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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家轶事
外家轶事
南河
序
站在我家屋后的枣树梁上,向东遥望,弯弯大河那边,如今商(州)——洛(南)公路翻岭的那儿,是一座雄伟、壮丽的山岭,名曰黄山岭。
打我记事起,人们老说我的外家在黄沙岭。
其实,准确点讲,我的外家居住在黄沙岭东侧,一个叫挡坪的地方。
何谓挡坪?
坪者,山区的平地也。
这地方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平地,山根一块平地,就有十五、六亩大。
但这些平地,都被山梁或高坎遮挡着,外人不到跟前是发现不了的。
所以先祖们就给它取了“挡坪”这个名字,既贴切,又形象,至于后来有人写成了“党”坪,跟党派联系起来,牵强附会,很不自然。
其实,在我的感觉和印象里,挡坪这地方像一位老人,像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他隐隐当当坐在槐树村前,石鸠河南岸,坦坦然然,伟伟岸岸,头顶白云兰天。
老人的身上,这里那里,如肚蒂处,胸膛上,居住着一族族瓦屋人家。
这地方就是母亲的娘家——我的外家。
现在,我以虔诚的心情,将60年前一个小孩童对外家物事的记忆,一一分叙出来,以作对母亲的怀念,也是对自己灵魂的一种小小慰籍吧。
外婆家
一块不很宽的长方形平台,一绺瓦、草相间的平房,一个小院落,这就是我最初印象中外婆家的轮廓。
院墙外,高高的石硷上,留一条一米多宽的大路,大路与院墙之间有棵大梨树,枝繁叶茂。
我每每熬外家来,经过这条大路,走过梨树下,向南一拐,进入一座大门楼,就到了外婆家。
当时,外婆家有五口人:
外爷、外婆、大舅、二舅,还有二妗子。
每到外婆家,我的心情就十分高兴,那是进入了一个精神乐园。
印象中外婆家日子很殷实,首先是不愁吃。
他们家有许多粮食,还有吃不完的蔬菜,如冬天,就有白菜、萝卜、还有葱……而在我们家,不要说胡萝卜,连白菜也没有,只有到过年时节,爷爷才上街买回一棵白菜,与白豆腐一烩,算是过年时一种上好的菜了。
现在想来,作为农家,我们家为什么没有种那么多形形色色的菜呢?
土地少,光种粮食都不够吃,哪有闲地种菜?
因此,我们那里的人家也就没有了种菜的习惯。
从后门出去,大尿池一侧,是坡坎,坡坎上长一丛丛野韭菜,绿绿的,喷鼻香。
夏日早晨,外婆叫我撅回一把小韭菜,她用小铁勺炒一颗鸡蛋,叫我吃。
我不止一次地吃过外婆做的韭菜炒鸡蛋,黄黄绿绿的,油油的,香香的。
现在想来,我似乎还闻到和尝到了那种异香。
秋天到了,秋雨绵绵,一天一天不见晴。
中午,站在门口,或者,坐在炕上,透过开窗,看见了院墙外那梨树上熟黄了的梨子,直流口水。
于是,外婆放了口风,让我取一根木竿,叫来邻人家一个大同伴,冒雨打下梨来,一起嘻嘻哈哈吃,甜到了心。
一天晚上,早春的晚上,我正合衣睡在炕上,睡梦中,忽听屋子里有许多人在说话,睁眼看,乱轰轰的,尽是陌生人。
原来,外婆家要发生一件大事:
卖二妗子。
二妗子中等个,不胖不瘦,棉袄外面套一件掩襟背心,棉裤腿扎着带子,大脚板——在那个时代是极少见的。
二妗子人很老实,见我不说什么,但从她那神情可以看出,她对我不错,知道我是她的亲人,小外甥。
然而,二舅对她却没有感情,于是按当时的乡俗,就决定卖掉她,叫“卖活人亲”的。
就这样,在那天夜里,把二妗子卖掉了。
从此,外婆家就再也没有了二妗子这个人。
我心里空落落的,怪难受。
如今想起此事,心里还很酸的,并有许多疑问:
二妗子娘家在哪?
卖到了什么地方?
什么人家?
后来生儿育女了吗?
可惜,60年已过去,那些知情者皆已作故,这些谜永世都解不开了,让人心紧缩得难受。
秋天来了,太阳很红,山川一片金黄。
吃过早饭外爷背上背笼,拿根竹竿,让我提个小笼儿,去杨底打核桃,或摘花椒。
杨底,在挡坪下端,距石鸠河不远的一个地方。
在一绺农家院的右边,一块平地,地跟有个碾盘,碾盘边长一棵爬腰柱拐的大核桃树,我们就是来打这棵树上的核桃的。
这棵核桃树明明长在五外爷家近旁可怎么是我们的?
后来我才知道,外爷家原本在那儿,有房、有碾子,有核桃树,是一户过光景的人家。
两个舅舅、小姨,还有母亲,都在那屋出生。
可后来,就搬家了,住在了挡坪的半山腰,即大梨树下那个院落里了。
外爷领我打完核桃,摘过花椒,就回来了,一次又一次,收获不小,使一个小孩子学会了一种农人的劳作。
五外爷家
五外爷家的门楼,不是草顶就是稀散的瓦顶,朴素简单,不起眼儿。
但你一走进大门,就会肃然起敬。
原来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房坎上还磊一摞高高的劈柴。
六间上屋里,柜子、桌子等等家俱,摆得满满荡荡,井然有序。
五外爷家的日子不错。
五外爷有三个儿子:
树林、松林,老三叫庚。
我打小叫他们树林舅、松林舅。
当然,这都是在背后叫的,当面则叫舅舅,很亲热的称呼。
松林舅很和气,老是面带笑容。
他的妻子,我叫妗子的,头老梳得光溜溜的,衣裳干干净净,是个十分漂亮的小媳妇。
这位妗子和我母亲关系很好,如果发现我母亲熬娘家来了,她总要找机会前来两人就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有着拉不完的家常话儿。
何以如此?
后来我才明白:
她俩年龄相仿,性格都开朗,也许早几年她们在杨底这地方住的很近,就常来常往吧。
我对五外爷家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是:
庚舅结婚。
这位舅舅高个儿,一表人才,左嘴唇上有颗黑痣,愈显得潇洒倜傥。
他对人和气,对我态度很好。
当时他年轻力壮,还在保公所干什么小差,属一个人物。
他结婚时母亲领我去了,前三(天)后四(天),热闹非凡。
新娘子是砭头起人,胖胖的,很漂亮。
金花配银花也。
五外爷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到了槐树村,儿子比较笨拙。
二女儿嫁到了贾家院,有个儿子前几年曾在县城办了个电焊小门市,我们见面他很热情,那是他知道我把他妈叫姨,他把我妈也叫姨,我们是同一个外家。
我曾打算同他谈谈他外爷(即五外爷)家如今孙子们的情况,可惜,前年秋天他回家去打核桃时意外地走了。
五外爷有个孙子,也就是庚舅的一个儿子,也曾是我的学生,已住在了草庙沟下游,距州城颇近,若有空儿可以和他拉呱五外爷的整个后代的事。
七外爷家
外婆家东隔壁,三间上房,两间厦屋,一个小院儿,这就是七外爷家。
七外爷瘦瘦的,两根胳膊老是伸得长长的,直直的,打不过弯儿来。
七外婆则胖胖的,个儿不高,墩墩实实,和人打交道总有说不完的话,差点近于絮叨。
七外爷有三女一儿。
我熬外家时,从外婆家大门出来,走10多米的场院,进一个门楼,就到了七外爷家。
七外爷家东院墙根儿,安一盘石磨,他们家上磨时,套上牛,呼碌碌转,我曾给他们家吆过牛。
七外爷的二女儿、三女儿都嫁在我家屋后枣树梁那边的两户人家。
二姨熬娘家回来时,有几次外婆就托她领我一同回来。
一次,是夏日雨后,二姨离开时有点难分难舍,都落了泪儿。
我一看,心也软了,也落了泪。
这件事我一直记着,并且不解:
我怎么心也软得一如娘儿们?
!
七外婆的小女儿比我大几岁,常和我在一起玩耍。
夏季的一日,在院墙外梨树下的石板上,她还教我玩“过家家”。
后被大舅看见了,我们都很觉羞赧。
七外爷还有个弟弟,叫考娃,我当唤他八外爷的,可不知他生了甚病,早早死了。
他死时,我恰巧在外婆家,看到了他躺在炕上“啊啊”叫,临咽气时极度痛苦。
当然,人几乎都有自私的劣根性。
有年秋天,七外爷带上他的儿女,到一面橡树林中捡橡碗去了。
他应当叫上我也去的,却未叫我去,我提个笼儿也还是跟去了。
他们见我来到,霎地一愣没说一句话,那意思是:
你怎么来了?
!
我却不在乎:
“我总是来了”。
结果,那尴尬场面才算打消。
七外爷家院中有棵柿树,秋天柿子红红的,很好看。
两家之间那堵院墙,一年下秋雨,倒了一个豁口,外婆和七外婆借那豁口,面对面说过话。
我觉得好玩,想从那儿翻过去到七外婆家的院中去,可被外婆制止了:
“不敢不敢,小心跌伤!
”从此我记住了:
不能逾越的界线绝不逾越。
东记家
七外爷家东边,紧依一条直上直下的大路,大路东边,紧依一座屋宇:
四间瓦房,从中相隔,分成两家,西边这家就是东记家。
东记有个弟弟,叫东海,比我小一岁、二岁吧。
他们家还有父亲,就这三口人,母亲早已病去。
我熬外家时,曾去过他们家,一家人对人很热情,尤其是那位个头低矮的舅舅,总是问这问那,诸如什么时候来的?
吃的什么饭?
等等。
东记这人个头也不高,相貌平平,但人却乐观,老是笑嘻嘻的,也问这问哪。
尽管如此,我觉得他们家还是冷冷清清的。
没有女人的家庭,怎不孤寂?
!
后来,东记结了婚,家庭氛围才热闹、红火了起来。
东记家东边,就是东娃家,即东记叔父的家。
东娃家
东娃家五口人,父母,哥哥海,还有个妹妹。
东娃的母亲很漂亮,很和气。
我经常去他们家玩。
她对我很关爱,还叫我吃过他们家的东西,核桃、柿饼之类。
他们家场院很大,和东记家同用,外边的石硷极高,足有二、三丈。
场边长一株古槐,老瓮般粗,槐树花黄黄的,一爪一爪,夹杂在绿叶丛中,很显著,很好看。
听说,和尚们穿的黄袍,有许多就是用古槐籽所染。
当时我想,用古槐籽染布做一条黄裤子穿上,多好!
东娃的妹妹,叫香娃,孩子很聪颖,很好看,是个美丽的小姑娘。
外婆曾对我说,等你长大了,娶香娃给你做媳妇。
我不言喘,心里却颇高兴。
几个孩子在一块玩耍时,我总是偏向着她。
然而,不几年,孩子大约还不到10岁时,就生什么病,死去了,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
我听了心里很难受。
东记、东娃家距我我外婆家很近,仅有一路之隔,但他们家却不姓杨,而姓贾,和高坎下贾家院的人是同宗同祖。
贾家院
贾家院在我外家这个山乡挡坪,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大院。
6间一绺上房,紧依高坎,然后,东边一绺9间厦屋,西边一绺也是9间厦屋,被大门锁拢着,形成了偌大一个长方形大院。
大院住着8户人家,全姓贾。
儿时,我熬外家时,曾去过贾家院。
贾家院上房西边三间,住一户人家,男主人光头,大大的,我去时他正在脚地编条子笼,见一个小孩子来很欢迎,虽然手里的活计没有停歇,嘴里却和我拉着许多许多话,问我家乡的许多许多事,如某某家几口人?
某某家日子怎么样。
我则想,光头老伯对我们那儿的人和事怎么那么熟悉?
那么关心?
直到前几年,我才明白:
光头老伯的外爷和我父亲的爷爷是亲兄弟,我们那儿是光头老伯的外家。
怀念旧情,人之常情,他怎不熟悉,怎不关心外家事?
真是千丝万缕,感情使然啊!
上房东边三间屋的女主人,老是穿着掩襟长布衫,直拖到膝下,跟清朝女人衣着差不多。
其实她当时年龄并不大。
儿时印象中,这家人的日子不错,结果一直不错。
我在水道河中学教书时,他们家就有两个学生,后来都参加了工作。
其中一个在县上还当了局长。
西厦屋一户人家,儿子被拉了壮丁,死在了外边,家里留了个小寡妇。
小寡妇的脸白白嫩嫩的。
眼睛挺有神,身姿周正,很漂亮。
一天,大舅领我去她屋玩,我认识了她,留下了良好印象。
贾家院西边沟畔,大杨树下,三角形地块上,有一盘石碾,经常有人家套牛碾着粮食,“咯吱吱,咯吱吱”,发出了一声声响,演奏着美妙的曲子。
我曾不止一次地帮外婆去吆牛上过碾子,碾大麦,或者碾谷子……
贾家院门前,远远的空地上,有一座座“伟大”的建筑。
这地方的石头和别的地方的石头不同,可以劈成一块块如案板如桌面的大石板,可以铺路,可以砌硷,甚至可以煽院墙,而小块的则既厚实,又方正,如秦砖汉瓦中的秦砖。
“秦砖”被贾家院的先民们用来在门前空地上砌成了一块块雄伟的石圈儿,既奇异别致,又结实牢固。
它是什么?
不是防御工事,瞭望台、炮台之类,而是一户户农家的必须设施厕所。
贾家院的厕所是文物古迹,是历史沧桑。
三外爷家
三外爷中等个,冬天戴一顶火车头棉帽,棉袄外穿一件棉背心,扎一条布腰带,整天不慌不忙,总有做不完的活儿。
三外爷家住在我外爷家屋后几块山地上边,所以,他们家的人从院墙外路上来来去去,我在外爷家院里看得清清楚楚。
其实,若要到三外爷家去,需走大路……
大路,就是七外爷家院墙外那条直上直下的石板路,宽达3米。
从这条路攀上去,走不远,往右边一看,一个门楼,一户农家,这就是三外爷家。
走进三外爷家门楼,左侧是一个偌大的石山,数丈长,二三丈高,顺其自然,在这石山上盖了三间房屋,进屋时,登上石凿小道,站在门口拧身看,高高在上。
院里有这么个石山,上筑屋宇,一幅画儿,真是奇了。
几十年来,我在其它任何地方还从未看见过此等景象。
三外爷有三个儿子:
道娃、瑞娃、周娃。
道娃舅的媳妇极老实,且是哑巴,但生了个儿子却极聪明,模样也俊,还在槐树村小学上过学,是这山乡同龄人中唯一的一个“学生”。
要孙子读书,是三外爷的决策,足见那个时代一个纯朴老农的远见卓识。
三外爷的大儿、二儿都很老实,三儿精明,而二儿媳和三儿媳却都干净卫生,穿戴整齐,印象中她们都漂亮,都会勤俭持家。
我打心眼里崇敬她们。
听说,她们的子孙如今都很好,还有在新疆工作的。
三外爷有个女儿,我叫姨的,出嫁在黄沙岭上,其夫浓眉大眼,很有些男子汉气慨。
但每到正月间,他就打花鼓,男扮女妆,演一个旦角儿,与一个做丈夫的农人合演,活灵活现。
小小的我曾多次看过他打的花鼓戏,甚觉奇异。
靠近三外爷家上房的东侧,有一座大坟园,用低矮的黑石硷围拢着,里边长满柏树,其中有一株千枝柏,老大老大。
冬天里,枝丛中栖息着千只万只麻雀,喳喳歌唱,热闹极了。
这是杨家老坟,母亲的爷爷和奶奶肯定也都安葬在这里。
杨家坟园给三外爷家平添了历史的厚重感,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在那个时代,三外爷家无疑是一个和谐的家庭,一户小康人家。
李家
顺三外爷家门前的大路往上走,走百十米,左右全是一块块平坦的田地,站在这儿望,前边有一个大场,场边有一户农家,紧挨这户农家并排还有另外两户农家,他们都姓李,当地人就统称为李家。
李家第一户,大门是从三间厦屋中间那间屋穿过的。
屋主人个子挺高,留着刷刷头,保留着清朝男人的遗风。
这位老人眼晴清清亮亮,说话嗓音浑厚,且很高,挺大度的样子。
他是外婆的亲兄弟,我叫他舅爷的,舅爷有一个“儿子”,叫继海,好象是其兄的儿子。
我熬外家时,也去舅爷家玩。
他们一家人(包括妗婆)对我都很好。
李家第二户,也有个门楼,似乎很森严。
这户的主人,左耳朵下边,吊个肉疙瘩,挺大,象葫芦,直坠到肩膀上,但是,肉疙瘩好像并不完全影响他饮食起居,以及干活。
我叫他疙瘩舅爷。
疙瘩舅爷治家挺严。
有一天,我恰巧去他们家玩,忽听疙瘩舅爷在厦屋边抽鞭子边骂,很气愤的,我以为他在打拴着的牛,不料一看,却挺怕人。
他正在打他的儿子,且将儿子反绑在柱子上。
他的儿子老是乐呵呵的,时已结婚,可怎么挨打呢?
直到如今,还是个谜。
李家第三户的主人,与前二户主人同辈,但比前两户主人都要年轻,没有留清朝男人的刷刷头。
他叫铁娃。
铁娃舅爷是高手木匠。
据说,他给一座庙堂的柱子上雕刻了一条蛟龙,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当善男信女向神像磕头时,那条蛟龙便动了起来,猛乍还会使人吓一大跳,同时会想:
啊,神真灵!
其实,那是用铁丝牵引着一个机关,安排在“下跪”的那个地方,人稍一触及,龙就动了。
我记事后,我家的第一次盖房(上世纪四十年代),整个木架就是铁娃舅爷和另一位木匠前来做的。
左邻右舍都说他的手艺好。
张沟
从李家往前走一段路,绿竹掩映中,有个山窝儿,一个大场院,站在大场院边,正面看,一左一右两个门楼:
一个是哥哥家,一个是弟弟家。
他们姓张,所以这地方就叫张沟(其实没有“沟”的影子)。
俗语说,一娘生九子,子子不一般。
张家老大,叫兴华,有城府,还是个接骨大夫,日子非常殷实。
而张家老二名字就逊色多了,叫冷虎,个子矮矮的,人也懵懂,日每间只有象鸡一样在土里刨食。
张家老大有三个儿子,都精明,其大儿娶的竟是三爷的大女儿,我的一个姑姑,所以我熬外家时曾去过他们那里。
有一回,我叔父被保丁们抓壮丁时踏折了小腿,就是请姑姑的公公张兴华大夫前来用“接骨丹”等中草药敷着才将骨伤治好的。
张家兄弟家的西边,有条弯曲的小路,走到小路尽头,山梁根儿,竟会见意外隐藏着一个大院落——一个日子很富裕的人家。
这户人家也姓张,和另二户张家是同族。
这户人家,是挡坪居住最高的一户人家。
如果说杨底五外爷家住在一个人的小腿那儿,贾家院在一个人的肚蒂处,我外爷家住在乳房上,那么,这户张家人就住在了一个人的脖颈跟儿。
买麻花
张沟左侧,一面向阳山坡上,有三间瓦房,没有院落,似乎也没有什么树木掩映,明明白白,坦坦荡荡。
这户人家姓冀,老大是木匠,就是同铁娃舅爷给我家盖房的那位。
老二却叫三坪子,会炸麻花,他炸的麻花酥,脆,香,颜色黄亮亮的。
三坪子炸的麻花去转乡,去赶庙会,也有人去他家买。
有一次,我二舅就领我到了冀家,买了一撮麻花,回来吃了个香,印象极佳。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二舅对我的恩惠似乎仅仅就是这一次,我一直难以忘怀,直到二舅父96岁临终前几年,我每年都要买上肉骑自行车跑百十里去蒲峪乡(二舅父晚年住此)看望他老人家。
此举与他老人家给我儿时买麻花吃的事,不能说没有一点儿关系。
啊,麻花,麻花。
那个向阳山坡的三间屋,那里所炸的麻花,将永远清晰地保留在我的记忆里。
卖麻花的那户人家早已搬走了。
我猜想,那地方现已成了荒坡,谁也不知道那里曾住过一户人家。
不过,生生灭灭,灭灭生生,世事原本就是这样的啊!
周家
如果是夏日,坐在外婆家院墙外梨树下的石板上乘凉时,随便向左手望去,不远处,视线不到一华里地,有一座高高的山包——与南边的大山相比,就是右手的“大拇指”了。
大拇指山包根儿,手心处,一块三五亩平展展的土地,在平地南边的高坎下,建有五间漂亮的大瓦房,两间厦屋,这就是周家。
其实,虽叫周家,实际绝非周姓人家了,而是刘家。
很早以前,此处原本是属于周家的,人们就叫周家,可后来不知因什么原因,卖给了刘家,可当地人还因老习惯,叫它周家。
“周家”的主人刘忍娃,宽厚本份,是位很好的庄稼人。
其妻、小个头,白白净净,利利索索,是个操家过日子的能手,又很和气。
母亲领我熬外家时,走到她家门上,就坐下来,歇息一大会儿,说这说那,亲亲热热。
几年以后,刘家迁回他们老家平川地方甘沟口去了,就将这房屋和十多亩地以低价租给了大舅父。
所以,外爷和外婆曾住在那五间屋“顶门立户”,过光景。
于是,我熬外家时,也曾在那屋住过,在屋周围玩耍过。
屋东边,有一座长满柏树的坟,很阴森,很恐怖,当然从未去过。
而西边,有一个石堆子累叠的高岗子,上面长三棵白皮古松树,好像很早很早以前这里曾有过一座小庙似地。
我一个人常去这儿玩,松树上的喜鹊跳来跳去,喳喳叫,好听极了。
有一天,我还登上那“大拇指”山,眼目很宽,看到了许多远处的地方,包括大河那边,我家屋后的枣树梁,堡子山,想象娘在屋做甚,奶在屋做甚。
这当儿,可吓坏了外婆。
她老人家做好了午饭,油泼辣子长面条,刚舀到了碗里,却不见了小外孙,便出门来喊,“成儿……吃饭了!
”,我在拇指山应道:
“我回来了,外婆。
”
印象中,外婆家在周家租住的时间不很长,种一料庄稼,还是两料庄稼,反正不超过二年。
还要尾补一句:
周家刘主人有个儿子叫正娃,白净,聪明,和我同岁,可突然得什么急症,于一夜间死了。
一家人悲伤至极,为避免睹物思人,可能便暂时搬离其家,就叫外婆来给他们照看门户,就以最低廉的价格出租了不长时间的吧?
厚葬“草人”
记得那是夏天,围拢在梨树下的一堆人,突然低声呼叫:
“回来了!
回来了!
”只见从周家那边延伸过来的砭路上,果然走来了一串人。
近了,近了:
一个高个汉子,上穿白衬衫,通在黄色军裤里,足蹬黑皮鞋——一个国民党军官。
军官领一位丝毛头穿旗袍的年轻女人,人们叫她“太太”的……
这个军官,叫六娃,我叫他舅的。
这位舅舅在他11岁的时候,不知因什么仇,其父被本地一户张姓和贾姓的人联合起来杀死在张沟后边的旷野里了,并要杀死独生子,斩草除根。
这当儿,我外婆给了小孩子一个木碗叫他连夜出逃了。
孩子在外讨饭,闯荡,后来入了国民党军队,当了团长。
又有了上海籍太太。
20年后,他回乡来要为父报仇。
他定要杀死那张家和贾家的人。
结果,在乡邻们的百般劝阻下,团长还是改变主意,要仇家出巨资为其父厚葬。
然而,几十年过去,尸骨早已不见踪影,怎么办?
有高人便出主意扎个草人,并从那死者死的旷野里挖回了一些土,和泥做了人头,棺板老衣厚葬。
整整闹腾了十天十夜。
我记得,出殡的那天,人山人海,待了数百席客。
菜是海菜,鹿角,带丝,鱿鱼,海参等等。
当时,山乡人从未见过从未尝过这些海鲜海味。
当然,锁呐声声,锣鼓阵阵,热闹非凡,轰动极大,是山乡亘古从未有过的事件,一直传了多少年。
外婆家的新居
前边已经多次提到,外婆家住过多处地方:
杨底,梨树下那个院落,还有周家。
但是,好像都不是家,因为杨底的家早已废弃,周家的家是人家的,而大梨树下院落的那个家——我印象中最深,最亲切的那个家,被回乡来的六娃舅居住了,这个院落可能原本就是属于人家的。
外婆家的固定居处在哪儿?
二舅已在岭底街安家落户,老家的住屋他不用考虑了。
所以,大舅就自然挑起了担子。
好在,大舅同二舅一样,体魄魁梧,也有心计,更有决心,便终于盖起了新房。
地址呢?
在大梨树下那块地下边的那块地上,东西畅通的大路上边,一个偌大、平坦的山窝儿。
不盖则已,一盖惊人。
正房五间,东西厦屋各三大间,另有牛舍、猪圈、鸡埘,一个大门楼,大院落,在这个山乡盖了帽儿。
在这个新家里,大舅娶妻生子。
盖这院房的时候,我还是出了力。
但作为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我能干什么呢?
借小家俱,帮木匠压木头取烟袋,吃饭时取馍……大凡小孩子能干的小活儿我都干,且得到了木匠们的多次表扬,他们说:
“别看小小个人儿,却很有眼色,手脚马利。
”我听了嘴里不言喘,心里却很高兴。
于是,还发生了一件“机敏”事:
木匠急需用一把小锯,只有周家有,要我去借。
我借了锯回来,走到有沟的地方,大人看不见,我就跑着,有几条这样的小沟,我都这样跑,所以长长一段路,很快就回来了。
这又引起了一阵赞扬声。
大凡小孩子在赞扬声中才会迅捷地成长。
新房盖起后,母亲领上我和弟弟走娘家时,就住在这里。
有一次,夏天中午,日头很红,天很热,我背上弟弟要去新屋下边一块地边的小柿树下乘凉,玩耍。
刚到那儿,往一丈多高的石硷下一看,大吃一惊,原来硷根玉米地上有一条碗粗的黑蛇,一头钻进石硷中,外露出五六尺长,一动不动。
如果惊动了它。
它扑上来,缠绕住你,咬住你,可不是闹着玩的。
怎么办?
我镇定下来,没有惊慌,没有呼叫,继续背着弟弟,忙转身速速返回了。
现在才知道,人要生存,蛇也要生存,只要你不惊扰它,它就不害你,才会“两相好”。
直到现在我还不解,在那样的山地,怎么会有那么粗的一条大黑蛇呢?
南洼三舅爷家
从贾家院背后那条砭路向东,走到沟畔山泉跟,再往前走,就到了一条山梁上。
站在山梁疙瘩上,向前一看,一个三角形谷道,南边一户人家,北边一户人家,谷畔一户人家,这就是南洼。
从房屋看,谷畔那户人家很殷实,这就是三舅爷家。
三舅爷是母亲的亲舅舅,外婆的小胞弟。
印象中,我去过三舅爷家三次。
第一次,是母亲领着我去看望她那病中的外婆。
老人家大脸盘,满头银发,八、九十岁,像位老佛爷。
老人家一见我,很高兴,眼睛一亮,伸出了四根指头。
母亲想了下翻译说,那是老人高兴,她已四世同堂了。
是的,把小小的我算上,从她老人家下来已经四辈人了。
第二次,隔不多久,捎来话,老佛爷仙逝了,母亲便领上我,去南洼为老人家送葬了。
只记得场院支了一行锅,炊烟缭绕,屋里屋外,孝子攒动。
锁呐声声,山鸣谷应。
第三次,是一年以后,那是三舅爷给儿子结婚,母亲又领了我去。
这时候,我长大一些了,主要是疯跑。
于是,我才发现了南洼这地方的奥妙和神秘。
三舅爷家门前,栲树林中,山坡上,有一个崖屋,有两间房大,惟没有前墙,里边堆放着玉米棒皮捆和豆楷捆,另外,还有木头,旧纺车之类的杂什。
我们几个孩子钻在里边,玩了半天。
北边那家,也姓李,门上一堆放着粗细、长短大小许多的木料,一如木料世家,原来其家父子俩都是木匠。
南边那家,同样姓李。
他家门前,有一块平坦坦的地,地根儿,从山坡上下来有条小沟,但下雨天发大水都不会从地面上流,而走地下,因为地下箍了个长长的洞,会把水引出去。
洞很大,一个大人可以立着走,所以再大的洪水也能够流出去。
就一户人家来讲,这是一项浩大工程,可看出老辈人的意志、毅力,勤劳、难辛,还有智慧。
三舅爷家南边,陡立的谷中,有一台一台石硷(梯田),一直伸延到远远的山跟前去了。
那地方肯定还有许多景致,可惜,我没有去。
放牛
这还是外婆家在大梨树下院落居住时的事。
夏天,吃过午饭,贾家院的大人、小孩就一流串吆着牛从石板路上上来了,要到大坡去放牧。
大坡,指后边山上,一排高入云端的山岭,东西走向,千米多长。
隔不多远。
从山岭北侧就会拖下来一条不很明显的山梁,直到半腰,就突出来一个不规则的平台。
这样的平台,一共有大小三五个。
这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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