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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地山枯杨生花
许地山:
枯杨生花
许地山:
枯杨生花
秒,分,年月,
是用机械算的时刻。
白头,绉皮,
是时刻培养的肉身。
谁曾见过心生青丝?
起了皱纹?
心花无时不敞开,
虽寄在愁病身、老死身中,
也不减他的辉光。
那么,谁说枯杨生花不悠久?
“身不过是粪土”,
是培养心花的粪土。
污秽的土能养美丽的花朵,
所以老死的身能结长命的心果。
在这渔村里,人人都是惯于海上日子的。
便是女性们有时也能和她们的男人出海打鱼,一起在那漂荡的浮屋过日子。
但住在村里,还有许多乐意和她们的男人过这样风险日子也不能的女子们。
由于她们的男人都是去国的旅客,良久良久才跟着海燕一度归来,不到几个月又转回去了。
可羡燕子的归来都是成双的;而违背乡井的旅人,除了他们的行李以外,往往还还,终是十分孤零。
小港里,榕荫深处,那家姓金的,住着一个老婆子云姑和她的媳妇。
她的儿子是个远道的旅人,现已良久没有音讯了。
年月不歇地奔腾,使云姑和她媳妇的身心满了愁闷,苦恼,好象溪边的岩石,一方面被这时刻的水冲刷了她们表面的光芒,一方面又从上流带了许多垢秽来阻滞在她们身边。
这两位郁闷的女性,为她们的男人不晓得费了许多无用的期望和根究。
这村,人迹不甚稠密,日子也很相同,所以检验命运的瞎先生很不简单来到。
老婆子一听见“报君知”的声响,没一次不从速出来候着,要问行人的气运。
她心里的牵挂比媳妇还切。
这原因,除非自己说出来,外人是难以知道的。
每次来,都是这位瞎先生;每回的卦,都是安全、吉祥。
所短的仅仅时运来到。
那天,瞎先生又敲着他的报君知来了。
老婆子早在门前等候。
瞎先生是惯在这家测算的,一到,便问:
“云姑,今天还问行人么?
”
“他一天不回来,终是要烦你的。
不过我很思疑你的占法有点不灵验。
这么些年,你总是说咱们能够会晤,但是现在连信件的影儿也没有了。
你最好便是把小钲给了我,去干其他营生罢。
你这不灵验的先生!
”
瞎先生陪笑说:
“哈哈,云姑又和我闹玩笑了。
你儿子的时运便是这样,——好的要等着;坏的……”
“坏的怎样?
”
“坏的马上验。
你的卦既是好的,就得等着。
纵然把我的小钲摔破了也不能教他的好运早进一步的。
我告知你,若要相见,倒用不着什么时运,只需你肯去找他就能够,你不是去过好几次了么。
”
“若去找他,天然能够相见,何用你说?
啐!
”
“由于你心急,所以我又提示你,我想你仍是走一趟好。
今天你也不要我算了。
你到那里,若见不着他,回来再把我的小钲取去也不迟。
那时我也要供认我的占法不灵,不配干这营生了。
”
瞎先生这一番话尽管带着搭赸的意味,可把云姑远行寻子的想法提示了。
她说:
“好罢,过一两个月再没有音讯,我必定要去走一遭。
你且候着,若再找不着他,防范我摔碎你的小钲。
”
瞎先生连声说:
“不至于,不至于。
”扶起他的竹杖,顺着池边走。
报君知的声响逐渐地响到榕荫不到的当地。
一个月,一个月,又很快地曩昔了。
云姑见他老没音讯,径同着媳妇从乡下来。
路上的风云,不必说,是受够了。
老婆子早年是来过三两次的,所以很理解往儿子家里要望那方行进。
前度曾来的门墙依然映入云姑的瞳子。
她觉得今番的色彩比前光辉得多。
眼中的瞳子好象对她说:
“你看儿子发财了!
”
她早就猜疑儿子发了财,不管母亲,一触这艳丽的光景,就带着责怪对媳妇说:
“你每用话替他点缀,现在可给你亲眼看见了。
”她见大门虚掩,随手推开,也不探问,就望里跨步。
媳妇说:
“这怕是别人的住家,娘敢是走错了。
”
她干脆拉着媳妇的手,答复说:
“哪会走错?
我是来过好几次的。
”媳妇才不作声,跟着她走进去。
嫣媚的花草各立定在门内的小园,向着这两个村婆装腔、作势。
路周围两行千心妓女从大门到达堂前,翦得齐齐地。
媳妇从不曾见过这生命的扶槛,一面走着,一面用手在上头捋来捋去。
云姑说:
“小奴才,很会享乐呀!
怎样早年一片瓦砾场,今儿能长出这般绚丽的花草?
你看这奴才又为他自己化了多少钱。
他总不想他娘的田产,都是为他念书用完的。
念了十几二十年书,还不会剩钱;刚会剩钱,又想自己花了。
哼!
”
说话间,已到了堂前。
正中那幅拟南田的花卉依然挂在壁上。
媳妇认得那是家里带来的,越发安心坐定。
云姑只管望里面探望,望来望去,总不见儿子的影儿。
她急得嚷道:
“谁在里头?
我来了大半天,怎样没有半个人影儿出来接应?
”这声浪拥出一个小厮来。
“你们要找谁?
”
老妇人很气地说:
“我要找谁!
莫非我来了,你还装做不知道么?
快请你主人出来。
”
小厮看见老婆子气愤,很欠好惹,遂必恭必敬地说:
“老太太敢是大人的亲眷?
”
“什么大人?
在他娘面前也要排这样的臭架。
”这小厮很惊奇,由于他主人的母亲就住在楼上,哪里又来了这位母亲。
他说:
“老太太莫不是我家萧大人的……”
“什么萧大人?
我儿子是金大人。
”
“或许是老太太走错门了。
我家主人并不姓金。
”
她和小厮一句来,一句去,说的怎样是,怎样不是——闹了一阵还分辩不清。
闹得里面又跑出一个人来。
这个人却认得她,一见便说:
“老太太好呀!
”她见是儿子成仁的厨子,就对他说:
“老宋你还在这儿。
你听那憎恶的小厮硬说他家主人不姓金,莫非我的儿子改了姓不成?
”
厨子说:
“老太太哪里知道?
少爷自上一年年初就不在这儿住了。
这儿的东西都是他卖给人的。
我也良久不吃他的饭了。
现在这家是姓萧的。
”
成仁在这儿原有一条营生的路途,不防范年来光景变迁,弄得他朝暖不保夕寒,有时两三天才见得一点炊烟从屋角冒上来。
这样日子已然活不下去,又欠好坦白地告知家人。
他只得把房子交回东主,全部家私能变卖的也都变卖了。
云姑其时听见厨子所说,便问他现在的住址。
厨子说:
“一年多没见金少爷了,我真实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我记住他对我说过要到其他当地去。
”
厨子送了她们二人出来,还给她们点拨道途。
走不远,她们也就没有主见了。
媳妇含泪低声地自问:
“咱们现在要往哪里去?
”但神通过敏的老婆子认为媳妇奚落她,便使气说:
“往去向去!
”媳妇不敢再作声,只默默地扶着她走。
这两个村婆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亲人既找不着,道途又不了解,各人拎着一个小包袱,在街上仅仅交游地踱。
白叟家走到极疲倦的时分,才对媳妇说道:
“咱们先找一家客店住下罢。
但是……店在哪里,我也不了解。
”
“那怎样办呢?
”
她们俩站在街心商议,可巧一辆摩托车早年面慢慢地驶来。
因着警号的声响,使她们靠里走,且留意那坐在车上的人物。
云姑不看则已,一看便呆了大半天。
媳妇也是如此,惋惜那车不等她们嚷出来,已直驶曩昔了。
“刚才在车上的,岂不是你的老公成仁?
怎样你这样目瞪口呆,也不会叫他的车停一会?
”
“呀,我真实看呆了!
……但我怎好意思在街上随意叫人?
”
“哼!
你不叫,看你今晚上往哪里住去。
”
自从那摩托车曩昔今后,她们心里各自怀着一个意思。
做母亲的想她的儿子在此地享乐,不管她,教人瞒着她说他穷。
做媳妇的认为老公是另娶城市的美妇人,不要她那样的村婆了,所以她背地里也抱怨自己的命运。
前后无尽的路途,真不是容人牵挂或抱怨的当地呀。
她们俩,无论如何,总得找个住宿的地点;眼看太阳快要平西,若还犹疑,便要露宿了。
在她们心绪紊乱中,一个巡捕弄着手里的大黑棍子,撮起嘴唇,优悠地吹着些很庸俗的歌调走过来。
他看见这两个妇人,踪迹反常,就向前盘查。
巡捕知道她们是要找客店的旅人,就遥指着远处一所栈房说:
“那间便是客店。
”她们也不能再走,只得听人点拨。
她们认为大城里的路途也和村庄相同简略,人人每天都是走着相同的旅程。
所以第二天早晨,老婆子顾不得梳洗,便跑到昨日她们与摩托车相遇的街上。
她又不大认得道,好简单才给她找着了。
站了大半天,虽有许多摩托车从她面前通过,但是她心意中的儿子老不在各辆车上坐着。
她站了一会,再等一会,巡捕当然又要上来盘查。
她评头论足,极力描述,大半天巡捕还不理解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巡捕只好教她走;劝她不要在人马扰攘的街心站着。
她沉吟了半晌。
才一步一步地踱回店里。
媳妇挨在门框周围也期望良久了。
她热望着婆婆给她好音讯来,故也不歇地望着街心。
从早晨到中午,总没脱离大门,等她看见云姑仍是单独回来,她的双眼早就嵌上一层玻璃罩子。
这样的绝望并不希奇,咱们在每日日子中有时也是如此。
云姑进门,坐下,喘了几分钟,也不说话,仅仅摇头。
良久才说:
“无论如何,我总得把他找着。
可恨的是人一兴旺就把家忘了,我非得把他找来清算不行。
”媳妇虽是哀痛,还得挣扎着安慰别人。
她说:
“咱们至终要找着他。
但每日在街上候着,也不是个办法,不如雇人处处探问去更稳当。
”婆婆发怒了,说:
“你有钱,你雇人探问去。
”静了一会,婆婆又说:
“横竖那条路我是认得的,明日我还得到那里候着。
前天咱们是傍晚时节遇着他的,若是晚半天去,就能遇得着。
”媳妇说:
“不如我去。
我强健一点,能够多站一会。
”婆婆摇头答复:
“不成,不成。
这儿人心极坏,年青的妇女少出去一些为是。
”媳妇很绝望,低声自说:
“那天责怪我不拦车叫人,现在又不许人去。
”云姑翻起脸来说:
“又和你娘争吵了。
这是什么时分?
”媳妇不敢再作声了。
当下她们说了些找寻的办法。
但云姑是十分顽固的,她非得自己每天站在路旁等候不行。
老妇人天天在路周围候着,总不见早年那辆摩托车通过。
倏忽的岁月已过了一个月有余,看来在店里住着是支持不住了。
她想先回到村里,往后再作计较。
媳妇又不大乐意快走,争奈婆婆的性质,做什么事都如箭在弦上,宣布的多,拯救的少;她的话虽在喉头,也得沉着地再吞下去。
她们下船了。
舷边一间小舱便是她们的住处。
船开不久,浪花已顺着风势一再地冲击圆窗。
船身又来回簸动,把她们都荡晕了。
第二晚,在眠梦中,遽然“花拉”一声,船面跟着起一阵恐惧的呼号。
媳妇忙挣扎起来,开门一看,已见客人拥堵着,窜来窜去,好象老鼠入了吊笼相同。
媳妇忙退回舱里,摇醒婆婆说:
“阿娘,快出去罢!
”老婆子忙爬起来,紧拉着媳妇望外就跑。
但船上的人你挤我,我挤你;船板又湿又滑;恶风怒涛又不稍减;所以搭客因跌倒而滚入海的许多。
她们二人出来时,也摔了一交;婆婆一放手,媳妇不晓得又被人挤到什么当地去了。
云姑被一个青年人扶起来,就紧抓住一条桅索,再也不敢动一动。
她在那里只大声呼喊媳妇,但在那时,不要说千呼万唤,便是雷音狮吼也不中用。
天明晰,可幸船还没沉,只搁在一块大礁石上,后半截彻底泡在水里。
在船上一部分人由于紧张拥堵的原因,反比船身沉没得快。
云姑走来走去,怎也找不着她媳妇。
其实夜间不晓得丢了多少人,正不止她媳妇一个。
她哭得起死回生,也没人来抚慰。
那时节谁也有哀痛,哀哭并非希奇难遇的事。
船搁在礁石上好几天,风云也逐渐平复了。
船上死剩的人都引领盼顾,期望有船舶通过,好救度他们。
期望有时也能够完成的,看天边一缕黑烟越来越近,云姑也忘了她的悲痛,跟着世人呼吁起来。
云姑随世人上了那只船今后,她又牵挂起媳妇来了。
无知的人在安全时的回想总是这样。
她知道这船是向着来处走,并不是往去向去的,所以她的心绪更乱。
前几天由于到百般无奈的时分才脱离那城,现在又要折回去,她一想起来,更不能阻止泪珠的乱坠。
现在船中只要她是悲痛的。
客人中,很有几个走来安慰她,其间一位朱老先生更是周到。
他问了云姑一席话,很怜惜她,教她上岸后就在自己家里休憩,慢慢地寻觅她的儿子。
慈善工作只合恬淡的白叟家来办的,年少的人办这事,多是为自己的愉快,或是为人世的声誉恭顺。
朱老先生很诚实地带着老婆子回到家中,见了妻子,把情由说了一番。
妻子也很仁惠,忙给她组织屋子,凡日子上全部的供养都为她准备了。
朱老先生用尽办法替她找儿子,总是没有音讯。
云姑觉得住在别人家里有点欠好意思。
但现在她又回去不成了。
一个老妇人,怎样营独立的日子!
早年还有一个媳妇将养她,现在媳妇也没有了。
暮景模糊,确实可怕、可伤。
她青年时又很要强、很专断,不肯依托人,但是现在老了。
两位老主人也乐得她住在家里,故多用办法使她不想。
人生总有多少难言之隐,而晚年的人更甚。
她虽不惯寓居城市,而心常在城市。
她想到城市来见见她儿子的面是她日子中最要紧的事体。
这原因,不说她媳妇不知道,连她儿子也不知道。
她隐秘这事,好像比什么事都紧密。
流离的人既不能满意外面的日子,而心里的隐情又不时如毒蛇环绕着她。
白叟的心还和青年人相同,不是离死境不远的。
她被思想的毒蛇咬伤了。
朱老先生关于道旁人都是相同珍惜,天然给她安排医药,但人间还没有药能够治疗想病。
他没有法子,只求云姑把心思说出,或许能得一点治疗的掌握。
女性有话总不简单说出来的。
她知道说出来未必有利,至终不肯吐露一点点。
一天,一天,很简单过,急别人之急的朱老先生也急得一天凶猛过一天。
仍是朱老太太聪明,把老先生提示了说:
“你不是说她从沧海来的呢?
四妹夫也是沧海姓金的,或许他们是本家,怎不向他探问一下?
”
老先生说:
“据你四妹夫说沧海全村都是姓金的,并且出门的许多,未必他们便是近亲;若是远族,那又有什么用途?
我也曾问过她知道思敬不知道,她说村里并没有这个人。
思敬在此地四十多年,总没回去过;有理,他也未必知道她。
”
老太太说:
“女性要记男人的姓名是很难的。
在村里叫的都是什么‘牛哥’、‘猪郎’,一出来,把姓名改了,叫人怎能认得?
女性的姓名在男人心中总好记一点,若是沧海不大,四妹夫不能不知道她。
看她现在也六十多岁了;在四妹夫来时,她至少也在二十五六岁左右。
你说是不是?
不如你试到他那里探问一下。
”
他们商议稳当,要到思敬那里去探问这老妇人的来历。
思敬与朱老先生虽是连襟,却很少来往。
由于朱老太太的四妹很早死,只留下一个儿子砺生。
亲属家中既没有女性,除年节的遗赠以外,是不常来往的。
思敬的心境很坦荡,有时也诙谐,自妻身后,便将工作交给那年青的儿子,自己在市外盖了一所别庄,名做沧海小浪仙馆,在那里现已住过十四五年了。
自食其力的人,象他这样知足,会享清福的很少。
小浪仙馆是藏在万竹参差里。
一湾流水环绕林外,俨然是个小洲,需过小桥方能到达馆里。
朱老先生顺着小桥曩昔。
小林中养着三四只鹿,看见人在道上走,都抢着跑来。
深秋的昆虫,在竹林里也不少,所以这小浪仙馆都满了虫声、鹿迹。
朱老先生不常来,一见这所好园林,就和拜见了主人相同。
在那里盘桓了多时。
思敬的别庄并非金碧光辉的高楼大厦,仅仅几间覆茅的小屋。
屋里也没有什么希世的瑰宝,仅仅几架破书,几卷残画。
老先生进来时,精力怡悦的思敬已笑着出来迎候。
“襟兄少会呀!
你在城市总不简单到来,今天是什么兴头使你白叟家莅临?
”
朱老先生说:
“天然,‘没事就不登三宝殿’,我来特要向你探问一件事。
但是你在这儿好久没回去,不必定就能知道。
”
思敬问:
“是我家园的事么?
”
“是,我总没告知你我这夏天从香港回来,咱们的船在水程。
上救助了几十个人。
”
“我已知道了,由于砺生告知我。
我还教他到贵寓存候去。
”
老先生惊奇说:
“但是砺生不曾到我那里。
”
“他一贯就没去存候么?
这孩子越学越不懂事了!
”
“不,他是很忙的,不要怪他。
我要给你说一件事:
我在船上带了一个老婆子。
……”
诙谐的思敬狂笑,拦着说:
“想不到你白叟家的心总不会老!
”
老先生也笑了说:
“你还没听我说完哪。
这老婆子已六十多岁了,她是为找儿子来的。
不幸找不着,带着媳妇要回去。
风云把船打破,连她的媳妇也打丢了。
我见她很零丁,就带她回家里暂住。
她自己说是从沧海来的。
这几个月中,咱们配偶为她很忧虑,想她自己一个人再去又没依托的人;在这儿,又找不着儿子,自己也急出病来了。
问她的家世,她总说得含含糊糊,所以特地来讨教。
”
“我又不是沧海的乡正,不必定就能知道她。
但六十左右的人,多少我还知道几个。
她叫什么姓名?
”
“她叫做云姑。
”
思敬留意起来了。
他问:
“是嫁给日腾的云姑么?
我认得一位日腾嫂小名叫云姑,但她不致有个儿子到这儿来,使我不知道。
”
“她一贯就没说起她是日腾嫂,但她儿子名叫成仁,是她亲身对我说的。
”
“是呀,日腾嫂的儿子叫阿仁是不错的。
这,我得去见见她才干知道。
”
这回思敬倒比朱老先生忙起来了。
谈不到十分钟,他便催着老先生一起进城去。
一到门,朱老先生对他说:
“你且在书房候着,待我先进去告知她。
”他跑进去,老太太正陪着云姑在床沿坐着。
老先生对她说:
“你的妹夫来了。
这是很恰巧的,他说知道她。
”他又向云姑说:
“你说不认得思敬,思敬倒认得你呢。
他现已来了,待一回,就要进来看你。
”
老婆子一直仍是说不知道思敬。
等他进来,问她:
“你但是日腾嫂?
”她才惊奇起来。
怔怔地望着这位灰白眉发的白叟。
半晌才问:
“你是不是日辉叔?
”
“可不是!
”白叟家的白眉望上动了几下。
云姑的精力这回好象比没病时还强健。
她坐起来,两只眼睛凝望着白叟,摇摇头叹说:
“呀,老了!
”
思敬笑说:
“老么?
我还想活三十年哪。
没想到此生还能在这儿见你!
”
云姑的老泪流下来,说:
“谁想得到?
你出门后总没有信。
若是我知道你在这儿,仁儿就不致于丢了。
”
朱老先生配偶们眼对眼在那里猜哑谜,正不晓得他们是怎样一回事。
思敬坐下,对他们说:
“想你们二位要很惊奇咱们的事。
咱们都是亲属,年岁都不小了,少年时势,说说也不妨。
云姑是我终身最喜欢、最尊敬的。
她的老公是我本家的哥哥,但是她比我少五岁。
她嫁后不过一年,就守了寡——守着一个遗腹子。
我于她未嫁时就认得她的,咱们常在一处。
自她嫁后,我也常到她家里。
”
“咱们住的当地只隔一条冷巷,我收支总要由她门口通过。
自她寡后,心性变得很浮躁,喜怒又无常,我就不常去了。
”
“人间恰巧的事许多!
阿仁长了五六岁,偏是很象我。
”
朱老先生截住说:
“那么,她说在此地见过成仁,在摩托车上的定是砺生了。
”
“你见过砺生么?
砺生不知道你,见着也未必理睬。
”他向着云姑说了这话,又转过来对着老先生,“我且说村里的人很没常识,又很爱说人闲话;我又是弱房的孤儿,族中人总想找时机来欺压我。
由于阿仁,几个坏子弟常来勒索我,一不依,就要我见官去,说我‘盗嫂’,破寡妇的贞操。
我为两方的安全,带了些少金钱,就跑到这儿来。
其实我并不是个商人,赶巧又能在这儿成家立业。
但我终不敢回去,恐怕人家又来欺压我。
”
“好了,你已然来到,也能够不必回去。
我先给你准备住处,再想法子找成仁。
”
思敬并不多谈什么话,只让云姑歇下,同着朱老先生出外厅去了。
当下思敬要把云姑接到别庄里,朱老先生由于他们是本家的嫂叔,当然不敢强留。
云姑虽很喜欢,可躺病在床,一时不能移动,只得暂时留在朱家。
在床上的老患者,遽然给她见着少年时所恋、心中常想而不能说的爱人,已是无上的药饵足能治好她。
此时她的眉也不绉了。
周围人总不知她心里有多少愉快,只能从她面部的变化检验一点。
她躺着翻开她心史最风趣的一页。
记住她老公死时,她不过是二十岁,虽有了孩子,也是难以守得住,况且她心里又另有所恋。
日日和所恋的人相见,真实教她忍不得去过那孤寡的日子。
邻村的天后宫,每年都要演酬神戏。
村人借着这时机能够消消闲,所以一演剧时,全村和邻近的男女都来聚在台下,从日中看到第二天早晨。
那夜的戏目是《杀子报》,支姑也在台下坐着看。
不到夜半半,她已看不入眼,至终给心中的愁闷催她回去。
回到家里,小婴儿仍是静静地睡着;屋里很热,她就依习气端一张小凳子到偏门外去纳凉。
这时巷中一个人也没有。
近处只要印在小池中的月影伴着她。
远地的锣鼓声、人声,又不时送来烦扰她的心胸。
她在那里,对着小池暗哭。
巷口,脚步的回声令她转过头来视望。
一个人吸着旱烟筒从那边走来。
她认得是日辉,心里顿然安慰。
日辉那时是个文雅的学生,所住的是在村尾,这巷是他来往必经之路。
他走近前,看见云姑单独一人在那里,从月下映出她双颊上几行泪光。
寡妇的哭原本就很难劝。
他把旱烟吸得嗅嗅有声,站住说:
“还不睡去,又哀痛什么?
”
她也不答复,一手就把日辉的手揸住。
没经历的日辉这时手忙脚乱,不晓得要怎样才好。
良久,他才说:
“你把我揸住,就能使你不哭么?
”
“今晚上,我可不让你回去了。
”
日辉心里十分惧怕,血脉动得比常时快,烟筒也揸得不牢,落在地上。
他很郑重地对云姑说:
“谅是今晚上的戏使你苦恼起来。
我不是不依你,不过这村里只要我一个是‘读书人’,若有三分不是,人家总要加上七分谴谪。
你我的名分已是被定到这步田地,族员对你又怀着很大的期望,我心里即如火焚烧着,也不能用你这点清凉水来挽救。
你知道若是有爸爸妈妈替我做主,你早是我的人,咱们就不必各受各的苦了。
不必心急,我总得想办法安慰你。
我不是怕损坏你的贞操,也不怕人家骂我乱伦,由于我仍从少时就在一处长大的,咱们的心肠比那些还要紧。
我怕的是你那儿子还小,若是什么风云,岂不白害了他?
不如再等几年,我有多少出息的时分,再……”
屋里的小孩子醒了,云姑不得不松了手,跑进去招待他。
日辉趁机走了。
妇人出来,看不见日辉,正在怅望,遽然有人拦腰抱住她。
她一看,却是本村的坏子弟臭狗。
“臭狗,为什么把人抱住?
”
“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
你现已留了他,何妨再留我?
”
妇人急起来,要嚷。
臭狗说:
“你一嚷,我就去把日辉揪来对质,一起上祠堂去;又告知禀保,不保他赴府考,叫他秀才也做不成。
”他嘴里说,一只手在女性头面身上自在摩挲,好象乩在沙盘上乱动一般。
妇人嚷不得,只能用最终的手法,用极甜软的话向着他:
“你要,总得人家乐意;人家若不乐意,就许你抱到明日,那有什么用途?
你放我下来,等我进去把孩子挪过一边……”
性急的臭狗还不等她说完,就把她放下来。
一副奉承如小鬼的脸向着妇人说:
“这回可乐意了。
”妇人送他一次媚视,回身把门急掩起来。
臭狗见她要逃脱,赶忙插一只脚进门限里。
这偏门是独扇的,妇人手快,已把他的脚夹住,又用全身的力气顶着。
外头,臭狗求饶的声,叫不绝口。
“臭狗,臭狗,谁是你占便宜的,臭蛤蟆。
臭蛤蟆要吃肉也得想想自己没翅膀!
况且你这臭狗,还要跟着凤凰飞,有身手,你就进来罢。
不要脸!
你这臭鬼,真臭得比死狗还臭。
”
外头直告饶,里面直詈骂,直堵。
妇人力尽的时分才把他放了。
那夜的好经验是她应受的。
尔后她总不勇于夜中在门外纳凉了。
臭狗吃不着“天鹅”,仅仅要找时机复仇。
过几年,成仁已四五岁了。
他长得真实象日辉,村中多事的人——无疑臭狗也在内——硬说他的来历不明。
日辉本是很顾面子的,他禁不起千口同声硬把工作搁在他身,使他洁白的姓名被涂得乌黑。
那晚上,雷雨交集。
妇人怕雷,早把窗门关得很严,同那孩子伏在床上。
子刻已过,当巷的小方窗遽然霍霍地响。
妇人惧怕不敢问。
后来外头叫了一声“腾嫂”,她认得这又文雅又错愕的声响,才把窗门开了。
“原来是你呀!
我认为是谁。
且等一会,我把灯点好,给你开门。
”
“不,夜深了,我不进去。
你也不要点灯了,我就站在这儿给你说几句话罢。
我明日一早就要走了。
”这时电光一闪,妇人看见日辉脸上、身上满都湿了。
她还没工夫区分那是雨、是泪,日辉又接着往下说:
“由于你,我不能再在这村里住,横竖我的出息是无望的了。
”
妇人默默地望着他,他从袖里掏出一卷方单出来,由小窗送进去。
说:
“嫂子,这是我现在所能给你的。
我将契写成卖给成仁的字样,也给县里的房吏说好了。
你能够收下,将来给成仁做书金。
”
他将契交给妇人,便要把手缩回。
妇人不管接契,忙把他的手揸住。
契落在地上,妇人好象不理睬,双手捧着日辉的手往复地摩挲,也不言语。
“你忘了我站在深夜的雨中么?
该放我回去啦,待一回有人来,又欠好了。
”
妇人仍是不放,停了良久,才说:
“刚才我想问你什么来,可又忘了。
……不错,你还没告知我你要到哪里去咧。
”
“我真实不能告知你,由于我要先到厦门去探问一下再定规。
我早年想去的是长崎,或是上海,现在我又想向南洋去,所以去向还没必定。
”
妇人很伤悲地说:
“我现在把你的手一撒,就象把风筝的线放了一般,不知尔后要到什么当地找你去。
”
她把手撒了,男人仍是呆呆地站着。
他又象要说话的姿态,妇人也默默地望着。
雨水欺压着外头的行人;闪电专要吓里头的寡妇,但是他们都不介怀。
在黑暗里,妇人只听得一声:
“成仁大了,必须叫他到书房去。
好好地培养他,将来给你请封诰。
”
他没容妇人答复什么,担着破伞走了。
这一别四十多年,一点音讯也没有。
女性的心现在如失宝重还,什么音讯、音讯、儿子、媳妇,都不能动她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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