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读书院妙手调香四风荷游月Word文档格式.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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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夫人看着她乌黑发顶,只当她仍在耍小孩子脾气,给她顺了顺稠密乌发耐心地解释道:
“母亲知道你心中有气,不过我上回也同你说了,这门亲事是两家长辈订的,婚书至今仍由你父亲保管。
如今你阿翁不在了,他老人家临走前都念叨着此事,岂是你说退便能退的?
”音落许久不闻她出声,龚夫人松一口气:
“我今日不是在给你出气吗?
懋声他是好孩子……”宋瑜终于鼓足勇气打断她的话:
“可是母亲……我的清白不在了。
”说这话时她舌头都在打颤儿,纤弱身子情不自禁地颤抖,长睫毛掩盖住眼睛光彩,死死地咬住下唇。
说罢她抱着龚夫人的手紧了又紧,她生怕龚夫人受到刺激。
室内无声,寂静良久,她被一双僵硬的手推出怀抱,迎头撞上龚夫人震惊的目光。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傻话!
”迅速拔高的声音响彻内室,宋瑜缩了缩肩膀,牢牢握住龚夫人的手,殷殷目光恳切地望向她,水眸中泛上一层水雾:
“母亲不要生气,三妹是被人陷害的……”宋瑜垂眸将那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只是省去她进错房间一事,更隐瞒了霍川的存在。
她只道洗澡时被谭绮兰带来的男人玷污了,那人事后逃脱,她已不再是清白之身。
若此事婚后被谢家得知,两家终究是要撕破脸的,不如事先挑明。
听罢,龚夫人的脸色可谓难看至极,宋家与谢谭两家交好,她待谭绮兰亲切热情,岂料这姑娘背地里竟做出此等腌臜事。
龚夫人敏锐地捕捉到宋瑜话里的漏洞,她道不确定是否失身,也就是说……事情仍有转圜余地?
宋家有一名资历颇深的婆子,是从宫廷里出来的,龚夫人命人将她请来。
婆子带宋瑜去折屏后检查身子,起初宋瑜不愿,龚夫人好言好语地哄着她才同意。
其间龚夫人在外室心急如焚地等候,顺便将各种结果都想了一遍。
若三妹当真被人糟蹋了可如何是好……她非但不能嫁给谢家,而且连婚配都成问题。
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她捧在手心疼的闺女,难道最终要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思及此,她掏出绢帕抹起泪来,对谭家越加恼恨。
早年谭家落魄时,可全仗着宋邺的扶持才有如今地位。
眼下他家境殷实,竟然唆使女儿谋害三妹!
亏她一心一意地对待谭家小姐,说是养了只白眼狼都不为过。
所幸婆子出来后附在她耳边道了句话,听罢龚夫人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她长出一口气,三妹仍旧是处子身,可谓不幸之中的万幸。
这婆子来宋家几十年,口风甚严,龚夫人倒不担心她将事情传出去,不过,她还是命人给了她一笔打赏算作封口费,之后,便遣她出去忙了。
折屏后,宋瑜正侧身躺在短榻上,像刚出生的小猫一般蜷缩一团。
龚夫人看着心疼,手扶在她肩膀上语气轻柔,生怕吓着了她:
“方才刘婆子同我说了,我家三妹好好的,是块没有瑕疵的美玉。
那些事就别再想了,在家里好好调养几天,万不可再提退亲的事。
”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宋瑜,宋瑜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她翻了个身缓缓坐起,湿漉漉的眼眸看向她:
“可是我被那样……也不妨事吗?
谢昌他不介意吗?
”说到底还是要退亲,龚夫人不由得冷下脸:
“没人会知道这事,只消你不再提及。
谭家那边我会处理,你父亲身子虽不如从前,但威严不减当年。
”宋瑜垂眸:
“可我不想嫁了……”她如此不听劝,饶是龚夫人疼她也难免动怒:
“陇州泰半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知你二人婚约,如今你说不嫁,是打算身败名裂不成?
你可知退过亲的女子是何下场,你想让母亲伤透心不成?
”宋瑜哑然,她只顾自己任性,却没想此举势必让家族蒙羞。
母亲说得对,是她太过于自私了。
龚夫人到底心疼她,命人送她回重山院休息,又新添了两名丫鬟近身伺候。
澹衫薄罗没能照顾好她,龚夫人本欲将二人杖责一顿赶出府外,后来还是宋瑜求情,才只罚她们跪上一宿,扣了三个月月钱。
处理好了这件事,龚夫人急忙前去堂屋接待谢昌,将他晾了两个多时辰,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便留他一道用午饭。
宋瑜自然没去,她在院里另开小灶,草草打发了一餐。
母亲说让她好好休息,她便以受惊为由在院里躲了大半月。
宋珏本打算请她去花圃教霍川调香,奈何她将自己关了起来,宋珏只得临时另遣他人。
宋老爷身体每况愈下,日日缠绵床榻,每当宋瑜前去探望都能闻见浓浓的药香。
她心疼父亲身体,几年前还好好的,不知怎的一场大病便成如此。
幼时父亲带她去永安城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父亲忙着谈生意对她照顾不周,傍晚回来便给她买好吃的杏酪。
宋老爷对外人虽然严厉,对家人却十分亲切和蔼,甚至不惜放下面子同孩子玩闹。
龚夫人道他是老顽童,他却一点不放在心上,一笑而过。
宋瑜觉得杏酪是最好吃的点心,至今她都对那味道念念不忘,可惜再没吃到过儿时的滋味。
罗汉床上宋邺背靠着妆花大迎枕,朱漆小几上摆着葡萄荔枝,另有一碗黑乎乎腥苦的药。
宋瑜端着青花望月瓷碗一口一口喂他吃药,他如今连抬手的力气都无,越发消瘦,眼窝深陷,全无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宋瑜看了很是心疼,握着勺柄的手微颤,抿唇努力抑制住情绪,不愿在父亲面前露出脆弱。
“你母亲都同我说了。
”宋邺颤颤巍巍的手碰了碰她头发,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慈爱,只不过声音嘶哑低沉,“让三妹受委屈了,父亲定会为你做主的。
”宋瑜放下药碗捧住他双手,贴在脸侧细声道:
“三妹不觉得委屈,只要父亲身体康健,我便比什么都高兴。
”她不想让父亲知道这事,他需要安心养病,无奈龚夫人不经意说漏了嘴,招架不住唯有如实禀明。
宋瑜鼻子泛酸,她父亲正值不惑之年,本该如日中天,偏偏被这场没来由的病魔魇住,请了无数郎中都不见好转。
宋邺自知时日无多,虚弱一笑向小几伸手,像多年前那样送了颗葡萄到宋瑜嘴边:
“我是不中用了,日后府中的事全得仰仗你母亲。
”言罢又一阵愁苦,颇为疲惫,“你幼弟太不懂事,整日只知吃喝玩乐,你身为嫡姐理应多劝他一些,引他早日步入正途,接手宋家生意。
”宋父气虚,话没两句便喘息不止,咳嗽连连。
宋瑜忙坐起给他端茶捶背,龚夫人在外间偷偷拭泪,闻声也慌忙进入内室,吩咐丫鬟去请郎中来。
“父亲好好休息,等你身体养好了,三妹再来叨扰您。
”手下的脊背骨头分明,宋瑜心里也发颤,这是曾经为他们撑开一片晴空、为他们遮风挡雨的父亲啊,如今却骨瘦如柴。
她逼回眼里的泪水,却控制不住声音呜咽,“父亲快些好起来吧……”一席话听得人心酸不已,宋邺何尝不愿意早日见好,可惜他终日泡在药罐子里,竟不见丝毫成效。
都说病去抽丝,可他的身子也快被熬干了。
宋邺怕她和龚夫人伤心,勉强回以一笑安慰道:
“上回抓的药似乎有效,眼下快吃完了,三妹抽空去城南帮父亲取一回药吧。
是三妹取来的,我吃后定能很快见好。
”他为的是支开宋瑜,不想她见到自己油尽灯枯的模样,这才编了个谎话。
这句话能唬住宋瑜,却骗不了龚夫人。
她日日陪伴在他身旁,岂能不知他身体状况?
当即再也忍不住放声恸哭,拿绢帕掩住口鼻,呜咽不休。
“母亲别哭,我这就去为父亲取药!
”宋瑜是个没心眼儿的,起身便疾走出去,连丫鬟都没顾上带。
内室龚夫人泣不成声:
“你何苦这样哄她……她日后知道了,不知该有多难过……”宋邺松一口气,就着丫鬟端来的水杯润了润喉,苦涩笑:
“能让她高兴一日,便是一日。
”出广霖院的路上,宋瑜恰巧碰见宋珏,一袭绛紫宽袍更添神采,他正大步往她这边走来。
宋瑜对他多少有些敬畏,现下有要紧事便顾不得那些虚礼,匆匆同他行礼道了句大哥便错身而过。
“你身子好些了?
”宋珏在身后蓦然出声。
宋瑜只得停下步伐,耐着性子回应:
“好多了,多谢大哥关怀。
”说话时她只侧了半个身子,脚尖不由自主地往外转,端的是一副要走的模样。
高缦履藏在裙襦下时隐时现,只露出个小巧的足尖踩在青石地板上。
宋珏权当没察觉她心急如焚,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摩挲腰间翡翠玉佩,沉缓有力地道:
“前几日你身体不适,花圃那边催得紧,我另寻了香坊一名师傅过去。
可霍园主对其十分不满,要求另换他人。
”宋瑜本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他旧事重提,她下意识地觉得大哥接下来要说的不是好事。
几次的交锋,让宋瑜不想再与霍川扯上任何关系,不止是她,最好她身边的人,都不要再见到霍川。
她身后跟着澹衫薄罗,两人那天在影壁前跪了一夜,膝头如今都是青紫的,走路踉踉跄跄直打弯儿。
她刻意不着痕迹地往薄罗身前退,她退薄罗也跟着往后挪,薄罗没注意一脚踩在路牙子上,两腿一软便倒了下去。
宋瑜和澹衫忙不迭将她扶起,掸了掸身上泥土,顺道数落一两句:
“你怎的这样不小心,长着眼睛是为了好看不成?
”薄罗瘪瘪嘴:
“分明是……”被宋瑜一瞪便噤声。
她刚刚磕在地上掌心被划破了,留下一道长口子,她索性张口含住,将血珠吸回肚子里。
宋瑜心中赞她机智,后退一步对宋珏规规矩矩地道:
“我受父亲所托去外面拿药,薄罗虽然会调香,可她的手又受伤,还请大哥见谅。
至于教授调香一事,香坊不乏有能力者,大哥不愁找不到满意的人。
”说罢,宋瑜在宋珏目光下坦然离去,澹衫随在她身后,薄罗亦步亦趋地跟着。
她小小身影迎着早晨朝阳越走越远。
宋邺寻宋珏是为谭家一事,宋瑜的遭遇让他异常气恼,直骂谭家忘恩负义!
待气消后他决定与谭家渐次断绝生意往来,其实,谭家的人才来过,是近来打算做一笔较大的生意,奈何他们资金不足,特意寻宋家求助的。
宋邺一想到自己那乖巧懂事的三妹竟然被谭绮兰这样算计,心里就不舒坦,如今看到他家的人便是厌恶。
他恹恹地挥手让对方先回,此事再做商议,话虽委婉,可宋邺何曾这样冷淡过?
谭家人思量再三,终于品出了宋家不乐意帮助的意思。
才从宋家出来,谭家管事便匆匆让人备马车往城西赶去。
他这一路惴惴不安,宋家为何忽然转变态度?
失去了这个大靠山,日后仅凭他们一家之力,在生意场上可不大好过。
正因为如此,谭家才迫切地需要与霍川达成共识,得到他的全力支持,毕竟霍家的吊兰卖给谁可全凭他做主。
谭管事到城西时正值午时,晌午日头并不强烈,他却出了一脑袋汗。
他由仆从引领着步入堂屋,屋内无人,仆从便让他在此稍作等候。
谭义芳心急如焚,哪能坐得住,将仆从端来的茶水一饮而尽,甚至没品出是何滋味便疾步往一侧耳房走去。
直棂门虚掩,他轻叩两声便推门而入。
“霍园主,冒昧打扰,在下实是有急事相商。
”谭义芳道了句虚话,一抬头便猛地愣住。
此处与堂屋不同,屋内无光,只在头顶凿了扇天窗,晦涩暗昧的光线透进屋中,阴沉不明。
霍川正坐在紫藤圈椅上,眼睛覆白纱布,下颌微紧,状似不愉。
尚未等谭义芳做出反应,已有盏山水茶杯砸在地上,霍川脸色沉郁,心情不佳,颇为严厉地道了一声:
“出去”。
茶杯碎了一地,屋内难以视物,谭义芳的脑门上又冒出了冷汗,他一边说一边向后退,稍不留神便踩在碎瓷片上,只好忍着痛解释:
“霍园主,今天是我冒犯了,但事出紧急,实在是情非得已,请霍园主见谅,听我细细解释。
”霍川没出声,他身旁暗处立着一位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开口替他解围:
“您先去正堂候着吧,等一会儿霍园主自然会去见您。
”饶是谭义芳心急,此刻也不得不听从,惶惶退出房门。
室内回归平静,霍川解下缠在眼前一圈圈白布,四下看了看,眼睛似乎能感受到极其微弱的光,可依旧什么也看不到。
无神的眼睛让人看不出情绪,他将纱布随手扔在地上,静坐片刻拾起拐杖便往正堂踱去。
身后替他医治的男子于心不忍:
“成淮,有朝一日我定能保你眼睛痊愈。
”霍川脚步未停:
“这一日需要多久?
十年或是几十年,我看不如一辈子瞎着吧。
”说罢,他自顾自地往外走,他这双眼睛是八年前失明的,若能医好早已好了,怎会蹉跎至今。
门外是循声而来的管事,将他扶出门领往堂屋,廊庑下,管事试探地问道:
“园主可知谭家此行所为何事?
”“能为何事?
无非是谭家那点吊兰生意。
”霍川讥诮地道,言罢他顿了顿,又道,“莽撞冒失,跟谭家小姐倒是如出一辙。
稍后你准备一辆车辇,送段郎中回医馆。
”管家迭声应下,转眼两人已走入正堂,堂屋里的谭义芳讪讪地赔着笑脸。
堂屋里,谭义芳已恭候多时,他是谭家数十年的老管事,跟着谭老爷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几十年如一日。
只不过他和谭老爷的性格不同,本就能说会道,有求于人的时候,更是跟嘴巴抹了蜜似的,能将人哄得服服帖帖。
只不过霍川不吃他这一套,仿佛没听见他讨好的话语,坐在条案旁的椅子上理了理织金云纹袖襕,道:
“谭管事行事如此匆忙,不知何事紧急?
”管事命人送茶水来,君山银针竖悬下沉,清香甘醇。
谭义芳方才茶水喝得多了,此刻看见了那杯茶禁不住双腿一紧,忙调转视线恭维道:
“我不知园主有事,方才冒犯请您见谅。
此次前往是为两家生意,先前谭家吊兰都是出自霍家园圃,价格公道,品质上乘,是难得的佳品。
我家老爷此次有意做一笔大生意,前几日已经收下对方定金,如今只苦恼余钱不足,若是我们未能如期交付余下的银子,谭家不仅会失信于人,还要赔偿人家的损失啊。
”霍川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道:
“谭家的银钱不足吗?
你找我有何用?
”他的态度与先前天壤之别,谭管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觍颜道:
“只求您能宽限些时日,让我们先运送一批吊兰过去,待事成之后我们把银子一笔付清。
谭家与您合作多年,我们老爷的品行如何您再清楚不过,定不会做出过河拆桥的行当来。
”音落霍川毫不留情地嗤笑一声,其中讽刺的意味不言而喻:
“谭家此次要做的是永安城生意?
”“是,是。
”他一笑谭义芳便头皮发麻,也来不及想他是如何得到这个消息的,就如实相告,“买家正是永安庐阳侯府。
”说罢许久不见对方反应,他悄悄抬眼乜去,霍川正摩挲着茶杯上浮雕,眼睛定在一处缓缓地道:
“谭家厚望,恕在下要辜负了。
”谭义芳怔住了,旋即不敢置信地道:
“园主,您是知道的……”霍川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谭家为何不去请求宋家,我记得你们两家素来交好,谭家有难,宋家岂会坐视不理?
”一句话说到谭义芳心坎儿里去,他愤愤地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怨怼:
“宋家这回端的是打算作壁上观,我才去过宋家,他对此不闻不问,可真叫人心寒不已。
”霍川饶有趣味:
“宋家都置谭家于不顾了,我又有何立场帮助?
”他与谭家本就来往不多,花圃大都是管事在料理,只不过机缘巧合,他才与谭老爷相识。
两人意趣相投,能谈得上话,是以才对谭老爷印象深刻。
但前后两次与谭家其他人接触,印象实在说不上好,霍川的心中难免生出厌烦。
听他话语决绝,谭义芳支支吾吾道不出个所以然,平常的好口才在霍川这儿毫无作用,他也只能瞠目结舌。
其实,也不怪谭管事无能,盖因霍川面无表情着实吓人,他脾性古怪,阴晴不定,旁人都还能让人从眼睛看出情绪,奈何他是个瞎子,眼里并无丝毫光彩,深沉乌黑的瞳仁常常会将人席卷入深渊。
再加上耳房那一幕,谭义芳再也不敢造次。
谭义芳慌神的工夫,霍川已经起身招呼管事:
“送客。
”此行无功而返,谭义芳心有不甘,此事霍川若不出面帮助,谭家势必要赔大笔的银子。
可谭家哪来这么多钱呢?
到时候谭老爷怕是要典当家业才行……想到此,他斗胆拦住霍川去路:
“霍园主,不看僧面看佛面,您跟我家老爷交情深厚,怎忍心坐视不理,眼睁睁地看着谭家落难?
”管事来不及提醒,霍川便险些撞到他身上去,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谭管事此言霍某担当不起,请您另寻高明。
”他话里透出不耐烦,谭义芳见纠缠不得,唯有一步三回头地跟在管事身后离去。
廊庑下立着的男子,身材颀长清瘦,正是方才在耳房为霍川治眼睛的男子。
霍川察觉他的存在,停步随口问了句:
“你怎么还没走?
”男子斜倚在廊柱下,遥遥眺望园圃门口,随口答道:
“等车辇来接我。
”他便是霍川口中的段郎中,段怀清。
段怀清与霍川相识数十年,是霍川的至交好友。
比起霍川,他更像是个闲散公子,整日东奔西走,四处游历,前不久才在陇州安定下来,开了个不大出名的医馆,整日以钻研疑难杂症为乐。
其实,段怀清的医术称不上精湛,但他是个鬼才,专挑旁人不敢下手的疑难杂症医治,效果往往事半功倍。
其实他这种做法很冒险,稍微偏差便无力回天,所以平常人家不敢冒此风险,只有走投无路的才去请他,死马当活马医。
霍川相信他,不只因为两人关系匪浅,更是他见多识广,经验富足,走访大江南北颇有见地的阆中,定会比其他庸医强上多倍。
“堂屋无人,你可以去里面等候。
”霍川从他身侧行过,善意提点。
段怀清懒怠地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拐杖上:
“你不如同我一道去城里走走,我的医馆新进了几种药材,对你眼睛或许有用。
”霍川嗯了一声:
“改日叫人送来便是。
”这副坦荡荡理所当然的口气听了真让人不痛快,段怀清挑眉看他,不由得好笑:
“我是郎中,可不是你的贴身婢子。
”语毕两人皆一滞,段怀清自知说错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转换话题:
“听闻宋家近来教你调香,结果如何?
”霍川冷声一哼尤为不满:
“手脚粗糙,毫无眼色,我前日已打发他回去。
”宋家临时换人,他焉能不知其中缘由,多半是宋瑜不愿意,宋珏才临时找人替代了。
他想起马车里宋瑜无助哭泣的颤音,是那样软弱可怜,甚至他靠近时都能察觉到她不由自主地颤抖。
她这样怕他,怎肯再有瓜葛?
霍川驻足思量片刻:
“陪我去宋家香坊一趟。
”他额上留下的疤痕未褪,全是她的功劳,他们之间这笔“无头债”,无论如何也不能一笔勾销。
她不愿意前来,那他便去见她。
段怀清不知他跟宋瑜渊源,虽心有疑惑但也痛快答应。
自打霍川开这个花圃后,便鲜少出门,大有归隐田园的架势。
这次出门,段怀清就不由得在心里盘算起,除了宋家香坊,还要带霍川去哪里看看。
他早就听闻平康里引入了许多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只是还没顾得上前往,以他的性子,岂能错过?
霍川以往便不爱招惹这些莺莺燕燕,双目失明后更是未曾涉足。
可他身为好友,总想着要带霍川领略一番。
一路上,段怀清自顾自地想着。
车辇入城,径直驶向城南街巷,段怀清解释道:
“我们先回医馆一趟,我有事叮嘱。
”霍川正靠在车壁闭目养神,随口应了一句,并未搁在心上。
街上人流熙熙,不少卖早点的小店尚未收摊,包子烙饼等各种食物的香味传入鼻息,很是勾人胃口。
车辇停在一处墙外,段怀清利落地步下车,快步往医馆门口走去。
此时门口人烟稀少,小学徒怀里抱着一个油纸包,从里面拿出个喷香的大肉包,津津有味地咬了一口。
段怀清上去给了他一顿爆栗,骂了句净知道吃,两个人就进屋了。
他们再说什么,霍川就听不大清了,他耳中充斥着街道各色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在他百无聊赖之时,身后似乎又有车辇行来,与他这辆并肩停靠。
他听见几个丫鬟叽叽喳喳的声音,说的正是段怀清的医馆,就知道大约是哪家的姑娘来抓药了。
他原本并未把这放在心上,然粗布帘子被清风拂起,不远处传来一种极淡的香气时,他不由得愣住了。
那香气不似旁的姑娘身上香气那般刺鼻,而是淡雅的清香。
这种气味他只在一人身上闻到过,而且绝对终生不忘。
霍川睁开眼,在香味渐次远离后,他拄着拐杖走下车。
车外仆从要搀扶他,被他挥手拦住了,他问清了医馆的位置便独自前往。
医馆内大抵只有她在拿药,小学徒刚被训完这会儿倒活力十足,热情洋溢,按药方给她各抓了三大包,仔细叮嘱了煎煮的时辰,才将药交到宋瑜手上。
薄罗到一旁交付药钱,宋瑜从袖筒里拿出钱袋递给她,一回头看到门口伫立的身影,倏忽睁大眼,浑身僵直,连钱袋掉在地上都浑然不知。
薄罗正纳闷,循着她视线往门口看去,那是一个穿鸦青直裰的男人,模样倒是生得顶好看,再往上瞧她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他是个瞎子。
薄罗觉得这人颇为熟悉,奈何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只当小姐一时失态,就从地上拾起钱袋唤了两句。
宋瑜从未想过会在此地遇见他,脑子中如一团乱絮,瞬间六神无主。
忽而她又想起那日在车中他斩钉截铁的一句:
“你身上的味道,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慌乱间,她打翻一旁桌上搁置的五香豆末,登时豆香四溢,身后小学徒瞠目结舌。
这是他的早饭,他还没顾得上吃两口,眼看着被人打翻在地,小学徒痛心不已。
宋瑜小声地向他致歉:
“我一时大意,实在抱歉,一会儿我重新买一碗赔你。
”她分明是故意的,哪有丁点失手的意思?
小学徒没见过如此厚脸皮睁眼说瞎话的人,他低嗯了一声,很不情愿。
宋瑜自以为声音很低,实则一字不差地落入霍川耳中。
豆末咸香扑鼻而来,盖过宋瑜身上恬淡香气。
霍川来过此处几次,小学徒对他有几分印象,从柜台后走出将他领往后屋:
“霍园主是来找段郎中的吧,他正在后头……”两人从身前走过,宋瑜紧握着薄罗的手后退两步,慌忙低头佯装不认识霍川。
薄罗被她抓到伤口,禁不住长嘶一口气,委屈地抱怨了声:
“姑娘,您弄疼婢子了……”都怪宋瑜平日里将两人宠得无法无天,这会儿竟然敢抱怨起她来。
薄罗被她狠狠瞪了一眼,立即噤声。
她不知哪儿说错了,只得瘪瘪嘴识趣地不再多言。
霍川毫无预兆地停住,吓得宋瑜心漏跳几拍,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转头,问:
“这是什么味道?
”小学徒往宋瑜所在看了一眼,其中的埋怨不言而喻,他不大高兴地回答:
“这是隔着两道街头卖的五香豆末,生意极好,园主得空可以去试一试。
”霍川不再发问,举步转入镂雕圆光罩内,别有深意道:
“挺香。
”待两个人进屋后,宋瑜抓起薄罗便往外走,澹衫已经付罢药钱,见她行色匆匆不由得纳闷。
“姑娘不等那郎中一道回府了,方才不是说得好好的,请他去府里为老爷诊断?
”澹衫在柜台上放了几枚铜板作为补偿,转身忙跟上了宋瑜。
她们进来时恰逢段郎中回来,宋瑜听父亲称赞过他几句,便想顺道将他请回府中为父亲治病。
听闻他行踪不定,这次赶巧遇见,实属不易。
怎奈霍川忽然出现,将她的一颗心搅得七上八下,她也顾不得段郎中便转身离去。
宋瑜停在医馆门口,思量片刻叮嘱澹衫:
“你去告诉段郎中一声,就说我有急事不得不先行离去,稍后有人接他去宋府。
”澹衫听话地折返,不多时就拧着眉头走出来了,她径直往路边停靠的车辇走去。
打帘弯腰而入,宋瑜正襟危坐,不待她坐稳便招呼车夫启程。
澹衫扶着车壁堪堪坐稳,自然注意到姑娘不大对劲,还以为她是担心父亲的身体所致。
“姑娘,我怎么瞧着方才医馆那人十分眼熟呢?
”她疑惑地念叨。
宋瑜立即矢口否认:
“莫不是你看错了,我可从未见过他!
”澹衫将信将疑地哦了一声,大隆寺那回不过匆匆一次照面,她想不起是正常的。
上回去霍家花圃,她和薄罗也没陪宋瑜同去,完全不知宋瑜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唯有宋瑜一路惴惴,既然上回自己已说得清清楚楚,他便不应再来纠缠才是。
那么此次只不过是巧合吗?
母亲找人给她查看过,证明她仍旧是完璧之身。
然而宋瑜却始终心怀芥蒂,认为自己终究还是被人玷污过,做不到坦然地面对谢昌。
她倚靠着车壁胡思乱想,面前不时浮现霍川被她砸中额角的模样,那次,即便狼狈他也面不改色,这让宋瑜陡生一种欺负人的罪恶感。
可过往种种分明是他过分在先,盲人便可鲁莽行事吗?
她才一点都不愧疚呢,宋瑜愤愤然地想着。
车辇停在宋府门口,宋瑜打发澹衫去煎药,她则跟薄罗前去探望宋邺病情。
广霖院来往丫鬟脸色都不大好,各个面如菜色,想必才被龚夫人训了一顿吧。
病人照顾久了无论谁都不会好过,宋邺卧病在床好几年,丫鬟换了一批又一批,仍旧不能如意。
龚夫人嫌她们毛手毛脚,不知尽心,为此不知训斥多少回。
龚夫人对宋邺的一心一意,可谓十分难得。
两人同住一处,二十多年的夫妻感情,可见深厚。
另外两位姨娘则不同,秦氏忌讳这病查不出病根,能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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