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经典爱情故事春明外史第七部分.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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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经典爱情故事春明外史第七部分
春明外史-第七部分
张恨水
第三十一回稚子无家依人侪郑婢名殊雅集顾曲学周郎
第三十二回顾影自怜漫吟金缕曲拈花微笑醉看玉钩斜
第三十三回猜得之子踪名藏字里勘破美人计金尽床头
第三十四回斗酒只鸡凄凉祭绿野闲花野草惆怅语青衫
第三十五回流盼属新知似曾相识听歌怀故国无可奈何
第三十一回稚子无家依人侪郑婢名殊雅集顾曲学周郎
梅双修听到追究一个小字,索性对余瑞香道:
“你说!
你说!
有什么问题?
”余瑞香把脑袋一偏,瞅了她一眼,笑道:
“说就说,怕什么?
”便对李冬青道:
“也是有一天下大雨,密斯梅不能回去,我留她在我家里,和我一床睡。
窗户外面,雨下得滴滴答答,听着门得很,我就把火酒炉子烧着,烧开水泡茶喝,一面在杨子里抓出一点儿核桃仁,吃着说闲话。
密斯梅说起将来的话……”李冬青笑道:
“什么叫将来的话?
”余瑞香也笑了,说道:
“将来的话,就是将来的话,你懂得不懂?
”接上说道:
“我说,守独身主义的好。
许多人在学校里的时候,都是嘴硬,一组织了家庭,总是受人家的欺侮。
要不然,就被小孩子绊住了。
密斯梅又说:
“‘受人欺侮的话,我倒不怕’……”梅双修不等她说完,便道:
“胡说,我几时说过这句话。
那天你不是说,哦倒有个法子,对方让他比我小些,我们去做个老姐姐,事就好办了’。
你说对不对?
”余瑞香取出一块手绢,两只手拿着,蒙在脸上,在手绢里笑。
一会儿,拿下手绢来,撅着嘴道:
“就是为这句话,你吃住了劲,老说小女婿了。
”一句话没有说完,余三姨太太在门外先接嘴道:
“好!
谁要小女婿?
我来给你们做媒。
”说着走了进来,又说道:
“好哇!
你们整天的在这里说话,原来是商量着要小女婿。
”梅双修是和她们闹惯了的,倒不要紧,李冬青是最稳重的人,听了这话,未免脸上一红。
余三姨太太也觉得这话太重了,便说道:
“走走,我们到那边坐去,已经把饭预备好了。
”
说着余三姨太太在前面走,引着她们到一间小客厅里来。
客厅里中间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四副杯筷。
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穿着灰布夹袄夹裤,身腰窄窄的,袖子短短的,正端着几个碟子往桌上放。
她看见客进来了,羞得满脸通红,勉强低着声音,喊了一声密斯梅。
梅双修笑着点头道:
“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这是密斯李冬青。
”说着,对李冬青一指。
那女孩子就和李冬青点了一个头。
梅双修又对李冬青道:
“这是密斯史科莲。
”那史科莲两只手互相搓挪了一会,好像局促不安的样子,笑着对李冬青道:
“请坐。
我还有点儿事,不能奉陪。
”说完就走了。
李冬青心里好生奇怪,心想这是什么人,小姐不像小姐,丫头也不像丫头。
看那个样子一定是余瑞香家里的人。
但是余瑞香家里人,都是穷极奢华的,怎样她穿得这样寒素?
若说不是亲戚,不至于住在余家;若说是亲戚,我亲眼看见她作事,岂不是与婢仆为伍?
心里怀着这个疑团,却是没有法子打破。
一餐饭吃过,没见史科莲出来,再一看梅双修也没有提到,当然不便问。
这时余三姨太太问道:
“饭吃过了,我们是去看跳舞呢?
还是去看电影?
”李冬青道:
“我不懂跳舞,还是去看电影罢。
”说时,走进一个妇人来,身上披着一件黑呢的夹斗篷,脸上的粉擦得雪白,耳朵上一串珍珠环子,颤巍巍的直拖到肩膀上。
李冬青认得这是余家的二姨太太,点着头招呼了一声。
余三姨太太问道:
“老大,怎么在家里穿起斗篷来?
”余二姨太太道:
“该死的李裁缝,他把我这件衣服,做得不合腰身,大了两三分。
我穿给你看看,寒碜不寒碜?
”李冬青笑道:
“大两三分这也可以将就,那是看不出来的。
”余二姨太太道:
“你不知道,这工钱是特别加价的,他不应该不做好呢?
”说着,她轻轻的慢慢的把斗篷从压在肩膀上的如意头底下,卸了下来,提着领圈交给余三姨太太看。
这时斗篷的里子,翻了出来,只觉红光射目,鲜艳夺人。
梅双修笑道:
“这里子很好看,是什么料子?
”余三姨太太道:
“这也是双丝葛。
不过它的颜色是新出来的,红的里面,露出一些金黄色,据说这叫印度红,现在很时新。
”李冬青道:
“这件衣服,做了多少钱?
”余二姨太太微微的摇了一摇头,说道:
“不多,六十多块钱料子,十二块钱手工。
”李冬青道:
“什么?
这么一件夹的斗篷,要十二块钱手工。
”余二姨太太道:
“所以哪!
我说他做得不好。
”李冬青笑道:
“我要说句乡下人的话,这样的天气,很暖和了,用不着它御寒。
要说好看呢,也不见得好看。
”余二姨太太笑道:
“大家都时新这样东西吗!
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李冬青笑道:
“我平常总想不出它的好处来,原来你们也不过是时新两个字的理由。
”余三姨太太道:
“不要讨论了,我们去看电影去罢。
”余瑞香道:
“我还没换衣服!
”说着,用两只手在脸上一拂,对余三姨太太瞟了一眼。
余三姨太太道:
“好!
咱们一块儿去。
”回头又对梅双修笑道:
“怎么样?
”梅双修对李冬青道:
“你也去一个。
”李冬青笑道:
“我不去,我不去。
”又微微的低着声音说道:
“我是老人家了,不像人家年纪轻的人爱修饰。
”梅双修道:
“你去瞧瞧,他们这里的梳妆室很有意思。
”说着拉着李冬青的手,跟着余三姨太太后面一路走。
走过几间屋子,便是余三姨太太的卧室,有一架小穿衣镜,在衣橱的一边,余瑞香走到镜子边,在镜框上按了一按,那镜子活动起来,往前一推,原来是一扇玻璃门。
门里面却是一间小小的屋子,四周都是白漆漆的,地下一色磁砖。
墙东南北三面,安着三面大镜子,镜子下各安着一张嵌磁白漆梳妆台。
有一张桌子上,一列摆十几面镜子,一个大似一个,都是银的托子。
一张桌子,长长短短,大大小小,方方圆圆,陈列着许多化妆品。
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副银底珐琅的瓶子匣子之类,里面都是盛着香胰子一类的东西。
人到这屋子里,四围一望,真觉得须眉毕现。
镜子旁边,一列又挂着许多银钩子,也有挂衣服的,也有挂烫发刷子的,也有挂云拂的,就像开了洋货店一样,陈设着许多零碎。
桌子边摆着螺丝钮的沙发转椅,人坐在上面爱照哪方面的镜子,就照哪方面的镜子,十分便利。
靠北的犄角上,另外有个小门半掩着,一看那里面,却是浴室。
李冬青道:
“这屋布置得最好,梳起头来是很便利。
”余三姨太太道:
“这也不花什么,不过把现成的屋子,铺几块好磁砖,安上汽水管,花几百块钱罢了。
至于这些用的东西,本来也就少不了的。
”说时,余三姨太太先在那边洗脸架上,放开自来水管,放了一盆水先洗了一把脸。
然后将桌上的化妆品,拣了几样,用了一点。
接上余瑞香梅双修都照着镜子修饰了一番。
李冬青只拣了一瓶雪花膏,用右手的手指头,挖了一点,塌在左手心里,然后伸着两个巴掌挪搓了一会,对着镜子带拍带摸的擦了上去。
余瑞香拿着一个香粉盒子,掀开盖,送到李冬青面前,李冬青摇摇手,说道:
“不用。
”余瑞香笑道:
“年纪轻轻儿的,为什么这样老实?
”梅双修道:
“人家已经做先生了,不能不装点道学模样。
”李冬青正要辩说时,余三姨太太把一架玻璃橱下层的抽屉往外一抽,回头对余瑞香道:
“你来瞧,我穿哪一双鞋子出去?
”李冬青伸头看时,只见里面深红浅紫,花花绿绿,一抽屉鞋子。
余瑞香接嘴说道:
“那双浅绿色湘绣的就好。
”余三姨太太道:
“好!
就听你的话。
”说时,在里面拿出一双浅绿的高跟鞋来,头上是绿线绣的一朵芙蓉花,两面绣着花朵和蝴蝶。
李冬青道:
“如今样样时新,样样是复古,又成了老前辈那句话,红绣花鞋了。
”余三姨太太道:
“究竟两样。
从前的鞋子,哪有这大一朵的花呢?
”李冬青道:
“这花鞋是自己绣的,是买来的?
”余三姨太太笑道:
“我哪里会绣花!
说来这笔账,也是该省,每年倒要两三百块鞋子钱呢。
”余三姨太太一面说话,一面穿鞋子。
又和余瑞香各换了一身衣服,这才同着梅双修李冬青四个人,共坐了一辆汽车,到真光剧场。
一进门,只见那位史科莲女士,搀着一位老太太往里面走。
余瑞香先喊道:
“巧得很,姥姥也来了。
”李冬青这才知道是她们的外祖母,就和梅双修过去喊了一声外老太太。
外老太太笑道:
“电影一闪一闪,外国人来,外国人去,我就不爱看。
”说时用手拍着史科莲肩膀道:
“我们这傻丫头,她就喜欢看这个东西,一个人又不能来,硬借着我这一块老招牌,拖了我一路来。
我要是知道你们来,我就不来了。
”说着,大家走到楼上。
这里茶房认得他们是一家人,早就开了一个包厢,让她们进去坐。
大家坐定,李冬青看那史科莲,只见还是那件灰布夹袄,只多系了一条黑裙子罢了。
她挨了外老太坐着,时时露出一点微笑,将辫子从肋下掖到胸面前来,两只手不住抚弄头发杪,一句话不说。
只觉得她小乌依人,楚楚可怜。
李冬青是最喜欢这种人的,便特意坐得史科莲一处来,和她说话,因问道:
“密斯史在哪个学校里?
”史科莲笑道:
“没有上学,跟着表姐学着写写字罢了。
”李冬青道:
“在家里读书,究竟没有上学读书有秩序,容易分心,我看还是上学的好。
”史科莲道: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好像有什么话说,又不便说的样子。
李冬青料她这里面,或有别的什么缘故,就没有跟着再问。
便改口问道:
“密斯史来京几年了?
”史科莲指着外老太太道:
“是和家祖母一块儿到京的,已经有三年了。
”说到这里,电灯已黑,大家看电影,停止说话,看过电影之后,李冬青执着史科莲的手道:
“几时到我们那里去玩玩,就是地方窄小一点。
”史科莲笑道:
“一定去的。
”说着,各自起身走出电影院。
梅双修李冬青各自回家,余三姨太太一行四人,却同坐着一辆汽车回去。
史科莲同着她祖母,一直走回自己房里。
外老太太坐定了,史科莲就去脱裙子,低头一看,只见裙子上破了一个铜钱大的窟窿,不觉失声道:
“哎哟!
这是怎样弄的?
”外老太太道:
“撕破了吗?
”史科莲递给外老太太看道:
“你瞧!
”说着把裙子往外老太太身上一扔,一歪身坐在旁边椅子上,红着脸,鼓着嘴,低着眼皮,一声不言语。
外老太太拿起裙子来,凑着在电灯底下,眼睛对着看了一看,说道:
“这是一个火眼,一定是香烟头烧的。
我说呢,看电影的时候,闻见一点儿糊烧……”说到这里,抬头一看,只见史科莲坐在一边。
说道:
“姨!
你这是怎么了?
”史科莲依旧不做声,用手去抚弄那椅子圈上的花格子。
外老太太笑道:
“这就奇了,你烧了衣服,和我生气。
”史科莲道:
“今天不去瞧电影,可就没有这事了。
”外老太太道:
“是我要去的吗?
”史科莲把头一偏道:
“那,那,那你不知道不让我去?
”外老太太将手抚摸着她的头道:
“天下有这样的理吗”?
史科莲不由得也低着头笑起来。
外老太太道:
“你这孩子总是这样的脾气。
我在一天呢,还有我这老招牌护着你,我眼睛一闭,看你怎样得了?
”史科莲听了这话,倒触动了心思,低头不作声。
外老太太道:
“烧了一条裙子呢,倒不值什么。
在人家家里住着,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常常要人添补衣服,这话怎好出口?
只好让你打个补钉穿了。
”史科莲道:
“打补钉也不要紧,只要不现形就得了。
”说到这里余瑞香走进来了,对史科莲道:
“你说什么现形不现形?
”史科莲道:
“你瞧,一条新裙子,又烧一个窟窿了。
”说着把裙子递给余瑞香看。
余瑞香笑道:
“我说一句话,回头你又要生气。
我那里有两条裙子,是新做来的,还没有穿过,你可以随便挑一条。
她们不问很好,她们问起来,你就说是上次打扑克得的头钱买的,也就过去了。
”史科莲道:
“我又不是什么小姐,裙子上补一个补钉,也不要紧。
做贼似的讨衣服穿,穿着也不舒服。
”余瑞香对外老太太笑道:
“姥姥,你听听,我好心好意送条裙子给她。
她倒挖苦我几句。
”外老太太道:
“这孩子也是,狗咬吕洞宾,不懂好歹。
越是表姐护着你,你越是和表姐闹别扭。
”这句话说得史科莲也笑了。
余瑞香拍着她的肩膀道:
“你别作声,明天偷偷儿的,我们包一个厢去听玉雪梅。
”史科莲道:
“不爱听戏,我不去。
”余瑞香道:
“你不知道,明天玉雪梅在春明戏院上台,我送了一对花篮给她。
明天一定是要去的。
坐散座,不像样,一个人包一个厢,又没意思。
我约了密斯梅密斯李一路去,你何不也去一个?
”史科莲道:
“那末,我更不去了。
你们都是捧角的阔小姐,我怎攀得上?
坐在包厢里,也怪寒碜的。
”余瑞香道:
“得啦!
你去一个罢。
因为密斯梅她两个人,虽然顺口答应了一句,去不去,还没准。
你不去,就是我一个人了。
”史科莲笑道:
“你们捧角团,不是有一班人吗?
还到团外来拉人做什么?
”余瑞香道:
“她们一样送花篮,一样定包厢,哪里能加入到我这边来?
你只管去,若嫌没衣服,我随便借一件给你。
”史科莲道:
“我穿得寒碜,也没谁拦阻我不许听戏,借衣服做什么?
”余瑞香道:
“这不结了!
”说来说去,余瑞香一定要她去,她也只得答应了。
到了次日下午一点钟,吃过早饭。
到了两点钟,余瑞香便和史科莲二人一路到春明戏院来。
走进戏院,还是演前几出泛戏。
梅双修李冬青两个人又没有来。
余瑞香在包厢里坐了一会,台上正在唱梆子腔的南天门,没味得很,便对史科莲道:
“坐着没意思,我们到后台玩玩去。
”史科莲从来没到过后台,很高兴的答应着去。
两个人走太平门转了出去,走到后台。
只见一大群女孩子,围着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子,在院子里说闲话。
这些女孩子,有穿长袍便装的,有穿着一件对襟褂子的,有头上扎着网巾,脸上胭脂擦得通红的。
后台的门,半掩着,余瑞香推着门进去,史科莲跟在后面。
凭空一个五花六色的怪脑袋,往前一伸,吓了史科莲一跳。
接上那怪脑袋说起话来,说道:
“余小姐,好久不见。
”史科莲这才想起,她是一个人。
再仔细看那人时,穿着一件白花布大领短褂子,大红裤子,小小个胖子,可不也是一个女孩子吗?
余瑞香和她拉拉手,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带着史科莲走进去。
史科莲见屋的四周,都陈设着很高很大的木头箱子,箱子上,都是木头架子,挂着许多胡子帽子等类的东西。
屋子里的女孩子,跑来跑去,穿梭一般。
她一眼看见一个十六七的姑娘,脱的只剩了一件单褂子,有一个男子汉拿着一件一寸来厚的棉坎肩,给她穿上,这姑娘伸开右手,那男子汉矮着身子,在她肋底下系上坎肩的带子。
系好了,那姑娘伸开左手,那男子汉又转到左胁照办。
坎肩儿穿好,那男子汉又对嘴对面的,蹲着身子替那姑娘系腰带。
史科莲看呆了,心想他们唱戏的人,倒真是不在乎。
正看时,后面有人喊道:
“借光借光。
”回转身一看,一个小丑角,骑着一根木棍子往前闯。
有一个穿戏装的小生,站在路头上。
这小丑角将他一推,把袖子一拂,口里说道:
“你且闪开了。
”那小生身子往后一仰,几乎跌倒。
站住了脚,对小丑头上就是一掌,把帽子打在地下。
口里说道:
“我报那一箭之仇!
”小丑捡起帽子,口里骂道:
“忘八蛋,什么揍的?
……你的妈。
”小生道:
“浑小子,你可别骂人,……你的妈的。
”说时,有一个男子汉走过来,拖着小丑往上场门走。
口里说道:
“上场!
上场!
”就把他带拖带塞的轰了出去。
史科莲仔细一看这后台,真是闹成一团糟,很觉有趣。
余瑞香道:
“我们上那边找玉雪梅去,这里乱得很。
”她们走到后台的东头,只见王雪梅坐在一张横桌边。
桌子上摆着许多化装品,什么胭脂雪花粉之类,摆了一桌子。
玉雪梅穿一件小的短袄子,两只手扶着鬓角,低着头望了镜子。
她的身后,站了一个男子汉,正在和她梳头。
余瑞香走到她身后,她早在镜子里看见了,便笑道:
“余小姐来了,谢谢您。
我在扮戏,可没有工夫招待。
”余瑞香道:
“不要紧,你扮你的戏。
”玉雪梅笑道:
“今天的花篮,不算多,不过二十来个。
除了花篮外,还有几个银盾,这倒是费事的,在台上摆起来,得另外搬桌子来摆它。
余小姐你瞧见没有?
包厢的栏干上都挂着帐帏,这也都是人送的。
”余瑞香笑道:
“这才叫名角儿啦。
我问你,前天刘小姐家里请你吃饭,你怎样没去?
”玉雪梅道:
“这可真是对不住。
那天碰巧赶上堂会,我忙不过来,没有工夫去。
等哪一天没戏的时候,一定请刘小姐在我家里打小牌。
刘小姐今天来了没有?
若是来了,请您转请她到后台来,我有几句话和她说。
”余瑞香道:
“是不是你送相片子给她?
”王雪梅道:
“不是,要是送给她,一定要送给您一张的。
”王雪梅说着话,一个宫装盘龙高髻,已经梳起来,那男子汉捧了一匣子钗环珠花之类出来,一样一样替她戴上。
戴完之后,就穿衣服。
最后加上一件红缎绣团龙的衣服。
余瑞香一想,记得密斯刘曾经说过,做了一件黄色的宫袍送给玉雪梅,难道就是这一件?
看一看那里子,也是绫子的,若把绣工算起来,怕不要一百多块钱,难怪她和密斯刘交情又好些了。
玉雪梅一面扮戏,一面和余瑞香说话。
有一个上十岁的女孩子一跑一跳的来了,后面跟着一个穿戏装的小生追了过来。
王雪梅看见,对那穿戏衣的小生喝道:
“你追她做什么?
”那扮小生的道:
“你家小巧儿,可真淘气。
我肚子饿,买了几个包子吃,她问我要。
我说这是羊肉馅儿的,你不吃的。
她听了这话,不问三七二十一,把我一碟包子全抢去了,倒在泔水桶里。
”王雪梅用手摸着小巧儿脑袋笑道:
“你这孩子,就这样淘气。
倒着喂给狗吃,也不要紧,一定要倒到泔水桶里去做什么?
”说毕,对那小生道:
“你追来怎么样,难道说还要她赔?
她是一个小孩子,你也和他一样的闹。
”那小生举起大袖子擦了一擦鼻子,呆呆的站着一言不发。
那小巧儿走过去,踢了那小生两脚,说道:
“去你的,小子!
”王雪梅看着只是笑笑,一言不发。
那小生被小巧儿踢了几脚,只把身子左藏右闪,却没有作声。
她还要说话时,王雪梅却在她身后,用手一推,那小生穿着高底靴子,一个不小心,往前一栽,跌在地下,头碰在戏箱上,噗咚一下。
玉雪梅看见,倒哈哈的笑起来了。
那小生站了起来,举起手来,擦着头,流着眼泪,慢慢的走了。
这时,戏码子已唱到了例第三,余瑞香便拉着史科莲到前台去看戏。
史科莲问道:
“玉雪梅刚才打那个扮小生的女孩子,我见了也不服气,怎样你不劝劝?
”余瑞香道:
“这就算好的了。
凡是名角,没有不欺压人的。
她们哪天不打人,我们能天天劝她吗?
”两个说着话,复又走到包厢里,只见李冬青梅双修已经坐在那里。
梅双修道:
“我们来了好久了。
我看见这里沏了茶,摆了果碟,我就猜你来了,一准是到后台去了。
”李冬青道:
“你能不能够介绍我和玉雪梅见见?
”余瑞香道:
“这是很容易的事,有什么不能够?
现在她在扮戏,没有工夫。
回头等她卸了装,我们一块儿到她家里玩去。
”李冬青道:
“她家在哪里……”一句话没说完,史科莲坐在她身边,用手拐子在李冬青肋下敲了两下,然后用眼睛对李冬青一望。
这时余瑞香正望着台上,没有瞧见。
李冬青会意,没有往下说,余瑞香也没有理会。
一会儿台口上摆着一层花篮,花篮后放着五张桌子,桌子上摆有几个玻璃匣子,里面都是银盾,摆好了,吹打起来。
玉雪梅穿着一身古装,几个女戏子簇拥着出来,先向戏台下正面一鞠躬,又对左右两边一鞠躬。
那台底下的掌声,就像开机关枪一样,和着轰雷也似的喊声,一齐响了起来。
玉雪梅行了礼,就进去了。
李冬青问余瑞香道:
“这是什么戏?
怎么走出一个仙女来,和台底下行礼。
”余瑞香笑道:
“傻子!
你别说了,这是人家出来欢迎来宾,又对着送花篮的人道谢,哪有这样的戏?
”又一会儿,玉雪梅才正式出来演戏。
那台前坐着七八个人,从玉雪梅出台起,不断的叫好,玉雪梅唱一句,他们固然叫一句好,就是玉雪梅说一句道白,他们也叫一句好。
中间王雪梅举起袖子掩着脸,回头吐了一口吐沫,他们也叫好。
而且叫好之后,就有三四个人,竖起两只手,举着比头还高,在那里鼓掌。
李冬青皱着眉道:
“实在吵人。
讨厌得很,我不愿意听了。
”史科莲道:
“这班东西贫透了,我也坐不住,我们一块儿走。
”李冬青道:
“舍下离这儿不远,可以到我家里去坐坐。
”史科莲笑道:
“很好。
”余瑞香道:
“好戏刚刚出台,干吗就要走?
”史科莲道:
“听一句戏,听一阵子怪声叫好,乐不敌苦,我耳朵都吵聋了,实在坐不住。
”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
李冬青看见她站了起来,不便坐着,也站起来说道:
“请密斯梅待一会儿罢,我和密斯史先走一步。
”余瑞香见她们有好戏不听,心里好像有一种什么不痛快的事,哪里肯依。
梅双修道:
“你就随她们走罢,好像那回大鼓书,你总觉得一点儿味都没有,一定要走。
这不是一样吗?
”余瑞香听了她这个譬喻,竟自软化了,就让她两人走。
她们走不多路,顶头碰见杨杏园,他左手肋下夹着一函书,早闪着站在路的一边,右手取下帽子来点了一个头。
李冬青站住,也笑着点了一个头,眼睛却射在他夹的那一函书上。
书上面的题签,乃是《绝妙好词》,她见这个,忽然想起杨杏园昨日送来的几首诗,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提起它,只笑了一笑,然后突然出口,问了一声:
“杨先生买的什么书?
”杨杏园道:
“不是买的书。
因为下午在公园里散步,带了一部书去看。
”李冬青笑了一笑,然后说道:
“哦!
”说完又笑了一笑。
彼此现着很和悦的样子,默然站了一会。
李冬青点了一个头道:
“再会。
”便和史科莲走开。
当李冬青和杨杏园说话的时候,史科莲走到一边去,站在一家铺户的玻璃窗下,看那窗户里陈设的鞋子,这时她和李冬青走着,又一路说话,李冬青特为的说道:
“刚才这一位杨先生学问很好,倒是一个读书的人。
我原不认得他,因为在我教书的地方,常会见他,所以认得。
”史科莲原没有问她,也就没有留意,说起话来,不觉得一会儿就到了李冬青家里。
李冬青先引着史科莲见了她母亲,然后就引史科莲到她屋子里来坐。
史科莲一看她这屋子,床榻桌椅,全是藤竹器。
临窗的地方,一列摆着泥磁花盆,栽着几盆文竹,和几盆四季海棠,都是青郁郁的,越发现得屋子里幽静。
史科莲笑道:
“我们虽然只见面两次,却很投机。
我不是当面奉承的话,密斯李这样的人,我是最佩服的。
”李冬青道:
“我也觉很投机呢。
我想起一桩事来了。
刚才我和密斯余说,要到王雪梅家里去,密斯史为什么止住我?
”史科莲正端着一杯茶要喝,笑着把嘴抵住茶杯子,把头几乎要低到怀里去。
李冬青道:
“密斯史笑什么?
难道我说到王雪梅家里去,这句话,是不应该说的。
”史科莲道:
“那倒不是。
我以为这女戏子家里,总不是平常人家,难免有不三不四的人出入。
我们虽然是去好玩,究竟容易惹是非。
况且女子捧角,这种话传出去了,总是社会上一种新闻,人家知道,也没有什么意思。
你不瞧见今天戏台上,玉雪梅有那些花篮吗?
那些花篮,十分之九,是男子汉送的。
他们和玉雪梅认识的程度,当然也和我们差不多,我们能到王雪梅家里去,他们就不能去吗?
设若我们去的时候,碰见了他们,你想这不是很不合适?
所以我当时听见密斯李要去,用手碰着你,止住你不要去。
”史科莲说完,将茶呷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桌上,露着颊上一团微红,搭讪牵着衣服大襟的下摆,然后笑道:
“我这话可放肆一点。
”李冬青这两天本来就打听出来了,她是无父无母的人,跟着祖母在余瑞香家过活。
余瑞香的母亲,就是她的姑母,现在姑母又过世了,余瑞香的家务,统由续弦的一个太太来管。
她算是吃姑丈的饭,受继姑母的管。
李冬青一想自己是个有母无父的人,又是一个藏着一部痛史在心里的人,和文科莲正是同病相怜。
从前还以为她小鸟依人,可怜而已,而今听她一篇话,居然很有见识,越发喜欢。
便说道:
“密斯史说的话,极有道理,是我一时粗心,没有想到。
你令表姊,她却是个热闹人,喜欢玩,其实……”李冬青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便借着给史科莲倒茶,停了一停。
史科莲接嘴道:
“我也劝过她,少玩些。
就是玩,也要有时候。
无奈当时答应了,转身就忘了。
”李冬青是向来不愿议论人的,说到这里,便不往下说,就和史科莲谈些各人家乡的事。
史科莲从来没有遇着和她这样畅谈的人,今天谈得十分高兴,一直谈到六点钟才回去。
李冬青原要留她吃晚饭,史科莲执意不肯。
李冬青一想也许她有别的苦衷,就由她走了。
史科莲走后,李冬青想到她的身世,比自己还可怜,但是看她的样子,却是坦然处之,觉得自己不如人家洒脱。
又想她是少念了两句书,不解发牢骚,要是一样能填词作诗,恐怕连性命也都没有了。
如此看来,文字为忧患之媒,实是不错。
想到这里,又记起杨杏园送来的几首诗,凭空又多这么一番心事:
“我认识了一个憔悴京华的杨杏园,又认识了一个风尘飘泊的史科莲,这虽是人生遇合不定,也可见物以类集。
”越想越是心绪不宁,自己侧着身子,坐在桌子边的一张椅子上,左手撑住托着腮,右手捻着衣襟角,竟是想呆了。
忽然王妈在外喊道:
“大小姐,吃饭了。
怎么屋子里还没点灯,睡了吗?
”一句话提醒了李冬青,抬头一看,屋子里黑洞洞的。
桌子上面,雪白一块,望外一看,原来是半轮月亮,由屋角上照进屋子来。
桌上那几盆文竹,四季海棠,都把影子倒在桌上。
李冬青觉得很是有趣,索性不作声,依旧在月亮窗下坐着。
过了一会儿,李老太太又喊道:
“怎么着,冬青睡了吗?
”李冬青笑起来道:
“没睡,我坐在这里哩。
”李老太太道:
“怎么不点灯?
”李冬青道:
“是我存心不点灯,好坐着看月亮。
”李老太太道:
“你这不是呆子,漆黑的坐在屋子里做什么?
快出来吃饭。
”李冬青道:
“我懒吃饭,我人不很舒服,等我好好的休息一会儿。
”李老太太道:
“你就不吃饭,也点个灯坐着。
”李冬青道:
“妈也是,你老人家就吃饭罢。
”李老太太道:
“你瞧,我这话倒把她问腻了。
”说毕,也就没有作声。
李冬青一个人,坐在窗户月影下、手托着腮,直静坐了几个钟头,一直到月亮影儿斜了,方才点着灯,看了一会书,然后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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