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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冯骥才《感谢生活》
感谢生活
――――献给十年浩劫中受过苦的人
火车已经开过三站,这包厢的其它铺位依然空着,多半没人来,那可真是要谢天谢地了!
长途旅程中,没熟伴,就最好也没生伴,一个人自由自在,我便总喜欢自己陪着自己。
在淡漠中寻求宁静。
只有在没人的地方才自由么?
在没人的地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几小时前天就黑了。
可是忽然外边射进的强光照得眼睛发花,不等弄清是对面来车还是到达什么站头时,车身“咣当”一晃停了,直把杯中的水晃出一半。
那时司机就这么停车,总像憋着多大的火气拿旅客撒。
不知哪个包厢的孩子被吓醒,哇的哭起来。
我把脸贴着冰冷的窗玻璃往外看,原来是辽河平原上的郭家店车站。
但在那一条条涂满口号的水泥柱子中间,看不见几条人影;寒风把刮落的大字报团成一个大纸球似的,在月台上缓缓滚过。
很快,鸣笛和关车门的声音过后,再“咣当”一下就动起来。
看来今儿一夜这包厢属于我自己了。
我躺下来,闭掉顶灯,扭开床头的小壁灯,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松弛思维,放纵想像,打算任意享受一下孤独才有的安宁,忽然“哗啦”一声车门卡开。
糟糕,来人了!
我忙起身开灯,没见人进来,却先拱进一个笨重的大牛皮纸箱。
纸箱撂下,现出一个中年男人。
我刚想和他打招呼,可他喘着粗气,脱下带着寒气的棉大衣往铺上一扔,回身又提进个破旅行包,拉锁坏了,中间用麻绳捆扎起来;还有一个绿帆布面的脏得发黑、边儿磨毛的大画夹。
他把东西往里一放,赶紧回身把包厢门拉上,动作紧张得好像是个没票混上车的。
他进来后没搭理我,而是扬着脸为他的大纸箱找地方放好。
待他坐下来,我问他:
“外边很冷吧!
”谁知他好像没听见似的,又起身四下看看,再把那大纸箱挪到门上边的空格里去。
我见他举那纸箱挺吃力,刚要问他是否需要帮忙,他一用劲,正对着我脸的屁股,“噗”地放了一个又粗又响的屁。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不通人情、不懂礼貌的人!
而且他放好纸箱之后,也没向我道歉,只用他死鱼一样淡灰色的眼睛瞅我一眼。
瞅我时,眼睛一嘘,好像看什么费眼的东西,真叫人讨厌极了!
我预感一次不愉快的旅行就此开始了。
我决定不再搭理这家伙,头靠一边,假装打瞌睡。
但这家伙一会儿也不闲着,总出声音。
先是“嚓”地划着火柴抽烟,吐烟的声音好像吹气,然后听见他总在自言自语念叨着,什么“车速太慢”,“暖暖手吧!
”,“黑夜、黑夜、黑夜……”我想大概这家伙精神上有点毛病。
后来这家伙就折腾开了,坐不会儿就站起来,总去把那纸箱弄得咯吱咯吱响,我把眼微微嘘开一条缝,只见这家伙正踮着脚把棉大衣盖到纸箱上去,完事还没坐下,又去拉开棉大衣,让一个箱角露出来,原来这箱角上有一个撕开的洞。
这引起我的好奇。
纸箱装着什么东西怕冷又需要空气?
显然是活物。
起初我以为是偷运的鸡呀猫呀狗呀之类的东西,但为什么没有叫声?
即使不会叫的兔子,也会有响动。
这时更稀奇的事出现了。
这家伙回头看看,以为我睡了,便轻轻登着铺边上去,把嘴对着箱角的小洞,居然小声说起话来:
“憋坏了吧!
忍一忍,天亮就到了!
”
啊呀!
这是人贩子吧!
但两尺多长的纸箱绝对装不下一个人,多半是小孩吧。
可他背着画夹子干嘛?
伪装画画好遮人耳目吗?
我等他坐下来,仔细瞧一瞧他。
幸好我在阴影里,嘘着眼看不出是醒是睡。
却见这家伙头发像一团秋天蓬乱的干草。
平板板的脸上蹭上一块块灰,好像刚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
瘦瘦的手上净是伤疤,格斗留下的疤痕?
再瞧,他从旧制服、破绒衣、直到里边的烂领子的衬衫,领扣儿全没扣。
胸前一个扣子还扣错了眼儿。
这副狼狈相,活像一个越狱出逃的犯人。
可是细心打量一下,他浑身上下沾满颜色,新的痕迹压在旧的痕迹上边。
还有种散漫的、不经意的、脱俗似的气息,不知从他身上还是脸上散发出来。
他那天生的红眼边,给人一种忧郁感。
一个落魄的穷画家吗?
怎么坐得起软卧?
这又和那神秘的纸箱怎样联到一起?
我脑袋里对这一切无法形成明确的判断。
好奇心和一种莫名的不安,使我忍不住问他:
“那箱里是什么?
”
他差点蹦起来。
“你吓我一跳!
你没睡着?
”他惊慌失色,显然那纸箱里装着非常之物。
等他像刚才那样着意瞅我一眼后,便说: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咱再往下说。
”
他反而来问我。
不等我开口,他进而把问题提得十分具体:
“您是作家?
嗯,我没说错吧!
”
“我?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时,“作家”这两个字是一种光荣还是罪过?
我苦笑一下说,“……以前写过东西。
”
“好了!
其实我第一眼就认出您来了。
”他顿时松弛下来,脸上的惊慌像水纹一样忽然没了,身子往后一仰说,“您不会认识我,我是您的读者。
以前在报刊上常见到您的照片。
连批判您的文章也读过,当然是揪着心读的……”。
这几句话,似乎使我们在相互了解之前就沟通了。
我觉得,我对他那些猜疑也变得毫无根据。
“你……”我想问什么。
他从衣兜摸出一盒揉成卷儿的破烟盒,从中掏出一根只剩下半截却没舍得扔掉的烟卷,点着狠狠抽两口,再用力吐出来,然后隔着面前浓浓的烟团对我说:
“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他见我有些诧异,就用手指指上边说:
“您不是要知道那箱子吗?
还有我,都在这故事里。
我这个故事没对任何人讲过,但我愿意讲给您听……”
我从他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种信赖。
人民的信赖是作家最大的幸福。
如果你是个严肃的作家,便会常常碰到这种令你深深感动的情景:
一个陌生人,怀着虔诚,把久团的心扉突然朝你敞开。
似乎只有你才肯用心、并能够体会那中间的一切。
那么,你获取的决不止于这秘密了。
这时,他已然扭头,把那淡灰色的眼睛对着漆黑一片、冰天雪地的窗外,望了一会儿,再扭过来时,便好像换了一双眼睛:
炽热、逼人、烁烁发光;仿佛有种压抑不住的东西要从这里炸开。
烟头带着火,就在他食指和拇指中间捻灭。
“是这样――”他的故事开始了。
这几年,风云变幻,天旋地转,以至无论怎样古怪奇特的事听起来也不动声色,谁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难以想像又撞击人心的故事……。
他答应我可以写出来。
为了他的安全,我一直靠记忆把它保存心中。
只有在今天才能如实地写在纸上。
一
他妈的!
您别怪我开口就这么一句。
我一想到过去的事,不知怎么,这三个字儿自己就蹦出来了。
那是六十年代初!
我在北京美术学院毕业。
我是学油画专业的,不是吹牛,我是那一届公认的尖子。
我认准自己一定被分配到美术馆、美术出版社或艺术研究所那些专业部门。
那些部门也在争我。
和我最相好的一个女同学打听到,我可能被留校当助教。
我那时真是兴致勃勃,恨不得一头扎进社会里干一气。
“拿这画笔向生活和未来报到!
”我整天喜笑颜开地这么说。
可是“报到通知单”到手一看,我傻了。
上面写着报到单位:
迁西县第二陶瓷厂——一个开玩笑也扯不到的地方。
开始我以为搞错了。
当我看见“报到人”一栏清清楚楚写着――华夏雨――是我的名字,我感到这单子黑了。
我的向往、抱负、前途、计划,连同我挚爱的她,全都涂在这黑纸上了。
直到我在北京站等候开往迁西的火车,还像做梦一样,不相信这变化。
为什么?
这怎么可能?
出什么事了吗?
当时,我怀疑这种“草菅人命”式的分配是系主任捣鬼。
因为我和他的艺术观念截然相反,简单地说,他把艺术看做学问,我把艺术当做生物。
我们常常弄得很僵,偏偏多数同学都站在我这边。
深深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怎么肯留我?
嘿,其实这完全冤枉了他。
我倒霉的根由与他毫不相干。
他妈的,叫谁也绝想不到……待会儿我再说这段吧!
命运开始折腾起我来了!
让我充军到这么个鬼地方,下车也没人接,只好自己扛着行李走,越走心里越冒火,几次想掉头不去了。
可我站在陶瓷厂门口往里一看,乖乖,事情就变了。
我一下子把行李扔在地上,眼前的情景将我震住。
瞧瞧!
卡片开阔地上摆着成千上万正要装窑的泥胚,海碗、大缸、瓶子、坛子、罐子,没烧过的泥胚还有股子野味的、生性的、原始的美,粗糙、圆厚、紫的、白的。
干活的窑工们都光着膀子,坚韧的脊背晒得又黑又亮。
背景的大土窑,好像平涂上去的砖红色和土黄色。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单纯又辉煌,雄性加烈性的颜色!
生活中的颜色永远充满生气!
太新鲜、太独特了!
我几乎什么也没想就爱上这地方了。
兴冲冲进场报到。
厂党委书记叫罗铁牛,给我感觉像个小商贩,又矮又有点歪的身子,像个压瘪的鞋盒。
他对我的态度很微妙,客气后边好像藏着什么。
他领着我在窑上和车间里转转看看。
工人们对我也不理不睬,个别年轻人好奇地瞥我一眼,赶紧低头干活,年岁大的干脆头也不抬。
我以为闭塞地方的人对外来的大学生有种畏惧心理。
我朝他们友善又亲切地微笑。
其实我又猜错了!
他们对别人并不是这样。
您要是没干过陶瓷,决想不到,那是一个怎样奇妙的世界!
一个平平常常的日用瓷碗,要经过几十道工序,更甭说瓶儿罐儿的了!
处处都有讲究,都含着艰辛,都藏着神秘。
铸浆的小姑娘,一个月要用木桶把一万三千斤瓷浆灌到模子里去。
这些车间下边都有大地灶,把屋里烤得像蒸笼,为的使泥胚快干。
三伏天,热得那些没结婚的小姑娘也脱光膀子,顾不得别的了。
有人说“每一件瓷器都有陶瓷工人的汗水”?
那种说法太空洞。
应该说世界上无论多精美的瓷器都是从这里出去的!
我在拉胚车间看到一个高大壮实的老汉在做瓶子。
他把一摊软泥放在台子上,脚蹬轴碌,双手一提,没见他手怎么动,一个样式古朴,神气活现的大瓶胎就出来了。
这地方的瓷器与景德镇的不同,不求匀整精细,看上去笨重,可有股拙劲,一股雄风,尤其这老汉拉的瓶子,个个赛活的,有神气,有姿态,好像按上眼就会说话!
我被他的手艺感动了,情不自禁问他:
“老师傅,您这是怎么做的?
”
他对我这句实际上是赞美的话并不高兴,偏过半张大肉脸,生硬地说:
“使手做的!
”
这句话像把一团泥塞在我心口上,真憋气!
我心想一辈子也不再搭理这老家伙。
您别以为我真会这样,我天生不会记恨人,过去就忘了。
罗书记叫来一个细高、文气的青年,他皮肤像绸子一样光滑,见面就笑眯眯。
他叫罗家驹,彩画组长,以后我归他领导了。
我很高兴,因为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热情的人。
他领我去后院看“宿舍”,争着抢着帮我扛行李,他说早就听说我要来,一直盼着,还要拜我为师。
话里没虚假,我在美院时,也常在业余作者那里感受到这种殷切的敬意。
后来我才知道,罗家驹在厂里非同寻常,他既是罗书记的表侄,又是头号秀才,人极聪明,十几岁就进厂,对各种洋彩和花釉熟悉得赛过一个老娘儿们使唤有盐酱醋,还能画素描、国画、水彩,写草书和隶书,全靠自学。
在这县城,有这两下子,就算半个圣人。
虽然照我看,他这些不是凭天赋而是靠精明达到的……
罗家驹指着一间破屋说:
“您别怨怪。
厂里都是当地人,没宿舍。
这还是几年前,会计的亲戚打秦皇岛来找活干,也是个画画的,没地方住,就住在这儿。
原是里外间,那人走后就堆乱七八槽东西了。
听说您来,只能先腾出外间应应急,等有地方再把里间也腾出来……。
我打量一下这屋子,真不能算是住人的。
总共也就三四步见方,大小且不说,它倒像没入窑烧制过的泥胚。
地是黄土地,墙上抹过一道大白也差不多掉净了。
屋顶没扎糊,露着草芭和带树皮的黝黑的椽子。
里外屋中间没门,用木板隔开,一种阴冷加上积尘的“仓库味儿”从木板缝透出来。
简简单单几件家具,窗台上还有一层没除净的青草根茬……怎么,您以为我很恼火吗?
不,我这人倒不在乎这些。
如果一座宫殿和一座森林,由我来挑,我必定选择森林。
因为大自然会给我无穷无尽的感受,我把它们都能变做艺术。
特别是我那后窗户,外边是开阔的河滩和无声的荒野,它和我屋里无雕饰的一切,融成一种单纯又自然的美,一种诗的气息。
多棒!
想想看,那时我只有二十多岁,从学院走出却没有从艺术走出来的人,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艺术的敏感。
一切事物,有生命或无生命的,好像都在发光、喘息、出声。
连阳光,风,摇动的树影,恬静、微细、亮晶晶的浮尘,也是有感情的。
您觉得吗?
黑夜比白天色彩更丰富,更有感情。
我感觉,自己所有神经末梢都露在皮肤外边,常常被自己这些感受激动得不得安宁。
天呵,那是一种怎样的自我感动。
感动才是真正的幸福!
我喜欢厂里的人们,不完全因为他们干活时的场面具有画面感,我更喜欢他们狭隘又实在的性情。
这性情使他们每一张面孔都大有画头。
我时常对他们表现出一种难禁的冲动来。
但渐渐我感到,他们对我不是这样。
除去罗家驹,很少有人同我说话,我要给他们画像,没一个同意。
本来乡间的人是高兴别人给他画像的。
可他们为什么总避着我?
一天早晨,我正在水龙头前弯腰刷牙,厂里的司机崔大脚突然抓着我的肩头,粗声大气、挺认真地问我:
“你这家伙是不是反革命?
”
我给他问得懵头转向,等我抓起水杯,漱去嘴里的牙膏沫子,他已经摇着两尺多宽的肩膀走了。
崔大脚有点缺心眼,但这话不像是瞎说的。
我忍不住追上去问,他瞪着眼冲我挺横:
“你别装蒜,厂里没人不知道,你是到我们这儿改造来的!
”看他这架式,真把我当做十恶不赦的罪犯。
我听了这话,联想到那张黑色的报到单,罗书记的假客气,一张张躲避我的脸,原来事出有因。
我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呀!
可是,一九五七年后,生活又多了一层,就是告密。
我私下对谁说过什么犯歹的话没有?
天呵,谁知道自己都说过什么话。
不管怎么,我感到,暗中有种东西紧跟着我,左右着我,威胁着我。
心里常常产生一种恐怖感。
显然受了这东西的影响,我对周围人的感受全变了,人家冷淡,我,我就和这东西连系起来。
我不愿意与别人接触,真像自己做过什么坏事,这感觉太别扭了。
我渐渐对周围的一切缺少那种艺术敏感。
生活好像褪色了。
白天干活,下班一人闷闷呆在屋里,什么也不想干,画笔干得像锥子了。
偶而又想:
“我不能不画!
”这样画出来的东西,没神,没魂,没气……什么也没有,完事连看也不想再看一眼。
那时我唯一的消遣和寄托,是我那后窗户。
我把枕头用书垫得高高的,目光正好从这窗框穿出去。
世界上任何一个窗框都是一幅画框,画框里的东西是活的。
我这画框里是条灰暗、古老、沉缓的河,一直能看到它虚入天边的端头。
这河床过浅,从来没有一只船,远去的或来近的。
河岸是干涸的泥滩,被太阳晒得结成硬皮,龟裂成很深的沟纹;只有几处裸露出一些满是裂缝的嶙峋的石头,略略有些峥嵘。
所有的草都是先天不足,没绿就枯黄了;河岸从堤坡向两边伸延,渐渐软化,烟一样散开,成为一片苍凉的、泛着碱花的茫茫荒原。
这荒原的一边消失在雾气里,晴天赤日时,也看不见际涯;另一边在二十多里远的地方,给一条黑压压的林带截住。
这林带是条神秘的墙。
鸟从那上边飞走,就洒下一片玻璃般晶亮的阳光,地上的一切都睁开眼了。
鸟儿从那上边飞来时,就给这窗框里寥廓荒寂的景色带来一点声音,一点活气,一点自由自在的联想,一点悠然自得的心绪,一点点安慰;鸟儿从那林带上远去了。
我的心也被带走了,带走了。
谁来跟我做伴,谁愿意走到我这灰色的生活中来?
二
来厂后一个来月吧,那是个公休天。
我死死睡个懒觉,起来推开门,一个意想不到的、奇特的形象跳到我眼里,吓我一跳,一只狗,黑狗!
它给我的感觉,挺凶,挺壮,通身黑毛,以致看不清面孔。
脑袋两边各垂一片挺大的耳朵。
半张的嘴耷拉出粉红色柔软的舌头,随着呼呼喘息,滑溜溜颤动着。
凶猛的狗才这么喘气。
它不吼不叫,像一个很有身份的武士,威严,老练,一动不动蹲在那里,雄赳赳张开胸脯绒样的长毛。
我要出去打热水,提着暖瓶几次迈出门坎,都给它严厉的目光逼回来。
我们这样相持十分钟,它根本不打算退让。
我便试图绕开它走。
根据我小时在乡下的经验,对狗,你愈不理它,它愈不招你。
但这狗分明是专找我来的。
我出门,它不动,我往旁边走两步,它立刻起身,不慌不忙走到我前面两步远的地方一蹲;我想从另一边走出去,它又这样把我拦住,说什么也不叫我出去。
我被困住了,手提空水瓶,不知所措地看着这狗。
不知它要干什么?
忽然前边传来一阵开心的笑,原来缺心眼的崔大脚倚着车库的砖墙,看我的笑话。
我被激恼了,撂下暖瓶,朝这狗叫道:
“你盯着我干吗?
我打你了!
”回身操起门边的长杆扫帚。
这时听到一个苍哑的喊声:
“别动手!
”
罗长贵――就是头天到厂,给我钉子吃的那个拉胚的老汉,从一边走来。
他朝这狗喝斥一声:
“滚开,黑儿!
”
狗只往后挪了一尺。
我把罗长贵让进屋,这老汉头次来串门,我想给他沏茶斟水,但是……我尴尬地指指空暖瓶,又指指守在门外的狗,罗长贵笑着说:
“甭怕它。
这时条野狗,不常来,说不定一会儿自个就走了。
”
“看样子倒不像野狗。
”我说。
“噢,你蛮有眼力,怎么看出来的?
”
“凭感觉。
”我说。
这三个字儿可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们总挂在嘴边的。
罗长贵皱皱眉。
“怎么?
”我问。
“没什么。
它确实是条家狗。
原先给二道街一个油匠养着。
那时一身毛好亮,油匠说他给这畜牲刷了一道油。
前两年度荒,粮食紧,这畜牲太能吃,实在喂不起,就下狠心送到一家木材厂,谁知送去后,油匠回到家,这畜牲反比他回来得早。
二次下狠心,又把它远远送到城外的砖厂去,拿条链子把它拴在升降机的架子上,怕它再跑,可是一天夜里下大雨,这畜牲居然又回来,浑身淋得净湿,脖子上还挂着半挂链子,后脖梗子上都是血,硬把链子挣断了呗!
这次它回来,一头扎到铺底下,怎么叫也不出来,给东西也不吃,好像知道为嘛把它送走的。
直到饿得快断气,才肯吃东西,却从不多吃,饿极了到外边找食吃,决不在家偷嘴,你说这畜牲灵不灵?
”
“它怎么成了野狗?
”这狗的命运像磁石一样,有力地吸住我。
“那是去年,油匠一家迁到唐山。
人家大城市不兴养狗,油匠就拿酒把它灌醉,甩下它走了。
它醒来没了家,成了野狗,成天乱跑,经常入户偷吃的。
它常到咱厂里来,食堂后边不是总扔着剩骨头剩菜吗?
开头崔大脚往外轰它,后来它咬住一个偷瓶子的贼,算有点功,大伙儿也就不轰它,要来就来,要走就走。
”
“怎么没人养它?
”
“先前咱罗书记倒想养它,它不跟。
大概那油匠待它太无情,它不信人了!
”罗长贵意味深长地笑一笑。
年岁大的人,笑里边总沉淀着某种东西。
“再说家畜一野,很难改回来。
挺好的一条狗,完了……。
”
“它叫什么?
”我问。
“黑儿!
还是油匠给它起的名字。
”罗长贵说。
我瞥一眼黑儿――这条命运坎坷、性情奇特的狗。
我对它的感觉全变了。
这毛茸茸的动物身上,包藏着多少令人感慨的人生内容!
这哪里是一条狗的遭遇,多么像一个人的遭遇!
“黑儿,过来!
”我朝他叫,已经丝毫不怕它。
我的声音那么亲切,像是对一个人。
我敢说,这狗绝对是非同寻常的、通人性的。
它一听我的声音,浑身一抖站起来,原地踮踮转两圈,又蹲下来。
这时它不再带着那股凶厉的劲儿了。
“甭搭理它了。
人家都说你的画不错,我今儿是来看画的。
”罗长贵对我说。
我知道他的来意后,真有点惶惑不安,甚至还有点受宠若惊呢!
您很难想象,陶瓷这行保守得多厉害!
为了手艺秘不外传,我们厂一百多人差不多都姓罗。
外姓人很难呆住,除非像崔大脚这种缺心眼又不沾陶瓷的人,不受排挤。
厂里的高人只有罗长贵喝罗家驹。
罗家驹那种精细的画瓶,我没兴趣。
罗长贵的绝活是拉胚和使花釉,都使我着迷。
尤其花釉,使上去一个样,烧出来一个样,颜色像进入幻境,不可捉摸!
什么味道、意境、感觉都可能出来。
有时抹一条鱼,点一些浮萍,窑里的温度过高,出窑后,那鱼瞎了,变成一条船影,浮萍变成一片繁密的大雪花,我在古画中也没见过这样高深玄妙的境界!
我想跟罗长贵学艺,不愿在彩画车间天天勾蓝碗边,我担心罗家驹不高兴,谁知他笑眯眯答应了。
我到罗长贵的车间来,头天就给我一个下马威。
他叫我把一个刚拉好的三尺多高的大瓶胎抱到一边。
我为了表示认师的诚意,上去卖力气一抱,“噗”,大瓶像大蛋壳瘪了,摊在台子上,我失去重心,栽在上边,满身沾的都是泥!
车间四处发出笑声,真狼狈!
老汉不声不响把台子上的泥很快团起来,转眼又拉出一个大瓶,大小形状,和我打碎那个一模一样。
然后他两手捧着两边,一下子,把这个几十斤重的大泥瓶神话般拿起来,走两步放在我身边,什么话没说就走了,叫我和这泥瓶并排傻站着。
我可怵透他了。
生怕他看不懂油画,以后更瞧不起我。
便把在学院上国画课临摹的宋元山水花鸟画都翻出来给他看。
奇怪的是,他更注意那些讲究色彩、变形较大、主观色彩更浓的油画。
他开始用一种猜迷般的神气看,一直看得脸上的皮肤渐渐变软。
忽然他“啪啪”拍两下画布,他每次烧出一个好瓶子,也这么得意地拍两下。
这时我忽然发现门口那狗没了,再一瞧并没走,它在门口,身子躲在墙外,露半张脸朝屋里怯生生张望。
好像一个孩子!
这情景惹起我一阵怜惜的、亲切的、温柔的情绪。
叫它也不进来,我要去抱它。
罗长贵拦住我说:
“它整天在外边野,脏极了。
”跟着他皱皱眉说:
“奇怪,它是不愿靠近人的。
多半你这儿有油色味,和油匠家的味儿差不多……”。
是挺奇怪,打这天起,黑儿就常来了。
我猜不透它为什么来找我。
尤其公休天准来――它居然能记住日子!
我在屋里做事,扭头只见它在门口探进来半张脸。
显然它想跟我亲近。
可是我无论怎么招呼它,拿吃的引它,它也不进来。
我愈加劲,他愈不肯进门,只是阳光把它发蓝的影子投进来。
看来我们之间还没建立信赖。
有这么一句话:
不幸者不敢轻信于人。
难道狗也这样。
我想个办法。
它来,我就像见到老朋友那样朝它点点头,然后支起架子画画,不再瞧它,以免它起疑。
有一次,我连续画了一小时没动地,也不瞧它,但我确信它就在门口。
我坚持画下去,直画到两个半小时,忽从眼角看见它蓬松的影子一点点挨近我。
我的心突突的跳,生怕手里的笔滑落下来惊跑它。
跟着感到一个毛茸茸、有份量的东西倚在我腿上。
天呵,我们紧挨着。
我强按着心头的激动,画、画、画,直画到阳光从门前移走。
我累了,从来画画没这么累过。
低头一看,它靠着我的腿甜甜的睡着了。
当然,这甜甜的,也是我心中一种感觉。
从此,我有了一个伴儿。
但它毕竟不是家狗了。
不肯总呆在我这儿,有时一去十天半个月,不知去什么地方,干什么。
它每次都到了十分想念我时才来。
您别以为这是我多情,它一来就用脑袋亲热地拱我的腿,咬我的裤脚,舔我的手。
白天跟我玩,晚上就睡在我脚边。
外边有点动静,它就警惕地出去转两圈,或者干脆一夜守在门外。
黑儿是条极聪明的狗,教它什么会什么。
我教它开门,只几次,它自个儿就会按门把,进出自如。
我叫它“抬左手”,它就把左爪子给我;我叫它“抬右手”,它就把右爪子抬起来。
它从来不找我要吃的。
当然,只要食堂卖排骨、烧蹄子、酱杂碎,我总买一份留给它。
它找我决不是为了吃,决不是!
我抚摸着它的头问:
“你干什么总来找我?
”
它直怔怔看着我,不出声。
好像对我说,你完全应该知道。
三
命中注定,我还要有一个更热烈、更亲密的伴儿。
这伴儿一出现,黑儿马上退到次要位置。
她叫罗俊俊。
我们一下子就相爱,一下子就结婚,事情快得像闪电,而且像闪电刷的照亮整个天地,连最浓厚、最阴郁的云层也照透。
那是个黄昏。
罗家驹忽然带来一个姑娘。
说是县城第一中学的美术教师,慕名拜访我。
她给我头一个感觉是块朦胧的暖色。
这感觉挺奇妙。
尽管她细溜溜的长腿,又尖又圆肉感的小下巴,又宽又鼓的脑门,我都看到了。
但她给我最新鲜、最独特的感觉,是她全身没有一条线是清晰的。
轮廓也模糊,好像从背景上都抠不下来。
她能融在任何背景上,周围的颜色、光线、以至空气,顿时都随着她变,成一幅美妙的画……
记得那天,我手忙脚乱拿画给她看,说了许多话,这些话我一句也不记得了。
我只感到自己的嘴很小,很多想法吐不出来,那些想法就像蜜蜂在蜂箱里嗡嗡乱转。
她几乎什么也没说。
一种春天化雪时溪水纯净的光,在她那双毛茸茸的眼睛里闪烁出来。
她的睫毛又长又软又乱,看上去毛茸茸。
她走后,我就用朱红、熟赭、土黄和群青,调出一种特殊的暖色抹在灰暗的墙上。
这颜色就是她。
如梦如幻地融在墙壁上。
我整整一夜看着这块颜色发怔。
那天,罗家驹虽然坐在一边,我好像忘记了他的存在。
此后,罗俊俊不叫罗家驹陪着,她自己来,带画给我看。
据说她自小生活在青岛,父亲遗弃了她和母亲,母亲死后,青岛没亲戚,她就到这儿随姑姑过活。
她曾经在青岛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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