老父亲居然激动得手舞足蹈,说,“去了以后,就把静
如接过去,让她多生孩子,生个孙子!
”李新河家共兄弟四个,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女儿,父亲从不和那些孙女
们坐在一起照像,说他伤心。
李新河出国以后,过了七年才决定和静如再要一个孩子。
从医院看了儿子回来的那天,他喝得酩酊大罪。
有好
几次,他一边扶着马桶呕吐,一边大哭。
其实,那一年,他的生活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他有了一份年薪六万
的工作,静如一年也可以挣四万多,路希在市绘画比赛中拿了第三名,他们在城边的新的中产阶级的生活区里
买了房子,房子里有三个卫生间,他愿意用哪个马桶呕吐都可以。
但他却不是那么快乐。
因为在那以前的几年
里,他对自己失望的时候多于满意,给妻子的责备多于拥抱,对女儿的推脱多于耐心和爱抚,他一天中的坏心
情多过好的。
他吐了之后,便想给父亲报告丹尼的出生,拿起电话的时候,却突然想起父母都已先后去世了,
哥哥们每一次都是在把丧事办完了以后才告诉他的,因为他们担心他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
他放了电话,把一
瓶白酒拿出来,什么软饮料也不兑,再一次醉得不醒人事。
静如是剖腹产,住了五天之后才出院。
静如把孩子带回家时既不激动也不低落。
但新河已经听护士们说,妻子
有些产后忧郁症,有几次人家发现她抱着丹尼sobbing。
说的是sobbing而不是crying,就象中国人把哭说成是
啜泣一样,有很多微妙的意思。
新河自己不相信静如精神上有什么异常,他也不愿对那些老外多说什么,中国
人有中国人的规矩,好些事情都是自己心里明白,告诉别人又不能解决问题。
妻子的那种精神状态是来到加拿
大后才慢慢有的,没有了倒相反不是她。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她的那种变化,但是,不说别的,光是加拿大的没
完没了的冬天就已经够异乡人忧郁的了。
如果他这个男人也能用生育作为忧郁的借口,他怎么会不愿意?
他和静如的彻底分居其实就是从丹尼回到家里后慢慢开始的。
他们起初把丹尼放在双人床旁的小木床里,静如
夜里起来喂奶,和丹尼说话。
新河的睡眠不好,工作压力又大,经常失眠。
所以他说自己想搬到书房里去睡,
如果谁想做爱的话,就在睡觉前约好,或者在电话里说黑话或者在饭桌上打暗号。
他说玩笑一样地看着静如的
脸色,她却没有笑,他有些很没有意思的样子。
她什么时候都很淡漠:
去打工的时候干十个小时回来也不说什
么,听了他的建议去转行念会计的时候,每天开一个小时的车从一个城外的储蓄所工作回来的时候,当她要去
美国看望几位同学被他拒绝了的时候,她要把丹尼送到保姆家而他坚决不退让的时候......但那天她的淡漠却
让他有些害怕,原因是她早已对做爱失去了兴趣,对他的爱抚也越来越迟钝。
他也慢慢把那件事当成了催眠的
有效手段,因为他即使被失眠折磨得很痛苦,也从不想用安眠药。
她说,“好啊!
”说着就把丹尼从小床里抱
起来,亲亲他的小脸说,“爸爸要去书房睡,就你和妈妈在一起,你很高兴,是不是?
”新河站在卧室的门口,
心里猛然后悔自己刚刚说过的话。
他搬出去后,在一个星期六,静如就把丹尼的摇篮和一些旧物,在家里的车库里摆了一个Garagesale卖掉了。
丹尼到两岁时才有了自己的房间,但新河却没有搬回去。
他有时候和静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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