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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字应该是第三声,又读成第二声啦!
”
如果没有大名鼎鼎的《虎口脱险》,很多人可能无法一下子把于鼎的名字和他的声音对上号。
于鼎给人的印象一直是那么淡淡的,就像他的油漆匠和卡尔(《英俊少年》),“蔫儿呱叽”的,没有华丽的音色让人倾倒,也没有淳厚的共鸣让入迷恋。
他的配音生涯跨过东影、上影、上译、上视四个时间段,配过的角色不计其数,担任的主角却屈指可数。
曹雷老师在散文《怀念“油漆匠”的声音》中写道,他“并不怎么伶牙俐齿,”出戏”也不快,但他有”磨”的耐性和韧劲,一段戏,他会反复一遍遍琢磨,最后录成十分富有色彩和人物个性的声音,扎扎实实,令人难忘。
”于鼎是个信奉“慢工出细活”的演员,通过反复的排练寻找和原片的最佳结合点成为他无法改变的工作习惯。
尚华说,有一次,录一段戏,于鼎反复地在那儿排,他说一句,拟音的叶明就在边上配合着他用力地拍一下桌子。
于鼎老也对自己的处理不满意,不断地重新开始,直到叶明忍无可忍地说:
“于鼎,你有完没完?
我手都拍肿了!
生活中,于鼎是个性格随和,乐于助人的人。
苏秀老师说,他特别喜欢管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人家剧务钉好的剧本,他嫌不好看,要一本本拆开重钉。
为了这个,他还准备了全套工具一块木板、一把小榔头、一个锥子、一堆钉书钉。
他一定要把整齐、漂亮的剧本送到每个人的手上才称心。
我们演员组有好几个北方人,谁想吃炸酱面了,就会说:
”于鼎,弄点炸酱面吃吧。
”他就会头一天买好面条,炸好酱,第二天,亲自到厨房去煮,然后再一碗碗盛好,端到楼上来。
”他就是这么不事张扬,不计报酬,默默地辛苦地工作,和善地热诚地为人,直到宁静地安详地离开。
他的妻子患有精神病。
于鼎尽心尽意地照顾了她一辈子,也省吃俭用了一辈子,离开的时候,给老太留下了一些积蓄。
邱岳峰:
不可超越的经典
邱岳峰,这是一个曾经把中国人的听觉审美带入天堂也带入地狱的名字。
苏秀老师大概是和邱岳峰演对手戏最多的人了。
我也曾经问她,邱岳峰是怎样一个人,苏老师沉吟了好大一阵子才说:
“他很开朗的,”随后又补充道:
“他会说相声啊。
从来自邱岳峰的朋友和亲人的零星回忆里,拼凑出一个无所不能的邱岳峰:
会打洋鼓、会唱歌、会说相声、会唱京剧、会刻图章、会做木匠!
这个无所不能的邱岳峰部分昭示了为什么他既能配绅士罗切斯特(《简·
爱》),又能配杀人犯凡尔杜(《凡尔杜先生》);
既能配精明的孙悟空(《大闹天宫》),又能配愚蠢的巴依老爷(《种金子》),同时给世界留下了更大的困惑邱岳峰死后,这样的追问在一茬接一茬的人群中无言地传递:
为什么要去死?
为什么?
……仿佛罗切斯特那一声紧似一声、一声比一声更绝望的“简!
传说中的无望的恋爱也许是有的,更无望的是所谓“历史问题”和现实际遇加诸心灵的沉重枷锁。
什么历史问题呢?
据说解放前邱岳峰曾经跟随一个军官去郊游,去了之后才知道是去抓共产党,后来这个被捕的共产党员牺牲了。
解放初期,有人揭发邱岳峰是参与了这次抓捕行动的人员,从此邱岳峰成为“历史反革命”、“内控对象”。
虽然邱岳峰对于译制片配音艺术超人的感悟能力从1950年代初就显露出来,但是,也是在这个时候,他被指认有过“历史罪行”,从此被“内控”近30年。
为了获得平反,邱岳峰也曾坚持过,盼望过,他甚至盼到了“同案犯”平反的好消息,也盼到了担任日本电影《白衣少女》的译制导演的机会。
1979年底(也许是1980年初),厂里召开大会,宣布复查结束,却没有宣布邱岳峰的案件获得平反。
就在那次大会之后,邱岳峰崩溃了。
翁振新回忆说,那天,他看到邱岳峰独自坐在桌前,用蜡烛烤眼镜腿,一边烤,一边发呆,直到蜡烛把眼镜腿都烧着了,他才回过神来。
悲剧发生在1980年3月29日,当时邱岳峰才59岁,正值生命力、理解力和创造力的顶点,在艺术上会当凌绝顶,无奈在生活上却处处碰壁,一败涂地。
那天,他和妻子吵了一架后心情抑郁,一路走一路买安眠药片回到家里。
吃了过量的安眠药之后,邱岳峰沉沉地睡过去了,第二天,医生宣布抢救无效。
最近几年,网上经常会出现一些纪念邱岳峰的文章,到了每年的三月份则格外地多。
其中有一篇《春天里的零零碎碎》(作者:
石头),写于某一年的3月30日:
“窗外尽是春色:
嫩绿,和暖,无数的花朵。
注定要在这个季节,向那冰冷绝望的异域思念你。
”现在我写的这篇文章,大概也会在一个离今年的3月30日很近的日子发表吧,窗外又将是满城春色了……是的。
注定要在这个季节,向那冰冷绝望的异域思念他。
内参片和“上译门”
除了邱岳峰这个“历史反革命”,上译厂还曾出过四个“右派”,分别是配音演员闻兆煃、邹华、杨文元和温健。
这几位大多由于“家庭出身”问题被错划“右派”。
比如,闻兆煃的祖父是地主,他又在锺惦棐的电影座谈会上发了几句牢骚,“右派”的帽子就在劫难逃了。
新时期之后,闻兆煃、杨文元和温健回到了上译厂。
闻兆煃不再当演员了;
杨文元重回话筒前,他最出色的声音角色可能就是《英俊少年》里那个固执的外公了;
最神奇的是温健,他居然在劳改农场自学了德语,回厂之后成为一线的德文翻译,现在是上海外事翻译工作者协会认定的资深翻译家,《茜茜公主》就是他翻译的。
“文革”期间,上译厂的大多数翻译、导演、演员都下过干校,关过牛棚。
彭小莲在《他们的岁月》中记述了她的母亲朱微明(上译厂翻译)被关在防空洞里的情形:
遇上下雨的时候,大水“哗哗”地往洞里流,那里就像是一个蓄水池,妈妈盘着腿坐在床上写交代,一旦下床干什么,她就必须漫过大水,在里面走着。
那儿没有窗户,没有日照,等到水干的时候,差不多该是夏天快过去的日子了。
妈妈在鬼子监狱里得的关节炎又复发了,她瘸着腿,独自一人关在防空洞里。
在一片空虚中,只有屋里的水是可怕的现实,冰凉冰凉。
她不记得还有什么争吵,还有什么灾难,只记得有一次,她涉水走去取牙缸刷牙的时候,她摔倒了。
浑身湿透,她原想脱下衣服擦身子,重新换上一件干净衣服,但是她发现门洞上的小眼儿上,有一只眼睛在转动,不好意思脱掉衣服,因为看守是个男的。
于是,她穿着一身又湿又脏的衣服坐在那里,用自己人体的温度把它焐干为止。
往事就是这么不堪回首。
虽然因为译配“内参片”的需要,上译厂在1970年就恢复了生产,很多优秀的译制导演从那时候起纷纷回到工作岗位上,在非常年月中创造出了像《罗马之战》、《魂断蓝桥》、《音乐之声》、《红菱艳》、《巴黎圣母院》这样一批非常的艺术奇迹。
但是那些冰冷的往事却在那里提醒着你,要记住,要当心。
这些内参片译得精良,导得认真,配得出色,每一部都是呕心沥血经营的译制片精品。
苏秀老师在书里说,先以为是“为无产阶级司令部研究国际阶级斗争新动向时做参考”,后来才知道是给中央首长“唱堂会”,好在新时期以后这些电影多多少少解禁了一些,老百姓也欣赏到了。
据说当年配内参片还出现过因为首长不满意而返工的事儿。
这在今天是决无可能了。
我也曾经和一些朋友讨论过,为什么上译厂能请到王道乾先生担任《巴黎圣母院》的翻译。
讨论的结果令人沮丧:
非常年月,也许是大翻译家正赋闲在家吧。
内参片是一个奇迹,不仅是留下了一批译制片的巅峰之作,更重要的是锻炼了演员,客观上为不久以后译制片的辉煌作了重要的准备。
上世纪80年代那些脍炙人口的声音,刘广宁、杨成纯、伍经纬、曹雷、乔榛、童自荣,无不是从配内参片起步的。
1992年陈叙一逝世大致上是个分水岭,后来这些艺术家分化得比较厉害,2003年吵到网上了,闹得举世哗然。
双方都没有应付炒作的经验,无良媒体狗仔到底,倒是又唤起了大众对沉寂已久的译制片和配音演员的关注。
我们现在还能经常看到童自荣的演出信息,能在电影院放的新片里听到曹雷的声音,甚至在电视屏幕上发现久违了的刘广宁,多少要归因于那场沸沸扬扬的网络事件。
那个事件,《新民周刊》精准地给它起了个名字,曰“上译门”。
那之后,我见到过几次童自荣,总体印象,世界上现在还有这么书生气的人,既是值得以手加额的幸事,又是不可思议的奇事。
说两件小事吧。
2006年4月,我和一些朋友陪苏秀、李梓、曹雷、童自荣四位老师去北京参加活动。
在火车上,我说起小时候听过童老师的广播剧《白夜》,非常感念,童自荣马上如数家珍地谈论起邱岳峰主配的苏联电影《白夜》,言下之意,他自己录的那个实在不值一提,邱岳峰的才是不可超越的经典,而且他本人也深受邱版《白夜》的启发。
当时,童自荣的神情带着痴迷,带着憧憬,带着崇仰,还带着几分腼腆,就像《黑郁金香》里弟弟朱利安见到了哥哥季约姆。
还有一件是听来的。
被行内外公认为最有希望继承邱岳峰衣钵的沈晓谦离开上译厂后,经营家传的企业有方,积累了不小的资产。
有一次回上海来请老同事吃饭,沈晓谦说:
“我有今天的发展,要感谢孙渝烽老师发现了我,感谢苏秀老师和曹雷老师培养了我,也要感谢另外两位老师成全了我。
”众人会心而笑,童自荣突然发问:
“哪两位老师成全了你?
说来,那些曾经构筑起我童年的梦想城堡的译制片,没有一部不是顶尖的译制团队精诚合作的产品。
现在,想起《苔丝》(乔榛、刘广宁、童自荣)、《爱德华大夫》(乔榛、曹雷)、《非凡的艾玛》(曹雷、乔榛)、《国家利益》(乔榛、曹雷)、《风雪黄昏》(丁建华、童自荣)、《生死恋》(刘广宁、乔榛、吴文伦)、《魂断蓝桥》(刘广宁、乔榛)、《茜茜公主》(丁建华、施融、曹雷)、《人世间》(刘广宁、乔榛、童自荣)、《父子情深》(刘广宁、乔榛、王建新),仅仅是想一想,都会感到怃然,怅然,惘然,对有些事不可理解,也不可谅解。
“再也没有《是,大臣》了!
在《董乐山文集》里看到这么一段:
“
1947年去了张家口的原苦干剧团的演员陈叙一,这时身穿褪色的解放军黄军装出现了,风度不减当年的西装革履。
”这说的是1949年上海刚刚解放的时候。
董乐山那时正在失业,他戏称差一点跟了陈叙一去搞译制片。
2004年4月25日陈叙一厂长和夫人骨灰落葬,之前一天,《文汇报》发排了苏秀老师的怀念文章《曾经的美好时光》。
为了配图片,文汇出版社的陈飞雪找到陈厂长的女儿陈小鱼老师,请她找一些先生的照片,居然都是合影。
其中一张和特伟的合影,应了董乐山的描述,西装革履,风度翩翩。
先生的骨灰安葬在奉贤一个靠海的陵园,那天去了很多人:
苏秀、赵慎之、李梓、曹雷、童自荣、程晓桦、吴文伦、白穆、达式常、艾明之……他们一个挨一个在胶片形状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前驻足,深深地鞠躬,默默地凝视,弯下腰,轻轻地送上一朵康乃馨。
再缓缓退后,继续默默凝视。
陈叙一生前翻译的最后一部作品是英国电视连续剧《是,大臣》。
那是一部几乎无法翻译的电视剧,里面充满了俚语、双关语、三关语。
这样的作品,现在的“字幕派”白领们肯定是不会同意译配的;
但是,一旦离开了译配,有相当英语基础的人也未必真正能看懂。
《是,大臣》的译制导演曹雷说,那天,他们正在棚里配《是,大臣》,突然传来陈叙一逝世的噩耗,众人默然,录音师成樱脱口而出:
“再也没有《是,大臣》了!
”果然,《是,大臣》在CCTV播了七集之后戛然而止。
从那之后,人们能看到的外国电影越来越多,但是从外国电影当中得到欣赏汉语之美的乐趣却越来越少。
陈叙一的名字代表了一个时代,一个由他参与开创,辛苦营建,用他和他的同事们的全部热情、才华、智慧、心血打造的译制片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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