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经典小说北雁南飞第一部分.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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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经典小说北雁南飞第一部分
北雁南飞-第一部分
张恨水
第一回北雁南飞题签惊绮语春华秋实同砚动诗心
第二回透一点真情人逢老圃积十分幽怨事说西厢
第三回带醉说闲情漫猜消息借资掷孤注小起风波
第四回淡淡春怀读书营好梦潺潺夜雨煮茗话闲愁
第五回读赋岂无由闻声下泪看花原有意不语含羞
第一回北雁南飞题签惊绮语春华秋实同砚动诗心
“临江府,清江县,三岁个伢子卖包面。
”这是江西南昌城里一种歌谣。
清江两字,也有改为新淦的。
因为清江、新淦两县的人,在省城里挑担子卖馄饨的很多,差不多是包办了这种买卖。
馄饨这东西,南昌人叫作清汤,清江,新淦人,叫做包面。
三岁个伢子,是说三岁的小孩子。
总而言之,是形容清江、新淦对于馄饨业之发达。
当然,这不无鄙笑的意思在内。
其实这两县是餐鱼稻饭之乡,文化也并不低落。
尤其是新淦县属的三湖镇一带,风景幽绝,是令人留恋的一个所在。
三湖距樟树镇三十里,距新淦县也是三十里,交通倒也便利。
这个镇市上,约莫有千户人家,却有二、三十家牙行,四家钱庄,就普通市镇比例起来,却是畸型的发展。
所以造成畸型发展的原因,却因为这里有一种甜美的出产:
乃是桔子,柚子,柑子,橙子。
由秋天到春初,外方的客商,都到此地来贩卖水果,所以产生了许多作桔柚掮客的牙行。
又因为赣州出来的木料,编成浅筏,顺流而下,到了这里,赣江宽深了,浅筏不便行走,就在这镇边,重新编扎。
木料是一种大生意买卖,国家在镇市上设了厘卡,抽收木税。
于是乎官商两方,不断的有银钱交涉,因之又有了四家钱庄,在里面做一个流通机关。
据官场中人说,这个厘金局,是二等缺,督办是要候补知府才可以做。
因为督办资格大,手下的幕宾,也就非有相当的资格不可。
其中有两个是候补县,一个是县丞。
其余的也就至少是佐杂之流。
单提这县丞是位查收木税的师爷,叫李秋圃.乃河南人。
在江西听鼓多年,找不到一个实缺做,没有法子,只好将就。
而且他有一种奇特的嗜好,喜欢种花。
这赣江上游,出花很多,有那载运花木的船,由这里经过,必定要送厘局若干盆:
厘局中人,除了督办而外,都是不带家眷的,寄居在局中坐船上,要花无用,李秋圃于是包揽了这件事,在河岸边租了一所民房,用竹篱笆圈了两弓地做起小花园来。
他的长公子小秋才十五岁,随着母亲在省城读书。
因为酷有父风,听说父亲盖了花园,极力怂恿着母亲刘氏,带了一弟一妹,乘着放年假之便,也追到三湖来。
秋圃以为在外作幕,是个短局,家眷跟了来,未免累赘,很不以为然。
后来听说儿子是为慕花园之名而来,却是个同调,倒也笑着不追究了。
小秋的祖父,就是一个大官,父亲的官虽不大,然而家中也不愁吃穿,他自绮罗丛里出来,也可以算是一个标准纨绔子弟。
当然,在前清封建时代,这种子弟,另外有他的一种兴趣和思想。
他到了三湖的第二天,赶紧就面着花园,布置了一间书房,窗子外放了四盆腊梅,两盆天竹,在窗户台上,放了一盆带山石的麦冬草,表示这是芸窗之意。
面窗自然是一张书桌,左手一列三只书架,两架是书,一架却放了蒲草盆子,宣炉,胆瓶,茶具之类:
右边放了一张琴桌,把父亲此调不弹已久的一张古琴,放在那里:
靠壁放了一张红木卧榻,壁上挂了一轴《秋江放棹图》,旁边有一副对联,乃是“此夕只可谈风月,故乡无此好湖山”。
足足忙了一天,布置妥贴。
到了次日,捡了自己几部爱读的书,如《饮水词>、《李义山集》之类,放在案头。
还有《红楼梦》、《花月痕》、《西厢记>、《牡丹亭》这些小说,却塞在书桌最下一层抽屉里,把暗锁锁上了。
日方正午,太阳斜照在窗户上,腊梅开得正盛。
用宜兴瓷壶泡了一壶好茶,斟在墨绿海杯里对窗坐下,看到篱笆外,银光闪闪,乃是赣江。
江那边一带桔树林子,绿靠了天,十分有兴趣。
一个人自言自语:
“无酒无诗,如此良辰何?
”其实他是滴酒不沾,诗倒会胡诌几句。
他的兴致既然发了,于是翻出了一张红树山庄的格子纸,磨墨蘸笔作起诗来。
开头一行题目,就是《新居即事抒怀》,这分明是个《七律》题目,少不得平平仄仄研究起来。
他不住的蘸着笔,出了一会神,口里又咿咿唔晤地哼着,第一、二句,倒不费什么思索,写出来也就认为可以了。
但是顺着这第一句的韵脚,先得了第四句,那第三句承上启下,还要和第四句作对工整的,写了好几句,都不大相称。
于是放下了笔,走出大门来,沿着赣河的岸上,顺流走了去。
以为开开眼界,可以即景生情,对出那句。
这河岸很宽,全栽的是桔子树。
因为这里已在全国偏南的地方,气候很暖和。
虽是严冬,那树叶子依然是绿油油的。
树里面是一道长堤,有时在绿林的残缺所在,带着半黄的枯草,还透露出一段来。
望河那边,约莫有二里之遥,也是看不尽头的一片绿树林子。
两边绿树中间,夹着一道河水,并没有多大的波浪,两三挂帆的船,在水上慢慢地走着。
加之那边绿林里伸出两根旗杆,有几座庙宇的飞檐,飘了出来。
这边人行路尽头,有一座烧字纸的小白塔,真是互相映带着风景如画。
小秋原来是寻诗料的,一味地赏玩风景,倒把找诗的事忘记了。
因为天气很好,索性顺着河岸走了去。
过了那字纸塔,便是一个义渡口,有一只渡船,由河心里泊向岸边,一群男女,陆续地走上岸来。
小秋看着乡下人,提筐携盒,却也有些意思,于是背了两手,站在一边看着。
其中有个十四五岁的女郎,面如满月,两只漆黑的眼珠,身上穿一件蓝底白菊花褂子,长平膝盖。
前面梳着浓刘海发,长平眉上,后面垂了一条长辫,扎一大截红绒绳,根底下托了一子仔绒线穗子。
虽不免乡下打扮,千干净净的,另有一种天然风韵。
她手上拿了一枝长的腊梅,随着一位老太婆后面走去。
她在远远的,就向小秋看着,到了面前,却只管低头。
可是走远了,又三番两次的回转头来。
小秋心想,这位乡下姑娘倒看中了我,倒也有些意思,情不自禁地,也遥遥地跟着走了几步。
又看她斯斯文文的,决非农家女,也叫人未免有情。
正想再跟两步,那位老太婆回转头来,向他打量了一下,他又一转念,不要自讨没趣,也就转身回家来了。
到家以后,不觉已是夕阳西下,不曾进书房去,就在竹篱下徘徊着。
他这种举动,恰是让他父亲秋圃看到了。
心想这孩子呆头呆脑,未免有些可疑,倒要看看他这书房布置了一些什么。
于是并不惊动谁,悄悄地走到书房里来。
进来之后,四周一看,却也不免点了两下头。
再到桌子边看时,砚池未盖,羊毫也未插,一张稿纸,上面倒写了几行字。
拿起来看时,原来是一首未作成的诗呢!
一个人自言自语的道:
“这孩子斗方名士的脾气,倒也十足。
”看那诗时,只有一、二、四句,第三句却在一条墨杠之外,勾了七个三角来替代了。
诗是:
新卜幽居赣水边,凫群帆影落窗前,
△△△△△△△。
桔柚连村绿到天:
便连连摇着头道:
“太幼稚,太幼稚!
”再打开抽屉来一看,却是一本虎皮笺封面的手抄本,上面有三个字,<南飞集>。
他心想,《南飞集》这三个字,耳朵里却是很生疏,是谁做的书呢?
于是翻开书皮来一看,上面有字注得清楚,乃是中州惜花少年小秋氏著。
秋圃看到,不由得“噗嗤”一声,摇着头笑道:
“这简直叫着笑话。
”于是将这本子拿在手上,带进上房里去。
当时他对于这件事,却也没置可否。
到了吃过晚饭以后,一家人坐在灯下闲话,秋圃带了淡笑向小秋道:
“你在省里念书,一个人自由自便的,全闹的是些什么?
”小秋站起来答道:
“都是父亲所指定的几部书。
”秋圃道:
“现在你也会填词了吗?
我看你书桌上,倒摆有好几套诗集:
”小秋偷看父亲的面孔,并不带着怒色,这就答道:
“对着谱填得来.放开了谱,记得起长短句子,也记不了平仄,所以也不大十分作这个东西了。
”秋圃“哦”了一声,然后在桌子抽屉里取出那本《南飞集》,放在桌子上,指着问小秋道:
“这里面也是你作的东西了?
”小秋看父亲的颜色,虽不曾生气,也不曾带了什么欢喜的样子,便用很柔和的声音答道:
“是我把练习的诗词,都誊写在上面了。
”秋圃道:
“你一个手抄本子,也不过窗课而已,自己有这样胆大,就写上一个集字吗?
”小秋道:
“这原是自己写着好玩,并不给人看的。
”秋圃道:
“这也罢了,我问你这南飞两个字,是哪里的出典?
”小秋听到父亲问起它的出典来,心中得意之极,便笑道:
“这是《西厢》上的词句,你老人家忘了吗?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起,北雁南飞’。
”秋圃看到他那番得意的样子,就正了颜色喝道:
“我忘了,我是忘了,你卖弄《西厢记》很熟,俯拾即是。
我问你,把一部《西厢记》念得滚瓜烂熟,又有什么用?
现在是什么时候,还用得着这一副佳人才子的脑筋吗?
我为了自己在外面混衣食,没有工夫管你的功课,你一个人就胡闹起来!
若是根据你这条路走去,好呢,能作几句歪诗,能写几个怪字,做一个斗方名士罢了。
不好呢,就是一个识字的无赖流氓!
我看你这种样子,心里早就不能忍耐了,你得意忘形,倒在我面前夸嘴!
”小秋倒不料这件事无功而反有过,只得垂手站立着,不敢作声。
李太太坐在一边,就在旁插嘴道:
“也怪不得你父亲生气,本来《西厢记》这种书,糟蹋人家名门小姐,年纪轻轻的人,看这种轻薄书做什么?
以后不要看这种书就是了,你父亲也犯不上为了这点小事和你生气。
我要写一封信给你外祖母,你去取一张稿子来。
”秋圃正色道:
“太太,你又姑息儿子。
我倒不一定和他生气,只是趁了这机会,我要和他谈一谈。
”于是扭转脸来向小秋道:
“我现在给你想定了两条出路,让你自己挑选。
其一呢,我托督办写信,把你考进陆军小学去。
(注:
前清各省,皆有陆军小学,其课程则高于现实中学。
)其二呢,省里有个农林学堂,办得也很不错,只是要小学的文凭才许考,这一层还得想法子。
由这两个学堂出来,多少可以找一点实学,好去立身,你愿意走哪一条路?
”小秋见父亲很诚恳地说着,便答道:
“依我看,还是农林学堂好,一来是个中学,二来我的志趣,不想人军界。
”秋圃点了两点头道:
“你这话呢,我倒是赞成。
只是有一层,如今学堂里,是不考究汉文的,若不把汉文根底弄好,跨进学堂门去,以后永远得不到汉文通顺:
好在两个学堂招生,都在七、八月里,有这半年工夫,就在这里再读一些汉文吧:
这镇市进乡去五里路,有个姚家村,村上的姚廷栋先生,是个名秀才,虽然不曾中举,只是为着科举停了,依我看来,他至少是个进士人材。
而且他很懂时务,(注:
彼时以有新学识为知时务。
)你跟他去念书,一定受益。
他现时在村子里.设了一个半经半蒙的馆.有二十来个学生,在这一方,很负盛名。
”小秋听到要坐经馆,做八股功夫去,立刻觉得头痛,但是父亲这样婉转地说着,一定是下了决心让自己前去的,倒不能违拗。
可是在这个维新的年月.还要从八股先生去研究经史,也是自己所不愿意的事,因之默默地站在一边.没有作声。
秋圃道:
“听到念书,你就像害了病一样,翻过年来十六岁,已经成丁了,还是这个样子,你自己不觉得难为情吗?
现在是年底了,过了元宵,我便送你去上学,从今日起,把你那西厢记东厢记,南飞集北飞集都收拾起来。
正正经经把读过的书理上一理.你若是到姚先生那里去了,比不上此地一些土生土长的学生,我看你害臊不害臊?
”正说到这里,一个听差进来,向秋圃道:
“吴师爷派人来说,现时三差一,请李师爷就去。
”秋圃站起来笑道:
“你去说.我就来。
”李太太笑道:
“你是高蜡烛台,照不见自己的脚下黑。
这样教训儿子一顿,自己听说打牌,就忘了一切。
”秋圃笑道:
“这是在外面混差事的正当应酬,怎样可以不去?
”他说着话.穿上马褂,也就走了。
李太太也就正色向小秋道:
“你父亲所说着你的话。
都是正理。
你怎样把《西厢记》上的话,都写到作文本子上去,实在也不成话:
”小秋笑道:
“哪里是呀?
你老人家不知道:
听说王实甫怍(西厢记》,写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起,北雁南飞’这几句.吐了几口血,实在是好。
我们北方人到南方来,仿佛就是那雁一样。
所以我用了那南飞两个字,把北地人三个字含在字里行间。
”李太太道:
“你背了父亲,就有这些夸嘴,刚才怎么不对你父亲说呢?
也怪不得你父亲没有好颜色给你,你总是这样淘气,以后不许再做这些风花雪月的闲文章了。
”小秋在慈母面前还有什么话说,自然是答应了。
可是他回到房里以后,想起在渡口遇到拈花女子的那一番韵事,十分地感到回味,于是仿作无题诗体,作了几首《七绝》。
把那时的情感,和心里的感想,表示了一番。
在无事的时候,也就常把这几首诗拿出来吟哦着。
约莫过了一个月,已到了元宵时节,小秋心里痴想着,今天街上玩灯,那个姑娘若是在镇市前后的,必定要到街上来看灯,不免到街前街后,也去转转,或者在街上碰到了她也未可知。
果然,顺了他那一番痴心,在下午便到街上去转着。
这个镇市上,横直只有五条街,他来回的总走过了十趟。
人山人海,看花灯的确是不少,但是这些人里面,要是找那个穿花褂子的姑娘确是不易,至于她来不曾来,这更是不得而知了。
小秋忙了一晚半天,大海捞针,算是白忙一阵,只好回家安歇。
因为次日十六,是个黄道吉日,父亲已经挑选好了,在这天送自己上学了。
镜花水月,过眼皆空,这也不必再去想她。
到了次日,换得衣冠齐整,带了两个听差,挑着书箱行李,随着父亲一同上学来。
这姚家村去三湖镇不过五里,顺着桔柚林子,慢慢地走来,经过了一带围墙,便有一幢高大的房屋,在广场外耸立着,顺着风,一阵读书之声,由那里传出来。
走到那门口,横着的金字匾额,大书“姚氏宗祠”四个字。
小秋心里想着,这四个字,应当改一改,改作“第一监狱”。
不过心里如此想,人还是朝前走。
穿过了两进房子,一位四十以上的先生,长袍马褂的就迎了出来。
秋圃抢上前一步,拱手道:
“怎好让老夫子出迎,真是不敢当了。
”小秋知道这就是先生姚廷栋,也就躬身一揖。
姚廷栋见他穿了豆绿湖绉棉袍,外罩一字琵琶襟滚边花缎蓝马褂,头戴缎子瓜皮帽,上有小小的圆珊瑚顶儿,腰上系着淡青洒花腰带,在马褂右襟下飘出一截来。
眉清目秀,十五六岁的哥儿,这样修饰着,在富贵之中,自带一番俊秀之气。
只是自己向来教着布衣的子弟,现时来了这样一个花花公子,恐怕会带坏自己的学风,因之不免把脸色格外板起来。
这几进屋子的房间里,都住着姚先生的高足,头两天就听到说了,有一位少爷要来,所以这时少爷来了,大家也就少不得在窗户眼里,门帘子底下,争着窥探。
小秋一向在省城里富贵人家来往,多半是这样的穿戴惯了。
却不料到了这里来,是这样地引着人家注意,情不自禁地把面就羞红了。
秋圃带着他到了正面大厅里,这里右边摆着一张八仙桌,夹住了两个书架,正面一把太师椅子,那自然是师座了。
此外大大小小,沿四周的墙壁,都放了书桌,一直放到前进堂屋倒座里去。
各位上都坐有十三、四岁,以至十七、八岁的学生,见着客到,都站起来。
正面是个木头月亮门,里面有方丈之地,上设了至圣先师的座位。
小秋周围一看,并无隙地可放书桌,除了进月亮门去陪孔夫子,就是和先生同席了。
心里捏了一把汗,只说糟了。
这时,姚先生让着秋圃在师位旁边坐下.吩咐斋夫在圣位前点上了香烛。
小秋是不用别人吩咐,拜罢了孔夫子.请先生居上,也拜了四拜,然后和各位同学都拱了一个揖:
姚廷栋略问了小秋,读些什么书,笔下能作什么,就点点头,于是向秋圃道:
“兄弟这里有十八个
学生,分作两批教。
文理清顺些,自己已经会看书的,让他在房间里设位子。
不能自己用功的,就在堂屋里设位子。
令郎既是自己可以读书动笔了,这后进还有一间小厢旁空着,就让他住到那里去吧。
”小秋听了这话,真个如释重负.只怕父亲不答应。
所幸秋圃很客气,说了完全听凭先生的便,也没有多谈。
告辞走了。
这里学堂的斋夫,将小秋引到后进厢房来布置一切,这厢房在圣座的后面,门朝后开,恰是避了先生的耳目。
一个两开窗户,对着有石栏干的大天井。
天井里有一棵大樟树,高入云霄,大树干子,弯弯曲曲,像几十条黑龙盘舞,树叶密密的罩着全屋皆阴。
树顶上有许多水老鸦,呱呱乱叫。
天井石板块上青苔长有十个铜钱厚。
厢房墙上,另有一个圆窗户,对了祠堂后的一片菜园子。
靠窗户不远,有一丛芭蕉,一个小土台,上面一口井,井边两棵横斜的梨树,枝上长满了花蕊,有些早开的花,三星两点的,已经在树枝上缀着白雪。
小秋两手一拍,大叫一声“妙”。
斋夫正搬了书箱进来,答道:
“少爷,这是姚家祠堂,不是庙。
”小秋道:
“这外面是姚家的菜园?
”斋夫道:
“是相公家里的菜园。
”原来此地人称秀才作相公,称举人作老爷,这是先生家里的菜园了。
小秋道:
“先生在家里睡吗?
”斋夫将嘴向窗户外一努道:
“啰!
他住在那一边。
”小秋看时,天井那边,也有间厢房。
自己空欢喜一阵子,以为在后进住着,离开了先生权威之地,不料挑来挑去,却是和先生对门而居,也就不再叫妙了。
斋夫将这屋子收拾清楚了,姚廷栋便叫小秋到师位前去,随便的在书架上抽了一本《古文辞类纂》来。
掀开第一页,乃是贾谊的《过秦论》。
姚廷栋道:
“我不知道你汉文的根底究竟如何。
你可以把这篇文章,先念后讲一遍,我知道你的深浅了,再订定你的日课。
”小秋回头一看,许多同学,都向自己望着。
心下这就想着,我应当把一些本领给人家看看,不要让大家小视了我。
于是将那篇《过秦论》抑扬顿挫念了一遍。
姚廷栋听完了,点点头道:
“不用讲了,我已经明白你的根底。
今天你初来,不必上什么新功课,可以自己随意理一理旧书,把心事安定了。
明天我出一个题目你作,试试你的笔路。
”小秋答应着是,退回自己屋子里来了。
心里这就想着,这位先生果然不是《牡丹亭》里的陈最良,更不是《石头记》里的贾代儒,我原想着这里是第一监狱,或者不至于了。
正这样地想着呢,一阵很清脆流利的书声,送进耳朵来。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非报也,永以为好也。
”咦!
这可奇怪了,这是女子的声音,难道这个学堂里面还有女学生吗?
记得三年前,在外面附馆,有秀芳、秋风两个女同学,那时只管和她们在一处玩,有时还闹着脾气,几天不说话。
后来才知道青梅竹马之交,就是这么一回事,可惜那个时候,一点也不懂得,糊里糊涂地把机会失掉了,于今回想起来,还是羡慕得了不得:
这可好了,现在又有了女砚友,不要像从前那样傻了。
心里这样地想着,早是隔了窗子,向那边厢房看去。
这里一伸头,早见那边窗户里一张白脸一闪。
小秋一想,她准是也向这边张望,不要鲁莽,既是同学,迟早总可以看到的,于是又缩回来。
但是坐下来只翻了两页书,那件事无论如何打发不开,索性把书桌移着贴近了窗户,也高声朗诵地读起书来,也不过读了七八页书,那窗户里的白脸,又是一闪。
小秋是抬头慢了一点,竞不曾把那脸看得清楚。
小秋想着,把桌子贴近了窗户,那还是不妥,复又把桌子移到里面去:
本来无事,自己倒着实庸人自扰了一阵。
混到这天下午,由前进堂屋里吃饭回后,进来捧了一杯凉水,在院子里漱口,那边厢旁门开着.这位女同学,悄悄地出来了。
他一见之后,不由得心里突突乱跳一阵,这正是在义渡口上遇到,手捧腊梅花的那位姑娘:
自己以为从此以后,彼此永无见面的机会了,不料更进一步,彼此傲了同窗砚友:
在这一刹那间,自己未便去正面相看人家,那位姑娘.也就低头走了。
小秋出了一会子神,走回房去,将书页子里夹住的一张诗笺,拿出自念了一遍。
心想,这一下子好了,有了作诗的题目了:
但是这里同学有二十人之多,就没有人和她想亲近在先的吗?
恐怕我来已是晚了。
他到学堂的第一天,正处在他父亲所期望的反面.开始心绪烦乱起来。
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小秋在有意无意之间,把那位姑娘的底蕴打听出来了。
她是先生的爱女.名叫春华.今年才十四岁。
先生在学堂呢,她就在厢房后面的套房里念书习字。
先生不在学堂里呢,她就回家去。
她家就在祠堂后面,所以她进出都由后门,虽是男同学有许多,却很少接触的机会。
小秋听了这些消息,心下暗喜。
想道:
“春华秋实,是个现成的典故。
我的名字,已经有个秋字了,她却实实在在的叫做春华.这样看起来。
我们竟是有点缘分的。
要不然,为何那天在义渡口上就遇到了她呢?
这个兆头太好,将来大有意思。
于是颠头颠脑地又不住地在屋子里微步吟诗。
可是这位春华姑娘,年纪虽轻,举止却非常地端重,有时彼此相遇,她不闪躲,却也不轻看人一眼,只是正了面孔,行所无事地走了过去。
这和初次在义渡口相遇的情形绝对是两样。
小秋心里想着:
是了,自从我到学堂里以来,在第二日,先生就对我说了,读书的人,以大布之衣,大帛之冠为佳。
吓得自己立刻找了一件蓝布大褂,将绸棉袍子罩上。
莫非这位师妹,也是嫌我浮华的。
以后我要尊重些,不可向她探头探脑了。
在十日之后,小秋的态度也就变作老实了,只是心里头,总不能完全老实。
只要有机会,便向对面窗子偷看了去。
这时,也探得春华的书底不错,念过《女儿经》、《女四书》之后,又念完了一部《列女传》,一部《礼记》,现在正念着《诗经》呢。
这并不是什么人告诉小秋的,是在春华的读书声里,就把她的书底一一地听了出来了。
这一天,中午的时候,姚先生因族中的人请他吃午饭,他不在学堂里了。
前面许多同学,趁着先生不在家,一窝蜂地跑了出去各找乐趣去了。
虽有两个同学不曾出去,也睡了午觉了。
小秋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只见那菜园里的梨花,堆雪也似的开了一树。
天上正飞着极细极细的雨丝,不用心看,几乎是看不出来,被风一吹,卷着一团一团的烟球,在半空里飞奔。
菜园外有几棵柳树,枝条长长的向下垂着,带了金黄色。
小秋走到窗户边看时,那雨烟子被风吹着,直扑到脸上来。
于是低低地吟道:
“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他这样吟着,实在是无意的。
不料对过厢房,声音跟着也吟起诗来,诗也只有两句,却颠三倒四地只管吟着。
起先,小秋听不出所以然,后来听明白了,乃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两句诗和现在的环境映证起来,和“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两句词联续起来,这就大有意思,耳朵听着,心里哪禁得住情思的冲动,于是卜突卜突地跟着跳了起来。
第二回透一点真情人逢老圃积十分幽怨事说西厢
李小秋在书房里那样诗心砰动的时候,那对过厢房里的诗声,却也由高而细,以至于全不听见。
小秋心想,那决没有错,必定是因为我念的词,把她逗引着了。
我索性再念两句诗,看她怎样。
于是由“昨夜星辰昨夜风”起.把那首《七律》无题,完全都念遍了。
但是天井外那樟树上的积雨.滴答滴答向下落着,越衬着这后面一进屋子静寂无声。
小秋心想,她或者还不懂得这种诗句,我自吟咏了这一遍了,偷偷地向对过看看,她在做什么呢。
于是装着看雨景的样子,两手反在后身,走到窗户边向天上望着。
他虽然头是昂起来望着天上的,然而他的目光,却正是望了对过的窗户。
呵!
了不得,竟是一排四扇窗户,完全关闭起来了,莫非她恼恨我这种诗句吗?
她若是恼恨在心里.那还不要紧:
假如她在先生面前,略微透露一些口风.说我为人轻薄.先生打我一阵!
骂我几句,那还罢了。
若是先生告诉我父亲,说我这个人不屑教诲,让我退学,那我简直不能为人了。
他如此揣想着.心里蜀然是不安,就是脸上也像在炉子边烤火一般.一阵阵的热气.只管由里面烘发到外面来。
本来是想在天井里多徘徊两个圈子的.他转念一想,可不要胡来了。
我乱吟着诗句.已经怕人家说我轻薄了.再要在天井里转来转去,显见得我这个人不知进退.如何使得?
他忽然地小心起来,赶快向书房里一缩,先摊开书本。
坐在书案前.恭恭整整地看起书来,但是心里烦恼过一阵之后,眼睛尽管看在书上,而书上说的是什么,却一点也不知道。
他心里只是在那里揣想着,春华应当怎样对付我?
我若是她,也不能对先生说,只是心里怀恨着,以后永远不理会我就是了。
可是就算不理会我,我也面子难堪,心里难受。
本来是我的不对,先生的女儿,犹如我的姊妹一般,我若是应当敬重先生的话,就应当敬重师妹,怎能够存着非分之心呢?
他心里这样地一惭愧起来,就越发的不能够安心看书。
但是不看书,或是出去散步,怕露形迹。
或是到床上去躺下,又怕更要胡思乱想。
万不得已,那么,坐下来写两张小楷吧。
这倒是比较可靠的一件收束放心之策。
于是自己先研了一阵子墨,然后找了一枝好的羊毫,就着一张朱丝格纸,慢慢地写起字来。
这个法子,倒果然有效,心里虽不断的在那里揣想着今天所做的事。
可是手上也不断地在写字。
直写到黄昏时候,先生回了学堂,同学掌起清油灯来,开始读夜书,小秋的心事才定了。
到了次日,起床之后,打开窗户来,天气放了晴。
一阵阳光,扑进屋来,那久雨之后的人,对了这种阳光,说不出所以然的,是十分痛快。
小竹子短篱笆上,长长短短,突出了许多竹笋,不知名字的小鸟,在竹篱上叫着。
那两棵梨花,被太阳一照,自得光华烂发,更是可爱。
小秋过了一夜,又看了这样清新的晨景,把昨天所作的事,就完全忘记了。
于是两手倚了窗栏,就朝菜园子里赏鉴起来。
正当他这样赏鉴的时候,那芭蕉丛中,有个穿花衣服的女子,很快一闪,就不见了。
略微听到一些脚步声,是由那里转向墙角边而去。
小秋一点也不犹豫,猜定了这就是春华师妹,而且料着她也必是恼恨过深,所以看到我在这里就闪开了。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昨天念那无题的诗。
所幸她顾全面子,不曾对先生说。
要不然,昨天晚上这件事就发作了。
虽然,她还在气头上,总以小心为妙,万一她生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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