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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诗中的佛学思想
佛教经过魏晋南北朝的传播和发展,至唐代,已和中国的本土文化进一步融合,获得了独自发展的态势。
唐代是佛教发展的鼎盛时期。
这一时期佛教各宗派创立,并且形成了较为完备的理论体系。
士大夫研习佛学理论成风,与各宗派名僧进行佛学义理的广泛交流,佛学理论逐渐渗透到他们文学创作的思想意识中。
被誉为“诗佛”的王维,其诗歌无不渗透着禅宗思想。
王维早年即习佛,他的名字就是由于崇佛而取典于佛教维摩诘居士的。
《新唐书》称其“与弟缙齐名……兄弟皆笃志奉佛,食不荤,衣不文彩。
别墅在辋川,地奇胜,有华子冈、欹湖、竹里馆、柳浪、茱萸沜、辛夷坞,与裴迪游其中,赋诗相酬为乐。
丧妻不娶,孤居三十年。
母亡,表辋川第为寺,终葬其西。
”[1]王维信奉禅宗,尤其对南禅宗的佛理有深刻的理解。
《旧唐书·王维传》云:
“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
……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乾元二年七月卒。
临终之际,以缙在凤翔,忽索笔作别缙书,又与平生亲故作别书数幅,多敦厉朋友奉佛修心之旨,舍笔而绝。
”[2]在唐代崇佛风气的盛行,士大夫与佛教僧人普遍来往的环境影响下,王维亦与不少僧人结识。
这可见于他诸多反映与僧人往来的诗,如:
《与苏卢二员外期游方丈寺而苏不至因有是作》、《过福禅师兰若》、《饭覆釜山僧》、《同崔兴公送衡岳瑗公南归诗序》等。
与王维结交的僧侣中,他与禅宗关系深厚。
[3]因此,禅宗明心见性、顿悟成佛的主张对王维的诗文创作起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尤其是经历安史之乱的动荡后,他一心想到佛教中去寻求自我解脱。
他表示: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好读高僧传,时看辟谷方”,他感叹: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许多诗文流露出他内心向往超离世事,得到思想解脱的渴望。
因此,王维被誉为“诗佛”。
王维的诗深受禅宗影响,他往往把佛典章句、佛学理论以及对佛学思想的理解融入到诗文的创作中,写了不少禅理诗宣扬佛理,表达他对佛教的理解和对人生的体悟。
如《过香积寺》直接引用佛典: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4]
这首诗是诗人以佛学的恬静心境,描绘出山林古寺的幽静环境,从而营造一种清高幽僻的意境。
其中末句的“毒龙”是出自《涅槃经》来喻内心的欲望和妄念。
这深山孤寺正是安禅的好地方,通过安禅祛除内心的妄念。
又如:
龙钟一老翁,徐步谒禅宫。
欲问义心义,遥知空病空。
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
莫怪销炎热,能生大地风。
[4]
诗中的“法身”“天眼”就是借用了佛教的原义,“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
”通过佛学概念表达他对世界的认识。
他认为要通过诚心修行而得到的“天眼”去观察世间的形形色色,才能认识这个世界。
竹径从初地,莲峰出化城。
窗中三楚尽,林上九江平。
软草承趺坐,长松响梵声。
空居法云外,观世得无生。
[4](《登辨觉寺》)
这里的“初地”,即菩萨十地中之第一地,诗中借作寺外的路径;“化城”也是借用《法华经》中化城事,诗中指代寺中的殿宇。
[5]
还有宣扬佛教理论的诗,如《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二首》和《胡居士卧病遗米因赠》:
一兴微尘念。
横有朝露身。
如是睹阴界,何方置我人。
碍有固为主,趣空宁舍宾。
洗心讵悬解,悟道正迷津。
因爱果生病,从贪始觉贫。
色声非彼妄,浮幻即吾真。
四达竟何遣,万殊安可尘。
胡生但高枕,寂寞与谁邻。
战胜不谋食,理齐甘负薪。
予若未始异,讵论疏与亲。
[4]
了观四大因,根性何所有。
妄计苟不生,是身孰休咎。
色声何谓客,阴界复谁守。
徒言莲花目,岂恶杨枝肘。
既饱香积饭,不醉声闻酒。
有无断常见,生灭幻梦受。
即病即实相,趋空定狂走。
无有一法真,无有一法垢。
居士素通达,随宜善抖擞。
床上无毡卧,镉中有粥否。
斋时不乞食,定应空漱口。
聊持数斗米,且救浮生取。
[4]
这两首诗是对佛家缘起理论的宣说。
王维认为因为人有了贪念才感受到病痛,而人所执着的声、色都是虚无的。
他作此诗是希望胡生能战胜自己的妄念,才能摆脱痛苦。
王维借诗宣扬了佛家的因缘缘起理论,整首诗充满了禅学思想。
王维的禅理诗更多的是表现他在佛教思想影响下的人生态度。
禅宗主张自性清净、万有皆空、顿悟成佛,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王维认为一切的苦难都不过是自寻烦恼,要以内心的自我解脱来克服。
因此在诗歌中他一方面流露出对社会的不满和仕途不顺的愤愤不平,但是又表现逃避、无奈、超然的态度。
如《送綦毋校书弃官还江东》:
明时久不达。
弃置与君同。
天命无怨色,人生有素风。
念君拂衣去,四海将安穷。
秋天万里净,日暮澄江空。
清夜何悠悠,扣舷明月中。
和光鱼鸟际,澹尔蒹葭丛。
无庸客昭世,衰鬓日如蓬。
顽疏暗人事,僻陋远天聪。
微物纵可采,其谁为至公。
余亦从此去,归耕为老农。
[4]
诗的前部分是对现实的不满,而最后笔锋一转“余亦从此去,归耕为老农”,表现的是一种避世、任运随缘的人生观。
又如前文所引“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诗人感叹“黄金不可成”,否定了道教炼丹服药祈求长生,只有信奉佛教,以佛教的灭寂才能从根本上消除人生的悲哀,解脱生老病死的痛苦,达到心灵的无生无灭的境界。
这是他对清净、悠闲的生活方式的向往。
此外,王维还有关于佛教修习的诗。
如《过卢员外宅看饭僧共题》描写了修习的方式:
三贤异七贤,青眼慕青莲。
乞饭从香积,裁衣学水田。
上人飞锡杖,檀越施金钱。
趺坐檐前日,焚香竹下烟。
寒空法云地,秋色净居天。
身逐因缘法,心过次第禅。
不须愁日暮,自有一灯然。
[4]
如果说上述的禅理诗还能看到佛教与中国本土文化交融的痕迹,那么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则是将宗教情感融于诗歌的艺术创造演绎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为唐代诗坛创造了一番新景象。
这类山水田园诗“不专门讲佛理,也不大量运用佛教术语典故,而是在禅宗的影响下,构成禅机理趣”。
[5]禅宗修习就是要达到自性清静、物我两忘、心灵获得闲淡自然之意味,因此,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描绘的是一种“空寂”“闲适”的意境。
他笔下的自然之美是安宁祥和之美,人物之美是一种物我两忘、内心清净之美。
如《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4]
诗人描绘隐居终南山空寂幽旷之景和欣赏美景悠闲自得、随遇而安之情。
其云卷云舒正是写出了淡逸的天性和超然物外的风采。
又如: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4]《鸟鸣涧》)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4](《鹿柴》)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4](《山居秋暝》)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4](《辛夷坞》)
王维的山水诗喜欢用“空”“寂”,这正是他宗教情感的自然流露。
在这些山水诗中,没有纷争和喧嚣,有的只是大自然的秀丽风光。
王维的田园诗亦是他禅意的流露,呈现给我们的是一种“空”“寂”“闲”的境界。
如《渭川田家》: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4]
这里俨然是一幅恬静自然的田家晚归图。
夕阳斜照村落,牛羊徐徐归村。
老人拄着拐杖,正迎候着放牧归来的小孩。
这种朴素的散发着泥土芬芳的深情,让他感到田野上的一切都有了生命,在这黄昏时节,似乎都在思归。
由此抒发自己急欲归隐田园的心情。
又如《赠刘蓝田》:
篱间犬迎吠,出屋候荆扉。
岁晏输井税,山村人夜归。
晚田始家食,余布成我衣。
讵肯无公事,烦君问是非。
[4]
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
郭门临渡头,村树连溪口。
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
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
(《新晴野望》)[4]
谷口疏钟动,渔樵稍欲稀。
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
菱蔓弱难定,杨花轻易飞。
东皋春草色,惆怅掩柴扉。
(《归辋川作》)[4]
暮持筇竹杖,相待虎谿头。
催客闻山响,归房逐水流。
野花丛发好,谷鸟一声幽。
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
(《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4]
诗人笔下的田园风光是开阔的原野、宁静的村庄、兀立的山峦,景色秀美却自然朴素。
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是一种“空”“寂”之美,但是,我们不难看出在这些诗里他讲求的“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空,而是有生命力的“空”。
禅宗讲“空”,认为大千世界不过是心的幻想,因而是空。
但是万事万物又是佛的显现,即前面所说的佛的法身的显现,因此禅宗并不回避有,认为佛性正是这空与有的合一,也就是物我两忘的境界。
正是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在上述所引的诗中,我们能听到花落鸟鸣、潺潺流水、瑟瑟风声的天籁之音;能看到辛勤劳作的淳朴村民,能感受到浓郁的生活气息。
山水田园的景致伴随着这些浮动的气息,自然之美在诗人笔下祥和安乐、有声有色。
无怪王维的山水田园诗被评价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在唐代崇佛风气浸染之下,王维的诗歌深受佛教影响。
其禅理诗以诗说禅,有纯粹宣扬禅理,也有将自然景物与佛理的体悟相融合,增强了诗歌的文学性和艺术性。
不过让世人难以忘怀的还是其山水田园诗,他把禅理完全转化为艺术之美,将自我融于自然万象之中,以宁静淡泊的心境去聆听万物的一呼一吸,寄情于山水田园,归隐于心灵。
无怪苑咸在《酬王维序》里称赞王维是“当代诗匠,又精禅理”。
[4]
一、王维的生平及社会和家庭等因素对其产生的影响
王维(700?
—761年)字摩诘,太原祁(今山西省祁县)人,是在盛唐时代文化全面高涨的历史条件下,所产生的一个多才多艺的作家。
他精通音乐,早年曾为大乐丞;书法上他擅长草、隶各体;绘画才能尤为突出,他曾自负地说:
“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偶然作》其六)。
王维诗歌的风格、情调,前后期有明显的不同。
这种变化与开元、天宝年间的政治形势有重要关系。
有前期,他怀有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写出了不少意气风发、充满豪情的诗篇。
到开元末年,张九龄被李林甫取代,这一人事更迭潜伏着政治的危机。
作为诗人的王维对此是敏感的。
还有“安史之乱”,他被叛军所拘,系于洛阳,迫以伪职。
两京收复后,又责受太子中允。
经过这个大动乱,自身倍受屈辱,又看到朝廷纲纪紊乱,不思振作,使他更为消沉。
因此,王维后期的诗歌并没有在豪荡方向发展,而多吟咏寄情于山水间,和社会政治的距离越来越远。
在黑暗的政治环境下,他逐渐消磨了早年的积极入世之志,以“亦官亦隐”的方法在官僚社会中求生存,对佛教禅寂之说的兴趣也日益浓厚,到佛教中去寻求自我解脱。
他隐居终南山,读佛经、悟禅理,与僧人交流,成为一个超凡脱俗的“高人”与“法侣”。
王维生活的年代,也是中国佛教变革的重要时期,经过激烈的宗尊之争,南宗禅成为主流,亦即中国化的佛教始以正统焕发于世。
颇有意趣的是王维与南北宗的重要人物都有过从甚密的交往。
王维的诗作受到禅宗思想很深的影响,他的山水诗和酬赠诗中往往包含深远的禅意,此外还有大量以佛教修行为主题的咏禅诗。
他的诗歌创作,多是佛教禅理的平行传达,如“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过香积寺》)“一悟寂为乐,此生(一说日)闲有馀。
思归何必深,身世犹空虚。
”(《饭覆釜山僧》)等等,从中可以看到佛禅术语多,用典亦多,他诗句中的“禅”、“寂”、“空”、“悟”、“无生”、“四禅”、“次第禅”、“头陀行”、“安禅”等都属于佛教的术语。
他能够用静定从容的闲适心情,去观察大自然,抒写于笔端,作成绝佳的诗句。
王维在诗艺上的成就在一定的程度上利益于他对禅理的修习。
正是由于他常以一位禅者的目光览观万物,才使他的诗有了一种其他诗人所难以企及的静美、澄旷、寂悦。
特别是他在描写大自然中一刹那间纷纭动象,是那样的清净与静谧,禅韵盎然,如: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鸟鸣涧》),“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
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
”(《栾家濑》)以及名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瞑》)等,往往荡涤读者之胸襟,给人以恬淡宁和的无尽遐思。
与南宗禅结缘,不仅给王维以学理的满足感,其简括斩截的表达,也是一种诗风革命的示范,王维诗风成熟的标志是,主客体世界的等比若一,深得“有”“无”之旨,赋尽“动”“静”之妙。
其对自心、自性和时空深刻独到的体悟传达中,并无教义、宗旨的说教,连禅语佛典亦不再出现,却生机勃勃,禅意盎然。
“清丽”、“旷淡”、“含蓄”、“浑成”的诗风,完全体现了大唐气象。
社会环境对王维的影响固然深远,但我们不能忽视这种因素——他所生存的家庭环境。
他的父亲官至汾州司马,迁居于浦(今山西永济县),遂为河东人。
母亲崔氏,册封“博陵县君”,是一位虔诚的佛教信徒。
王维在《请施庄为夺表》中追述她“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岁,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
”这位大照禅师在当时的地位也是十分显赫的。
能够以这样一位高僧为师,王维的家庭崇仰佛教的程度和在信徒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这个家庭对王维从小的熏陶影响了他一生。
王维“以般若力,生菩提家。
”(《赞佛文》)他全家人都虔信佛法,茹素戒杀。
王维的名字本身就深含禅机,他名维,字摩诘,连读恰为“维摩诘”。
稍通佛学的人,都会知道有一部《维摩诘所说经》,其中通达甚深般若智慧,神通广大的维摩诘长者,是一位得到释迦牟尼称赞的大居士。
又此经专说般若,是禅宗的根本经典之一。
王维以维摩诘作为自己的名字,可以看出他对其人的仰慕之情,又可透露出他与佛教、尤其是与禅宗的深厚缘分。
王维是一个内佛外儒的典型。
在佛教的启发下,他一面任显官,一面表清高;一面屈从叛逆,一面暗表忠心;一面享清福,一面谈色空。
这些看来极不协调、极不统一的不可理解的矛盾现象,却可以用一部《维摩诘经》或别的佛经解释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用王维自己的话说,就是“故离身而返屈其身,知名空而后返不避其名也”。
王维一生与佛教的殊胜因缘及对于佛学义理、特别是禅学的深究亲行,可称是诗人中之绝唱。
王维一生中的诗歌创作,具有鲜明个性和独创风格,恰恰是他极度崇奉佛教后的晚期作品,而且达到了公认的高度艺术水平,确定他在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
二、王维诗中所体现的佛教思想
禅的作用是见性,使被闭塞的生命动力开流奔放,源源不绝地涌出。
见性,这是人类自身人格与智慧对圆满空间的追寻。
诗的作用是达意,使生命动力所追寻的无限生命及至真至善至美的精神境界闪现出来。
正是:
“诗是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
”
在沟通人的心灵这一点上,禅宗恰巧与诗歌有共同的目标。
禅宗自他们的六祖慧能开始,就提出“道由心悟”,不但不坐禅,而且也不念经。
为了达到“直指人心”的目的,他们奉行“教外别传”,运用“机锋”、“棒喝”。
禅宗禅法的变化,“机锋”的运用,为王维将诗歌与禅理巧妙地结合创造了条件,而禅法的“直指人心”和诗歌的“沟通人的心灵”则构成了二者结合的客观基础。
参禅求悟,以禅喻诗即以悟来喻诗,这是禅家自六祖慧能之下多用的方法。
王维终身奉佛,性意旷达,又精于诗文,诗境空明。
诗作既悟禅又理趣,又深悟诗之神韵,以禅喻诗,以诗绘画,以画传音,水乳交融,异彩纷呈,成为唐诗精品。
他从这些禅宗义学中主要接受了三种思想的影响;其一是空的影响,其二是真如佛性论的影响,其三是意境说的影响,这些影响均表现在他的诗歌创作中。
(一)佛教“空”的思想影响
“色空”是佛教对人生最基本也是最终极的认识。
对于这“色空”观,向来有两种不同的理解。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虽然只有简单的四句,却并非是单纯的反复,一个人把信仰的重心放在哪一句上,其效果是大不相同的。
如果侧重于“色即是空”,那么视世间一切为虚幻,不如遁世而去。
但如果倾心于“空即是色”,那么求“空”无如即“色”,越是生活在物质世界中就是越能体会到“空”。
佛教认为,大千世界的一切,包括人的肉身都是一片虚无的幻象,只有人的本心才是最真实的所在,而当人们彻悟本心后,心也将化为虚空,与万象混沌为一片。
王维不但熟稔佛教的这一基本理,而且把它发挥到了极致。
王维在《荐福寺光师房花药诗序》中所说:
“心舍于有无,眼界于色空,皆幻也。
离亦幻也。
至人者不舍幻,而过于色空有无之际。
故目可坐也。
而心未始同。
心不世也,而心未尝物。
”
他认为,在一切皆空的混沌之中,至高无上的人超越色空、有无的浑融而寻找到一颗真实的本心,这时,肉身早已化为乌有。
在此种境界中,身心自始至终都是分割隔离、各归一隅的。
因此,人的肉身尽可以处涉世事,摄取人世间的悲欢荣辱,而心灵却完全能够远离尘嚣,永保虚静。
从佛教的基本立场看世界,“五蕴本空,六尘非有”,连构成世界的基本因素都是不真实的,一切客观存在的现象都不实在。
所以王维讲:
“心舍于有无,眼界于色空,皆幻也”。
心、眼都是发生主观感受的器官,虽然产生了有、无、色、空这些现象,但毕竟都是虚幻不实的。
如果因为这些都是幻象便离弃它们也不必要,因为离弃本身也是一种虚幻的表现。
王维着重于从世界的一些隐约缥缈的现象去揭示世界的不真实,从而表现他自己的主观信仰的真实性,这种特殊的与世人相反的心理状态是由宗教决定的,但不管宗教观念是多么不可思议,它仍是世界的一种反映,只不过加入了更多的主观因素。
所以王维从不真的观念出发去刻意表现物质世界的种种现象,反倒得到了准确捕捉“色空有无之际”种种景象的真实效果。
例如,王维的《鹿柴》诗: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鹿柴”是王维辋川别墅的一个风景点,诗歌的生发地点是“空山”,景物是“森林”(深林)、“阳光”、“阴影”和“青苔”。
“空山”放在诗歌的首位,明确了“山”的特点是“空”,人烟稀少,极其静寂,空气的传声性良好。
所以虽然看不见人,却能够听见他们说话的响声。
这响声,当然使得深林显得更加的寂静了。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是写“山”的空寂与“林”的安静,以声音衬托寂与静。
在这个空寂的山安静的林里,有一个类乎瞬间的事件被诗人敏锐地捕捉到了:
在幽暗的树林底下,一抹夕阳晚照透过重重枝叶,落在了森林底部的青苔上。
一抹亮光,使得幽暗的森林显得更加幽暗了。
字面上看上去只是表现了一种幽静的环境,空山密林的黄昏小景。
其实不然,王维是一个头脑中充满了佛教观念的人,所谓“心舍于有无,眼界于色空,皆幻也”之类的想法,随时萦回在其心头。
《鹿柴》中创造如此幽浑空寂的境界,是在极力强调自然现象不过瞬息即逝的幻觉,既是禅宗最尊奉的《金刚般若经》所说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维摩诘经》就曾有过这样的论述:
“至人冥真体寂,空虚其怀,虽复万法并照,而心未尝有。
苦乐是径,而不为受。
物我永寂,岂心受之可得?
”
王维写作《鹿柴》时已在晚年,此时他的佛教观念已经很深了。
可以说是:
“虽复万法并照,而心未尝有”。
用他自己的话讲:
“过于色空有无之际”,达到了一种空灵寂灭。
又如《木兰柴》:
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
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
这首诗是描写空山黄昏时寂静的景色。
远照的余晖,相互追逐的飞鸟,时隐时现的山色。
黄昏时飘游不定的山雾,转眼之间就模糊了,如同海市蜃楼般倏忽一闪,若有若无,即生即灭。
我们说王维诗句句入禅,篇篇都寓禅意,是因为王维诗,立意并不在于环境的渲染和景物的描绘,而在于通过对瞬间自然物象的捕捉,领悟自然景观中暗寓的佛理禅趣。
世间一切都是空的,虚幻的,“至人”(禅者)的眼睛,不可能看不到这些虚幻的物象,但他们能从这“色空有无之际”,领悟世事物理,这些物象就不再是实有的东西,而只是一种空灵悠远的意境。
别人看来是物,禅者看来就是佛理,就是禅。
王维山水诗之所以空灵悠远,道理也就在这里。
这是因为他是把山水景物,都当作是虚空不实的幻觉来描写的。
只有把握住这一层,才能悟王维山水诗中的禅趣禅味。
(二)“真如佛性论”的影响
佛教里的“真如”似乎与道教里的“道”的思想能够相互参证。
“道”无所不在,“真如”亦无所不在。
既然真如体现在一切事物中,那么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可以证得真如,在这个前提下,众生平等。
这个观点十分有趣,正是因为如此,耳濡目染的一切事物就无所谓无、亦无所谓有了。
只要不执著于外物,不为其所牵累,那么万物皆可见闻觉知,无须弃绝。
又在此意义上,众生与万物平等。
因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只是为“妄念”所弥障,未能显现而已。
若能去除“妄念”,获得顿悟,即可自性成佛。
由此可见,世间皆是净土,只要佛心常驻。
南宗禅认为,世界的最高本体是人的自我心性,一切事物及其发展变化都不过是这个自我心性的幻想而已。
“万法尽在自心”(《坛经·般若品》)。
因而成佛也就不在心外,而在内心,“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无佛心,向何处求佛。
”(《唐代佛教》)。
只要达到“明心见性”,即一念觉悟到自我心性的空寂和清静便是佛了。
这一点,对于王维来说,正是他一生虔诚追求的最高境界;而对于艺术家的王维来说,又是他形诸禅宗审美观的内在动因之所在。
王维较早就将禅的思想观点和禅的意境学说融入了自己的山水诗歌中,并运用禅的澄心观照的审美态度进行创作,使他的诗具有静与动的空灵的禅宗审美观。
他在《赞佛文》里说:
“窃以国真如妙宰,具十方而无成;涅槃至功,满四生而不废。
”在《四方变画赞》里说:
“法身无对,非东西也。
”在《绣如意轮像赞》里说:
“实无所住,常遍群生,不舍有为,悬超亏万行,法行如是,岂可说是邪?
”
这里都及“真如”作为高妙的主宰,既无所不在,又遍施群生。
它是万物的本原,世界上的一切都由它派生。
这里,“真如”难道不是“道”的化身吗?
王维敏锐结合了这两者。
既然是山水田园诗,望文生义,它所表达的描绘的对象就一定是山和水、田和园了。
在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中,经常出现各类景物有:
山、水、云、树、月、鸟、花、草、畜、寺、田等;其中山有终南山、嵩山、华山等。
本文这样表述的意思是,作为天地万物里最具有灵性的人类,在王维笔下的世界里并没有处于一个特殊的位置——既不高于其他物种,也不处于其他万物之下。
在王维的辋川世界里,万物(包括人类在内)都是平等的。
万物俱有真如在,真如衍生万物,所以众生平等,且上极日月星辰,下臻蟪蛄草菌,无不有佛性在,佛性自在,顿悟即可成佛。
由此推知,在王维的辋川世界里,万事万物都是有其根源与位置的,它们各有其序,各在其位,而非散沙一团。
这样,王维就顺利地转换了实界与空界之间的关系。
在所有的这些万事万物之中,空是它最基本的本性,寂是它的圆融之道。
王维在山水中习静,已达“一切即一,一即一切”。
这个“一”即一元,它有实相、真如、真心、菩提、自性、法身、宇宙绝对本体、至上的意思。
又如《饭覆釜山僧》:
晚知清净理,日与人群疏。
将候远山僧,先期扫敝庐。
果从云峰里,顾我蓬蒿居。
藉草饭松屑,焚香看道书。
燃灯昼欲尽,鸣磬夜方初。
一悟寂为乐,此生闲有馀。
思归何必深,身世犹空虚。
此诗的佛理禅趣,全在于清静虚空四个字。
听说覆釜山的禅师要来,诗人的心情是高兴的,但同时宁静淡泊的。
没有特别的惊喜,也没有大肆的铺张,只是简单的打扫了一下住处,悠闲地等候客人的到来。
客人也是宁静淡泊的,悠闲地从云峰山起来,坐在草垫上,吃着松屑做的饭。
焚上香,悠闲地看着道书,参禅悟道。
一切都是顺其自然,清静自在。
人在这种清静虚空中,可以说是物我两忘,身入佛理禅境,甚至忘掉了时间概念,相对坐禅之中,不觉已是白昼将尽,初夜来临。
然而主客都不愿意离却这佛理禅境,便燃灯窗下,鸣磬读经,消受那难得的无穷的佛味禅味。
在这样的情境之中,诗人更加领悟到那“寂灭为乐”,虚空澄净的佛理禅理,禅的空虚澄净。
王维的参禅悟道,能给人以另一种思想价格价值体现的启迪。
王维禅悟诗虽无法挽救烦恼著所缚的芸芸众生,却也在人生苦海中亮起了充溢生命与智慧火焰的灯盏。
王维诗歌凸现了生命的大圆满和精神物对象化,提升了人类的生命价值和诗歌的美学品位。
作为一个禅学和艺术造诣都极深的诗人,王维深知这种以直观外推为特征的“悟性”思维,无论对于保持自然清净,随意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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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维诗 中的 佛学 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