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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康氏起,大声疾呼,学术有不暇正,人才有不暇论,风俗有不暇辨,一切务以变法改制为救亡,而托附之于保皇。
是复欲以天下治乱为己任,而又不能使其君深居高处而不过问,则徒为两败之道也。
尝试论之。
中华之受制于异族,有三期焉:
一曰五胡元魏,再曰辽金元,三则满清。
当元嘉之末运,一时名流胜望,相继南迁,其留而在北者,犹守旧辙,务经学,上承两汉之遗,皆南士清玄之所鄙吐而不道者。
然而胡姓之贵,受其熏陶,绵缀不绝,卒成周隋之治,下开唐基,此一期也。
辽金用汉人,仅保所掠而已。
元人挟其武强,最鄙汉化为不足尊,其治无可言。
时则中华之文运几辍,然譬如严冬雪虐,枝叶虽辞,根荄无伤也。
故明人之学,犹足继宋而起。
满清最狡险,入室操戈,深知中华学术深浅而自以利害为之择,从我者尊,逆我者贱,治学者皆不敢以天下治乱为心,而相率逃于故纸丛碎中,其为人高下深浅不一,而皆足以壤学术、毁风俗而贼人才。
故以玄烨、胤禛、弘历踞其上,则幸而差安,以颙琰、旻宁、奕詝、载湉、载淤为之主,则终不免于大乱。
而说者犹谓满族入关,卒为我所同化,政权虽移,中华之文运依然,诚浅之乎其为论也。
今日者,清社虽屋,厉阶未去,言政则一以西国为准绳,不问其与我国情政俗相洽否也。
扞格而难通,则激而主「全盘西化」,以尽变故常为快。
至于风俗之流失,人心之陷溺,官方士习之日污日下,则以为自古而固然,不以厝怀。
言学则仍守故纸丛碎为博实。
苟有唱风教、崇师化、辨心术、核人才,不忘我故以求通之人伦政事,持论稍稍近宋明,则侧目却步,指为非类,其不诋诃而揶揄之,为贤矣!
斯编初讲,正值「九一八事变」骤起。
五载以来,身处故都,不啻边塞,大难目击,别有会心。
司马氏表六国事,曰:
「近己则俗变相类」,是书所论,可谓近己矣。
岂敢进退前人,自适己意?
亦将以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求以合之当世,备一家之言。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盖有详人之所略,略人之所详,而不必尽当于著作之先例者。
知我罪我,所不敢问也。
中华民国二十六年一月九日自序于北平之未学斋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目次
第一章 引论
上:
两宋学术 下:
晚明东林学派
第二章 黄梨洲 附:
陈干初 潘用微 吕晚村
传略 学术思想之大要
一、梨洲论刘蕺山 二、梨洲论王阳明 三、梨洲晚年思想 四、梨洲经史之学 五、梨洲之政治理想
梨洲同时几位学者与梨洲思想之关系
1、陈干初:
小传 干初与梨洲之交游 干初论学要旨及梨洲之意见 干初大学辨要旨
2、潘用微:
小传 潘用微轶事 潘用微求仁录大意 黄梨洲驳潘用微
3、吕晚村:
小传 吕晚村与梨洲兄弟之交游 吕晚村之尊朱辟王论 吕晚村四书讲义
附录:
陈干初大学辨
第三章 王船山
传略 学术大要 船山政治理想
第四章 顾亭林 附:
马骕
传略 学术大要 亭林之政治理想 亭林与梨洲两人之异同
附:
马骕传略 著述大要
第五章 颜习斋 李恕谷
习斋传略 学术大要
恕谷传略 学术师友大要
第六章 阎潜邱 毛西河 附:
姚立方 冯山公 程绵庄 胡东樵 顾宛溪
潜邱传略 潜邱之考据及其制行
西河传略 西河轶事及其著书之道德 西河潜邱两人对理学之态度 潜邱西河辨古文尚书真伪
第七章 李穆堂 附:
万孺庐 王白田 朱止泉 全谢山 蔡元凤
传略 清初之朱陆异同论 穆堂之朱陆异同论
万孺庐 王白田与朱止泉 全谢山 蔡元凤
第八章 戴东原 附:
江慎修 惠定宇 程易田
传略 戴学大要 戴学与江永 东原论学之第一期 戴学与惠栋 东原论学之第二期 东原言义理三书
东原哲学之大体:
原善、绪言、孟子字义疏证 东原思想之渊源 戴学之流衍 戴学与程瑶田
第九章 章实斋 附:
袁简斋 汪容甫
传略 学术述要 文史通义与经学 浙东学派与浙西学派
经学与史学 学问与功力 纂类与著述 著述与事功 性情与风气 专家与通识 方法与门路 校雠与著录
实斋学风之影响 实斋文字编年要目
袁简斋 简斋论学语 汪容甫 容甫学述大要
章实斋与孙渊如观察论学十规
第十章 焦里堂 阮芸台 凌次仲 附:
许周生 方植之
里堂传略 里堂著述大要
里堂论性善 里堂论异端与执一 里堂论一贯忠恕 里堂论同异一多 里堂论汉学考据 里堂论命
芸台传略 芸台论学宗旨
次仲传略 次仲与东原 次仲之复礼论 次仲之好恶说 次仲论慎独格物 次仲论汉学流弊 次仲之史学
许周生 周生论学语 方植之 方氏论学大要
第十一章 龚定庵 附:
庄方耕 庄葆琛 刘申受 宋于庭 魏默深 戴子高 沈子敦 潘四农
一、常州庄氏 二、刘宋 三、魏默深
四、龚定庵 传略 定庵之论政 定庵之论学
五、戴子高 六、沈子敦 七、潘四农
第十二章 曾涤生 附:
罗罗山
传略 曾氏学术渊源 曾氏之风俗论 曾氏之礼论 曾氏之文章论
罗泽南 罗氏学术大要
第十三章 陈兰甫 附:
朱鼎甫
传略 著书大要 东塾遗稿 东塾论汉学流弊 东塾所欲提倡之新学风
朱鼎甫 鼎甫论学语
第十四章 康长素 附:
朱子襄 廖季平 谭复生
传略 康氏之长兴讲学 康氏之新考据 康氏之大同书 康氏思想之两极端 康氏之孔教论
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附表
第一章引论
上:
两宋学术
[近代学术导源于宋]治近代学术者当何自始?
曰:
必始于宋。
何以当始于宋?
近世揭橥汉学之名以与宋学敌,不知宋学,则无以平汉宋之是非。
且言汉学渊源者,必溯诸晚明诸遗老。
然其时如夏峯、梨洲、二曲、船山、桴亭、亭林、蒿庵、习斋,一世魁儒耆硕,靡不寝馈于宋学。
继此而降,如恕谷、望溪、穆堂、谢山乃至慎修诸人,皆于宋学有甚深契诣。
而于时已及乾隆,汉学之名,始稍稍起。
而汉学诸家之高下浅深,亦往往视其所得于宋学之高下浅深以为判。
道咸以下,则汉宋兼采之说渐盛,抑且多尊宋贬汉,对干嘉为平反者。
故不议宋学,即无以识近代也。
[宋学导源于唐之韩愈]然则治宋学当何自始?
必始于唐,而昌黎韩氏为之率。
何以治宋学必始于唐,而以昌黎韩氏为之率耶?
寻水者必穷其源,则水之所自来者无遁隐。
韩氏论学虽疎,然其排释老而返之儒,昌言师道,确立道统,则皆宋儒之所滥觞也。
尝试论之,唐之学者,治诗赋取进士第得高官,卑者渔猎富贵,上者建树功名,是谓入世之士。
其遁迹山林,栖心玄寂,求神仙,溺虚无,归依释老,则为出世之士。
亦有既获膴仕,得厚椽美名,转而求禅问道于草泽枯槁之间者;
亦有以终南为快捷方式,身在江海而心在魏阙者。
要之不越此两途。
独昌黎韩氏,进不愿为富贵功名,退不愿为神仙虚无,而昌言乎古之道。
曰为古之文者,必有志乎古之道,而乐以师道自尊,此皆宋学精神也。
治宋学者首昌黎,则可不昧乎其所入矣。
[安定泰山为宋学先河]昌黎以来,唐之为学者,亦无以大殊乎其昔。
及乎五代,在朝为冯道,在野为陈抟,则仍唐人风气也。
言宋学之兴,必推本于安定、泰山。
盖至是而师道立,学者兴,乃为宋学先河。
史言:
神宗问安定高弟刘彝:
「胡瑗与王安石孰优?
」对曰:
「臣师胡瑗,以道德仁义教东南诸生时,王安石方在场屋中,修进士业。
……国家累朝取士,不以体用为本,而尚声律浮华之词,是以风俗偷薄。
臣师当实元、明道之间,尤病其失。
遂以明体达用之学授诸生,夙夜勤瘁,二十余年。
……出其门者无虑数千余人。
故今学者明夫圣人体用以为政教之本,皆臣师之功,非安石比也。
」
[宋学精神]刘氏此言,不徒善道其师,盖宋学精神,刘氏数言亦足尽之。
所谓「道德仁义圣人体用,以为政教之本」者,此正宋儒所以自立其学以异于进士场屋之声律,与夫山林释老之独善其身而已者也。
时孙门有石介徂徕,着怪说三篇及中国论。
三怪者,一曰文章,二曰佛,三曰老。
此即进士场屋之与道、释山林,彼皆无意于生民政教之事者。
故安定湖学,分经义、时务两斋,经义其体,时务其用也。
庆历中,诏下苏、湖取其法,着为令于太学。
及皇佑,安定来太学主讲,以颜子所好何学论试诸生。
盖自唐以来之所谓学者,非进士场屋之业,则释、道山林之趣,至是而始有意于为生民建政教之大本,而先树其体于我躬,必学术明而后人才出。
题意深长,非偶然也。
安定得伊川卷,大奇之,即处以学职。
而伊川于安定,终其身非先生不称,于濂溪则字之曰茂叔而已。
[高平与庐陵]安定同时有范仲淹希文,即聘安定为苏州教授者。
泰山孙明复亦希文在睢阳掌学时所激厉索游孙秀才也。
安定、泰山、徂徕三人,既先后游希文门,而江西李泰伯,希文知润县,亦罗致教授郡学,朱子记李延平语,谓「李泰伯门议论,只说贵王贱覇」者也。
而希文在陕,横渠张子以兵书来见,希文授以中庸,曰:
「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
」时横渠则年十八矣。
希文固以秀才时,即慨然有志于天下,尝自称曰:
「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欧阳修称之,谓范仲淹「初以忠言谠论闻于中外,天下贤士争相称慕」。
王安石之于希文,亦推之为一世之师。
盖自朝廷之有高平,学校之有安定,而宋学规模遂建。
后人以陈陉为宋学开山,或乃上推之于陈抟,皆非宋儒渊源之真也。
[华山濂溪非宋学真源]宋代士大夫矫厉尚风节,既自希文启之,而希文罢知饶州,尹师鲁、欧阳永叔皆坐贬,自是而朋党之论兴。
而永叔亦以奖引后进为务,其语曰:
「文学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
」故叶水心谓:
「欧阳氏策,为三代井田礼乐而发者五」,又称其「以经为正,而不汨于章读笺诂,此欧阳氏读书法也」。
然则庐陵所以继踪高平以为宋学眉目者,岂仅于效法昌黎之为古文而有意于辟佛云尔哉!
全谢山为宋元学案,首安定,次泰山、高平,又次庐陵,盖得之矣。
[荆公与宋学]王安石介甫,亦出庐陵门。
其先官淮南者四年,二十二至二十五。
所为淮南杂说出,一时相推以为孟子。
而介甫去淮南之翌年,庆历六年二程始见濂溪于南安。
介甫极重安定,寄诗曰:
「先生不试乃能尔,诚令得志何如哉!
」介甫之于神宗,则所谓得行其志者。
刘静春谓:
「介甫不凭注疏,欲修圣人之经,不凭今之法令,欲新天下之法,可谓知务。
」又曰:
「后之君子,必不安于注疏之学,必不局于法令之文,此二者既正,人才自出,治道自举。
」以此评介甫,良为谛当。
「修圣人之经」,即安定之经义其体也;
「新天下之法」,即安定之时务其用也。
安定存其说于学校,希文、永叔、介甫欲见其续于朝廷,彼其措心设意,夫岂相远?
明道上神宗陈治法十事,其要者若师傅、井地、学校、兵农诸大端,亦将以所发明圣人体用之学,施之政教,而返斯世于三代,以跨驾汉唐。
伊川召见问治道,则曰:
「为政不法三代,终苟道也。
」而横渠尤醉心,谓「周礼必可行于后世」,谓「治天下不由井地,终无由得平」,谓「井田至易行,但朝廷出一令,可以不笞一人而定」,谓「朝廷以道学、政术为二事,此正自古之可忧者」。
关、洛之学,亦不过曰不凭注疏而新圣人之经,不凭今之法令而新天下之法,之二者而已。
故荆公易说不在三经内,说者谓荆公不惬意故置之,然伊川独令学者习其书。
明道则谓:
「王介甫行新法,使众君子未用与之敌,其为害不至此之甚。
」而介甫于横渠,亦曰:
「新政方行,欲求助于子厚。
」此皆北宋学术大体之可考见者。
[二程与横渠]
[北宋学术之两大精神]辜较言之,北宋学术,不外经术、政事两端。
大抵荆公新法以前,所重在政事;
而新法以后,则所重尤在经术。
明道尝言:
「熙宁初,王介甫行新法,并用君子小人。
君子正直不合,介甫以为俗学不通世务斥去。
小人苟容谄佞,介甫以为有才能知通变用之。
君子既去,所用皆小人,争为刻薄,故害天下益深。
」故洛学所辨,「王霸」之外,尤严「义利」,而会其归于「天理人欲」。
李延平所谓「大抵前辈议论麄而大,今日议论细而小」,其间分别,董以洛学为枢机也。
[王霸义利之辨]
[两宋学术之转变][东莱与南轩][朱子]迄乎南宋,心性之辨愈精,事功之味愈淡。
东莱与朱子书,谓:
「向见论治道书,其间欲仿井田之意,而科条州郡财赋之类,此固为治之具。
然施之当有次第。
今日先务,恐当启迪主心,使有尊德乐道之诚,众建正人,以为辅助。
待上下孚信之后,然后为治之具可次第举也。
傥人心未孚,骤欲更张,则众口哗然,终见沮格。
」此正熙宁新法之所以败,而东莱慨切言之。
张南轩则谓:
「学莫先于义利之辨。
义也者,本心之所当为而不能自已,非有所为而为之者也。
一有所为而为之,则皆人欲之私,而非天理之所存矣。
」朱子谓其「广前圣之所未发,同于性善养气之功」。
自是学者争务为鞭辟向里,而北宋诸儒一新天下之法以返之唐虞三代之意,则稍稍疏焉。
故永嘉事功之学,为考亭之徒所不喜。
艮斋、止斋、水心、悦斋皆好言周礼,而朱子则非之,谓:
「周礼周公未必尽行,教学者非所宜先。
」然王霸之辨,犹力持弗变,虽以龙川之龂龂力争,朱子终不稍屈。
则其一新天下之法令以返之三代之上者,如痿人之不忘起,瘖者之不忘言,固非绝然无意于斯也。
近世论宋学者,专本濂溪太极图一案,遂谓其导源方外,与道、释虚无等类并视,是岂为识宋学之真哉!
[宋学决非无为]
[鄙薄汉唐与新经义]「三代以道治天下,汉唐以智力把持天下」,此两宋诸儒所倡王覇之辨也。
既欲一新天下之法令,而鄙薄汉唐为不足循,则经籍注疏之成于汉唐诸儒之手者,自亦无足存,而于是有所谓新经义之作。
此不徒介甫为之,两宋诸儒,靡不为此,思以易夫旧,而其事大成于考亭。
既以为三代周孔之道,晦塞于汉唐而复明于今日,则所以讲诵传述之者,有待于师道之兴起,而其精神所寄,则微见于书院之讲学。
此自范希文、胡翼之已然,而荆公新法,亦汲汲以兴学校、颁新经义为务,此固非偶然而为矣。
[鄙薄汉唐与书院讲学]故言宋学精神,厥有两端:
一曰革新政令,二曰创通经义,而精神之所寄则在书院。
革新政治其事至荆公而止;
创通经义,其业至晦庵而遂。
而书院讲学,则其风至明末之东林而始竭。
东林者,亦本经义推之政事,则仍北宋学术真源之所灌注也。
下:
[南宋以下书院之盛衰]南宋以来,书院讲学之风尤盛。
然所讲皆渊源伊洛,别标新义,与朝廷功令汉唐注疏之说不同。
及元仁宗皇庆中定制,改遵朱氏章句集注。
明承元旧,又编五经四书性理大全,然后往者书院私人之讲章,悬为朝廷一代之令甲。
亦犹夫熙宁之三经矣。
功利所在,学者争趋,而书院讲学之风亦衰。
其弊也,学者惟知科第,而学问尽于章句。
[阳明良知学与科举]阳明良知之学,即针对当时章句训诂功利之见而发。
其随地讲学之所,据年谱所载,有龙冈书院,正德三年在龙场有贵阳书院,正德四年在贵阳有濂溪书院,正德十三年在赣有稽山书院,嘉靖三年在越有敷文书院,嘉靖七年在两广盖亦南宋以来私家讲学旧辙,与朝廷国学科举生员之所治者,绝然异趣。
而同时有湛若水,与阳明平分讲席,生平所至,必建书院以祀其师陈白沙。
及阳明没,而四方建书院以祀者尤伙。
实则书院讲学,明与朝廷功令相背。
朱子自造章句集注,既与朝廷所颁十三经注疏及熙宁三经新义不同,而阳明所说,复与当时朝廷所颁五经四书大全有异。
阳明之树异于朱子,犹朱子当日所以树异于汉唐诸儒。
阳明之推本象山,亦无异于朱子之推本伊洛。
象山在明,伊洛在宋,亦俱非当时朝廷科举之所尊也。
就此一端言之,则朱子、阳明,所论虽异,意趣则一。
故伊川在北宋,朱子在南宋,朝廷皆曾以伪学申禁。
而明世宗亦有诏毁书院之举。
在嘉靖十六、十七年,阳明卒后十年。
由廷臣斥湛若水为邪学也。
顾一时学者建书院而讲学之风,并不稍辍。
万历间,张居正当国,痛恨讲学,立意翦抑,欲遍撤天下书院,然不能尽毁。
居正既败,书院之风复起。
其著者京师有首善,而无锡有东林。
盖书院讲学,本已与朝廷功令异趣。
而明之季世,朝纲不振,阉寺弄权。
书院学者主持清议,遂益见忤而取祸。
天下书院乃尽毁于魏忠贤之手。
而东林尤为一时主目,党祸与国运相终。
而言宋元明三朝六百年讲学史者,亦以东林为殿。
然余观明清之际,学者流风余韵,犹往往沿东林。
以言学术思想承先启后之间,固难判划。
兹既粗举宋明学术渊源大要,复略论东林学者讲学大旨着于篇,为近三百年学术思想作先导焉。
[东林书院之来历]东林书院者,在无钖,宋政和间杨龟山从京洛南旋,侨寓讲学之故址也。
明万历中,顾泾阳、泾凡兄弟与同里高景逸,重事兴起。
四方学者闻风来会。
以议朝廷政事招忌,天启五年毁于魏忠贤。
并着东林党人榜颁示天下,生者削籍,死者追夺,已经削夺者禁锢;
凡三百有九人。
其后复重建道南书院,终崇祯朝,讲学甚盛。
其变则为复社,又分而为几社。
盖起万历迄崇祯,与明相终始者凡五十余年。
然黄梨洲为东林学案,凡着十七人曰:
顾泾阳宪成、高景逸攀龙、钱启新一本、孙淇澳慎行、顾泾凡允成、史玉池孟麟、刘静之永澄、薛玄台敷教、叶园适茂才、许静余世卿、耿庭怀橘、刘本儒元珍、黄白安尊素、吴觐华桂森、吴霞舟锺峦、华凤超允诚、陈几亭龙正。
其言曰:
[东林党与东林学派]东林讲学者不过数人,其为讲院亦不过一郡之内耳。
乃言国本者谓之东林,争科场者谓之东林,攻逆奄者谓之东林。
以至凡一议之正,一人之不随流俗者,无不谓之东林。
若似乎东林标榜遍于域中,延于数世。
东林岂真有名目哉?
亦小人加之名目而已矣。
论者以东林为清议所宗,祸之招也。
然小人之恶清议,犹黄河之阻砥柱也。
熹宗之时,龟鼎将移,其以血肉撑拒,没虞渊而取坠日者,东林也。
毅宗之变,攀龙髯而蓐蝼蚁者,属之东林乎?
属之攻东林者乎?
数十年来,勇者燔妻子,弱者埋土室,忠义之盛度越前代,犹是东林之流风余韵也。
一党师友,冷风热血,洗涤乾坤,无智之徒窃窃然从而议之,可悲也夫!
[东林讲学大体]其议论最得正。
故凡当时之趋声逐响以依附东林者,不足为东林病。
而一时小人之口,以为亡国由于东林者,更不足为东林辨。
清儒江阴陈鼎定九,有东林列传二十四卷,纲罗人物达一百八十余人。
启、祯两朝事,大略可观。
此篇则第据梨洲学案,粗陈当日书院诸儒讲学宗旨,着其在明清间之影响。
至于行事之详,与夫风声之播而及于政治气节者,均不能备也。
[东林辨王学][一辨无善无恶心之体]盖东林讲学大体,约而述之,厥有两端:
一在矫挽王学之末流。
一在抨弹政治之现状。
宋明理学,至于阳明良知之论,鞭辟近里,已达极度。
而王学自龙溪、泰州以后,风被既广,流弊亦显。
东林诸儒起持异议。
于阳明天泉证道「无善无恶心之体」一语,辨难尤力。
关于天泉证道「四句教」之是非,余有「王守仁」一小册,收编商务万有文库,论及颇详,可参看。
泾阳之言曰:
夫自古圣人教人,为善去恶而已,为善为其固有,去恶去其本无。
本体如是,工夫如是,其致一而已矣。
阳明岂不教人为善去恶?
然既曰「无善无恶」,而又曰「为善去恶」,学者执其上一语,不得不忽其下一语也……忽下一语,其上一语虽欲不弊,不可得也。
罗念庵曰:
「终日谈本体,不说工夫,纔拈工夫,便以为外道,使阳明复生,亦当攒眉。
」王塘南曰:
「心、意、知、物皆无善无恶,使学者以虚见为实悟。
必依凭此语,如服鸩毒,未有不杀人者。
」……且夫「四无」之说,主本体言也,阳明方曰是接上根人法,而识者至等之鸩毒。
「四有」之语,主工夫言也,阳明第曰是接中根以下人法,而昧者遂等之外道。
然则阳明再生,目击兹弊,将有摧心扼腕、不能一日安者,何但攒眉已乎!
学案卷五十八东林一泾阳论学书与李孟白。
梨洲谓:
「泾阳深虑当时学者,乐趣便易,冒认自,故于不思不勉,当下即是,皆令究其源头,果是性命上透得来否?
勘其关头,果是境界上打得过否?
」则泾阳教法,仍是阳明「立诚」宗旨,所谓「杀人从咽喉处下刀」。
后人之乐趋便易,冒认自然,皆所谓「伪良知」,与阳明立教本训无涉也。
惟当时王学末流,凭借「无善无恶为心体」之说,猖狂妄行,则泾阳之说,对证下药,实为有力。
钱启新曰:
「无善无恶」之说,近时为顾叔时、顾季时、冯仲好明白排决不已,不至蔓延为害。
学案卷五十八泾阳小传
可见「无善无恶」一辨,实当时东林讲学宗要所在也。
[二辨工夫与本体]推扩「无善无恶」一辨而为引申,则有「本体」与「工夫」之辨。
泾阳已引罗念庵、王塘南说谓「学者以虚见为实悟,终日谈本体,不说工夫,纔拈工夫,便以为外道」。
盖王学末流伪良知之流弊,洵有然者。
而东林讲学,则一反其说,故其教法亦以工夫为重。
高景逸云:
不患本体不明,只患工夫不密。
学案卷五十八
此殆为东林学者一普遍之信仰。
而畅论之者有钱启新。
梨洲述之曰:
先生之学,得之匠陪哺者居多。
惩一时学者喜谈本体,故以「工夫为主。
一粒谷种,人人所有,不能凝聚到发育地位,终是死粒。
人无有不才,才无有不善,但尽其才始能见得本体,不可以石火电光便作家当也」。
此言深中学者之病。
至谓「性固天生,亦由人成,故曰成之者性」。
夫性为自然之生理,人力丝毫不得而与,故但有知性而无为性。
圣不能成,愚不能亏。
以成亏论性,失之矣。
学案卷五十九钱一本传
启新之说,极似梨洲同门陈干初。
干初学说详后梨洲下梨洲于干初不能相契,故于启新「性固天生亦由人成」之说,未尽首肯。
而余考梨洲、干初同时如王船山,其论性亦畅发「日生日成」之理。
亦详后总之皆由虚实之辨、本体工夫之辨一贯而来。
此则清初学术新趋,由东林开其端也。
同时东林学者持本体工夫之辨者尚有史玉池。
有本体自有工夫,无工夫即无本体。
樊迟问仁时,向夫子求本体,夫子却教他做工夫。
「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
」此方是真当下,方是真自然。
若饥食困眠,禽兽都是这等。
以此为当下,却便同于禽兽,岂不是陷人的深坑?
按:
此即船山「庶民禽兽」之论也,详下船山章。
且当下全要在关头上得力。
今人居常处顺,也能恭敬自持,推诚相与。
及到利害、荣辱、毁誉、生死关头,便都差了。
则平常恭敬忠都是假的,却不是真工夫。
不使真工夫,却没有真本体。
没有真本体,却过不得关头。
往李卓吾讲心学于白门,全以当下自然指点后学,说人都是见成的圣人,纔学便多了。
闻有忠节孝义之人,却云都是做出来的,本体原无此忠节孝义。
学人喜其便利,趋之若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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