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教版九年级上册《故乡》课文原文Word格式.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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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
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
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
"
母亲说。
是的。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
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突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
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如今将有30年了;
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
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
这祭祀,说是30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
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
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
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常年;
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
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的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
我也很快乐,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
他是能装捉小鸟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
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
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非常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
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4]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快乐,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
他说:
这不能。
须大雪下了才好。
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
什么都有:
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
如今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
我们日里到海边检鬼见怕也有,观音后也有。
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
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
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
月亮地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
你便捏了胡*,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如今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呢。
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
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
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颖事:
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
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
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
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如今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土了。
我应声说:
这好极!
他,--怎样?
......"
他?
......他景况也很不如意......"
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
这些人又来了。
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意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
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
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
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
这模样了!
胡子这么长了!
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50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
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
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
你该记得罢,"
便向着我说,"
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
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
豆腐西施"
。
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
那时人说:
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
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
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似的,冷笑说:
忘了?
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
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
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
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
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
你如今有三房姨太太;
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
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
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渐渐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
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拾掇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
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
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
他身材增加了一倍;
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
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
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
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
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
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盘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
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
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清楚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
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
水生,给老爷磕头。
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
这是第五个孩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
信是早收到了。
我实在喜欢的了不得,知道老爷回来......"
闰土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
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
还是照旧:
迅哥儿。
母亲快乐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
那时是孩子,不懂事......"
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
第五个?
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
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
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
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
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
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助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定规......收成又坏。
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
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
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
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
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
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
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
母亲对我说,但凡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
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
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
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
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
我们终日很繁忙,再没有谈天的工夫。
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
待到黄昏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突然问道:
大伯!
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
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
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
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拾掇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
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已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
故土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
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
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非常清楚,如今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
我想:
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代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
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
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突然害怕起来了。
闰土要香炉和独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
如今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
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蒙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
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这正如地上的路;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192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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