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时叹逝推理散忧读王羲之《兰亭诗》.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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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时叹逝推理散忧读王羲之《兰亭诗》
感时叹逝推理散忧──读王羲之《兰亭诗》
悠悠大象运,轮转无停际。
陶化非吾因,去来非吾制。
宗统竟安在?
即顺理自泰。
有心未能悟,适足缠利害。
未若任所遇,逍遥良辰会。
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
仰望碧天际,俯瞰绿水滨,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
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
猗与二三子,莫非齐所托。
造真探玄根,涉世若过客。
前识非所期,虚室是我宅。
远想千载外,何必谢曩昔,相与无相与,形骸自脱落。
鉴明去尘垢,止则鄙吝生。
体之固未易,三觞解天刑。
方寸无停主,矜伐将自平。
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
虽无啸与歌。
咏言有馀馨。
取乐在一朝,寄之齐千龄。
合散固其常,修短定无始。
造新不暂停,一往不再起。
于今为神奇,信宿同尘滓。
谁能无此慨,散之在推理。
言立同不朽,河清非所俟。
东晋穆帝永和九年(353)暮春,王羲之与一代名士谢安、孙绰等宴集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为风流千古之盛会。
其所作《兰亭集序》,亦千载传诵之名文。
唯会上诸人所作《兰亭诗》,却少为人们所言及。
其实诗、序合观,更能领会当日名流的心绪。
上面所引便是王羲之的一首。
诗共五章,以下分章加以解说:
第一章写举行兰亭宴集时的心情──为宇宙运化而感叹。
“悠悠”四句是说宇宙运转永无止息,万物的陶甄变化、倏去倏来都是自然规律,非人力所能参与和控制。
“大象”,用《老子》四十一章“大象无形”语,这里可理解为冥冥中支配宇宙的根本力量,也可理解为宇宙万物的总体。
这四句是议论,也是为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而慨叹。
古代哲人面对神秘、永恒的宇宙运化,早已激起探究的欲望:
驱遣这伟大运转的力量到底是什么?
这林林总总的一切,到底有没有个头绪?
谁能说出个究竟?
汉代天人感应之说,认为有意志、有情感的“天”,便是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宗主,魏晋玄学否定了这种看法,而其本身又有种种派别。
何晏、王弼提出“以无为本”,说万物存在、变化的根据就在万物之中,其名曰“无”。
但“无”是什么?
它没有任何具体性质,抽象而又抽象,普通人看来实在玄妙难测。
向秀、郭象则说万物都自然而然地产生、运化,并没有什么力量在那里支配驱策。
“宗统竟安在”之句正反映了漫长历史时期内人们的哲理思索,当然也包含着诗人自身的困惑和感喟。
诗人之所以感叹,是因为人永远也无力对抗这伟大的运化。
那么该怎么办呢?
诗人说该“即顺”、“任所遇”。
“顺”是《庄子》中的概念。
《大宗师》:
“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
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变化是永恒的,而“得”“失”则是暂时的,都与一定的时间相联系:
当某一时刻来临时有所得者,必然顺着时间的流逝而失去。
人们对此既无能为力,便“但当顺之”(《庄子·天运》注),当以“无心”的态度泰然处之,“无心而无不顺”(同上《齐物论》注)。
如果“有心”,那就会为利害得失纠缠怨苦,不得安宁。
诗人的结论是:
对此暮春烟景,还是不要伤时叹逝吧,还是该通遥自得,呼朋啸侣,一起来欣赏这大好春光。
这也就是他与友人宴集的动机所在。
第二章写观赏山水群品,获得神畅理得之趣。
“寄畅在所因”,承上一章末二句而言。
因即依、顺之意。
不仅要做到随遇而安,还要随遇而乐,有意识地随其所遇而求畅神之趣。
观赏大自然自是其重要途径之一。
“仰望”二句,即《兰亭序》中的“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由此正可“极视听之娱”,自由地从造物者之无尽藏中获取精神的愉悦。
而当此仰观俯察之际,诗人同时也在悟“理”。
原来在晋宋人眼中,山水“质有而趣灵”(宗炳《画山水序》语),而此灵趣又与宇宙之理交融而不可分,山水原是“道”、“理”的体现。
因此,对于大自然的审美观照,同时也就是哲理的领悟。
故曰“寓目理自陈”。
这种领悟当然带着直觉甚至神秘的意味,正与那“妙处难与君说”的审美愉悦的获得相似。
“大矣造化功”以下四句便是诗人所悟之理。
“群籁”,指诗人耳闻的大自然中种种音响,亦喻群品、万物。
《庄子·齐物论》以山林群籁为喻,说明万物虽千差万别,但都自然而然,“道通为一”;在“道”的面前它们都是齐同、平等的。
“万殊莫不均”之说就是受此种观点影响。
深受《老》《庄》薰陶的诗人,看着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等等都沐浴在灿烂的春阳之下,平等地享受着造物的恩惠,那么生动繁复,又那么和谐统一,自然很容易涌起一种万物均齐的情愫;而且感到自己也作为平等的一员回归到这无限和谐之中,与万物相亲,“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
故曰“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
诗人融入忘怀物我的无差别境界之中,这境界是哲理的,也是审美的。
与王羲之同时的简文帝入华林园,说:
“不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世说新语·言语》)也是类似的感受。
第三章歌咏与会者具有托心于《老》《庄》的共同志趣。
“莫非齐所托”,意谓与会者有共同的精神寄托,即《老》《庄》玄理。
“造真”之“真”,指宇宙的真谛妙理。
“玄根”用《老子》六章语:
“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老子将天地万物的产生,喻为一位伟大母亲的诞育;这里即指万物之所由生存、发展的玄妙根由。
“涉世若过客”喻人生短促。
《庄子·齐物论》说人不该忧惧死亡;惧怕死亡者好比是少小离家客游而不知归返一样。
当然死之悲哀究竟难以摆脱,故“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汉代《古诗》)之慨屡见于吟咏。
王羲之于此也是欲超脱而又不能。
他还是只能以安时处顺、随顺自然自解。
“前识”二句即表明此种心情。
前识,远见卓识,语出《老子》三十八章。
《老子》认为世人所谓“前识”,用尽机巧之心,实乃“道之华而愚之始”,因为它违背“自然”的原则。
王羲之此处说不企羡聪明卓识,要紧的是“体道”,即听任自然的化迁。
那样方能心境空明,不生烦恼。
“虚室是我宅”便是说,追求心之清明,乃是我们的依归。
“虚室”指心,《庄子·人间世》有“虚室生白”之语。
“远想”四句,歌颂与会诸人的交游乃是体道之交。
诗人另有一首四言《兰亭诗》云:
“咏彼舞雩,异世同流。
”指《论语·先进》所载“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之事,所怀想的是孔门师弟。
当时与会者诗中也多有尚想古人之意,或仰庄周,或怀巢、许。
“何必谢曩昔”,言我等今日之游亦不让古人。
“相与无相与”用《庄子》语。
《庄子》说体道者的交往与世俗不同。
他们如“鱼相忘乎江湖”那样,“相忘乎道术”,所谓“君子之交淡若水”(《山木》);因此说是“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大宗师》)。
这种交往自亦不拘形迹,不拘守世俗礼教,故云“形骸自脱落”。
第四章仍述体道以求心境安宁之意,且描写聚会之乐。
“鉴明”二句用《庄子》语。
《德充符》:
“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
”又《齐物论》注:
“凡非真性,皆尘垢也。
”诗人意谓当不断祛除性灵中不合自然之道的东西,不然鄙吝之心即利害、得失、生死种种纠缠又将复生。
这些纠缠如同桎梏,系因违背天道(即自然之道)而生,乃天之所加,故称“遁天之刑”(《庄子·养生主》)、“天刑”(同上《德充符》)。
解脱之法,当“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忘怀得失,泯灭物我。
这固然不易,而美酒三杯,倒也有助于进入此种无差别境界呢。
“方寸”指心。
心灵须无所滞碍,无所执著,则矜持浮躁之气自可消释。
“虽无”以下数句写聚会之乐。
左思《招隐》:
“虽无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言自然山水之乐胜过人为的音乐,此用其意(后来梁昭明太子亦曾咏左思这两句诗)。
《兰亭序》云:
“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也正与此呼应,王羲之这一意念还与他将兰亭会比照西晋石崇的金谷盛会有关,石崇《金谷诗序》说到过“琴瑟笙筑”、“鼓吹递奏”之乐。
“咏言有余馨”不仅指赋诗,清谈析理也可称“咏”。
清谈也正是晋宋士人生活中重要内容,是他们娱悦心意的重要手段。
“取乐”二句,是说按庄子齐同万物的思想,一朝与千载并无区别,则自亦无须为今日良辰之短暂而惆怅了。
第五章呼应首章,再次致慨于新故变迁。
“合散”句说万物变迁乃恒久之至道,人之生死亦然:
“人之生,气之聚也。
聚则为生,散则为死。
”(《庄子·知北游》)“修短定无始”,无始即无始无终。
具体的人或物有其或长或短的存在期限,但从“道”的观点看来,生并非起始,死亦非终结。
因为死只是化为异物而已,它恰是另一形态的物的新生;人生虽“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但“道”则无始无终。
此即《庄子·秋水》所谓“万物一齐,孰短孰长?
道无终始,物有死生。
”话虽如此,但当此时节变换之际,敏感的诗人仍极易发生新故之感,“造新”二句即抒发此慨。
诗人于此是很自觉的,他在别处也说过:
“新故之际,致叹至深。
”(见《法书要录》卷十)生死使人感慨;“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神奇倏忽化为尘滓,也是叫人难以释怀的。
此恨绵绵,唯以“推理”(老庄之理)以消释之。
但结尾说立言不朽,却仍流露出企求永存的愿望。
“河清非所俟”即人寿短促之意。
(用《左传》襄公八年语:
“俟河之清,人寿几何!
”)生命是短促的,但企求声名的不朽。
“言立”指会上赋诗而言。
《金谷诗序》已说“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故具列与会者官号、姓名、年纪,并写其诗,以贻后人。
兰亭赋诗,同样有此意图。
总观全诗,以感时念逝、举行宴集发端,以赋诗立言、企求永恒结尾,其主旨在于以《老》《庄》玄理排遣生命流逝的愁怀。
全诗和平冲淡,恰与《兰亭序》斥《庄子》“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慷慨激烈相反。
诗、序并观,便可见出诗人内心冲突之尖锐:
既要以《老》、《庄》散愁,又觉得《老》《庄》虚妄不实;虽明知其虚妄,仍不能不借重于彼。
“岂不痛哉!
”
此诗属于所谓“玄言诗”。
玄言诗笼罩东晋诗坛达百年之久,而因其充斥《老》《庄》理语,既无华美辞藻,又无强烈的情感力量,故南朝时便受冷遇,以至流传至今者寥寥无几。
但从此诗可以看出,其多为理语,并不仅因当时人好清淡、富于理论兴趣,也因当时人的情感深为玄理所浸润。
其诗虽辞意夷泰,不能使人情灵摇荡,但作诗人却未必不是情之所钟。
余嘉锡先生便说:
“盖右军亦深于情者,读《兰亭序》,足以知其怀抱。
”(《世说新语·言语》笺疏)东晋士人深于情者正复不少;玄言诗之平淡,至少有一部分正体现了作者企图解脱情之困扰所作的努力。
由玄言诗窥探当时人的心态,遥想其名士风流,该也是另有一番风味的罢。
──原载《文史知识》
1989年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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