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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父亲回到家来,很少在白天出去探亲访友,因为舰长萨镇冰先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水手来叫他。
萨镇冰先生是父亲在海军中最敬仰的上级,总是亲昵地称他为“萨统”。
(“统”就是“统领”的意思,我想这也和现在人称的“朱总”、“彭总”、“贺总”差不多。
)我对萨统的印象也极深。
记得有一次,我拉着一个来召唤我父亲的水手,不让他走,他笑说:
“不行,不走要打屁股的!
”我问:
“谁叫打?
用什么打?
”他说:
“军官叫打就打,用绳子打,打起来就是‘一打’,‘一打”就是十二下。
”我说:
“绳子打不疼吧?
”他用手指比划着说:
“喝!
你试试看,我们船上用的绳索粗着呢,浸透了水,打起来比棒子还疼呢!
”我着急地问:
“我父亲若不回去,萨统会打他吧?
”他摇头笑说:
“不会的,当官的顶多也就记一个过。
萨统很少打人,你父亲也不打人,打起来也只打‘半打’,还叫用干索子。
“那就不疼了吧?
“那就好多了”这时父亲已换好军装出来,他就笑着跟在后面走了。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母亲生了一个妹妹,不几天就夭折了。
头几天我还搬过一张凳子,爬上床上去亲她的小脸,后来床上就没有她了。
我问妹妹哪里去了,祖父说妹妹逛大马路去了,但她始终就没有回来!
一九○三——九○四年之间,父亲奉命到山东烟台去创办海军军官学校。
我们搬到烟台,祖父和老姨太又回到福州去了。
我们到了烟台,先住在市内的海军采办厅,所长叶茂蕃先生让出一间北屋给我们住。
南屋是一排三间的客厅,就成了父亲会客和办公的地方。
我记得这客厅里有一副长联是: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
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
我提到这一副对联,因为这是我开始识字的一本课文!
父亲那时正忙于拟定筹建海军学校的方案,而我却时刻缠在他的身边,说这问那,他就停下笔指着那副墙上的对联说:
“你也学着认认字好不好?
你看那对子上的山、竹、三、五、八、九这几个字不都很容易认吗?
”于是我就也拿起一支笔,坐在父亲的身旁一边学认一边学写,就这样,我把对联上的二十二个字都会念会写了,虽然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这“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究竟是哪几本古书。
不久,我们又搬到烟台东山北坡上的一所海军医院去寄居。
这时来帮我父亲做文书工作的,我的舅舅杨子敬先生,也把家从福州搬来了,我们两家就住在这所医院的三间正房里。
这所医院是在陡坡上坐南朝北盖的,正房比较阴冷,但是从廊上东望就看见了大海!
从这一天起,大海就在我的思想感情上占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
我常常心里想着它,嘴里谈着它,笔下写着它;
尤其是三年前的十几年里,当我忧从中来,无可告语的时候,我一想到大海,我的心胸就开阔了起来,宁静了下去!
一九二四年我在美国养病的时候,曾写信到国内请人写一副“集龚”的对联,是:
胸中海岳梦中飞
谢天谢地,因为这副很短小的对联,当时是卷起压在一只大书箱的箱底的,“四人帮”横行,我家被抄的时候,它竟没有和我其他珍藏的字画一起被抄走!
现在再回来说这所海军医院。
它的东厢房是病房,西厢房是诊室,有一位姓李的老大夫,病人不多。
门房里还住着一位修理枪支的师傅,大概是退伍军人吧!
我常常去蹲在他的炭炉旁边,和他攀谈。
西厢房的后面有个大院子,有许多花果树,还种着满地的花,还养着好几箱的蜜蜂,花放时热闹得很。
我就因为常去摘花,被蜜蜂螫了好几次,每次都是那位老大夫给我上的药,他还告诫我:
花是蜜蜂的粮食,好孩子是不抢人的粮食的。
这时,认字读书已成了我的日课,母亲和舅舅都是我的老师,母亲教我认“字片”,舅舅教我的课本,是商务印书馆的国文教科书第一册,从“天地日月”学起。
有了海和山作我的活动场地,我对于认字,就没有了兴趣,我在一九三二年写的《冰心全集》自序中,曾有过这一段,就是以海军医院为背景的:
着要出去。
父亲便在外面,用马鞭子重重地敲着堂屋的桌子,吓唬我,可是从未打到我的头上的马鞭子,也从未把我爱跑的癖气吓唬回去
不久,我们又翻过山坡,搬到东山东边的海军练营旁边新盖好的房子里。
这座房子盖在山坡挖出来的一块平地上,是个四合院,住着筹备海军学校的职员们。
这座练营里已住进了一批新招来的海军学生,但也住有一营(?
)的练勇(大概那时父亲也兼任练营的营长)。
我常常跑到营口门去和站岗的练勇谈话。
他们不像兵舰上的水兵那样穿白色军装。
他们的军装是蓝布包头,身上穿的也是蓝色衣裤,胸前有白线绣的“海军练勇”字样。
当我跟着父亲走到营门口,他们举枪立正之后,父亲进去了就挥手叫我回来。
我等父亲走远了,却拉那位练勇蹲了下来,一面摸他的枪,一面问:
“你也打过海战吧?
”他摇头说:
“没有。
“我父亲就打过,可是他打输了!
”他站了起来,扛起枪,用手拍着枪托子,说:
“我知道,你父亲打仗的时候,我还没当兵呢。
你等着,总有一天你的父亲还会带我们去打仗,我们一定要打个胜仗,你信不信?
”这几句带着很浓厚山东口音的誓言,一直在我的耳边回响着!
回想起来,住在海军练营旁边的时候,是我在烟台八年之中,离海最近的一段。
这房子北面的山坡上,有一座旗台,是和海上军舰通旗语的地方。
旗台的西边有一条山坡路通到海边的炮台,炮台上装有三门大炮,炮台下面的地下室里还有几个鱼雷,说是“海天”舰沉后捞上来的。
这里还驻有一支穿白衣军装的军乐队,我常常跟父亲去听他们演习,我非常尊敬而且羡慕那位乐队指挥!
炮台的西边有一个小码头。
父亲的舰长朋友们来接送他的小汽艇,就是停泊在这码头边上的。
写到这里,我觉得我渐渐地进入了角色!
这营房、旗台、炮台、码头,和周围的海边山上,是我童年初期活动的舞台。
我的童年 我在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八日夜曾写过一篇叫做《海恋》的散文,里面有:
晨我看见金盆似的朝日,从深黑色、浅灰色、鱼肚白色的云层里,忽然涌了上来,这时太空轰鸣,浓金泼满了海面,染透了诸天在黄昏我看见银盘似的月亮颤巍巍地捧出了水平,海面变成一层层一道道的由浓黑而银灰渐渐地漾成光明闪烁的一片这个舞台,绝顶静寂,无边辽阔,我既是演员,又是剧作者。
我虽然单身独自,我却感到无限的欢畅与自由。
就在这个期间,一九○六年,我的大弟谢为涵出世了。
他比我小得多,在家塾里的表哥哥和堂哥哥们又比我大得多;
他们和我玩不到一块儿,这就造成了我在山巅水涯独往独来的性格。
这时我和父亲同在的时间特别多。
白天我开始在家塾里附学,念一点书,学作一些短句子,放了学父亲也从营里回来,他就教我打枪、骑马、划船,夜里就指点我看星星。
逢年过节,他也带我到烟台市上去,参加天后宫里海军军人的聚会演戏,或到玉皇顶去看梨花,到张裕酿酒公司的葡萄园里去吃葡萄,更多的时候,就是带我到进港的军舰上去看朋友。
一九○八年,我的二弟谢为杰出世了,我们又搬到海军学校后面的新房子里来。
这所房子有东西两个院子,西院一排五间是我们和舅舅一家合住的。
我们住的一边,父亲又在尽东头面海的一间屋子上添盖了一间楼房,上楼就望见大海。
我在《海恋》中有过这么一段描写,就是在这楼上所望见的一切:
围抱过来的丘陵,土坡上是一层一层的麦地,前面是平坦无际的淡黄的沙滩。
在沙滩与我之间,有一簇依山上下高低不齐的农舍,亲热地偎倚成一个小小的村落。
在广阔的沙滩前面,就是那片大海!
这大海横亘南北,布满东方的天边,天边有几笔淡墨画成的海岛,那就是芝罘岛,岛上有一座灯塔
在这时期,我上学的时间长了,看书的时间也多了,主要的还是因为离海远些了,父亲也忙些了,我好些日子才到海滩上去一次,我记得这海滩上有一座小小的龙王庙,庙门上的对联是:
四海安澜
因为少到海滩上去,那间望海的楼房就成了我常去的地方。
这房间算是客房,但是客人很少来住,父亲和母亲想要习静的时候就到那里去。
我最喜欢在风雨之夜,倚栏凝望那灯塔上的一停一射的强光,它永远给我以无限的温暖快慰的感觉!
这时,我们家塾里来了一位女同学,也是我的第一个女伴,她是父亲同事李毓丞先生的女儿名叫李梅修的,她比我只大两岁,母亲说她比我稳静得多。
她的书桌和我的摆在一起,我们十分要好。
这时,我开始学会了“过家家”,我们轮流在自己“家”里“做饭”,互相邀请,吃些小糖小饼之类。
一九一一年,我们在福州的时候,父亲得到李伯伯从上海的来信,说是李梅修病故了,我们都很难过,我还写了一篇“祭亡友李梅修文”寄到上海去。
我和李梅修谈话或做游戏的地方,就在楼房的廊上,一来可以免受表哥哥和堂哥哥们的干扰,二来可以赏玩海景和园景。
从楼廊上往前看是大海,往下看就是东院那个客厅和书斋的五彩缤纷的大院子。
父亲公余喜欢栽树种花,这院子里种有许多果树和各种的花。
花畦是父亲自己画的种种几何形的图案,花径是从海滩上挑来的大卵石铺成的,我们清晨起来,常常在这里活动。
我记得我的小舅舅杨子玉先生,他是我的外叔祖父杨颂岩老先生的儿子,那时正在唐山路矿学堂肄业,夏天就到我们这里来度假。
他从烟台回校后,曾寄来一首长诗,头几句我忘了,后几句是:
忆昔夏日来芝罘照眼繁花簇小楼清晨微步惬情赏向晚琼筵勤劝酬欢娱苦短不逾月别来倏忽惊残秋花自凋零吾不见共怜福分几生修
小舅舅是我们这一代最欢迎的人,他最会讲故事,讲得有声有色。
他有时讲吊死鬼的故事来吓唬我们,但是他讲得更多的是民族意识很浓厚的故事,什么洪承畴卖国啦,林则徐烧鸦片啦等等,都讲得慷慨淋漓,我们听过了往往兴奋得睡不着觉!
他还拉我的父亲和父亲的同事们组织赛诗会,就是:
在开会时大家议定了题目,限了韵,各人分头做诗,传观后评定等次,也预备了一些奖品,如扇子、笺纸之类。
赛诗会总是晚上在我们书斋里举行,我们都坐在一边旁听。
现在我只记得父亲做的《咏蟋蟀》一首,还不完全:
床下高吟际小阳笑尔专寻同种斗争来名誉亦何香
还有《咏茅屋》一首,也只记得两句:
久处不须忧瓦解雨余还得草根香
我记住了这些句子,还是因为小舅舅和我父亲开玩笑,说他做诗也解脱不了军人的本色。
父亲也笑说:
“诗言志嘛,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当然用词赶不上你们那么文雅了。
”但是我体会到小舅舅的确很喜欢父亲的“军人本色”,我的舅舅们和父亲以及父亲的同事们在赛诗会后,往往还谈到深夜。
那时我们都睡觉去了,也不知道他们都谈些什么。
小舅舅每次来过暑假,都带来一些书,有些书是不让我们看的,越是不让看,我们就越想看,哥哥们就怂恿我去偷,偷来看时,原来都是“天讨”之类的“同盟会”的宣传册子。
我们偷偷地看了之后,又偷偷地赶紧送回原处。
一九一○年我的三弟谢为楫出世了。
就在这后不久,海军学校发生了风潮!
大概在这一年之前,那时的海军大臣载洵,到烟台海军学校视察过一次,回到北京,便从北京贵胄学堂派来了二十名满族学生,到海军学校学习。
在一九一一年的春季运动会上,为着争夺一项锦标,一两年中蕴积的满汉学生之间的矛盾表面化了!
这一场风潮闹得很凶,北京就派来了一个调查员郑汝成,来查办这个案件。
他也是父亲的同学。
他背地里告诉父亲,说是这几年来一直有人在北京告我父亲是“乱党”,并举海校学生中有许多同盟会员——其中就有萨镇冰老先生的侄子(?
)萨福昌而且学校图书室订阅的,都是《民呼报》之类,替同盟会宣传的报纸为证等等,他劝我父亲立即辞职,免得落个“撤职查办”。
父亲同意了,他的几位同事也和他一起递了辞呈。
就在这一年的秋天,父亲恋恋不舍地告别了他所创办的海军学校,和来送他的朋友、同事和学生,我也告别了我的耳鬓厮磨的大海,离开烟台,回到我的故乡福州去了!
这里,应该写上一段至今回忆起来仍使我心潮澎湃的插曲。
振奋人心的辛亥革命在这年的十月十日发生了!
我们在回到福州的中途,在上海虹口住了一个多月。
我们每天都在抢着等着看报。
报上以黎元洪将军(他也是父亲的同班同学,不过父亲学的是驾驶,他学的是管轮)署名从湖北武昌拍出的起义的电报(据说是饶汉祥先生的手笔),写得慷慨激昂,篇末都是以“黎元洪泣血叩”收尾。
这时大家都纷纷捐款劳军,我记得我也把攒下的十块压岁钱,送到申报馆去捐献,收条的上款还写有“幼女谢婉莹君”字样。
我把这张小小的收条,珍藏了好多年,现在,它当然也和如水的年光一同消逝了!
1979年7月4日清晨年1月出版。
)
我的童年 提到童年,总使人有些向往,不论童年生活是快乐,是悲哀,人们总觉得都是生命中最深刻的一段;
有许多印象,许多习惯,深固的刻划在他的人格及气质上,而影响他的一生。
我的童年生活,在许多零碎的文字里,不自觉的已经描写了许多,当曼瑰对我提出这个题目的时候,我还觉得有兴味,而欣然执笔。
中年的人,不愿意再说些情感的话,虽然在回忆中充满了含泪的微笑,我只约略的画出我童年的环境和训练,以及遗留在我的嗜好或习惯上的一切,也许有些父母们愿意用来作参考。
先说到我的遗传:
我的父亲是个海军将领,身体很好,我从不记得他在病榻上躺着过。
我的祖父身体也很好,八十六岁无疾而终。
我的母亲却很瘦弱,常常头痛,吐血——这吐血的症候,我也得到,不是肺结核,而是肺气枝涨大,过劳或操心,都会发作——因此我童年时代记忆所及的母亲,是个极温柔,极安静的女人,不是作活计,就是看书,她的生活是非常恬淡的。
虽然母亲说过,我在会吐奶的时候,就吐过血,而在我的童年时代,并不曾发作过,我也不记得我那时生过什么大病,身体也好,精神也活泼,于是那七八年山陬海隅的生活,我多半是父亲的孩子,而少半是母亲的女儿!
在我以先,母亲生过两个哥哥,都是一生下就夭折了,我的底下,还死去一个妹妹。
我的大弟弟,比我小六岁。
在大弟弟未生之前,我在家里是个独子。
环境把童年的我,造成一个“野孩子”,丝毫没有少女的气息。
我们的家,总是住近海军兵营,或海军学校。
四围没有和我同年龄的女伴,我没有玩过“娃娃”,没有学过针线,没有搽过脂粉,没有穿过鲜艳的衣服,没有戴过花。
反过来说,因着母亲的病弱,和家里的冷静,使得我整天跟在父亲的身边,参加了他的种种工作与活动,得到了连一般男子都得不到的经验。
为一切方便起见,我总是男装,常着军服。
父母叫我“阿哥”,弟弟们称呼我“哥哥”,弄得后来我自己也忘其所以了。
父亲办公的时候,也常常有人带我出去,我的游踪所及,是旗台,炮台,海军码头,火药库,龙王庙。
我的谈伴是修理枪炮的工人,看守火药库的残废兵士,水手,军官,他们多半是山东人,和蔼而质朴,他们告诉我以许多海上新奇悲壮的故事。
有时也遇见农夫和渔人,谈些山中海上的家常。
那时除了我的母亲和父亲同事的太太们外,几乎轻易见不到一个女性。
四岁以后,开始认字。
六七岁就和我的堂兄表兄们同在家里读书。
他们比我大了四五岁,仍旧是玩不到一处,我常常一个人走到山上海边去。
那是极其熟识的环境,一草一石,一沙一沫,我都有无限的亲切。
我常常独步在沙岸上,看潮来的时候,仿佛天地都飘浮了起来!
潮退的时候,仿佛海岸和我都被吸卷了去!
童稚的心,对着这亲切的“伟大”,常常感到怔忡。
黄昏时,休息的军号吹起,四山回响,声音凄壮而悠长,那熟识的调子,也使我莫名其妙的要下泪,我不觉得自己的“闷”,只觉得自己的“小”。
因着没有游伴,我很小就学习看书,得了个“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习惯。
我的老师很爱我,常常教我背些诗句,我似懂似不懂的有时很能欣赏。
比如那“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我独立山头的时候,就常常默诵它。
离我们最近的城市,就是烟台,父亲有时带我下去,赴宴会,逛天后宫,或是听戏。
父亲并不喜听戏,只因那时我正看《三国》,父亲就到戏园里点戏给我听,如《草船借箭》、《群英会》、《华容道》等。
看见书上的人物,走上舞台,虽然不懂得戏词,我也觉得很高兴。
所以我至今还不讨厌京戏,而且我喜听须生,花脸,黑头的戏。
再大一点,学会了些精致的淘气,我的玩具已从铲子和沙桶,进步到蟋蟀罐同风筝,我收集美丽的小石子,在磁缸里养着,我学作诗,写章回小说,但都不能终篇,因为我的兴趣,仍在户外,低头伏案的时候很少。
父亲喜欢种花养狗,公余之暇,这是他唯一的消遣。
因此我从小不怕动物,对于花木,更有普遍的爱好。
母亲不喜欢狗,却也爱花,夏夜我们常常在豆棚花架下,饮啤酒,汽水,乘凉。
母亲很早就进去休息,父亲便带我到旗台上去看星,他指点给我各个星座的名称和位置。
他常常说:
“你看星星不是很多很小,而且离我们很远么?
但是我们海上的人一时都离不了它。
在海上迷路的时候看见星星就如同看见家人一样。
”因此我至今爱星甚于爱月。
父亲又常常带我去参观军舰,指点给我军舰上的一切,我只觉得处处都是整齐,清洁,光亮,雪白;
心里总有说不出的赞叹同羡慕。
我也常得亲近父亲的许多好友,如萨镇冰先生,黄赞侯先生——民国第一任海军部长黄钟瑛上将——他们都是极严肃,同时又极慈蔼,生活是那样纪律,那样恬淡,他们也作诗,同父亲常常唱和,他们这一班人是当时文人所称为的“裘带歌壶,翩翩儒将”。
我当时的理想,是想学父亲,学父亲的的这些好友,并不曾想到我的“性”阻止了我作他们的追随者。
这种生活一直连续到了十一岁,此后我们回到故乡——福州——去,生活起了很大的转变。
我也不能不感谢这个转变!
十岁以前的训练,若再继续下去,我就很容易变成一个男性的女人,心理也许就不会健全。
因着这个转变,我才渐渐的从父亲身边走到母亲的怀里,而开始我的少女时期了。
童年的印象和事实,遗留在我的性格上的,第一是我对于人生态度的严肃,我喜欢整齐,纪律,清洁的生活,我怕看怕听放诞,散漫,松懈的一切。
第二是我喜欢空阔高远的环境,我不怕寂寞,不怕静独,我愿意常将自己消失在空旷辽阔之中。
因此一到了野外,就如同回到了故乡,我不喜城居,怕应酬,我没有城市的嗜好。
第三是我不喜欢穿鲜艳颜色的衣服,我喜欢的是黑色,蓝色,灰色,白色。
有时母亲也勉强我穿过一两次稍为鲜艳的衣服,我总觉得很忸怩,很不自然,穿上立刻就要脱去,关于这一点,我觉得完全是习惯的关系,其实在美好的品味之下,少女爱好天然,是应该“打扮”的!
第四是我喜欢爽快,坦白,自然的交往。
我很难勉强我自己做些不愿意做的事,见些不愿意见的人,吃些不愿意吃的饭!
母亲常说这是“任性”之一种,不能成为“伟大”的人格。
第五是我一生对于军人普遍的尊敬,军人在我心中是高尚,勇敢,纪律的结晶。
关系军队的一切,我也都感到兴趣。
说到童年,我常常感谢我的好父母,他们养成我一种恬淡,“返乎自然”的习惯,他们给我一个快乐清洁的环境,因此,在任何环境里都能自足,知足。
我尊敬生命,宝爱生命,我对于人类没有怨恨,我觉得许多缺憾是可以改进的,只要人们有决心,肯努力。
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因为生命是一张白纸,他的本质无所谓痛苦,也无所谓快乐。
我们的人生观,都是环境形成的。
相信人生是向上的人,自己有了勇气,别人也因而快乐。
我不但常常感念我的父母,我也常常警惕我们应当怎样做父母。
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歌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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