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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中国最近,乃为其国民最缺乏国史知识之国家。
何言之?
“历史知识”与“历史资料”不同。
我民族国家已往全部之活动,是为历史。
其经记载流传以迄于今者,只可谓是历史的材料,而非吾侪今日所需历史的知识。
材料累积而愈多,知识则与时以俱新。
历史知识,随时变迁,应与当身现代种种问题,有亲切之联络。
历史知识,贵能鉴古而知今。
至于历史材料,则为前人所记录,前人不知后事,故其所记,未必一一有当于后人之所欲知。
然后人欲求历史知识,必从前人所传史料中觅取。
若蔑弃前人史料而空谈史识,则所谓“史”者非史,而所谓“识”者无识,生乎今而臆古,无当于“鉴于古而知今”之任也。
今人率言“革新”,然革新固当知旧。
不识病象,何施刀药?
仅为一种凭空抽象之理想,蛮干强为,求其实现,卤莽灭裂,于现状有破坏无改进。
凡对于已往历史抱一种革命的蔑视者,此皆一切真正进步之劲敌也。
惟藉过去乃可认识现在,亦惟对现在有真实之认识,乃能对现在有真实之改进。
故所贵于历史知识者,又不仅于鉴古而知今,乃将为未来精神尽其一部分孕育与向导之责任也。
且人类常情,必先“认识”乃生“情感”。
人最亲者父母,其次兄弟、夫妇乃至朋友。
凡其所爱,必其所知。
人惟为其所爱而奋斗牺牲。
人亦惟爱其所崇重,人亦惟崇重其所认识与了知。
求人之敬事上帝,必先使知有上帝之存在,不啻当面体焉,又必使熟知上帝之所以为上帝者,而后其敬事上帝之心油然而生。
人之于国家民族亦然。
惟人事上帝本乎信仰,爱国家民族则由乎知识,此其异耳。
人之父母,不必为世界最伟大之人物;
人之所爱,不必为世界最美之典型,而无害其为父母,为所爱者。
惟知之深,故爱之切。
若一民族对其已往历史无所了知,此必为无文化之民族。
此民族中之分子,对其民族,必无甚深之爱,必不能为其民族真奋斗而牺牲,此民族终将无争存于并世之力量。
今国人方蔑弃其本国已往之历史,以为无足重视;
既已对其民族已往文化,懵无所知,而犹空乎爱国。
此其为爱,仅当于一种商业之爱,如农人之爱其牛。
彼仅知彼之身家地位有所赖于是,彼岂复于其国家有逾此以往之深爱乎!
凡今之断胸而不顾,以效死于前敌者,彼则尚于其国家民族已往历史,有其一段真诚之深爱;
彼固以为我神州华裔之生存食息于天壤之间,实自有其不可辱者在也。
故欲其国民对国家有深厚之爱情,必先使其国民对国家已往历史有深厚的认识。
欲其国民对国家当前有真实之改进,必先使其国民对国家已往历史有真实之了解。
我人今日所需之历史知识,其要在此。
二
略论中国近世史学,可分三派述之。
一曰传统派,(亦可谓“记诵派”。
)二曰革新派,(亦可谓“宣传派”。
)三曰科学派。
(亦可谓“考订派”。
)“传统派”主于记诵,熟典章制度,多识前言往行,亦间为校勘辑补。
此派乃承前清中叶以来西洋势力未入中国时之旧规模者也。
其次曰“革新派”,则起于清之季世,为有志功业、急于革新之世所提倡。
最后曰“科学派”,乃承“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之潮流而起。
此派与传统派,同偏于历史材料方面,路径较近;
博洽有所不逮,而精密时或过之。
二派之治史,同于缺乏系统,无意义,乃同为一种书本文字之学,与当身现实无预。
无宁以“记诵”一派,犹因熟典章制度,多识前言往行,博洽史实,稍近人事;
纵若无补于世,亦将有益于己。
至“考订派”则震于“科学方法”之美名,往往割裂史实,为局部狭窄之追究。
以活的人事,换为死的材料。
治史譬如治岩矿,治电力,既无以见前人整段之活动,亦于先民文化精神,漠然无所用其情。
彼惟尚实证,夸创收,号客观,既无意于成体之全史,亦不论自己民族国家之文化成绩也。
惟“革新”一派,其治史为有意义,能具系统,能努力使史学与当身现实相结合,能求把握全史,能时时注意及于自己民族国家已往文化成绩之评价。
故革新派之治史,其言论意见,多能不胫而走,风靡全国。
今国人对于国史稍有观感,皆出数十年中此派史学之赐。
虽然,“革新派”之于史也,急于求知识,而怠于问材料。
其甚者,对于二、三千年来积存之历史材料,亦以革新现实之态度对付之,几若谓此汗牛充栋者,曾无一顾盼之价值矣。
因此其于史,既不能如“记诵派”所知之广,亦不能如“考订派”所获之精。
彼于史实,往往一无所知。
彼之所谓系统,不啻为空中之楼阁。
彼治史之意义,转成无意义。
彼之把握全史,特把握其胸中所臆测之全史。
彼对于国家民族已往文化之评价,特激发于其一时之热情,而非有外在之根据。
其合历史与现实也,特借历史口号为其宣传改革现实之工具。
彼非能真切沉浸于已往之历史知识中,而透露出改革现实之方岸。
彼等乃急于事功而伪造知识者,知识既不真,事功亦有限。
今我国人乃惟乞灵于此派史学之口吻,以获得对于国史之认识,故今日国人对于国史,乃最为无识也。
三
所谓“革新派”之史学,亦随时变迁。
约言之,亦可分为三期。
其先当前清末叶。
当时,有志功业之士所渴欲改革者,厥在“政体”。
故彼辈论史,则曰:
“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皆专制黑暗政体之历史也。
”彼辈谓:
“二十四史乃帝王之家谱。
”彼辈于一切史实,皆以“专制黑暗”一语抹杀。
彼辈对当前病症,一切归罪于二千年来之专制。
然自专制政体一旦推翻,则此等议论,亦功成身退,为明日之黄花矣。
继“政治革命”而起者,有“文化革命”。
彼辈之目光,渐从“政治”转移而及“学术思想”,于是其对国史之论锋,亦转集于“学术思想”之一途。
“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思想停滞无进步,而一切事态因亦相随停滞不进。
”彼辈或则谓:
“二千年来思想,皆为孔学所掩盖。
”或则谓:
“二千年来思想,皆为老学所麻醉。
”故或者以当前病态归罪孔子,或者归罪于老子。
或谓:
“二千年来思想界,莫不与专制政体相协应。
“此二千年来之思想,相当于欧洲史之所谓‘中古时期’。
要之如一丘之貉,非现代之所需。
“思想限制于文字,欲一扫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思想之沉痼积习,莫如并废文字,创为罗马拼音,庶乎有。
”然待此等宣传成功,则此等见识,亦将为良弓之藏。
继“文化革命”而起者,有“经济革命”。
彼辈谓:
“无论‘政治’与‘学术’,其后面为‘社会形态’所规定。
故欲切实革新政治机构、学术内容,其先应从事于‘社会经济形态’之改造。
”彼辈对于当前事态之意见,影响及于论史,则曰:
“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皆一‘封建时期’也。
二千年来之政治,二千年来之学术,莫不与此二千年来之社会经济形态,所谓‘封建时期’者相协应。
”正惟经济改革未有成功,故此辈议论,犹足以动国人之视听。
有治史者旁睨而嘘曰:
“国史浩如烟海,我知就我力之所及,为博洽谛当之记诵而已,为精细绵密之考订而已,何事此放言高论为!
”虽然,国人之所求于国史略有知,乃非此枝节烦琐之考订,亦非此繁重庞杂之记诵,特欲于国家民族已往历史文化有大体之了解,以相应于其当身现实之所需知也。
有告之者曰:
”则彼固已为共和政体下之自由民主矣,无怪其掉头而不肯顾。
或告之曰:
“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皆孔子、老子中古时期思想所支配下之历史也。
”则彼固已呼吸于二十世纪新空气之仙囿,于孔、老之为人与其所言,固久已鄙薄而弗睹,喑而无知,何愿更为陈死人辨此宿案,亦无怪其奋步而不肯留。
“我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皆封建社会之历史耳,虽至今犹然,一切病痛尽在是矣。
”于是有志于当身现实之革新,而求知国史已往之大体者,莫不动色称道,虽牵鼻而从,有勿悔矣。
然竟使此派论者有踌躇满志之一日,则我国史仍将束高阁、覆酱瓶,而我国人仍将为无国史知识之民族也。
四
前一时代所积存之历史资料,既无当于后一时期所需要之历史知识,故历史遂不断随时代之迁移而变动改写。
就前有诸史言之,尚书为最初之史书,然书缺有间,此见其时中国文化尚未到达需要编年史之程度。
其次有春秋,为最初之编年史。
又其次有左传,以纲罗详备言,为编年史之进步。
然其时则“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祭祀乃常事,常事可以不书,兵戎非常事,故左传所载,乃以国之会盟与战争为主,后人讥之为“相斫书”焉。
又其次为史记,乃为以人物为中心之新史,征其时人物个性之活动,已渐渐摆脱古代封建、宗法社会之团体性而崭露头角也。
又其次为汉书,为断代作史之开始,此乃全国统一的中央政府,政权已臻稳固后之新需要。
自此遂形成中国列代之所谓“正史”,继此而复生“通史”之新要求。
于是而又杜佑通典,此为“政书”之创作,为以制度为骨干新史,非政体沿革到达相当程度,不能有此。
又继而有通鉴,为编年之新通史。
又次而有各史纪事本末,为以事件为中心之新史之再现。
然如袁氏通鉴纪事本末,取材只限于通鉴,则貌变而实未变也。
于是而有郑樵通志之所谓二十略,其历史眼光,乃超出于政治人物、人事、年月之外。
其他如方志,如家谱,如学案,形形色色,乘一时之新需要而创造新体裁者,不胜缕举。
要之自尚书下逮通志,此皆有志于全史整面之叙述。
今观其相互间体裁之不同,与夫内容之差别,可知中国旧史,固不断在改写之中矣。
自南宋以来,又七百年,乃独无继续改写之新史书出现。
此因元、清两代皆以异族人主,不愿国人之治史。
明 其间,光辉乍辟,翳 复兴,遂亦不能有所修造。
今则为中国有史以来未有的变动剧烈之时代,其需要新史之创写尤亟。
而适承七百年来史学衰微之末运,因此国人对于国史之认识,乃愈昏昧无准则。
前述记诵、考订、宣传诸派,乃亦无一能发愿为国史撰一新本者,则甚矣史学之不振也。
今日所需要之国史新本,将为自尚书以来下至通志一类之一种新通史。
此新通史应简单而扼要,而又必具备两条件:
一者必能将我国家民族已往文化演进之真相,明白示人,为一般有志认识中国已往政治、社会、文化、思想种种演变者所必要之知识;
二者应能于旧史统贯中映照出现中国种种复杂难解之问题,为一般有志革新现实者所必备之参考。
前者在积极的求出国家民族永久生命之源泉,为全部历史所由推动之精神所寄;
后者在消极的指出国家民族最近病痛之证侯,为改进当前之方案所本。
此种新通史,其最主要之任务,尤在将国史真态,传播于国人之前,使晓然了解于我先民对于国家民族所已尽之责任,而油然生其慨想,奋发爱惜保护之挚意也。
此种通史,无疑的将以记诵、考订派之工夫,而达宣传革新派之目的。
彼必将从积存的历史材料中出头,将于极艰苦之准备下,呈露其极平易之面相。
将以专家毕生之精力所萃,而为国人月日浏览之所能通贯。
则编造国史新本之工作,其为难于胜任而愉快,亦可由此想见矣。
五
“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
”今将为国史写一简单扼要而有系统之新本,首必感有此苦。
其将效记诵、考订派之所为乎?
则必泛滥而无归。
其将效宣传革新派之所为乎?
又必空洞而无物。
凡近代革新派所注意者有三事:
首则曰政治制度,次者曰学术思想,又次曰社会经济。
此三者,“社会经济”为其最下层之基础,“政治制度”为其最上层之结顶,而“学术思想”则为其中层之干柱。
大体言之,历史事态,要不出此三者之外。
今将轻重先后,分主客取舍于其间乎?
抑兼罗并包,平等而同视之乎?
曰,姑舍此。
能近取譬,试设一浅喻。
今人若为一运动家作一年谱或小传,则必与为一音乐家所作者,其取材详略存灭远异矣。
即为一网球家作一小传或年谱,则又必与为一足球家所作者,其取材详略存灭迥别矣。
何以故?
以音乐家之“个性”与“环境”与“事业”之发展,与运动家不同故;
以网球家之个性与环境与事业之发展,又与足球家不同故;
一人如此,一民族、一国家亦然。
写国史者,必确切晓了其国家民族文化发展“个性”之所在,而后能把握其特殊之“环境”与“事业”,而写出其特殊之“精神”与“面相”。
然反言之,亦惟于其特殊之环境与事业中,乃可识其个性之特殊点。
如此则循环反复,欲认识一国家、一民族特殊个性之所在,乃并不如认识一网球家或足球家之单纯而简易。
要之必于其自身内部求其精神、面相之特殊个性,则一也。
何以知网球家之个性?
以其忽然投入于网球家之环境,而从事于网球之活动故。
其他一切饮食、起居、嗜好、信仰,可以无所异于人。
若为网球家作年谱,而抄袭某音乐家已成年谱之材料与局套,则某年音乐大会,其人既无预;
某年歌曲比赛,某人又不列。
其人者,乃可于音乐史上绝无一面。
不仅了不异人,抑且有不如无。
不知其人之活动与事业乃在网球不在音乐。
网球家之生命,不能于音乐史之过程求取。
乃不幸今日之治国史者,竟蹈此弊。
以言政治,求一屡争不舍、仅而后得之代表民意机关,如英伦之“大宪章”与“国会”之创新而无有也。
又求一轰轰烈烈,明白痛快,如法国“人权大革命”之爆发,而更无有也。
则无怪于谓“自秦以来二千年,皆专制黑暗之历史”矣。
以言思想,求一如马丁路德,明揭“信仰自由”之旗帜,以与罗马教皇力抗,轩然兴起全欧“宗教革命”之巨波,而更无有也。
则无怪于谓“自秦以来二千年,皆束缚于一家思想之下”矣。
以言经济,求一如葛马、如哥伦布 空海外,发现新殖民地之伟迹而渺不可得;
求如今日欧、美社会之光怪陆离,穷富极华之景象,而更不可得。
则无怪于谓“自秦以来二千年,皆沉眠于封建社会之下,长夜漫漫,永无旦日”矣。
凡最近数十年来有志革新之士,莫不讴歌欧、美,力求步驱,其心神之所向往在是,其耳目之所闻睹亦在是。
迷于彼而忘其我,拘于貌而忽其情。
反观祖国,凡彼之所盛自张扬而夸道者,我乃一无有。
于是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乃若一冬蛰之虫,生气未绝,活动全失。
彼方目 神炫于网球场中四周之采声,乃不知别有一管弦竞奏、歌声洋溢之境也则宜。
故曰:
治国史之第一任务,在能于国家民族之内部自身,求得其独特精神之所在。
六
凡治史有两端:
一曰求其“异”,二曰求其“同”。
何谓求其异?
凡某一时代之状态,有与其先、后时代突然不同者,此即所由划分一时代之“特性”。
从两“状态”之相异,即两个“特性”之衔接,而划分为两时代。
从两时代之划分,而看出历史之“变”。
从“变”之倾向,而看出其整个文化之动态。
从其动态之畅遂与夭淤,而衡论其文化之为进退。
此一法也。
何谓求其同?
从各不同之时代状态中,求出其各“基相”。
此各基相相衔接、相连贯而成一整面,此为全史之动态。
以各段之“变”,形成一全程之“动”。
即以一整体之“动”,而显出各部分之“变”。
于诸异中见一同,即于一同中出诸异。
全史之不断变动,其中宛然有一进程。
自其推动向前而言,是谓其民族之“精神”,为其民族生命之源泉。
自其到达前程而言,是谓其民族之“文化”,为其民族文化发展所积累之成绩。
此谓求其同。
此又一法也。
故治国史不必先存一揄扬夸大之私,亦不必先抱一门户立场之见。
仍当于客观中求实证,通览全史而觅取其动态。
若某一时代之变动在“学术思想”,(例如战国先秦。
)我即著眼于当时之学术思想而看其如何为变。
若某一时代之变动在“社会经济”,(例如三国魏晋。
)我即著眼于当时之社会经济而看其如何为变。
“变”之所在,即历史精神之所在,亦即民族文化评价之所系。
而所谓“变”者,即某种事态在前一时期所未有,而在后一时期中突然出现。
此有明白事证,与人共见,而我不能一丝一毫容私于其间。
仍当于客观中求实证也。
革新派言史,每曰“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云云,是无异谓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无变,即不啻谓中国自秦以来二千年历史无精神、民族无文化也。
其然,岂其然?
七
今于国史,若细心留其动态,则有一至可注意之事象,即我民族文化常于“和平”中得进展是也。
欧洲史每常于“战争”中著精神。
如火如荼,可歌可泣。
划界限的时期,常在惊心动魄之震荡中产生。
若以此意态来看中国史,则中国常如昏腾腾地没有长进。
中国史上,亦有大规模从社会下层掀起的战争,不幸此等常为纷乱牺牲,而非有意义的划界限之进步。
秦末刘、项之乱,可谓例外。
明祖崛起,扫除胡尘,光复故土,亦可谓一个上进的转变。
其他如汉末黄巾,乃至黄巢、张献忠、李自成,全是混乱破坏,只见倒退,无上进。
近人治史,颇推洪、杨为中华民族革命之先锋,然此固矣。
然洪、杨数十余年扰乱,除与国家社会以莫大之创伤外,成就何在?
此中国史上大规模从社会下层掀起的战争,常不为民族文化进展之一好例也。
然中国史之进展,乃常在和平形态下,以舒齐步骤得之。
若空洞设譬,中国史如一首诗,西洋史如一本剧。
一本剧之各幕,均有其截然不同之变换。
诗则只在和谐节奏中转移到新阶段,令人不可划分。
所以诗代表中国文化之最美部分,而剧曲之在中国,不占地位。
西洋则以作剧为文学家之圣境。
即以人物作证,苏格拉底死于一杯毒药,耶稣死于十字架,孔子则梦奠于两楹之间,晨起扶杖逍遥,咏歌自勉。
三位民族圣人之死去,其景象不同如此,正足反映民族精神之全部。
再以前举音乐家与网球家之例喻之,西洋史正如几幕精彩的硬地网球赛,中国史则直是一片琴韵悠扬也。
八
姑试略言中国史之进展。
就政治上言之,秦、汉大统一政府之创建,已为国史辟一奇绩。
近人好以罗马帝国与汉代相拟,然二者立国基本已不同。
罗马乃以一中心而伸展其势力于四围。
欧、亚、非三洲之疆土,特为一中心强力所征服而被统治。
仅此中心,尚复有贵族、平民之别。
一旦此中心上层贵族渐趋腐化,蛮族侵入,如以利刃刺其心窝,而帝国全部,即告瓦解。
此罗马立国形态也。
秦、汉统一政府,并不以一中心地点之势力,征服四周,实乃由四围之优秀力量,共同参加,以造成一中央。
且此四围,亦更无阶级之分。
所谓优秀力量者,乃常从社会整体中,自由透露,活泼转换。
因此其建国工作,在中央之缔构,而非四周之征服。
罗马如一室中悬巨灯,光耀四壁;
秦、汉则室之四周,遍悬诸灯,交射互映;
故罗马碎其巨灯,全室即暗,秦、汉则灯不俱坏光不全绝。
因此罗马民族震铄于一时,而中国文化则辉映于千古。
我中国此种立国规模,乃经我先民数百年惨淡经营,艰难缔构,仅而得之。
以近世科学发达,交通便利,美人立国,乃与我差似。
如英、法诸邦,则领土虽广,惟以武力贯彻,犹惴惴惧不终日。
此皆罗马之遗式,非中国之成规也。
谈者好以专制政体为中国政治诟病,不知中国自秦以来,立国规模,广土众民,乃非一姓一家之力所能专制。
故秦始皇始一海内,而李斯、蒙恬之属,皆以游士擅政,秦之子弟宗戚,一无预焉。
汉初若稍稍欲返古贵族分割宰制之遗意,然卒无奈潮流之趋势何!
故公孙弘以布衣为相封侯,遂破以军功封侯拜相之成例,而变相之贵族擅权制,终以告歇。
博士弟子,补郎、补吏,为入仕正轨,而世袭任荫之恩亦替。
自此以往,入仕得官,遂有一公开客观之标准。
“王室”与政府逐步分离,“民众”与“政府”则逐步接近。
政权逐步解放,而国家疆域亦逐步扩大,社会文化亦逐步普及。
综观国史,政体演进,约得三级:
由封建而跻统一,一也。
(此在秦、汉完成之。
)由宗室、外戚、军人所组成之政府,渐变而为士人政府,二也。
(此自西汉中叶以下,迄于东汉完成之。
)由士族门第再变而为科举竞选,三也。
(此在隋、唐两代完成之。
)惟其如此,“考试”与“铨选”,遂为维持中国历代政府纲纪之两大骨干。
全国政事付之官吏,而官吏之选拔与任用,则一惟礼部之考试与吏部之铨选是问。
此二者,皆有客观之法规,为公开的准绳,有皇帝(王室代表。
)所不能摇,宰相(政府首领。
)所不能动者。
若于此等政治后面推寻其意义,此即礼运所谓“天下为公,选贤与能”之旨。
就全国民众施以一种合理的教育,复于此种教育下选拔人才,以服务于国家;
再就其服务成绩,而定官职之崇卑与大小。
此此正战国晚周诸子所极论深岂,而秦、汉以下政制,即向此演进。
特以国史进程,每于和平中得伸展,昧者不察,遂妄疑中国历来政制,惟有专制黑暗,不悟政制后面,别自有一种理性精神为之指导也。
谈者又疑中国政制无民权,无宪法。
然民权亦各自有其所以表达之方式与机构,能遵循此种方式而保全其机构,此即立国之大宪大法,不必泥以求也。
中国自秦以来,既为一广土众民之大邦,如欧西近代所运行民选代议士制度,乃为吾先民所弗能操纵。
然诚使国家能历年举行考试,平均选拔各地优秀平民,使得有参政之机会;
又立一客观的服务成绩规程,以为官位进退之准则,则下情上达,本非无路。
晚清革命派,以民权宪法为推翻满清政府之一种宣传,固有效矣。
若遂认此为中国历史真相,谓自秦以来,中国惟有专制黑暗,若谓“民无权,国无法”者已二千年之久,则显为不情不实之谈。
民国以来,所谓民选代议之新制度,终以不切国情,一时未能切实推行。
而历古相传“考试”与“铨选”之制度,为维持政府纪纲之两大骨干者,乃亦随专制黑暗之恶名而俱灭。
于是一切官场之腐败混乱,胥乘而起,至今为厉。
此不明国史真相,妄肆破坏,轻言改革所应食之恶果也。
中国政制所由表达之方式与机构,既与近代欧人所演出者不同。
故欲争取民权,而保育长养之,亦复自有道。
何者?
彼我立国规模既别,演进渊源又不同。
甲族甲国之所宜,推之乙族乙国而见窒碍者,其例实夥。
凡于中国而轻言民众革命,往往发动既难,收拾亦不易,所得不如其所期,而破坏远过于建设。
所以国史常于和平中得进展,而于变乱中见倒退者,此由中国立国规模所限,亦正我先民所贻政制,以求适合于我国情,而为今日吾人所应深切认识之一事。
若复不明国史真相,妄肆破坏,轻言改革,则又必有其应食之恶果在矣。
九
其次请言学术思想。
谈者率好以中国秦以后学术,拟之欧洲之“中古时期”。
然其间有难相比并者。
欧洲中古时期之思想,以“宗教”为主脑,而中国学术界,则早脱宗教之羁绊。
姑以史学言,古者学术统于王官,而史官尤握古代学术之全权。
“史”者,乃宗庙职司之一员,故宗教、贵族、学术三者,常相合而不相离。
孔子始以平民作新史而成《春秋》,“其事则齐桓、晋文”皆政治社会实事,不语怪力乱神,故曰:
“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自有孔子,而史学乃始与宗教、贵族二者脱离。
然西汉司马氏尚谓:
“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主上以倡优畜之。
”此非愤辞,乃实语。
汉代太史属于太常,则为宗庙职司之一员。
太乐、太祝、太宰、太卜、太医与太史,同为太常属下之六令丞。
太乐之下,自有倡优。
宗庙祭祠,太史与倡优同有其供奉之职。
则史学仍统于皇帝、宗庙、鬼神之下。
然司马氏不以此自限,发愤为《史记》,自负以续孔子之《春秋》;
即对当朝帝王卿相种种政制事态,质实而书,无所掩饰。
司马氏不以得罪。
及东汉班氏,以非史官,为史下狱,然寻得释,所草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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