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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园
伍尔夫小说《邱园》浅析
《邱园》是伍尔夫创作了两部传统小说以后,开始新的创作方法的实验,作品着意的不再是外界的事物本身,而是事物给予人的印象,带给人的感受,以及人们对它所作出的反应。
伍尔夫说过:
“一部好小说不需要有情节;不需要有幸福结局;不需要写善良可敬的人们;一点也不需要和我们知道的生活相像。
”伍尔夫曾对契诃夫的无情节小说倍加赞赏,在她的试验阶段也很能看出契诃夫的影响。
《邱园》与《墙上的斑点》都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它们都是这种着意于人生“重要的瞬间”的小说。
人物瞬间的印象、感觉和沉思冥想就是小说的主要内容,这种瞬间包含了人物那一刻对世界的真实反应,包含了对人生真谛的感悟。
与《墙上的斑点》相似,《邱园》也几乎没有所谓的故事情节,只有夏天伦敦郊区皇家植物园——邱园里四组游人的几个描写片断,集中记叙的是他们的感觉、情绪、心理活动,中间穿插的是对邱园中景物的看似随意、实则精心安排的描绘。
作家的意图显然也不在叙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小说带有伍尔夫明显的个人风格,最能抓住读者注意力的仍然是她那细致的、诗意的描述。
伍尔夫一直以深入细致地刻画人物内心的活动和感受而著称,这篇小说当然也不例外,同时它还以其简略的印象派风格而独树一帜。
它与《墙上的斑点》一样,是伍尔夫创作实验的开始,它们的成功深刻影响了现代短篇小说的发展。
小说很明显可以分为人与自然两个部分,而这两个部分又是交错在一起的。
伍尔夫的新颖手法就在于她把关于人与自然的描绘区别开来,却又交织在一起,其中的过渡并不显得生硬。
曾有评论家说《邱园》的结构精巧,与伍尔夫最好的小说一样严谨,它不仅仅是气氛、印象主义或者某种实验,后来小说中的形式、主题、内容、人物、情节、动作都已经初见端倪。
这种说法虽然有些夸张,却也不无道理。
重要的意象、主题在作家的不同作品中反复出现,也是创作中一个常见的现象。
比起《墙上的斑点》来,《邱园》中这些看似漫无头绪的片断之间还有过渡,读惯传统小说的人还容易接受,但它显然与传统小说已经有了很大不同了。
作者以小说标题中的“邱园”作为故事发生的地点,展开对人与自然的观察和刻画,或者更精确地说,作者只是借邱园中的花坛为中心,以它为依托和轴心铺叙整篇故事。
邱园,或者花坛可以看作是叙述者思想的通道,色彩、光线、昆虫、声音等不断地被呈现。
故事不再局限于小说家常用常见的人的世界,叙述的视角一会儿缩小到蜗牛的世界,一会儿又扩展到辽阔的天空,甚至包含了一些从没有生命的物体比如汽车、飞机。
众多的视角集中到这么短的一篇小说当中,却也不嫌杂乱,这种手法似乎在电影里更常见,也更容易被接受。
小说开头描绘的就是卵形花坛里争奇斗艳的植物。
伍尔夫对花的观察与描绘一向都十分细致,这里刻画的花富有灵气,花枝、花朵、花瓣都充溢着生命。
伍尔夫的这项长处在英文原文里看得更清楚:
Fromtheoval-shapedflower-bedthereroseperhapsahundredstalksspreadingintoheart-shapedortongue-shapedleaveshalf-wayupandunfurlingatthetipredorblueoryellowpetalsmarkedwithspotsofcolourraiseduponthesurface;andfromthered,blueoryel-lowgloomofthethroatemergedastraightbar,roughwithgolddustandslightlyclubbedattheend.
注意,tongue(舌头),heart(心),throat(喉咙)这些词原本都是指人的器官,用在植物的身上显然就把人与植物的距离拉近了,作者显然意在把这些植物拟人化。
如果我们联想到通篇小说中人与植物、动物之间的比喻和暗示,也可以说这体现的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
伍尔夫不是说花坛旁三三两两掠过的男男女女的身影,跟草坪上那些迂回穿飞、逐坛周游的蓝白蝴蝶倒不无相似之处吗?
而来到花坛边草坪上的两个年轻人,“两人都正当青春妙龄,甚至可能还要年轻些,正如粉红鲜润的蓓蕾还含苞待放,长成了翅膀的彩蝶尚未在艳阳下展翅飞舞。
”伍尔夫正是通过这样的比喻把人的世界与生物的世界融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在造物主的眼中,人与植物、动物恐怕真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小说出自一个全能全知的叙述者之口,似乎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人与自然的交融,或者说这种观察者的情感与被观察对象之间的认同,与其说是散文化的不如说是诗化的,或者是源自更微妙的绘画艺术。
评论家曾说伍尔夫“简直是身穿小说家服装的诗人、画家和音乐家”。
小说诗化的语言特征很明显,许多片断简直可以看作是优美的散文诗。
而在这个短篇里读者不难看到叙述者精细的、显微镜般的观察力和出众的想像力。
叙述者的视角从花坛里转到了花坛外,从植物转到了动物,从枝上的花瓣、露水转到了昆虫、泥土甚至枯叶。
结尾的“万紫千红的花瓣也把自己的光彩都射入了辽阔的空中”更是把花、色彩、光与大自然全都融为一体。
小说另外一个突出的特点是用光和影呈现生命的美与和谐。
确实,伍尔夫很注重颜色与光线以及它们所产生的氛围、对人物和故事的影响。
第一段就是对色彩与光的精彩描绘,仿佛一块色调丰富的调色板,比如:
不管是红的、蓝的、还是黄的,那影影绰绰的底盘儿里总还伸起一根挺直的花柱,粗头细身,上面乱沾着一层金粉。
花瓣张得很开,所以夏日的和风吹来也能微微掀动;花瓣一动,那红的、蓝的、黄的光彩便交叉四射,底下褐色的泥土每一寸都会沾上一个水汪汪的杂色的斑点。
亮光或是落在光溜溜灰白色的鹅卵石顶上,或是落在蜗牛壳棕色的螺旋纹上,要不就照上一滴雨点,点化出一道道稀薄的水墙,红的,蓝的,黄的,色彩之浓,真叫人担心会浓得迸裂,炸为乌有。
这段描写如果放在十九世纪某位现实主义大家的作品中,恐怕也不会让读者失望,伍尔夫对光与色彩的捕捉十分到位。
“所有伟大作家都是运用色彩的伟大画家,正像他们也是伟大的音乐家一样:
他们总是设法让他们的景物辉耀,黯淡,在视觉中变化。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不妨说这篇小说是一幅流光溢彩的印象主义画卷,作家对色彩、光线的敏感以及细致的描绘与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对生命与美的感悟十分接近。
正因为如此,马克·胡赛才说《邱园》这种视觉上的强烈效果不由得令人联想到塞尚与莫奈的画。
人们常说伍尔夫的小说中缺乏传统意义上的情节、人物,而《邱园》因为是小说家创新实验的结果,读者仍然能够看出传统小说的痕迹。
几个描绘人物的片断(仅仅是片断),放入其他传统作家的小说,也不见得就不够生动,只不过作者关注的焦点转到了人物的内心联想。
尽管读者最初的印象也许是流水账式的,小说的不同阶段其实却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不论是形式上还是主题上都是如此。
我们来看,作家一共描写了四对人物,第一对是带小孩的夫妇;第二对是两个男的,一个年轻,一个年老;第三对是两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最后一对则是年轻的男女。
呵呵,还能有比这更能完整地体现男与女,年老与年青之间的对照的安排吗?
就人物刻画本身来说,他们也许只不过是速写,但把这些片断连接在一起却表明,即使是最细微的细节,虽看似平常,却实有深意。
故事中描绘的第一对人物是赛蒙和爱理诺这对夫妇。
赛蒙回忆起来的是十五年前向莉莉求婚的情形,爱理诺回想的则是二十年前小湖畔的轻轻一吻。
两人的心理活动看似毫不相干,但其实爱理诺说得很明白:
“有多少先人长眠在这园子的大树底下,到了这儿能不想起过去吗?
……我们的过去不就只留下了这么一点陈迹?
……我们的幸福不就受他们所赐?
我们今天的现实不就由他们而来?
”作者在此引出了这篇小说中的两种对照:
过去与现在,爱情与生死的对照。
伍尔夫偏爱在小说中使用对照的手法,这在她的其他作品中也有很突出的表现。
这个片断中还有一处有趣的细节,赛蒙向莉莉求婚的时候,“我不知怎么忽然心血来潮,认定那蜻蜓要是停下来,停在那边的叶子上,停在那大红花旁的阔叶上,那她马上就会答应我的婚事。
”蜻蜓与绿叶红花跟莉莉答应不答应婚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
在外人(或读者)看来显然没有。
可是小说中的人物却认为必然有,而且果然“由于”蜻蜓没有停下,最后与他结婚的不是莉莉,而是爱理诺。
生命中的必然与偶然从来都不是绝对的,赛蒙也许没有意识到,但伍尔夫显然很明白这一点。
有意思的是,在接下来的片断中花坛里出现了一只蜗牛(哈哈,又是蜗牛,是《墙上的斑点》中的那只吗?
),它也像人一样在邱园里闲逛,只是与人不同的是,人们“走路的样子差不多都是这样不拘常格,脚下也都没个准谱儿”,而“蜗牛似乎心目中有个明确的去处”。
作者还特意安排了一只青虫来与蜗牛作对照,青虫起初打算从蜗牛面前横穿过去,但又犹豫了,临了还是回头向相反的方向而去。
它虽然“迈着原先那样快速而古怪的步子”,却没有自己的目的地,正是在这一点上与蜗牛不同。
虽然在故事中蜗牛历经周折还是没能爬过一片树叶的距离,但与人类的生存状况相对照,与青虫相对照,蜗牛有自己坚定的目标,而人却缺乏生活的目的,这实在是作家构思的巧妙之处。
第二、三对人物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大正常”。
他们的对话似乎杂乱无章,老头儿高谈阔论,年轻人却似乎心不在焉,“有时过了好大半晌才开口,有时则干脆来个不吭声”。
而老头儿话说得简直没个停,“对方不答腔,他可以自得其乐地笑笑,又接着说了起来,仿佛这一笑就表示对方已经回了话似的”。
两人之间根本就没有交流。
老头谈的都是些什么呢?
天国、亡灵、乌拉圭的森林、夜莺、海滩、美人鱼,没有半点逻辑性。
他隐隐约约见到了一位穿黑衣的妇女就开始念念有词,做出痴痴狂狂的手势,连动作也是疯疯癫癫的。
另外两个上了年纪的妇女也让读者“有点摸不着头脑”,作者自己不就说了吗?
“那杂拌儿似的对话也实在难懂”。
可是这两对人物的出现却不是没有理由的。
有评论家曾说伍尔夫意在表现人生的断片与漫无目的,现实生活的平庸琐碎,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心灵沟通上存在着的不可逾越的障碍。
这种看法是不无道理的,显然作品本身就由零散而朦胧的印象组成,小说的主题与散乱的印象主义式的描绘之间也是有呼应的。
最后出场的一对年轻人之间的沟通就更有意思了:
“什么叫‘那’呀——你这‘那’字,意思指啥呀?
”
“啊,说说罢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你还会不明白?
”
这是典型的恋人之间的小小口角。
而“这几句对话,每一句说完之后总要歇上好大一会儿,口气也都很平淡、单调”。
这与第一对出场的夫妇俩显然又是一个对照。
年轻的恋人们“稚嫩的心灵却已经感受到话的分量奇重了”,“谁说得定这些话里不是藏着万丈深崖呢?
谁说得定这丽日之下,背面坡上不是一片冰天雪地呢?
谁说得定?
”作者要告诉读者的仍然是生活的不确定性以及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困难。
因为谁都不知道话说了之后会有什么结果,甚至“他一听立刻觉得这话的背后像是朦胧浮现起一个幽影”,恋人之间尚且如此,遑论其他。
有评论说《邱园》充分地表现了现代生活的无序、现代社会发展的无法预测的惶惑,主要的基调就是人与人之间的隔膜。
如果光从描绘人的这一部分来看,这种看法是成立的,四对人物都不同程度地说明了这一点。
尽管如此,作家的语调仍然是欢快、和谐、乐观的,伍尔夫并未试图表现人生的无意义或空虚。
所以当他最后请她去喝茶的时候,“她终于还是跟着他去了”。
总的说来,《邱园》中有关人的部分叙述的是一系列的日常琐事,通过无所不知的叙述者刻画人物的内心独白,表现人物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
而通过对不同叙事视角的把握表现自然背景与人以外的生物,也是作者关注的一个焦点,并与人的世界形成鲜明的对照。
所有的事件都以邱园和花坛为舞台,对景物的描写、人物的对话片断与内心独白是交错在一起的,小说包涵了丰富的意象,并以其洗练简约的风格而为评论家所赞赏。
伍尔夫曾说:
“心灵接纳了成千上万个印象——琐屑的、奇异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锋利的钢刀深深地铭刻在心头的印象。
它们来自四面八方,就像不计其数的原子在不停地簇射。
”《墙上的斑点》也好,《邱园》也罢,对作家心灵所接纳的“琐屑的、奇异的、倏忽即逝的”印象的刻画无疑是十分出色的。
而《邱园》虽然短小精悍,却包含了现代小说结构上的特征,即更多地具有空间性,而将时间压缩成瞬间或者片断,因而在较大程度上放弃了传统小说的时间性叙事结构,这无疑是小说艺术上一个重大的变革。
最后要说说题目的翻译,KewGardens译成《邱园记事》似乎不够恰当,因为整篇小说几乎没有“记事”,有的只是故事的片断,作者的目的也不在叙事,译成《邱园记事》似乎只是为了照顾中文读者的习惯。
而另外一个译名《楸园杂记》似乎稍好些,但笔者以为直译为《邱园》则是更好的选择。
附:
邱园记事
□伍尔夫
卵形的花坛里栽得有百来枝花梗,从半中腰起就满枝都是团团的绿叶,有心形的也有舌状的;梢头冒出一簇簇花瓣,红的蓝的黄的都有,花瓣上还有一颗颗斑点,五颜六色,显眼极了。
不管是红的、蓝的、还是黄的,那影影绰绰的底盘儿里总还伸起一根挺直的花柱,粗头细身,上面乱沾着一层金粉。
花瓣张得很开,所以夏日的和风吹来也能微微掀动;花瓣一动,那红的、蓝的、黄的光彩便交叉四射,底下褐色的泥土每一寸都会沾上一个水汪汪的杂色的斑点。
亮光或是落在光溜溜灰白色的鹅卵石顶上,或是落在蜗牛壳棕色的螺旋纹上,要不就照上一滴雨点,点化出一道道稀薄的水墙,红的,蓝的,黄的,色彩之浓,真叫人担心会浓得迸裂,炸为乌有。
然而并没有迸裂,转眼亮光一过,雨点便又恢复了银灰色的原样。
亮光移到了一张叶片上,照出了叶子表皮底下枝枝杈杈的叶脉。
亮光又继续前移,射到了那天棚般密密层层的心形叶和舌状叶下,在那一大片憧憧绿影里放出了光明。
这时高处的风吹得略微强了些,于是彩色的亮光便转而反射到顶上辽阔的空间里,映入了在这七月天来游邱园的男男女女的眼帘。
花坛旁三三两两的掠过了这些男男女女的身影,他们走路的样子都不拘常格,随便得出奇,看来跟草坪上那些迂回穿飞、逐坛周游的蓝白蝴蝶倒不无相似之处。
来了一个男的,走在女的前面,相隔半英尺光景,男的是随意漫步,女的就比较专心,只是还常常回过头去,留心别让孩子们落下太远。
那男的是故意要这样走在女的前面,不过要说有什么心眼儿恐怕倒也未必,他无非是想一路走一路想想自己的心思罢了。
“十五年前我跟莉莉一块儿上这儿来过,”他心想。
“我们坐在那边的一个小湖畔,那天天也真热,我向她求婚,求了整整一个下午。
当时还有只蜻蜓老是绕着我们飞个没完。
这蜻蜓的模样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我还记得她的鞋头上有个方方的银扣。
我嘴里在说话,眼睛可看得见她的鞋子,只要看见她的鞋子不耐烦地一动,我连头也不用抬一下,就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了。
她的全副心思似乎都集中在那鞋上。
我呢,我却把我的爱情、我的心愿,都寄托在那蜻蜓的身上。
我不知怎么忽然心血来潮,认定那蜻蜓要是停下来,停在那边的叶子上,停在那大红花旁的阔叶上,那她马上就会答应我的婚事。
可是蜻蜓却转了一圈又一圈,哪儿也不肯停下——不停下对,不停下好,要不今天我也不会同爱理诺带着孩子在这儿散步了。
我说,爱理诺,你想不想过去的事?
”
“你问这个干什么,赛蒙?
”
“因为我就是在想过去的事。
我在想莉莉,当初跟我吹了的那个对象。
……咦,你怎么不说话呀?
我想起过去的事,你不高兴了吗?
”
“我干吗要不高兴呢,赛蒙?
有多少先人长眠在这园子的大树底下,到了这儿能不想起过去吗?
长眠在大树底下的那些先人,那些不昧的亡灵,他们不就代表着我们的过去?
我们的过去不就只留下了这么一点陈迹?
……我们的幸福不就受他们所赐?
我们今天的现实不就由他们而来?
”
“可我,想起的就是鞋头上一个方方的银扣和一只蜻蜓……”
“我想起的可是轻轻的一吻。
二十年前,六个小姑娘在那边的一个小湖畔,坐在画架前画睡莲,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开红花的睡莲。
突然,我脖颈儿上着了轻轻的一吻。
我的手就此抖了一个下午,连画都不能画了。
我取出表来,看着时间,我限定自己只准对这个吻回味五分钟——这个吻太宝贵了。
吻我的是一位鼻子上长着个疣子的鬓发半白的老太太,我这辈子就是打这开始才真正懂得了吻的。
快来呀,卡洛琳,快来呀,休伯特。
”
于是他们四个人并排走过了花坛,不一会儿在大树间就只留下了四个小小的身影,阳光和树阴在他们背上拂动,投下了摇曳不定的大块斑驳的碎影。
卵形的花坛里,那红的、蓝的、黄的光彩刚才在蜗牛壳上停留了有两三分钟光景,这会儿蜗牛似乎在壳里微微一动,然后就费劲地在松松碎碎的泥巴上爬了起来,一路过处,松土纷纷翻起,成片倒下。
这蜗牛似乎心目中自有个明确的去处,在这一点上可就跟前面一只瘦腰细腿、怪模怪样的青虫不一样了,那青虫高高的抬起了腿,起初打算从蜗牛面前横穿而过,但是转而又抖动着触须犹豫了一会,像是考虑了一下,临了还是迈着原先那样快速而古怪的步子,回头向相反的方向而去。
褐色的峭壁下临沟壑,沟内有一湖湖深深的绿水,扁扁的树木犹如利剑,从根到梢一起摆动,灰白色的浑圆大石当道而立,还有那薄薄脆脆的一片片,又大又皱,拦在地里——这蜗牛要去自己的目的地,一路上就有这么许多障碍横在一枝枝花梗之间。
蜗牛来到了一张圆顶篷帐般的枯叶跟前,还没有来得及决定是绕道而过还是往前直闯,花坛跟前早已又是影晃动,有人来了。
这一回来的两个都是男的。
那年轻的一个,一副表情平静得似乎有点不大正常。
同行的另一位说话时,他就抬起眼来,直勾勾地一个劲儿盯着前方,同行的那位话一说完,他就又眼望着地下,有时过了好大半晌才开口,有时则干脆来个不吭声。
另一位年岁大些,走起路来高一脚低一脚的,摇晃得厉害,那朝前一甩手、猛地一抬头的模样,很像一匹性子急躁的拉车大马,在宅门前等得不耐烦了,不过对他来说,他这种动作却并没有什么用心,也没有什么含意。
他的话说得简直没有个停,对方不答腔,他可以自得其乐地笑笑,又接着说了起来,仿佛这一笑就表示对方已经回了话似的。
他是在谈论灵魂——死者的灵魂。
据他说,那些死者的灵魂一直在冥冥之中向他诉说他们在天国的经历,千奇百怪的事儿,什么都有。
“天国,古人认为就是色萨利,威廉。
如今战争一起,灵物就常在那里的山间徘徊出没,所过之处声震如雷。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像是听着,然后微微一笑,猛然把头一仰,又接着说:
“只要一个小电池,另外还要一段胶布包扎电线,以免走电……叫漏电?
还是走电?
……不管它,这些细节就不用说了,反正人家也听不懂,说了也没用……总之,把这个小机关就装在床头,看哪儿方便就搁在哪儿,比方说,可以搁在一只干净的红木小几上。
哪个女人死了丈夫,只要叫工匠把这一切都按照我的指示装配齐全,然后虔心静听,约好的暗号一发出,亡灵马上就可以召来。
那可只有女人才行?
选死了丈夫的女人?
选还没有除下孝服的女人?
选……”
刚说到这儿,他似乎就在远处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衣服,在阴影里看来隐隐像是紫黑色的。
他马上摘下帽子,一手按在心口,口中念念有词,做出种种痴痴狂狂的手势,急匆匆向她走去。
可是威廉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为了把老头儿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又举起手杖在一朵花上点了点。
老头儿一时似乎有些惶惑,他对着那朵花瞅了一阵,凑过耳朵去听,好像听到花儿里有个声音在说话,就搭上了腔。
于是他就大谈其乌拉圭的森林,说是在几百年前他曾经同欧洲最美丽的一位小姐一起到那里去过。
只听他嘟嘟囔囔的,说起乌拉圭的森林里满地都是热带野花的蜡一般的花瓣,还说起夜莺啦,海滩啦,美人鱼啦,海里淹死的女人啦。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不由自主地被威廉推着往前走,威廉脸上那种冷漠自若的表情也慢慢地变得愈来愈严峻了。
接踵而来的是两个上了点年纪的妇女,因为跟老头儿相距颇近,所以见了老头儿的举动,未免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两个女人都属于下层中产阶级,一个体形奇肥,十分笨重,另一个两颊红润,手脚还相当麻利。
她们那种身份地位的人往往都有这么个特点,就是看见有人——特别是有钱人——举动古怪,可能脑子不大正常,那她们的劲头马上就上来了。
可惜这一回离老头儿终究还不够近,没法肯定这人到底只是行径怪僻呢,还是当真发了疯。
她们对着老头儿的背影默默端详了好一会儿,偷偷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色,然后又兴致勃勃地继续谈了起来,那杂拌儿似的对话也实在难懂:
“奈尔,伯特,罗特,萨斯,菲尔,爸爸,他说,我说,她说,我说,我说……”
“我的伯特,妹妹,比尔,爷爷,那老头子,白糖,白糖,面粉,鲑鱼,蔬菜,白糖,白糖,白糖。
”
就在这一大篇话像雨点般打来的同时,那个胖大女人见到了这些花朵冷淡而坚定地笔直挺立在泥地里,便带着好奇的神情盯着看了起来。
那模样儿就像一个人从沉睡中醒来,看到黄铜烛台的反光有些异样,便把眼睛闭了闭再睁开,看到的还是黄铜烛台,这才完全醒了过来,于是就聚精会神地盯着烛台看。
所以那大个子女人干脆就对着卵形花坛站住不动了,她本来还装模作样像在听对方说话,现在索性连点样子都不装了。
她由着对方的话像雨点般的向她打来,她只管站在那里,轻轻款款地时而前俯,时而后仰,一心赏她的花。
赏够了,这才提出,还是去找个座位喝点茶吧。
蜗牛这时已经完全考虑过了:
要既不绕道而行,又不爬上枯叶,还能有些什么样的法子,可以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且不说爬上枯叶得费那么大的劲儿,就看这薄薄的玩意儿吧,才拿触角的尖头轻轻一碰,就摇摆了半天,稀里哗啦好不吓人,是不是能担得起自己的那点分量,实在是个疑问;所以蜗牛终于还是决定往底下爬,因为那枯叶有个翘起的地方,离地较高,蜗牛完全钻得进去。
蜗牛刚刚把头伸进缺口,正在打量那褐赤赤的高高的顶棚,对那里褐赤赤冷森森的光线还没有怎么适应,外边草坪上又有两个人过来了。
这一回两个都是年轻人,一男一女。
两人都正当青春妙龄,甚至可能还要年轻些,正如粉红鲜润的蓓蕾还含苞待放,长成了翅膀的彩蝶尚未在艳阳下展翅飞舞。
“走运,今天不是星期五,”那男的说。
“怎么?
你也相信有运气?
”
“星期五来就得破费六个便士。
”
“六个便士算得了什么?
那还不值六个便士?
”
“什么叫‘那’呀——你这‘那’字,意思指啥呀?
”
“啊,说说罢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你还会不明白?
”
这几句对话,每一句说完之后总要歇上好大一会儿,口气也都很平淡、单调。
两口子静静地站在花坛边上,一起按着她那把阳伞,摁呀摁的,把伞尖都深深地按进了松软的泥土里。
他把手搁在她的手上,两人一起把阳伞尖都按进了泥地,这就很不寻常地表明了他们的感情。
其实他们这短短的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也一样大有深意,只是意重情厚,话的翅膀太短,承载不起这么大的分量,勉强起飞也飞不远,只能就近找个寻常话题尴尬地落下脚来,可他们那稚嫩的心灵却已经感受到话的分量奇重了。
他们一边把阳伞尖往泥土里按,一边暗暗琢磨:
谁说得定这些话里不是藏着万丈深崖呢?
谁说得定这丽日之下,背面坡上不是一片冰天雪地呢?
谁说得定?
这种事儿谁经历过?
她不过随便说了一句,不知邱园的茶好不好,他一听立刻觉得这话的背后像是朦胧浮现起一个幽影,似乎有个庞大而结实的东西矗立在那儿。
好容易薄雾慢慢地散去,眼前似乎出现了……天哪,那是些什么玩意儿?
……是雪白的小桌子,还有女服务员,先瞅瞅她,又瞅瞅他。
一付账,得两个先令,可不是假的。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个两先令的硬币,暗暗安慰自己:
不是做梦,绝对不是做梦。
这种事本来谁都觉得毫不足怪,惟有他和她是例外,如今可连他也感到这似乎不是非非之想了,而且……想到这里他兴奋得站也站不住、想也没心想了,于是他猛地拔出阳伞尖,急不可耐地要去找喝茶的地方,和人家一样喝茶去。
“来吧,特丽西,咱们该喝茶去了。
”
“这喝茶的地方可在哪儿啦?
”她口气激动得难描难摹,两眼迷惘四顾,一任他牵着走,把阳伞拖在背后,顺着草坪上的小径而去。
她把头这边转转那边转转,这里也想去那里也想去,喝茶也不在心上了,只记得哪儿野花丛中有兰草仙鹤,哪儿有一座中国式的宝塔,哪儿还有一头红冠鸟。
可她终于还是跟着他去了。
就这样,一双双一对对,从花坛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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