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故乡不沉沦(定稿).d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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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故乡不沉沦(定稿)
耿立
一
一
曾看到过一幅照片,一个农民在被拆迁房子的瓦砾上跌坐,茫然吃着午饭,只是一个馒头和一棵大葱,那模样是我久在风雨暴晒下才有的酱色的父兄,这是一副为“农村上楼”而配发的照片,看到这个片子,看到一片狼藉,像是涌动起莫名的风雨飘絮的黍离之情,只觉得无边的乡村在沉沦,或者说一点点坍塌一点点沦陷,真的有点出离愤怒。
多少乡村在哭泣!
多少乡村被连根拔起,乡村成了一种空间漂浮。
我看到报道:
一场让农民“上楼”的行动,正在全国二十多个省市进行,拆村并居,无数村庄正从中国广袤的土地上消失,无数农民正在“被上楼”。
乡土的中国,故乡的中国真的转换这么快?
我对某些举止向来是不惮于恶意来揣测的,不错,乡村是需要引导的,农民是需要引导的,但一夜之间,从土地里不再种出庄稼而种出了高楼,这是农民的狭隘所到达不了的,在农民没有意愿的情形下,是否有的人对土地别有图谋?
城市化是人的市民化,而不是土地的城市化楼房化。
农民被上楼,就如镰刀割下了谷子,这不是一次收割的事件而是一个精神的事件,有人说这世界消失方式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呜咽,我想镰刀碰到谷穗是呜咽,谷子倒下时也是呜咽,推土机的巨响脚手架的巨响龙门吊的巨响,他们听不到故乡的呜咽。
农历没有了,节气没有了,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存伦理被改造了。
古人有偃苗助长的话头,也有夜雨剪春韭的诗意,但乡村的消失证明着一种东西,故乡的脆弱,美的危险,土地不再为农人服务,土地开始为GTP服务;没有了故乡的人是无根的,离开了地气的脚步注定是走不稳踉踉跄跄的。
有一成语叫背井离乡,背是背离,这是孩子都能理解的;但我宁愿理解背为背负,一个背负着故乡井水的人是有底气的,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故乡井水的滋润,有故乡做依靠。
记得,在一次文人雅集的酒桌上,有个人问我,你的眼睛为何这样亮?
我说那是故乡的水井!
你的头上隐隐像有什么东西,那是什么呢?
也许,是我醉酒的缘故,我回答;那是故乡的屋檐。
友人楞住了,不知如何回答,他有点黯然然后醉了,他说,我没有故乡的屋檐。
然后就伏在桌子上呜呜大哭起来。
故乡是一个人的血地,你离开了那空间那地址,你离不开那里蒸腾的气场,那里的细节,虽然时光的流逝和空间的隔阻,但“任它草堆也好,破窑也好,你儿时放摇篮的地方,便是你死后最好的葬身之所.”台湾把故乡叫做原乡,作家钟离和说“原乡人的血,只有回到原乡,他的血才能停止沸腾”,真是透到了骨髓,彻骨彻肤。
但原乡在哪里?
即使你千里迢迢回到放摇篮的地方,但拆迁的速度,要比你的脚步快几倍,在某些趾高气扬者烟灰的弹落的瞬间,无论老房子无论老城墙,都会谈笑间樯橹早已灰飞烟灭,故乡小桥的容颜你无法再睹物思情,没有铜雀台可以锁住那也叫小乔的恋人,即是铜雀台也会被拆迁成瓦砾。
你有的不只是乡愁,而是目睹故乡的凌迟故乡的死亡。
我想,拆迁的那仅仅是一座座老屋么?
拆迁的是那些有形的表面的东西?
那融入人生的部分呢?
那故乡的气味呢?
要是再向人回答三十前的故乡,你准问遇到听众的不解,因为你的斜阳流水,你的蛙鸣溪头荠菜早已无有踪影,大家以为你在说谎,说不曾存在的诗意,说你的梦呓。
拆迁的巨响,它不仅仅伤到了我们的骨头,她给我们不能指认故乡的人一种暗伤在咯血,你看不到那血丝,你感到那虚空,那是一种大地的整体失忆和乡村历史的短路。
故乡是一种容器,故乡是收藏我们童年哭声的地方,一石一础,一草一叶,井栏榆树,那都是我们的见证,那里勾留了我们的年轮,涂抹了黄昏时我们读书的影子,还有那塞满草的窗子,当我们夜晚背诵课文的时候,常仰着脖颈望着窗外的星空,像是背诵着夜。
现在那里的夜还是那样纯净么?
没有一丝的阴翳,没有污染没有毁容?
我知道故乡之故,是旧的意思,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家还是老的好,但当下一切惟新是尚,人们喜新厌旧,不再喜欢原配的故乡;现在城市的家是没有光阴刻痕的,没有记忆的负载,没有积淀没有历史,这样的家,就是为你提供一张床共你安眠,为你一片空间供你息身,这样的家,是名词,不是动词,没有让你冲动让你念想的精神成分。
人们说故乡现在已被穿上了制服,你的和他的,他的和你的,没有了个性,互相模仿,互相雷同。
楼房是一样的,猫眼是一样的,这种批量生产的所谓的乡村,这样的地方还能称之为故乡么?
那牵动我们心灵抒情的攒动的河水,那林子间白色的如棉布的雾帐,那货郎的鼓子,那如旧照片一样发黄的夕阳,好像如今成了梦幻,成了失踪。
(写到这里,有网友“知了的秋天”留言:
只记得故乡原貌的淳朴风貌,却忘了小巷土路的坑洼、没有排水设施的泥泞,用柴火煤炭烧水做饭时的烟熏火燎呛人口鼻,用电的不便接水的不便上厕所的不便。
城市化乃是大势所趋,但城市化中保留地方特色确应注意。
让农民享受现代化成果不应是空话。
我想说,我不反对现代化,我反对的是过度和对故乡的损伤;我是怀念一种乡村的精神质地,一种氛围和一套完整的乡野价值观,那种安恬那种惬意。
故乡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也是我们人类历史的保姆,她提供的是一种见证,是我们的童年;但现代化现在成了一种不容商榷的规则,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有着罚民吊罪讨伐一切的权利。
过去那种低碳的生活,那乡村的牛粪和泥泞,曾是我发誓逃离的,那不是矫情,当走过了人生,当失去了故乡,当看到沉沦的故乡,失去了的才知道珍重。
现在城市的人手不能提物,肩不能负重,腿不能远足,心灵逼仄如蜗牛。
城市里没有牛粪,但城市里也没有可以仰望星空的精神屋顶,对城里人来说失去牛粪也许不是失去营养,但失去星光,人类的夜晚该是多么的黯然,说白了,故乡伦理给我们的是一种精神的守护,是一种恩养。
在我们人生的路上,应该有故乡。
二
故乡是美学,故乡不是经济学。
有些是可以用数字计算的,有些则无法计量。
乡愁是不可用数字换算的,但故乡的土地可以丈量;故乡的芬芳不可丈量,但故乡的花朵可以点数;炊烟不可丈量,但故乡的烟囱可以点数;可丈量可点数的能被钞票收购,不可丈量的也就失去了生命力开始隐形。
曾有美的传说,说人死后,他的魂魄要把生前留在世间的脚印都重新拣起来,把生平经过的路再走一遭,到阴间交差;无论是乘过的船,走过的板桥,无论是泥泞的雪雨土路,无论老屋的檐下,那些脚印都会在某个你看不到的地方封存。
纵然板桥的梁木已经朽腐,纵然船已经沉入河底樯撸无影,纵然土路已被铺上了柏油垫上了石子,即使那河水枯干,渡口无存,但魂魄一旦重访,那过去留存的脚印自会一个一个走出与主人相见。
我想这也许是一个思乡人打造的美的童话,说明一个泊荡在外的异乡人,对故乡总有一种搁不下的念想,生不能还乡,死也要还乡;如不拣回脚印,就会成了孤魂野鬼,在野外啾啾,享受不到牲醴,享受不到香烟。
说起来,这是一种美轮美奂的逆向倒流,是从老年向中年、向青年、向少年、向童年的回溯,最后,返回到故乡的草垛土炕,返回到母亲的子宫返回到缘起。
当放学的路上,你脚印浮现时,正是七岁,小嘛小儿郎, 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哪,没有学问呀,无颜见爹娘,朗里格朗里呀朗格里格朗,这随脚印倏然醒来的儿歌,记得你的七岁;当第一次脸红的脚印浮现,正是十五岁,在草垛旁,你看到了姑娘的乳房在衣襟凸显;在挥别家乡的渡口,那脚印浮现了,你二十五岁,你挥去的是炊烟挥不去的是母亲送别的白发边的草棒;还有,还有很多的脚印,脚印多了,就成了路。
其实故乡就是一种依靠,也是一种收藏,她永远站在我们记忆的深处,召唤我们灵魂柔软的部分,让我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顾来路,反顾我们血脉的上游。
曾记得一个台湾老兵的故事。
说刻骨铭心的思乡者,把一装着故乡土的玻璃瓶子弄丢了,他的魂魄也随之丢弃了,老兵住院,什么样的医术也疗救不了他这种思乡的痛,他的事传播开来,人们同情他,给他送来各种各式的土,特别是一研究生翻找资料,在实验室里,为老兵配制了家乡的土。
研究生说:
用科学来看,配制的土才是真正华北平原的黄土。
研究生在配土的时候特别多放了一点盐分,用以配出老兵家人在这土地上所流过的汗水。
但细心的老兵呢?
看出了黄土是用色素染成的!
他说平原的土,是可以用比例配制的,但故乡的土,是不可以用实验室来配制的,那些童年的声音留在土里的,那些炊烟留在土里的,那些牛羊的哞叫,怎能够培植出?
土的颜色可以用色素,那些情感蛊惑的元素,怎能用一克两克的色素配制呢?
老兵说什么好?
他感激那些人,为他送各种各式土的人,他感激那研究生,老兵最后说,这一瓶配出的黄土里面缺一样要紧的东西。
当初,妈妈把黄土防在白纸上摊开低下头去审视的时候,有两滴眼泪落在土里,这一大瓶里却没有!
是啊,那半瓶黄土里有祖父和父亲的汗,有母亲的泪。
母亲有胃病,长年吃中西大药房的胃药,母亲亲手把土装在空玻璃瓶里。
在老兵的家乡,玻璃瓶也是好东西。
母亲把土摊在白纸上,戴好老花镜看过、拣过,弄得干干静静,才往瓶子里装。
老兵着这个瓶子走过七个省,最后越过台湾海峡。
我不知道这个老兵最后的所终,但我知道揪心的是灵魂还乡,被毁容整容后的故乡,灵魂能顺当回返么?
她能找得到胡同口遥望的母亲么?
当故乡变成了一个词汇,当这个词汇没有了具体所指而被抽空,就像阿房宫只是一个词,地面上没有了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没有了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没有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这样的阿房宫是否叫阿房宫?
阿房宫这样的词汇是贫血的,没有了人的声口没有了活的内容,如果故乡也是如此,这样的故乡也就是死掉的了。
当毁容的故乡只留下一个名头时,这样的故乡也是半死不活的,我要追问当故乡被毁容,你的魂魄还能找到过去的印记么?
门前的石墩没有了,记忆的原址没有了;老屋的燕巢没有了,睹物思情的指示没有了;家族的墓地没有了,祭奠就成了十字路口随风飘扬的纸灰。
这时你面对的不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的诗意尴尬,而是看不到故乡遗容的那种孝子的锥心之痛。
祭祀无日,哀痛不已!
毁容的故乡与记忆完全不符了,但故乡不能忘记;故乡可以忘记,但童年的记忆不能忘记。
故乡不仅仅是地名,三棵树,也许那是祖辈的记忆,当初移民的时候就有三棵树;刘举人庄,当初村子里就走出了举人,成为后辈的炫耀;观上呢?
也许村子当初就在道观的旁边;九女集呢?
是一个老太有九个女儿而叫的村庄?
我知道在故乡整容的时候,人也有的退化而整容,祖籍是父辈走出的故乡的印记,但却是履历中的死的文字,不再是炊烟和泥腥的土味,我的故乡是什集,是明初移民,十家人家聚居而成了集市,提到什集,我的脑海闪回的是炒焦花生的沙土,还有冬夜啃羊头的热腾腾的气与噼啪的木柴的炸响,但对出生在城里的儿子,什集只是一个词,没有了体温,没有了那种几百年的生活的和暖与安详,什集的什字,本来念什(shi),是古代十字的大写,儿子也许会念什么的什(shen),不是一字读音的差异,是一种文化符号的转变,是一种故乡变成了异乡,是别一种物质是地点异化成了虚空,是名词变成了虚词变成了反问句式:
什么?
好像在不友好地审视!
我知道现在有的人为了加薪为了提干,在私下篡改履历,年龄和学历,这也算是别样的整容吧,不知道这些整容的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人要走回故乡,碰到整容的故乡,怎样和那片土地对视,都是赝品,都是一样的货色,都是失去了本色的家伙。
那真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三
故乡在沉沦,有的乡村虽躲过了拆迁,但也是精神沦陷,年轻人走了,土地荒芜了,村子里多的是暮年的老人和留守的孩童。
这些暮年和儿童是否能抵抗住故乡的沦陷,我是持怀疑态度的,农民是弱势,农民的父和母和农民的孩和子,一老一童更是弱势,若是现在还乡,鬓毛未衰的你就会看到故乡一方面是苍颜,一方面是毁容。
我读到过一首诗:
村里的动物越来越少/村里的童年越来越少/原来的童年有狗陪着/狗当童年的影子/原来的童年当牛的影子/ 跟着牛到处阅读青草阅读蝴蝶/村小学由五间教室减少到两间/最后村小学取消任何一间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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