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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境界与文学格调
人生境界与文学格调
人生境界与文学格调
先梳理一下“格调”与“境界”这两个关键词。
先说“格”。
“格”的本意是“长木”,许慎《说文解字》说“从木,各声”。
引申为法式和标准。
如现在还把达到了法式标准最低线的称为“及格”。
东汉后期人物品鉴风起,格又被用来指称人的格局、气量和风度,后世又不断组成“格度”、“标格”、“风格”、“格量”、“格调”等合成词,如唐代杨敬之《赠项斯》:
“几度见诗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
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
”格调也常用来形容人的审美情操和艺术品位,如唐代诗人秦韬玉《贫女》: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
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针线,为他人做嫁衣裳。
”
到唐代后以“格”论诗就十分常见,“格”指作品的体式、气格、格调、格致等,其内涵相当于现在文艺理论所说的体式、风格、韵致。
再说“调”。
调的本意是和。
作动词用指调和味道、声音等。
作名词用指音调、声音的和谐。
后来用以品评人的才情气韵,因而有了“才调”、“风调”、“气调”等词,用于评论作品时主要指音调、声调、气调等。
到唐宋时常有人将“格调”合称,用以评价诗歌的艺术品味与风格。
到了明朝“格调”成了重要的诗学范畴与评价标准。
强调好的诗文“格要高古,调要响逸”,也就是所谓“格高调响”。
诗歌崇尚汉魏和盛唐。
“格法于汉魏,调取于盛唐”。
通过对前人体格风调、格律声调的揣摩,来达到诗歌高格调的目的。
明后期,过分强调模仿古人“格调”,使“格调”成了束缚人的“格套”,湖北公安派喊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口号。
但格调并没有因为前后七子造成的弊端而销声匿迹,此后反而成为评诗的重要范畴。
清代还有格调派,代表人物沈德潜强调“格高”和“调逸”,于“格”要“长而不漫,短而不促”,于“调”要“抑扬亢坠”、“繁音促节”。
我们今天所说的“格调”,是指文学作品艺术品味和艺术风格的整体水平。
人生境界是指一个人的精神、品格、觉解所达到的程度,并通过其举止态度所表现于外的存在状态,古代理学家常将它称为“气象”,如圣人气象、贤人气象等。
很多哲学家将人生境界分为不同的等级,如冯友兰先生把人生境界分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与天地境界。
文学作品的格调与作家的人生境界息息相关。
格调派倡导者沈德潜说:
“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
”
这次演讲我要通过具体作品,让同学们切实感受文学作品格调的高下,理解文学格调与人生境界的内在联系。
一、格调与境界
《饮酒》之五陶渊明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关于诗中的“真意”有两种解释:
一是解释为“人生的真谛”(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336页),“人生真正的意义”(北大中文系《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402页),二是解释为“自然意趣”(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89页),“此诗中的‘真意’便是‘理’与‘道’,然又绝非抽象之哲理,而是新鲜行动之意趣”(龚斌《陶渊明集校笺》222页)。
这两种解释都有问题,显然“此中”并没有什么“人生的真谛”,“此中”也并不仅仅是“自然的意趣”。
真的三个层面:
一、认识论层面的“真”——主体的认知与客观事实相符,在文学中也就是强调对现实的“真实反映”,即大家常说的所谓“现实主义”。
二、逻辑层面的“真”——也即真命题。
三、存在论上的“真”,或者“生命存在状态上的真”——即本真的存在,或生命的本真,又叫“真人”,也就是言行所敞开和崭露的“我”与内在的“自我”具有高度的一致性。
《庄子·齐物论》:
“辩也者,有不辩也,大辩忘言。
”《庄子·外物》:
“言者所以在意,得意忘言。
”
《归去来兮辞序》陶渊明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
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
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
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
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
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
何则?
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
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
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
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
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
仲秋至冬,在官八余日。
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
[卜算子]《咏梅》
毛泽东
读陆游咏梅词,反其意而用之。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卜算子]词牌押仄声韵,两阙的平仄和韵脚是:
|||——,||——|。
||——||—,||——|。
|||——,||——|。
||——||—,||——|。
毛泽东这首词的韵脚是:
到、俏、报、笑。
“到”与“报”是去声号韵,“俏”与“笑”是去声啸韵。
它的押韵属于邻韵通押。
号韵和啸韵都是开口呼,音调响亮而又激越,这种声调恰到好处地表现了毛泽东激昂恢弘的气度。
[卜算子]《咏梅》
陆游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主、雨、妒、故四个韵字中,“主”、“雨”是上声麌韵,“妒”、“故”是上声遇韵,四个韵字都属撮口呼,声音低沉、幽细、短促,表现了身处浊世的陆游不愿同流合污的气节与无奈。
从这两首词可以看到,作者选用什么声调和韵脚,与作者本人的胸襟气质及当时的心境情绪,息息相关。
我们通常总是说格调,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调与格相关,而格调又与境界相关。
《菊枕诗》
(六十三岁)
其一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泌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其二
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六十八岁
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
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
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
其一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其二
坏壁旧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沈园
(七十五岁,琬逝世近四十年。
)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
八十一岁
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埋泉下土,墨痕犹鏁壁间尘。
《春游》
(时年至84岁时)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卜算子]《和毛主席咏梅》郭沫若
曩见梅花愁,今见梅花笑。
本有春风孕满怀,春伴梅花到。
风雨任疯狂,冰雪随骄傲。
万紫千红结队来,遍地吹军号。
@韩志国【奴颜媚骨】
郭沫若,没有尊严的苟活者。
年纪比毛泽东大一岁,却说毛:
你真赛过我亲爷爷;难怪阳光是加倍明亮,机内机外有两个太阳。
他歌颂江青:
亲爱的江青同志,你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
他批判邓小平:
走资派,奋螳臂。
四人帮倒台,邓小平复出,他立即改口,说江青是精生白骨,对邓小平衷心拥护。
[卜算子]《和陆游咏梅》瞿秋白
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
眼底烟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
花落知春寒,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渔家傲李清照
雪里不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
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
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江城子]废墟下的自述
山东作协副主席王兆山
一位废墟中的地震遇难者,冥冥之中感知了地震之后地面上发生的一切,遂发出如是感慨——
天灾难避死何诉,主席唤,总理呼,党疼国爱,声声入废墟。
十三亿人共一哭,纵做鬼,也幸福。
银鹰战车救雏犊,左军叔,右警姑,民族大爱,亲历死也足。
只盼坟前有屏幕,看奥运,同欢呼。
(2008年6月6日《齐鲁晚报》“青末了”副刊)
二、格调与品位
《长干行》之一李白
妾发初复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可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月夜》杜甫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青辉玉臂寒。
何时依虚幌,双照泪痕干?
《述怀》杜甫
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
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
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
涕泪授拾遗,流离主恩厚。
柴门虽得去,未忍即开口。
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
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
山中漏茅屋,谁复依窗牗?
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
几人全性命?
尽室岂相偶?
嵚岑猛虎场,郁结回我首。
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
汉运初中兴,生平老耽酒。
沉思欢会处,恐作穷独叟。
《离思五首》之二元稹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离思五首》之四元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醉垂鞭》张先
双蝶绣罗裙,东池宴,初相见。
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
细看诸般好,人人道,柳腰身。
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
《鹧鸪天》晏几道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似梦中。
《少年游》周邦彦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
向谁行宿?
城上已三更。
马滑露浓,不如休去,直是少行人。
《菊花新》柳永
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
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
须臾放了残针线。
解罗裳,恣情无限。
留取帐前灯,时时看伊娇面。
《锦堂春》柳永
坠髻慵梳,愁蛾懒画,心绪是事阑珊。
觉新来憔悴,金缕衣宽。
认得这疏狂意下,向人诮譬如闲。
把芳容整顿,恁地轻孤,争忍心安。
依前过了旧约,甚当初赚我,偷翦云鬟。
几时得归来,香阁深关。
待伊要、尤云殢雨,缠绣衾,不与同欢。
尽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更敢无端。
《定风波》柳永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
暧酥消,腻云亸。
终日恹恹倦梳裹。
无那。
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
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
镇相随,莫抛躲。
针线闲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三、境界与襟怀
《短歌行》曹操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矜,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雀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步出夏门行·观沧海》曹操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沁园春]《长沙》毛泽东
一九二五年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
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候。
曾记否?
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沁园春]《雪》毛泽东
一九三六年二月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望岳》杜甫
岱宗夫如何?
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秋怀》孟郊
秋月颜色冰,老客志气单。
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
席上印病文,肠中转愁盘。
疑怀无所凭,虚听多无端。
梧桐枯峥嵘,声响如哀弹。
《答友人赠炭》孟郊
青山白屋有仁人,赠炭价重双乌银。
驱却坐上千重寒,烧出炉中一片春。
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
《登科后作》孟郊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
四、境界与超越
《饮酒》之五陶渊明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归去来兮辞序》陶渊明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
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
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
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
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
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
何则?
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
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
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
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
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
仲秋至冬,在官八余日。
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
语言
《春晓》孟浩然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附李清照[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
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赠汪伦》李白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长干曲》崔颢
君家何处住?
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之一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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