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东坡散文名篇.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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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东坡散文名篇
凌虚台记
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
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
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
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
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
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
曰:
“是必有异。
”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
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
公曰:
“是宜名凌虚。
”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
“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
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
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
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
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
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
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
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
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
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既以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放鹤亭记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
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
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
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
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
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
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
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
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则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宾佐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
挹山人而告之曰:
“子知隐居之乐乎?
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
《易》曰: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
’《诗》曰: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
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
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
嗟夫!
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
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
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
”山人欣然而笑曰:
“有是哉!
”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
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
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
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
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履,葛衣而鼓琴。
躬耕而食兮,其余以汝饱。
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元丰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记。
屈原庙赋
浮扁舟以适楚兮,过屈原之遗宫。
览江上之重山兮,曰惟子之故乡。
伊昔放逐兮,渡江涛而南迁。
去家千里兮,生无所归而死无以为坟。
悲夫!
人固有一死兮,处死之为难。
徘徊江上欲去而未决兮,俯千仞之惊湍。
赋《怀沙》以自伤兮,嗟子独何以为心。
忽终章之惨烈兮,逝将去此而沉吟。
吾岂不能高举而远游兮,又岂不能退默而深居?
独嗷嗷其怨慕兮,恐君臣之愈疏。
生既不能力争而强谏兮,死犹冀其感发而改行。
苟宗国之颠覆兮,吾亦独何爱于久生。
托江神以告冤兮,冯夷教之以上诉。
历九关而见帝兮,帝亦悲伤而不能救。
怀瑾佩兰而无所归兮,独惸乎中浦。
峡山高兮崔嵬,故居废兮行人哀。
子孙散兮安在,况复见兮高台。
自子之逝今千载兮,世愈狭而难存。
贤者畏讥而改度兮,随俗变化斫方以为圆。
黾勉于乱世而不能去兮,又或为之臣佐。
变丹青于玉莹兮,彼乃谓子为非智。
惟高节之不可以企及兮,宜夫人之不吾与。
违国去俗死而不顾兮,岂不足以免于后世。
呜呼!
君子之道,岂必全兮。
全身远害,亦或然兮。
嗟子区区,独为其难兮。
虽不适中,要以为贤兮。
夫我何悲,子所安兮。
潮州韩文公庙碑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
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
故申、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
古今所传,不可诬也。
孟子曰: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
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
是孰使之然哉?
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
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
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
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
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
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
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
“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
”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
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太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
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
民既悦服,则出令曰:
“愿新公庙者听。
”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
或曰:
“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
”轼曰:
“不然!
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
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熏蒿凄怆,若或见之。
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
”元丰七年,诏封公昌黎伯,故榜曰:
“昌黎伯韩文公之庙。
”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
其辞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天孙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
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
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灭没倒影不能望。
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嶷吊英皇。
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
钧天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遣巫阳。
犦牲鸡卜羞我觞,于餐荔丹与蕉黄。
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三槐堂铭
天可必乎,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
天不可必乎?
仁者必有后。
二者将安取衷哉?
吾闻之申包胥曰:
“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
”世之论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为茫茫。
善者以怠,恶者以肆。
盗跖之寿,孔、颜之厄,此皆天之未定者也。
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困于蓬蒿,厄于牛羊;而其终也,贯四时、阅千岁而不改者,其天定也。
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
吾以所见所闻考之,而其可必也审矣。
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报,然后其子孙能与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
故兵部侍郎晋国王公,显于汉、周之际,历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于时。
盖尝手植三槐于庭,曰:
“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
”已而其子魏国文正公,相真宗皇帝于景德、祥符之间,朝廷清明,天下无事之时,享其福禄荣名者十有八年。
今夫寓物于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而晋公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取必于数十年之后,如持左契,交手相付,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吾不及见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以直谏事仁宗皇帝,出入侍从将帅三十余年,位不满其德。
天将复兴王氏也欤?
何其子孙多贤也?
世有以晋公比李栖筠者,其雄才直气,真不相上下,而栖筠之子吉甫、其孙德裕,功名富贵略与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
由此观之,王氏之福,盖未艾也。
懿敏公之子巩与吾游,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是以录之。
铭曰:
呜乎休哉!
魏公之业,与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
既相真宗,四方砥平,归视其家,槐荫满庭。
吾侪小人,朝不及夕,相时射利,皇恤厥德?
庶几侥倖,不种而获,不有君子,其何能国?
王城之东,晋公所庐,郁郁三槐,惟德之符。
呜呼休哉!
日喻
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
或告之曰:
“日之状如铜盘。
”扣盘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
或告之曰:
“日之光如烛。
”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籥,以为日也。
日之与钟、籥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
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
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盘与烛也。
自盘而之钟,自烛而之籥,转而相之,岂有既乎?
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
然则道卒不可求欤?
苏子曰:
道可致而不可求。
何谓致?
孙武曰:
“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
”子夏曰:
“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
”莫之求而自至,斯以为致也欤!
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
夫没者岂苟然哉?
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
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
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
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
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
昔者以声律取士,士杂学而不志于道;今也以经术取士,士知求道而不务学。
渤海吴君彦律,有志于学者也,方求举于礼部,作《日喻》以告之。
梁贾说
梁民有贾于南者,七年而后返。
茹杏实、海藻,呼吸山川之秀,饮泉之香,食土之洁,泠泠风氣,如在其左右。
朔易弦化,磨去风瘤,望之蝤蛴然,盖项领也。
倦游以归,顾视形影,日有德色。
倘佯旧都,踌踷乎四邻,意都之人与邻之人,十九莫己若也。
入其闺,登其堂,视其妻,反惊以走:
“是何怪耶?
”妻劳之,则曰:
“何关于汝!
”馈之浆,则愤不饮。
举案而饲之,则愤不食。
与之语,则向墙而欷歔。
披巾栉而视之,则唾而不顾。
谓其妻曰:
“若何足以当我,亟去之!
”妻而怍,仰而叹,曰:
“闻之居富贵者,不易糟糠;有姬姜者,不弃憔悴。
子以无瘿归,我以有瘿逐。
呜呼,瘿邪,非妾妇之罪也!
”妻竟出。
于是,贾归家三年,乡之人憎其行,不与婚。
而土地风气,蒸变其毛脉,啜菽饮水,动摇其肌肤,前之丑稍稍复故。
于是还其室,敬相待如初。
君子谓是行也,知贾之薄于礼义多矣。
居士曰:
贫易主,贵易交,不常其所守,兹名教之罪人,而不知学术者,蹈而不知耻也。
交战乎利害之场,而相胜于是非之境,往往以忠臣为敌国,孝子为格虏,前后纷纭,何独梁贾哉!
韩幹画马赞
韩幹之马四:
其一在陆,骧首奋鬣,若有所望,顿足而长鸣;其一欲涉,尻高首下,择所由济,跔蹐而未成;其二在水,前者反顾,若以鼻语,后者不应,欲饮而留行。
以为厩马也,则前无羁络,后箠策;以为野马也,则隅目耸耳,丰臆细尾,皆中度程,萧然如贤大夫、贵公子,相与解带脱帽,临水而濯缨。
遂欲高举远引,友麋鹿而终天年,则不可得矣;盖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而无营。
中山松醪赋
始余宵济于衡漳,车徒涉而夜号。
燧松明而识浅,散星宿于亭皋。
郁风中之香雾,若诉予以不遭。
岂千岁之妙质,而死斤斧于鸿毛。
效区区之寸明,曾何异于束蒿。
烂文章之纠缠,惊节解而流膏。
嗟构厦其已远,尚药石之可曹。
收薄用于桑榆,制中山之松醪。
救尔灰烬之中,免尔萤爝之劳。
取通明于盘错,出肪泽于烹熬。
与黍麦而皆熟,沸舂声之嘈嘈。
味甘余而小苦,叹幽姿之独高。
知甘酸之易坏,笑凉州之蒲萄。
似玉池之生肥,非内府之蒸羔。
酌以瘿藤之纹樽,荐以石蟹之霜螯。
曾日饮之几何,觉天刑之可逃。
投拄杖而起行,罢儿童之抑搔。
望西山之咫尺,欲褰裳以游遨。
跨超峰之奔鹿,接挂壁之飞猱。
遂从此而入海,渺翻天之云涛。
使夫嵇、阮之伦,与八仙之群豪。
或骑麟而翳风,争榼挈而瓢操。
颠倒白纶巾,淋漓宫锦袍。
追东坡而不可及,归哺歠其醨糟。
漱松风于齿牙,犹足以赋《远游》而续《离骚》也。
洞庭春色赋
吾闻橘中之乐,不减商山。
岂霜馀之不食,而四老人者游戏于其间。
悟此世之泡幻,藏千里于一班,举枣叶之有馀,纳芥子其何艰,宜贤王之达观,寄逸想于人寰。
袅袅兮春风,泛天宇兮清闲。
吹洞庭之白浪,涨北渚之苍湾。
携佳人而往游,勤雾鬓与风鬟,命黄头之千奴,卷震泽而与俱还,糅以二米之禾,藉以三脊之菅。
忽云蒸而冰解,旋珠零而涕潸。
翠勺银罂,紫络青伦,随属车之鸱夷,款木门之铜镮。
分帝觞之馀沥,幸公子之破悭。
我洗盏而起尝,散腰足之痹顽。
尽三江于一吸,吞鱼龙之神奸,醉梦纷纭,始如髦蛮,鼓包山之桂揖,扣林屋之琼关。
卧松风之瑟缩,揭春溜之淙潺,追范蠡于渺茫,吊夫差之惸鳏,属此觞于西子,洗亡国之愁颜。
惊罗袜之尘飞,失舞袖之弓弯。
觉而赋之,以授公子曰:
乌乎噫嘻:
吾言夸矣:
公子其为我删之。
前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
歌曰: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
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
“何为其然也?
”客曰: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此非曹孟德之诗乎?
西望夏口,东望武昌。
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
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
苏子曰: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
肴核既尽,杯盘狼籍。
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
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
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
已而叹曰:
“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客曰:
“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
顾安所得酒乎?
”归而谋诸妇。
妇曰:
“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
盖二客不能从焉。
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
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
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
适有孤鹤,横江东来。
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
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
“赤壁之游乐乎?
”问其姓名,俛而不答。
“呜呼!
噫嘻!
我知之矣。
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
”道士顾笑,予亦惊悟。
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荀卿论
尝读《孔子世家》,观其言语文章,循循莫不有规矩,不敢放言高论,言必称先王,然后知圣人忧天下之深也。
茫乎不知其畔岸,而非远也;浩乎不知其津涯,而非深也。
其所言者,匹夫匹妇之所共知;而所行者,圣人有所不能尽也。
呜呼!
是亦足矣。
使后世有能尽吾说者,虽为圣人无难,而不能者,不失为寡过而已矣。
子路之勇,子贡之辩,冉有之智,此三者,皆天下之所谓难能而可贵者也。
然三子者,每不为夫子之所悦。
颜渊默然不见其所能,若无以异于众人者,而夫子亟称之。
且夫学圣人者,岂必其言之云尔哉?
亦观其意之所向而已。
夫子以为后世必有不能行其说者矣,必有窃其说而为不义者矣。
是故其言平易正直,而不敢为非常可喜之论,要在于不可易也。
昔者常怪李斯事荀卿,既而焚灭其书,大变古先圣王之法,于其师之道,不啻若寇仇。
及今观荀卿之书,然后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于荀卿,而不足怪也。
荀卿者,喜为异说而不让,敢为高论而不顾者也。
其言愚人之所惊,小人之所喜也。
子思、孟轲,世之所谓贤人君子也。
荀卿独曰:
“乱天下者,子思、孟轲也。
”天下之人,如此其众也;仁人义士,如此其多也。
荀卿独曰:
“人性恶。
桀、纣,性也。
尧、舜,伪也。
”由是观之,意其为人必也刚愎不逊,而自许太过。
彼李斯者,又特甚者耳。
今夫小人之为不善,犹必有所顾忌,是以夏、商之亡,桀、纣之残暴,而先王之法度、礼乐、刑政,犹未至于绝灭而不可考者,是桀、纣犹有所存而不敢尽废也。
彼李斯者,独能奋而不顾,焚烧夫子之六经,烹灭三代之诸侯,破坏周公之井田,此亦必有所恃者矣。
彼见其师历诋天下之贤人,以自是其愚,以为古先圣王皆无足法者。
不知荀卿特以快一时之论,而荀卿亦不知其祸之至于此也。
其父杀人报仇,其子必且行劫。
荀卿明王道,述礼乐,而李斯以其学乱天下,其高谈异论有以激之也。
孔、孟之论,未尝异也,而天下卒无有及者。
苟天下果无有及者,则尚安以求异为哉!
范增论
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
增大怒曰:
“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
”未至彭城,疽发背,死。
苏子曰:
“增之去,善矣。
不去,羽必杀增。
独恨其不早尔。
”然则当以何事去?
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以是去耶?
曰:
“否。
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
增曷为以此去哉?
《易》曰:
‘知几其神乎!
’《诗》曰:
‘如彼雨雪,先集为霰。
’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
”
陈涉之得民也,以项燕。
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而诸侯之叛之也,以弑义帝。
且义帝之立,增为谋主矣。
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与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久存者也。
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
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
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
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
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
独遣沛公入关,而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
羽既矫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
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
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
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
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此始矣。
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
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
增年七十,合则留,不合即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
虽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
亦人杰也哉!
留侯论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
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
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
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
且其意不在书。
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
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
虽有贲、育,无所复施。
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
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
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
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
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所为深惜者也。
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
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
“孺子可教也。
”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庄王曰:
“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
”遂舍之。
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
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
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
何则?
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
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
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
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
呜呼!
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
贾谊论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
惜乎!
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
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
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
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
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
将之荆,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
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
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犹曰:
“王其庶几召我。
”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
公孙丑问曰:
“夫子何为不豫?
”孟子曰:
“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
而吾何为不豫?
”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
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
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
贾生,洛阳之少年。
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
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
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
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纡郁愤闷,趯然17有远举之志。
其后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
是亦不善处穷者也。
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
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
呜呼!
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
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
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
彼其匹夫23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
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
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
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晁错论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
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
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
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于天下。
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
昔者晁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而天子不以察,以错为之说。
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不知错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
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于成功。
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
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
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
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
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遣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
当此之时,虽无袁盎,错亦未免于祸。
何者?
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
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
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其间。
使吴楚反,错已身任其危,日夜淬砺,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虽有百盎,可得而间哉?
嗟夫!
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
使错自将而讨吴楚,未必无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
奸臣得以乘其隙,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
刑赏忠厚之至论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
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
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
故其吁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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