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挚的课本才有持久生命力.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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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挚的课本才有持久生命力
真挚的课本才有持久生命力
这段时间,每次手捧初版于七十九年前的影印《开明国语课本》,我都有一种奇特的感受。
对比我曾仔细翻阅过的现在的语文教材,这种感受清晰而强烈。
《开明国语课本》穿越时空突然重现,犹如二战时期迷失在第四维时空里的美国野马战斗机,强劲的轰鸣声呼啸而过,让我产生今昔是何年的深度迷惑。
从现在往后数七十九年,是二0九0年,到那时,现在上小学的孩子已经是太爷爷太奶奶了。
在那个并不遥远的未来,会有出版社翻出现在的语文教材,重新排版翻印发行,让未来的父母们争相购买,并且读得感慨万千吗?
这是一个值得想象的问题。
往后和向前,都值得推想。
按照现代人类科技令人目眩的发展速度,我无法想象那时的现实世界。
三千米高的摩天大厦在建筑科技上不再是难题了,据说,建筑设计师借鉴金字塔萌发的灵感设已经设计出了整套的图纸。
还有科学家说,从地球上修建一个通道直抵月亮,在科技上并非没有可能性。
假设这真的变为现实,我们从地球这一头上去,身蹬青云梯半壁见海日,感受危乎高哉阵阵眩晕;但是,从月亮那一头抬头仰望,我们却是从高悬头顶的蓝色星球上急速滑行下来。
换一个角度看问题,这个世界完全不同。
从现在往回数七十八年,是一九三二年,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历史时期中,这是相对平静的一年。
这一年,开明书店出版了叶圣陶先生编写、丰子恺先生绘图的初小八册《开明国语课本》。
一九八0年,叶圣陶先生在《我和儿童文学》里说这套课本“初小八册。
高小四册,共四百来篇课文。
”这四百来篇,“形式和内容都很庞杂,大约有一半可以说是创作,另外一半是有所依据的再创作,总之没有一篇是现成的,抄来的。
”
叶圣陶先生的记忆可能有些出入,根据现在的统计,他以一己之力创作和再创作了总共三百三十六篇课文――这些课文少则几十字,多则几百、近千字,有完全独立创作的课文,有根据《格列佛游记》、《鲁滨逊漂流记》《伊索寓言》等名著改写的课文,还有模仿他的挚友朱自清笔调写的《月夜》等课文。
叶圣陶先生以一己之力就能创作和再创作这么多课文,而现在的教材编写组二十几名编撰者,竟要袭拿西抄。
前后相比,可谓有天壤之别。
叶圣陶先生在编定教材之余,会开动想象力,畅想七十多年后的中国景象吗?
他们会料想得到,比他们晚出七十多年的教材编者工作竟如此便利吗?
叶圣陶先生是相信达尔文进化论的,《开明国语课本》高小四册最后一篇就是《达尔文》。
据此理论,现在的教材编撰者应该编出比前辈们更完善的教材――现在有更丰富的人手,有更便利的条件,有更多的材料可供选择。
上个世纪初叶,新文化运动的发起者和鼓吹者梦想着的美丽新世界,一百年后我们这个世纪,中国早该是一个国家富强人民富足的现代化国家了――落后的汉字也早已经被消灭,取而代之的是“先进”的拼音文字,甚至干脆就是世界语或英语了。
与新潮前辈的想象相反,我们这些不肖子孙们还在顽固地用着汉字,甚至还有很多人用着繁体字。
可见,文化的更新,与形而下的物质世界生生灭灭不尽相同,并不是新鲜劲头一来,就一定要完全更换,并脱胎换骨的。
文化有一个内在生长的过程,用揠苗助长的方式,并不能在这颗树上结出硕大的果实。
出于救国的迫切需要,一些激进知识分子企图通过文化自戕的方式来凤凰涅?
。
他们认为中国文化已经失去了生命力,必须死灭而后能复生。
汉文化的载体,独一无二的汉字系统也该被彻底抹去,同时被抹去的,还有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悠久的文明记忆。
在新文化运动之后,知识界重新反思这种偏激的主张,更多的专家和学者开始着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文艺复兴――整理古籍,重新思考,努力发微,以现代思想模式来阐发传统文化中能够与现代文明对接的核心价值,进而提高中国文化的自尊心。
我们现在所熟知的“四大名著”、“四大发明”等观念,就是在那个时期逐渐形成的。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在这个短暂的三十年间所爆发出来的文艺和学术的繁荣景象,至今仍然令学术界景仰不止。
有生命力的作品,完全可以穿透虚假的屏障,而彪炳自己的存在价值。
我们常常会着眼于未来,却不知道未来存在于过去。
就在这样一个教材改革越改越混乱的时期,我们忽然有机会看到前辈们在很久以前编写的教科书,并为其中持久的生命力所感动。
这时,我们或许应该沉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在这些奠定了孩子们的思想认识基础的教科书中,最重要的价值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持续了近一个世纪之后,仍然会让我们的内心怦然而动?
当我们有机会重新翻看、阅读这些从出版时间的角度来看已经古旧了的教科书时,我们是不是被这些教科书所蕴涵的丰富人道主义思想所打动?
感动是相通的,人性也是共同的,我们对于善与恶的基本认识仍然不变。
人们已经硬化的情感,在被激活之后,仍然可以感受到在那些美好的课文中隐着的美好细节。
我们不能仅仅用“新旧”“古今”的简单二分法来看待文化产品和文艺作品。
有些作品表面看着是新鲜的。
但转瞬即逝;有些作品历经千年仍然被我们吟诵不已。
新出的不一定就是好的,旧有的可能更有生命力。
判断一种文化产品是不是值得学习,是不是还有生命力,要看这作品有没有表达出真正的普遍人性价值观――尊重自然、敬顺生命、与人为善。
还要看这些作品是不是基于深刻的人道主义价值,传递着持久不变的情感。
《开明国语课本》里,有篇课文叫“小鸟回家”,通过写小孩子释放小鸟的故事,传达出尊重自然、敬畏生命的美好情感。
这种人性升华。
没有因近一个世纪的时间流逝而失色,反而随着我们对身处其间的当前这个世界的日渐忧虑,而继续熠熠生辉。
从现在往后推七十九年,汉字仍然会鲜活地存在着,通过这种优美的文字而阐发出来的人道主义价值观,仍然会具有持续的生命力。
那个时候,文字的载体可能大为不同了,纸质书可能真的成了古董,那时的纸质书,可能像现在的宋版书一样珍贵。
想象力总是匮乏的,现代科技的发展速度却是在跳跃式前进着,我无法具体想象出一个世纪之后的阅读方式。
即使最优秀的科学预言家,在四十年前开动脑筋浮想联翩,也无法想象出现在如此发达的、无微不至的网络世界。
现代科技的急促发展,给人造成一种想象力匮乏的无助感受。
然而,文字载体的变化也不过是具体物质形态的更替而已。
我们现在习惯着、并已经逐渐要过时的纸质书,跟两千年前的甲骨、锺鼎、竹帛的差异,并不比纸质书跟电子书的差异小。
不管外部世界怎么变换,人的内心思想总是稳定而缓慢的。
对肌肤之亲的感受,对美好事物的热爱,对花开的喜悦,对叶落的忧愁,对时间流逝的无奈,对人生意义的思索……在很长一个历史时期里,仍然会是人类文明范畴中最为核心的部分。
这些感受,仍然要依靠各种文化表现形式,通过真情实感的表达,以准确的描述诉说出来。
文字和语言,是这一纪人类文明的核心要素。
无论以后的声光电诸种表现技术多么发达昌盛,文字和语言仍然不会消失,除非这一个文明被消灭了。
或许。
将来会有另一种高智慧生命体不使用我们现在习熟的这种文字和语言方式来交流,他们只需要通过某种冥想,就能把自己的思想或者念头传递给其他的对话者――但这些已经超出我的想象力了。
一个世纪对人类来说很漫长,但是对于文明的延续,只是很短的阶段。
古人云: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优。
这既是自我讽喻,也是现实的感受。
我们的汉字历史有三千多年,其中虽历经变化,但主要的文化信息一直得以沉淀,在复杂的恶劣环境中顽强地存活下来。
相比之下,上推七十九年或下延七十九年,在时间之流中,都只是微小的一瞬。
一幢大楼只有一百多年的寿命,我们祖先创造的汉字,生命力却还要持续几千年几万年。
从现在往前推七十九年,日本军队刚占领我国东北不久,他们扶植的傀儡皇帝溥仪也刚刚成立了伪满洲国。
在欧洲,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血腥尚未飘散,德国纳粹又在急促地开创自己的短暂历史纪元,一战后继续结为同盟的英法两国,眼看着自己的宿敌正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复苏而无计可施。
与欧洲大陆远隔重洋的美国,则被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萧条所击垮,到处都是停业的银行,关闭的工厂,几百万失业大军迷离彷徨,有人甚至跑到苏联驻美大使馆要求移民到苏联。
积弱已久的中国,则处在一种极其不安的存亡焦虑气氛中。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我们的知识分子前辈们,一部分人正思考着最迫切最重要的民族救亡问题,一部分人正脚踏实地努力做着文化启蒙的工作。
叶圣陶先生等,就是直接走入最基层教育,推进国民文化启蒙的先行者。
他们授课,创作,编辑,运用了各种方法,努力为促进民族文化的复兴而奋斗。
经过三十年急风暴雨的经济发展和蓬勃的城市拆建进程,我们现在所生活的世界,是不是已经进入了前辈们可能无法具体想象的物质世界?
《开明国语课本》里有一篇课文“乘飞机记”,写“舅父”从上海乘水上飞机到南京的特殊经历和感受。
在那个时期,人们的旅行方式跟现在完全不同。
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喷气式飞机促使国际旅行日常化,网络的普及让我们~秒钟邀游地球,家用电器成为日常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部分,手机等综合通讯工具让人们真正实现了天涯若比邻的梦想……但与此丰富的物质世界相对应的,却是一个日见涣散的精神世界。
精神世界并不总是跟物质世界的进展同步。
我们的精神被现有的物质世界所禁锢,我们从小就被至今都在修改不止的语文教材以及相应的压制性教学、打击性的考试所折磨,我们的思想已经完全钝化了。
《开明国语课本》给我们打开了一扇旧木门,反而让我们进入了一个被遗忘的世界。
这本老教材的突然风靡,简直不合逻辑。
这种不正常的现象,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呢?
我想得到的原因,第一是对现在教材的不满意;第二是旧教材历久弥新的人道主义精神让人产生了共鸣;第三,是旧教材的真情实感和亲切的表达激活了我们的人生经验。
即使经过了七十九年的风雨,人与人之间的基本情感交流,人们对身边伙伴、对世界万物的体察和描述,人们从自我出发而旁及他者的宽厚精神,仍然与我们这个时代所匮乏的精神息息相契合。
《开明国语课本》涉及面非常丰富,课文与课文之间的编排合理实用。
课文一开始,就从每个人学习的过程出发,而见到小路、远山、花草、老师、同学、校舍、操场、作物、劳动、布置教室……一步步展开,把读者引进学校的具体学习环境中。
基于当时的切身经验,_叶圣陶先生的灵感在乡村小学的具体氛围中展开,现在的城市学生虽然缺乏这种乡村经验,但并不会产生很大的阅读障碍。
经验是可以移植的,关键在于这种经验要以真情实感为基础,而不是以假大空为出发点。
在这里,“真情实感”就是一名小学生在日常生活中所能经历到的、感受到的人与事,并由此而产生的具体情感。
除了上面举例讲到的小路等,还有小学生家里的日常生活,他们的父母兄弟,他们的小猫小狗,以及在这种生活中所碰到的、所产生到的各种需求――求助、求友、求信息――例如。
丢失了小猫要学会写“失物启事”,这里有篇课文“寻找小猫”做范本;放假了想向表姐借书看,要学会写“借条”,这里有篇课文叫做“借书”;课文里还有“日记”“书信”“电报”“邀请”“感谢”“庆生”“游记”“意见书”等具体篇目,基本涉及了一个中学毕业生所要学到的一切实用文写作。
在课本里,叶圣陶先生竟然还细心地想到要模拟一位中学毕业生去上海印刷厂当工人后,给学校写来一封“毕业生的信”。
把这封工作汇报跟此前课文里的“中学生的信”和“小学生的信”放在一起读,更能灵活地学习到人生中可能具体碰到的各种需求。
相反,我们现在的学生,包括一些学习写作的作者、甚至已经成名的作家,很多人都不会写一封合符规范的信。
在这套教材里,我没有看到一篇虚假的课文。
课文里的游记,例如“游中山陵”和“游泰山记”,也情感朴素,用词贴切,全文很难找到什么“好词好句”。
《游中山陵》开头:
“中山陵在南京城东北钟山的南面,靠山建筑,从远望去,全体像个钟形。
常绿树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受着阳光的照耀,现出可爱的绿色。
”如果换成现在的小学语文教材,大概可以植入“阳光明媚”“郁郁葱葱”了。
又如《游泰山记》:
“……向下望去,许多城镇像鸡笼,许多山岭像土堆,黄河像一条带子,树林像一丛细草。
”
“真情实感”和“真善美”这两个貌似陈旧的概念,在文艺作品里具有决定性的价值。
“真”的思想,是我们人类文明的最伟大价值之一,而“求真”,“说真话”,或像巴金先生那样出版《真话集》,就是这种“真”的具体体现。
如果不真,那么“真善美”就变成了“假大空”,“善”就是“伪善”,“美”就是“臭美”。
虽然因为时代的差异,这套课本不可能被完全照搬地用来当做现在的小学语文教材,但是叶圣陶先生他们的编辑思想,仍然是有生命力的,是值得学习的。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小学生在入校前可能一字不识,现在的孩子在幼儿园时就识了很多字读了很多书,这些都是不同的具体情况,需要比照着重新思考和编写。
根据小学生的特定年纪和兴趣特点,相比略显简单的《开明国语课本》,现在的教材可以选人更多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而不必局限于篇幅的框框。
有趣有益则长,含蓄隽永则短,无需泥之不化。
一套教材的准确定位是引导学生进入学习的大门,提高他们的阅读兴趣,打好思考的基础。
《开明国语课本》给我们立了一个崇高的模本,但是这套课本同样不能涵盖一切。
一名学生的学习,最终总要超越教材的天然局限,进入知识的广阔世界中去。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当我在鼓吹“求真”时,才惭愧地知道,上海科技出版社出版的影印本《开明国语课本》并不是完整版。
这个版本的“编后记”含混地说:
“考虑到今天学生的阅读习惯,我们在保留原书风貌的同时,删去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内容。
”我不知道这些被删掉的内容到底怎么不合时宜。
也不知道我们的出版者为什么如此“好心”,总是预先为读者考虑好了种种不良后果,而动手删除,使得我们所看到的印刷品失真。
求证于方家,我才知道,这个版本删掉了老教材中的七十二课――这几乎是五分之一的篇幅了。
另外,老教材的练习课和附录也被全部删去,并打乱了原书课文的排列顺序随意组合,导致现版的老教材课文顺序不匹配。
老教材共有课文三百三十六课,到影印本只剩下了二百六十四课――上册一百七十六课,下册八十六课。
读者有足够的智慧来判断哪些“合时宜”,哪些“不合时宜”,他们根本不需要越俎代庖,被代表。
文明的进步,公平与正义的推进,更多要依靠对真相的追寻和还原。
如果连基本真实本貌都被掩盖了,那么公平与正义都只能是虚伪的。
具体落实到一部老教材,依然如此。
即使有一点点的进步,也是我们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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