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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歌唱
天使的歌唱
一 妈妈说我是天上的天使,落到人间时不小心迷了路,把自己弄丢了。
于是我的心永远长不大了,永远是个孩子。
他们叫我傻瓜。
我哼着歌,笑着向他们走去。
他们“哄”地笑了起来。
我也高兴了,哼得更响了,笑得眯起了眼。
我抬起头,为的是哼得更清楚点。
他们笑得更响了:
“傻瓜,傻瓜,傻瓜!
”
他们那么高兴,我哼着歌,伸开了手,向他们冲过去。
他们“哗”地散开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突然,“啪”的一声,我的脑门生疼,一块泥块滑落下来,“噗”地落在我的身旁。
我侧过身,慢慢蹲下,捡起那泥块,停止了歌唱,“嗯,给……给……”我递给了离我最近的孩子。
“啪”,我的脸上又是一块泥。
我看着他,笑不出来了。
泥土从背后,从头上劈里啪啦地向我飞来,我蹲下来,捂住头,呜呜哭了。
他们哄笑着跑开了。
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轻轻拉住我的手。
她有一双透亮的眼睛,黑黑的眼瞳里映着呜呜号哭的我。
街角摆摊的阿东公公把我领回家。
我又被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了。
二
那个有着透亮眼睛的小女孩就住在街后面的楼房里。
她会弹琴。
那天,我就在她家的院子外站着。
我听到她弹琴的声音,在这一片黑暗中跳跃着撞入我的耳中,滴滴答答地直落入了我的心里,化作美丽的花朵,在我的心中朵朵绽放。
我高兴了,哼唱着在阳光下跳起舞来。
我转着圈圈,大声哼哼。
我听到旁边过路的人笑我,“嘎嘎嘎”地笑我。
我耳中的音乐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乐,我也越转越快。
突然,音乐声停了。
我如泄了气的皮球,骤然停下,然后,“砰”的一声,重重地倒在院墙上。
头上有东西淌下来了,流到了我的眼里。
我使劲眨眼睛。
太阳光变成红色的了,树变成红色的了,我低头看着我的手,我的手也变成红色的了。
我哇哇号叫起来。
一位美得像从画上下来的女人趿着软拖鞋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她拉着我进了院门,又走过了院子里的大榕树,然后,到了里屋。
我就在那里又―次看到了有着那双亮晶晶的黑色眼瞳的小女孩。
她光着脚坐在琴凳上。
她看着我,眼睛里映着我。
“小蕊,你看着他,我给他拿药水搽搽。
”
她从琴凳上跳了下来,拉住我的手。
她叫我小哥哥。
“小哥哥,不许动。
我弹琴给你听,不许动啊。
”
她弹起琴来,我不动。
但我开始哼哼起来。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我的歌声里有外边阳光的味道,有阳光下榕树的清香,还有,还有她眼睛里的笑声。
她停了下来,吃惊地看着我。
我停不下来了,我继续唱。
我唱着。
歌声从我的心里跳出来,我闭上眼睛,我听见我的歌声飞过了屋顶,飞上了天,乘着风的翅膀,快乐地追逐阳光。
三
我又被关在家里了,因为我撞破了头。
我又跑出去了。
外面的阳光真好,我嘻嘻笑着。
街角摆小摊的阿东公公向我招了招手。
他满脸的皱纹里也藏着阳光。
“小家伙,暖和啊!
”他对着我笑,阳光就从他的皱纹里跳出来,跑到了我的脸上,我哼唱起来。
孩子们都围在公园里的小水池旁。
我看见小蕊了。
我嗷嗷叫着向她跑过去。
“小哥哥,快来,我们一起玩!
”小蕊脆亮亮的声音滴滴答答扑进了我的耳朵里。
“哈哈哈,小哥哥,哈哈哈,小哥哥……”其他的孩子哄笑着学小蕊,他们的声音尖厉,像那红丝线一样勒得我的耳朵胀疼。
小蕊递给我一颗晶亮的小石子:
“小哥哥,我们扔石子,看看谁扔得远。
”
石子“扑通”落入池水,溅起一个水涡涡。
呵呵呵,我笑了,水涡涡懒洋洋地向外漾去,也笑了。
一只白色的蝴蝶落在我的肩上。
小蕊大声尖叫。
旁边走来一个大孩子,嘴角露出了得意的酒窝。
他一伸手捏住蝴蝶的翅膀。
蝴蝶挣扎着,翅膀上的粉扑扑飞扬。
他捏着蝴蝶来回走着,一次次把蝴蝶凑到别的孩子眼前,在他们的惊叫声中他哈哈笑了。
阳光下,我看见蝴蝶身上的粉扑扑落下,我听得见蝴蝶的尖叫声。
我嗷嗷叫起来。
“干什么,把它放飞吧。
”小蕊哀求。
他松开了手,蝴蝶的翅膀受伤了。
“它废了,算了,去死吧。
”
他嘿嘿笑了一下,拿起阳光下闪亮的小石子,把蝴蝶摁在地上,开始砸。
一下,两下,三下……蝴蝶的尖叫声没了,四周寂静。
他手一扬,蝴蝶如一片落叶,飞落水中,安静地漂浮在水面上。
“你还我蝴蝶!
还我蝴蝶!
”小蕊哭着喊。
我号叫着,跳下了水池。
凉凉的水没了我的腰,我呜呜叫着伸手捞起蝴蝶。
我湿淋淋地上来了,手里紧紧握着被水打湿的蝴蝶。
“给,给。
”我递给小蕊。
蝴蝶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像一瓣雪白的花瓣。
“它死了。
”
我看见小蕊眼睛里的泪珠,慢慢地淌了出来,流过了我的心,把我的心都打湿了。
四
空气中有一股特别的味道。
我听到窗外邻家的老婆婆和妈妈说话:
“阿东伯昨晚死了。
”
我呜呜嘟囔起来了。
我想起了那只水中的蝴蝶,我看见小蕊落在蝴蝶上的眼泪。
我难过。
没有人知道一个傻瓜的难过有多难过。
我烦躁地来回走,独自一人,为着那张失去了的阳光下满是皱纹的笑脸难过。
我小声哼哼唱起来,哀伤从我的心里流淌出来。
我听到了天使的叹息声。
天使哭了。
因为我发现自己也落泪了。
我唱不下去了,所有的音符都堵在了我的胸口,我哭泣着,任凭音符从我的胸口重重划过。
五
我喜欢上了唱歌。
我总在唱歌。
我表达不出太多的话。
我的话都在我的歌声里。
我在歌声里哭泣,我也在歌声里欢笑。
我对妈妈说,我要学琴。
妈妈买了一架别人不要的旧琴。
没有人教我,我自己弹。
我再也不想出去了,我天天弹。
我很快就熟悉了琴键。
我发现手指慢慢自己能找到琴键上唱歌的地方了。
现在,只要我愿意,我就能用我的手指唱歌了。
我常常听见天使的歌声。
在她的歌声里,我又能看见阿东公公皱纹里的阳光,暖暖地挠着我的脑门;我又能听到蝴蝶的尖叫,胀得我的耳发痛;还能看到小蕊那双黑黑的眼瞳,清澈如水,脉脉探入我的心底。
我用我的手指把它们全唱出来了。
妈妈奇怪我怎么能听见天使在我耳边歌唱。
后来,妈妈请来了小蕊的钢琴老师,她静静地听我弹了很久,愣了,她说我就是天使,因为我是音乐天才。
钢琴老师想教我指法,我学不来。
可我能把她弹下的曲子一个音不差地重弹下来。
那一个个音符都是我的老朋友了,我知道她们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害羞。
但我不喜欢重复别人弹的曲子,我喜欢自己脑子里天使的歌唱。
他们叫我白痴天才。
一大堆我不认识的人到家里来,他们要听我弹琴。
当我弹琴时,他们发出大声的惊叹,吓跑了天使。
六
一天,我突然想起,我已经很久没看见小蕊了。
听妈妈说她到音乐学院附中学琴去了。
要到天热学校放假的时候才能回来。
他们把公园的水池填平了,然后又在旁边挖土,说是要盖大楼了。
我有时会跑到那里看他们挖土。
天渐渐热起来了,我弹琴时手心里老会出汗。
小蕊快回来了吧。
她回来了!
“小哥哥,小哥哥,你好吗?
”小蕊黑黑的眼瞳里映着欢喜得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的我。
我嗷嗷叫着,天使在我的耳边大声地唱着,我从没听过这么快乐的歌!
“天……天使……天使唱……歌了,呵呵呵。
”
我坐上琴凳,我的手指飞快地把刚才天使的声音唱出来。
我的心高兴得要蹦出来了。
闪烁着耀眼金色的阳光从我的头顶穿透我的心,美丽的音符就在那道金光中跳舞。
炽热的欢欣从我的心里,乘着琴音的翅膀飞向我周围的一切。
我摇晃着脑袋,呵呵地笑呀笑。
“小哥哥,你再弹一遍,我要把它记下来!
”小蕊黑色的眼瞳发亮。
天使还在我的耳边唱,一遍一遍重复着刚才的旋律。
我摇晃着脑袋,旋律在我的指间跌宕起伏。
我能听得见心底的花朵绽放的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阳光下草叶的芬芳。
天使停止歌唱了,我的手也停了下来。
她又走了。
我有些沮丧。
总是这样,她唱完歌就走了,而我是多么想再听听她的歌唱呀。
我低下头。
“小哥哥,我记下了主旋律,副歌你还记得吗?
能再弹弹吗?
”
我摇摇头。
我筋疲力尽。
天使走了,我的心沉了下去,头昏沉沉的。
“没关系,小哥哥,我回家再整理一下,我一定要把它全部记下来。
”
小蕊回家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我的心已经安静多了。
我呵呵笑了。
七
他们不挖土了,停下了,说是要等有了钱后再开工。
下了几场大雨后,大坑里都是积水。
妈妈不让我靠近那个坑,她说水太深了。
可我不怕,我喜欢看清风轻轻拂过水面,我喜欢看水面粼粼地在阳光下微笑。
那些孩子们也不怕。
他们也喜欢在水边玩。
他也在,就是那个砸死蝴蝶的男孩。
我认得他,他笑起来有一个酒窝。
他的酒窝总让我记起蝴蝶的尖叫。
所有的孩子都听他的。
他们不喜欢我,我知道,因为他们见了我总嘎嘎笑:
“傻瓜傻瓜!
呆木头呆木头!
”
我不理他。
我在水边扔石头,现在我可以扔得很远了。
“这水有多深?
”那个男孩叫唤,“谁敢下去试试?
”
没人回答。
“嘿嘿,都是胆小鬼,要是我敢下去,你们每人给我一张贴图!
”
大家“哄”地笑了:
“你下呀。
你真敢下去?
”
“有什么了不起!
顶多没过我的腰!
”那个男孩的酒窝又出来了。
我看见他甩去了衣裤,一下子就滑下了水。
入水时,他笑了:
“哇哈哈哈!
哇哈哈哈!
”水没了他的胸。
“哇哈哈哈……哇哈……”笑声突然断了,他的头一下子就没入水里了。
“哈哈哈……哈哈哈……”小孩们都笑起来了。
“救……救……”他在水里扑腾。
“哈啊,哈哈哈,吓我们呀……”他们的笑声更大了。
我的心狂跳起来,脑子里那只被水打湿的白蝴蝶,突然又开始尖叫了,我嗷嗷扔下了小石头,向他们跑去。
他们还在笑,我一头扎进水里。
我的耳朵没入水中,许许多多蝴蝶的尖叫声,还有他们的尖叫声穿透水幕涌向我。
我扑腾着,大口吸气,凉水和一点点的空气灌进我的喉咙。
我剧烈地咳嗽,更多的水灌进我的气管。
天使也尖叫起来了,凌厉地穿透我的胸膛。
我的眼睛蒙起来了。
冰冷的水漫过了我的头顶,我努力仰起头,张大了嘴――没有空气!
没有空气!
我的手在水中触到了他的身体,我使劲把他往上托。
我快速往下沉。
我睁大了眼,头顶上,一片朦胧的天光,我看见他往天光上去。
我向那片光伸出手,可我抓不住它,它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黑暗蒙住了我的眼……我想再看看呀,我想再看看妈妈,再看看小蕊,还有美丽的天光,我想……
天使的尖叫声远了,歌声轻柔地响起,可我听不清了……
后记
十年后。
音乐厅座无虚席。
这是年轻的钢琴家施小蕊为智障儿童的捐赠义演。
掌声雷动,小蕊谢幕后又被不间断的掌声再次邀请上台。
小蕊在钢琴前沉思良久。
“下面与大家分享的是一首很特殊的曲子――《天使的歌唱》。
作曲者是一名极赋音乐天分的智障少年。
”
她弹起了一首大家从未听过的曲子。
至上的喜悦、喷薄而出的大爱与大悲,悲伤过后似水的温情、高亢而热烈的激情……弥漫于整个空间,震撼着每一颗善感的心灵。
掌声如雷,是给她的,亦是给那个为音乐而生的灵魂的。
那一刻,他们的心灵穿越时空交会于一处。
演奏完毕,她款款起身,走到台前。
“作曲的少年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在生前,人们都称他为大傻子。
其实,他不过是和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在我们的世界里,他是傻子,因为很多我们说的,做的事情他根本不明白。
而在他的世界里,我们或许也是傻子,因为我们听不懂天使的歌唱,即使听懂了,也不如他听得完全。
“他有那么美丽的心灵。
我们用漂亮的语言所能表达的所有美妙的感情,他都能感受到。
甚至连存在于我们心中的难以言传的细腻感受,他也都能把它们抓住,转化为音乐,表达出来。
“我知道他有很多很多的‘傻瓜’弟兄姐妹。
他们没有他这么幸运,因为他们根本没办法把他们所有的感受表达出来,让我们闻到他们心灵的芬芳,他们受轻视,他们被人耻笑,他们往往得不到很好的照顾,因为谁愿意为这个无望的结果而辛劳呢。
“他们只能躲在暗处,生活在他方,看着他们的同类高高兴兴地在阳光下嬉戏。
相信我吧,每一个‘傻瓜’,和我们一样,都是上天的宠儿,每一个‘傻瓜’,和我们一样,心中都有天使。
“静下心来,我们就一定能听到他们心中天使的歌唱。
”
音乐厅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随后,一片如雷的掌声,久久难息,久久难息……
本刊整理自《2005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获奖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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