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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很重,这种低气压也就影响了这些住户们的心境。
从他们的举动谈话里面,都可以知道他们一样地都很忧郁,焦躁,性急,……所以有一点很小的机会,就会爆发出必要以上的积愤。
〔上午八点以前,天在下雨,室内很暗,杨彩玉正在收拾房间和已吃过了早餐的碗盏,葆珍独自向着桌子,按着一只玩具用的桌上小钢琴,眼睛热心地望着桌上的书本,嘴里低声地唱着。
〔后门口,赵振宇的妻子正在门边买小菜,阿香挤在身边。
赵振宇戴着眼镜,热心地在看报,阿牛收拾着书包,预备去上学。
〔弄堂前后卖物与喧噪之声不绝。
葆珍:
(唱着)“……可是我问你:
贩来一匹布,赚得几毛几?
……(调子不对,重新唱过)……可是我问你:
要知他们得了你的钱,立刻变成枪弹子……”
杨彩玉:
葆珍!
时候不早啦!
(撅一撅嘴,不理会)“……要知他们得了你的钱,立刻变成枪弹子,一颗颗,一颗颗,……将来都是打在你的心坎里……”
跟你说,时候不早啦!
我还没有唱会呐,今天放了学,要去教人的。
……
自己不会,还教人?
(从床上拎起一件衣服)衣服脱了也不好好地挂起来,往床上一扔,十二岁啦,自己的身体管不周全,还想教别人,做什么“小先生”!
(将书本收拾)这件要洗啦!
洗,你倒很方便,这样的下雨天,洗了也不会干。
(将衣服挂起)
(跑过去很快地除下来,往洗了脸的脸水中一扔)穿不干净的衣服,不卫生!
(又好笑又生气)我不知道,要你说!
(端了面盆到天井里去)葆:
珍:
(收拾了书包)阿牛!
(拎了书包往灶披间走)
赵妻:
(声)卖就卖,不卖拉倒!
(狠狠地提着菜篮进来)
〔卖菜的手里数着铜板,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挤进门来,拼命地说。
卖菜的:
照你说,两个半铜板一两,也差三个铜板呐,连篮一斤二两,除了七两的篮,十一两,二百七十五……
谁说七两?
(将篮里的茭白猛地覆在地上,用秤秤着空篮)我说八两半……
(上前一步瞧着她的秤)嗳嗳,嗳,你瞧……
(做了一做秤的样子,就算数了,向里面走)卖就卖,不卖拿去!
好啦好啦,添两个铜板……
(回身摸袋,故意迟疑,好容易将两个铜板交给卖菜的,当卖菜的挑起篰正要走的时候,她就很快地从他的篰里面拿了一支茭白)添一支!
(情急)这怎么行?
〔赵妻狠命地将门关上,阿香帮着将身子顶住。
你这卖菜的顶不爽快!
(回头来自言自语地)下了这十天半个月的雨,简直连青菜茭白也买不起了!
(声)喂喂……(推了几下门,也只得罢了,拖长了嗓子)嗳……茭白喽白菜——
〔赵振宇望妻子看了一眼,露出微笑,很快地又将眼光移向报纸上。
(大声地)阿牛,昨天教你的歌学会了?
阿牛:
(从灶披间伸出头来)不准你叫,你得叫我赵琛!
(故意地)偏叫,阿牛,阿牛,牛——
你真的叫?
你不是属牛吗?
那我也叫!
叫你阿拖,拖油……
(急了)赵琛!
哈哈哈……(回进去拿书包)
〔杨彩玉正提了菜篮出来,葆珍撅起了小嘴,对她母亲瞪了一眼。
什么?
你——
(指着阿牛)阿牛,他又说啦,叫我——
(一抹阴影从她的脸上掠过,低声而有力地)别理他,去念书吧!
点心钱拿了没有?
〔葆珍摇头,杨彩玉回去拿钱给她。
〔此时林志成从前面推门进来,板着面孔,好像受了一肚子的委屈似的,一声不发,把弹簧锁的钥匙往袋子里一塞,从桌上拿起一杯开水,吞也似地喝了,胡乱地往床上一躺。
(有点讶异)什么,你不舒服?
〔林志成不语。
衣服也不换……(将挂了的寝衣除了给他)
〔林志成仍不理。
(生气了)怎么的?
你这人,老是跟我寻气,我又不是你的出气洞!
〔林志成看见杨彩玉生气了,便挣起半个身子来,预备换衣服,欲言又止。
〔杨彩玉不理会他,提了菜篮和葆珍一同出去,随手将从客堂到后间的门带上。
林志成换了衣服,纳头便睡。
(看见葆珍去上学,喊)等一等,林葆珍!
(回头对他母亲)妈,五个铜板买铅笔。
没有!
先生说要!
先生说要,我说不要!
〔赵振宇笑着从袋子里摸出了几个铜板来交给阿牛。
(对葆珍)后面的两句,我还不会唱……
后面的?
……(带着调子)“一颗颗,一颗颗……”
唔,你再唱一遍……
〔二人欲下。
(从后面)葆珍!
放了学就回来,在外面乱跑,给你爸爸知道了又会……
(表示不快)什么爸爸爸爸……(下)
〔桂芬买了小菜回来,与杨彩玉遇个正着,赵妻悄悄地对杨彩玉望了一眼。
(为着掩饰,对桂芬)喔,你早啊!
(出门去)
(很快地对桂芬)听见吗?
桂芬:
(用嘴望门外一撅低声地)说起了她爸,葆珍就生气,嘟起了嘴。
(模仿着)“什么爸爸爸爸”,唔,现在时势变了,小孩儿人事懂得早,一点儿事情也瞒不过啦!
(微笑)十二三岁啦怎么还不懂!
(在水斗边把小菜一件件地拿出来)
(向客堂间方面听了一下,低声)可是听说姓林的跟她妈结婚,她还很小呐。
照理说,姓林的待她也很不错,我正在说呐,这样的晚爷,总算很少啦。
(抢着)可不是,我们搬到这儿来快一年啦,从来也没有听见打过骂过她,有时候,姓林的跟她妈妈寻事,发脾气,可是一看见她,就会什么话也没有啦。
唔,这是天性吧,不是自己生的,总有点儿两样。
况且,她的同伴们又爱跟她开玩笑,什么拖油瓶……(笑)小孩儿总是好胜的。
(停了一停)你还不知道呐,她跟我们阿牛讲话,讲到姓林的事,总是林伯伯,从来也没听她叫过爸爸。
那不是他们以前就认识吗?
哪止认识,姓林的和她自己的爸爸还是好朋友呐,听说。
喔,那为什么……
〔突然,天上骤雨一般地落下一阵大点子的雨来。
唧,做黄梅真讨厌,又潮又闷,人也闷死啦!
唔,接连的下雨,橡皮套鞋也漏啦!
(看见桂芬在洗鱼和肉)喔,今天买了这许多?
〔亭子楼上黄父高声地咳嗽。
(强笑着)乡下的爸爸来啦,总得买一点!
喔,我倒忘记啦!
——上海没来过吧。
(剥着茭白)
嗯,本来,去年秋天打算来的——
喔,(想起了似的)来看看新添的孙儿,对吗?
(勉强地笑着)他,也有五六年不回去啦!
老先生倒很清健,三公司,大马路,都陪他去玩过啦?
差不多,初到上海,总得这一套。
昨晚上回来很晚啦,你们黄先生陪他去玩了大世界?
不,就在这儿近处,上“东海”去看了影戏。
(自发地笑了)可是花了钱,他倒不爱看,说,人的头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看到有点儿懂的时候,便又卜的跳过去啦。
(同意她)电影儿我也不爱看,一闪一闪的把头也弄晕啦,老年人总是爱看大戏的,陪他去看一本《火烧红莲寺》吧。
去年年底,我的哥哥陪我去看了一本,喔,真好极啦,行头又好,布景又新,电灯一黑,台上的什么都变啦。
真的,让他看了回乡下去,(笑)也许,几天几晚也讲不完呢。
嗳,家楣也是这么说。
在上海还得住几天吧?
(俯下眼睛)说不定,总还有几天吧。
好福气!
儿子在上海成了家,添了孙儿。
可是……要是家楣有事情做,……(往亭子间望了一眼,低声地)……
这也叫一家不知道一家的事啊,在他老人家看来,像我们这样的生活也许很失望吧。
种田人家好容易地把一个儿子培植起来,读到大学毕业,乡下人的眼界都是很小的,他们都在说,家楣在上海发了财,做了什么大事情呐,可是……(不禁有点儿黯然)
到上海来一看,一家大小只住了一个亭子间!
……(洗好了菜,站起来)
你们黄先生在乡下还有兄弟吗?
那倒好啦,还不是只有他一个。
(只能劝慰她)可是,你们黄先生有志气,将来总会……
(接上去)有志气有什么用,上海这个鬼地方,没志气的反而过得去;
他,偏是那副坏脾气,什么事情也不肯将就……
赵振宇:
(放下报纸,一手除眼镜,用手背擦一擦眼睛)不,不,随便将就,才是坏脾气,社会坏,就是人坏,好人,就应该从自己做起的。
大家都跟你们黄先生一样的不随便,不马虎……
(要走了)不随便,就只配住亭子间,对吗?
不,不,不是这么说,做人但求问心无愧,譬如说……
(狠狠地)别再譬如说啦!
再不去,又会脱班啦,几毛钱一点钟的功课,还要扣薪水……
没有的事,此刻八点差一刻,到学校里四分半钟就够啦。
(回头对桂芬,诚恳地)譬如说……(一看,见桂芬已经上楼去了)
(带着冷笑)人家爱听你的话吗?
这样的话,到课堂里去讲吧,骗骗小孩儿……
(坦然)听不听是人家的事,讲不讲却是我的事啊!
我,我……
得啦,得啦,走吧,过一会儿姓林的走过来,话又会讲不完啦,海阔天空的……
(望着客堂间)这几天他又做夜班吗?
做日班做夜班,跟你有什么相干?
〔门外卖糍米饭的声音。
阿香:
(对她妈)妈,吃糍米饭!
(摸了一摸袋,大概没有钱了,便转换口气)不是才吃过稀饭吗?
嗯!
我要——
(狠狠地)你爸爸还没有发财呐!
〔阿香羡慕地望着门外。
〔前楼施小宝方才起来,室内很暗,伸了一个懒腰,把窗帷扯开,室内方才明亮,点了一支烟,开窗,望着窗外的雨,皱眉装了一个苦脸,拿了热水瓶,懒懒地下楼来,走到亭子间的平台上的时候向亭子间门缝里望了一眼,好像看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抿着嘴自笑。
〔她是一个所谓廉价的摩登少妇,很时髦地烫着头发,睡眼惺忪,残脂未褪。
艳红色的印花旗袍,领口的两个钮扣摊着,拖着拖鞋,并不很美,但是眉目间自有风情,婀娜地走着。
〔走到灶披间门口。
随手将尚余大半截的纸烟一掷,赵妻听见她下来,用憎恶的眼光对她望了一眼,故意地避开视线,用力地扇煤炉,白烟直冲上去。
施小宝:
(对赵妻看了一眼)喔,你们多早啊!
(打一个伸欠)又是下雨,听着滴滴答答的声音,就睡着不想起来啦!
……(伸欠)
(有恶意地)你福气好啊!
(对她一笑)喔,赵先生今天不上课?
〔赵振宇热心地看报。
(有点儿意外)怎么的,今天,往常人家不跟你讲话,你偏有说有笑,今天跟你说,你偏不理。
(连忙放下报)啊啊,你啊,瞧,报上说……
(将热水瓶中的残水随手一倒)报上说什么?
〔水溅在赵妻的身上,赵妻虎虎地瞪了她一眼。
啊,对不住!
(悠然地开了后门,出去泡水了)
〔林志成辗转不能入睡,坐起来。
(看着他妻子的一副忿忿的神气,禁不住)哈哈!
(突然回转身来)笑什么?
为什么老是跟她过不去呢?
住在一个屋子里面,见了面就吵嘴,像个什么样儿!
那副怪样子我就看不惯,野鸡不像野鸡,妖形怪状,男人不在家,不三不四的男人一个个地带到家里来。
〔亭子楼上黄家楣猛烈地咳嗽着,从窗口扑出上半身来。
苍白瘦削而带忧郁表情,用手挥着下面冲上去的煤烟,把窗关上。
小孩哭声。
嗳,这跟你又有什么相干呐,况且这也不能怪她啊,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也是为着生活啊,男人搭了大轮船全世界的漂,今天日本,明天南洋,后天又是美国,一年不能回来三两次,没有家产,没有本领,赚不得钱,你要她三贞五烈,这不是太,……太……
讲道理到耶稣堂里去!
什么事情,都要讲出一大篇的道理来,可是我看你也只强了一张嘴,你有才学,你能赚钱吗?
哼!
我跟她过不去,和你有什么相干?
我跟别人讲话,不要你插进来!
我……笑话……(指手画脚地走到他妻子前面,还要发议论的时候——)
〔门外卖方糕的叫卖声,阿香奔回来,打断了他的话。
妈,买方糕!
吃不饱的,刚才……
〔施小宝泡了开水回来,在门口,一手推开了门。
(对门外)方糕,喂!
(付钱买了几块,回头来看见了阿香的神气,又对卖糕的)喂!
再给一块!
(对阿香)来,来!
〔阿香走过去拿。
(大声地)不准拿。
(笑着)这有什么关系呐,小孩儿总是爱吃的。
不准拿!
跟你说!
〔阿香望着母亲,还是把手伸出来。
不要紧,你吃好啦!
(一把将阿香扯开)不争气的小鬼!
你没有吃过方糕吗?
(怒容满面地望着施小宝)
(耸一耸眉毛)噁唷!
噁唷什么?
小孩儿的事,认什么真!
孩子是我的,你不要认真,我偏要认真!
跟你说,咱们穷是穷,可是不清不白的钱买的东西,是不准小孩儿吃的!
(也生气了)什么,你说谁的钱不清白?
(冷笑)还问我呐?
嗳,你这人为什么这样不讲理啊!
连好歹也不知道,人家好心好意的——
(吐出来一般地说)用不着你的好心好意。
用不着就算啦!
(笑着)不讲理的——(往楼上走)蠢东西!
(赶上一步)蠢东西骂谁?
(从楼梯上回头来做一个轻蔑的表情,但是依旧带着笑)骂你!
(飘然上去)
〔赵妻正要再讲的时候,楼上黄家楣的父亲抱着两岁的小孩子下来了,桂芬手里拿着要洗的衣服跟在后面,赵妻只得吐了一口唾沫。
不要脸的!
〔黄父是一个十足的乡下人,褪了色的蓝粗布衫,系着作裙,须发已经有几根花白,得意地抱着孙儿,好像走不惯这狭斜的楼梯,一步步当心地下来。
(用好奇的眼光望了一眼施小宝,对她公公高声地说)在弄堂里走一走,别让他到弄口去,外面有汽车……
黄父:
(殷勤地和赵振宇招呼,指着小孩)他要我抱到街上去,哈哈,上海地方走不开,要是在乡下……
(接上去)老先生,上海比乡下好玩吗?
(答非所问)前几天还怕陌生,一会儿就熟啦!
瞧,尽是要我抱,嘿!
(不懂似的)嗳?
(对赵振宇)他耳朵不方便,还没听见呐!
(点头,大声地)老先生,上海比乡下好玩吗?
乡下?
嗳嗳,还要住几天,阿楣和她(指着桂芬)不放我走。
好在蚕事已经过啦,自己家里不做丝,卖了茧子,就没有事啦!
唔,倒是很好玩,(对桂芬)你们怎么跟他讲啦?
一点儿也听不见吗?
(笑着)大声的喊,或者跟他做手势!
〔黄父抱着小孩推门走出,阿香趁着机会跟着也去。
(赶上去)喂,(大声地)别买东西给他吃!
肚子要吃坏的。
(回身进来自言自语)欢喜他,什么东西都给他吃,讲又讲不清。
(对赵妻)可是,耳朵不便也有不便的好处啊!
有什么事情可以瞒过他,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家楣没有事情做呐,跟他说,学校里在考试,这几天不上课,反正他又不懂得……
跟他说在教书?
唔,我们是同行。
(寂寞地笑着)家楣跟他说,在青年会办的夜学校里教书,他相信得什么似的。
前天咱们坐电车从青年会门口经过,他就大声地嚷起来,“啊!
这就是阿楣的学校。
”好像整座的大洋房全是他自己的一样,把全车的人都引笑啦!
(洗衣服)
哈哈哈,这看法倒不错,大洋房全是我的!
哈……
〔太阳忽然一亮,林志成踱来踱去,把平门推开。
(听见他的声音,很快地)时候到啦,还不去干吗?
姓林的起来啦,过一会走到这儿来,又会讲得不能动身的。
不要紧。
什么叫不要紧啊!
快,他已经起来啦。
怕什么,他又不是老虎,此刻又不会向你要房钱。
我就不爱看他那副样子,冷冰冰的好像欠了他的多,还了他的少,跟他打招呼,老是喉咙口转气,“唔”,连小孩子也怕他,(征求桂芬同意般地)对吗?
〔桂芬点头。
(有得意之色)可是,他偏跟我谈得来,见了我他就……
(抢着忿忿地)我听了就讨厌,海阔天空的,自个儿的事情管不了,还讲什么国家,社……社,社会,(对桂芬)这些鬼话,我学也学不会!
〔桂芬微笑。
(走到楼梯边,低声地)黄先生!
黄先生!
黄家楣:
(从亭子间出来)什么事?
(有点窘态)
〔二人走近。
我……这几天……你的钱……
(嫣然一笑)不,别这样说,这点钱算得什么,……嗳,黄先生,给我做件事情……
〔桂芬倾听。
(从袋里拿出一封信来)请您念给我听一听!
(看了信)这是你,……你老太爷寄来的,唔,……他说家里都好……
(不等他念完,接着)可是,要钱用?
对吗?
唔,……大风把墙吹倒啦,所以要……
反正是这么回事,黄先生,别念啦,你只告诉我,他要几块?
……唔,顶少要十五块。
还有……
(一下就把信拿回去)哼,又是十五块,他女儿发了财,在做太太!
(要走了)
喔,我的那五块,月底……
(做一个媚眼)你——就太认真啦,这算得什么?
(笑)世界上像你这样老实的男人就太少啦!
(用染着紫红蔻丹的手指轻佻地在他下巴上一触,飘然地走了)
〔黄家楣有点窘,用手摸了摸被触的地方,慢慢地回亭子间去。
林志成:
(走到自来水龙头边去漱口,嘴里叽咕地)买什么小菜,还不回来!
(笑容满面)早,做夜班?
(没有一点笑意)唔……
(也像自言自语)很忙吧,今年纱厂生意好……
生意好坏,我们反正是一样。
生意清,天天愁关厂,愁裁人;
好容易生意好起来,又是这么一天三班,全夜工,不管人死活,反正有的是做不死的牛!
——
可是,生意好总比生意坏好一点吧!
譬如说,……
没有的事,现在厂里不分日夜地赶工,货已经订到明年的三月份了。
我们的大老板,历年不景气,亏空了千把万,现在,一年就统统还清啦。
现在一共五个厂,每天平均要赚三万五千块,一个月,三五十五,三三见九,一个月就是一百多万,那一年不是一千二百万吗?
吃苦的就是我们,工人过不下去,还可以摇班,可是当职员,就连这一点权利也没有,三十五十块钱一个月,就买去了你这么一个能算能写又能替他打人骂人的管理员……
唔,每天三万五,每年一千二百万,来这么十年,那不是一亿二千万……
别的不说,单讲我发工钱,每半个月就是几千块,花花绿绿的纸,在我这手里经过的也够多啦。
别人看,以为发工钱是一个好缺份;
可是我,就看不惯那一套,做事凭良心,就得吃赔账。
今天就为我少扣了三毛五分钱的存工,就给那工务课长训斥了一顿。
哼,训斥,他比我后二年进厂,因为会巴结,会讨好,就当了课长啦。
天下的事,有理可以讲吗?
(不胜愤慨)
(点点头)唔,吃一行怨一行,这是古话。
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像您这样的能够在一个厂里做上这么五六年,总已经算不错啦,像我们这样的生活,比上固然不足,可是比下还是有余……(指着报上的记事)上海有千千万万的人没饭吃,和他们比一下……
(不等他说完)不对,我以为,上就上,下就下,最不行的就像我们一样。
有钱,住洋房,坐汽车,当然好喽;
没有钱,索性像那阁楼上的“李陵碑”
一样,倒也干脆,有得吃,吃一顿,没得吃,束束裤带上阁楼去睡觉。
不用面子,不要虚名,没有老婆儿女,也没有什么交际应酬。
衣服破啦,化三个子儿叫缝穷的缝一缝,跟我们一样的在街上走,谁也不会笑他。
可是我们,大褂儿上打一个补钉,还能到厂里去吗?
妈的“长衫班”,借了债,也得挣场面!
〔桂芬悄悄地看了他一眼。
可是,也许,从“李陵碑”的眼里看来,以为我们的生活比他好吧!
人,反正是永远也不会满意的,不满意就有牢骚,牢骚就要悲观,悲观就伤身体,你说身体是咱们自己的,我为什么要跟自个儿的身体作对呢?
所以我,就是这样想,有什么不满意的时候,我就把自己的生活和那些更不如我的比一比,那心就平下去啦,譬如说……
(从旁插嘴,爆发一般的口吻)譬如说,譬如说,只有你,没出息,老是望下爬!
为什么不跟有钱有势的比一比?
(不去理会她,坐下来,预备长谈了)譬如说——
别譬如说啦,今天不上课吗?
(好像不听见)譬如说,我们有机会念书,能够懂得事情,能够这样的看着这个花花世界,有时候随意的发发议论,这也是一种权利啊!
(大声地)哈哈哈——
(大不以为然)唔唔,这样的权利,我可不敢当!
可是,林先生,平心说,社会待我们念书人,已经很不错啦,中国能有多少人能够念书,能够有跟我们一样的……
(冷冷地)还算不错,哼,那你可以去当叫化啦!
我说,现在全世界上的人,都一样地在受难,各人有各人的苦处,你瞧,这段消息,(将报纸递过去)我们在马路上看见他们的时候,哪一个不是雄赳赳,气昂昂,坐在铁甲车上,满脸的杀气,铁帽子下面的那双有凶光的眼睛,好像要将我们吃下去,可是把那套老虎皮脱下来,还不是跟我们一样!
(接过报纸来看,悲痛的表情)什么?
〔黄家楣推开窗来下望。
(以为有什么新奇的消息了)什么事?
你不懂得!
不懂得才问你啊!
好,那么我讲给你听。
(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小学生讲故事的姿态)报上说,在一个……咱们中国贴邻的国度里,有一个兵,他打过仗,得过勋章,懂吗?
胸口挂的勋章……可是退了伍,他就养不活他的老婆和爹娘,在一个晚上,他偷偷地借了一个房间,吞鸦片烟……不,不,(连忙去看了一看报)吞毒药自杀啦!
他在遗书上说,我卖尽了可以卖的东西,现在,只剩这一个父母传给我的身体啦,听说医学校里要买尸首,那么就把我的尸首卖了养家吧!
……结果,根据他的遗嘱,把尸首卖了,卖了大洋三十六块,扣去旅馆的房钱一块二毛,他的爸爸淌着眼泪领回了三十四块八毛的遗产!
报馆记者在这一新闻上面安上一个标题——标题懂吗?
就是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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