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莹《笑忘书》中篇小说文档格式.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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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姥爷的说法是,那只黄鼬鬼鬼祟祟,说不定,就是前天夜里偷走芦花鸡的罪魁。
还有,黄鼬的毛色极好,他正缺一顶御寒的帽子。
对此,我姥姥简直气得咬碎了银牙。
怎么就嫁了这样的男人!
她恨恨地把锄头砍进地里,只觉得委屈得不行。
她想起了每年春耕秋种,人家的男人吆喝着牲口,在田野里如鱼得水,自在又神气。
可是,自己的男人,却从来不敢指望。
我的姥姥,刚刚嫁过来,不满一年,便几乎学会了地里的全套活计。
她耕耙,播收,像男人一样,驱策着高大的牲口,引来四野里一片叫好。
后来,我的记忆常常回到芳村的田野上,那时候,我年轻的姥姥,俊俏,爽利,能干,她站在耙犁上,一手挥着鞭子,口里清脆地吆喝着。
春天的阳光洒下来,有几点溅进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湿漉漉,亮晶晶,她的鼻尖上也是亮晶晶的。
她出汗了。
三月的风,还有些寒意,把她的脸蛋子吹得透红。
芳村的人,似乎从一开始,就看惯了这样的场景。
田野里的男人们,我猜想,一定有怜香惜玉的汉子,然而,他们竟然也不敢贸然地上前来,帮我姥姥掣一掣牲口那暴烈的缰绳。
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暗中为她捏着一把汗。
这些大男人,他们是被这个小女子脸上的神情给震慑了。
有时候,他们也会暗地里骂一骂我的姥爷。
算什么男人!
这么好的女人,他竟然忍心!
然而,终究是沉默了,至多,不过是叹一口气。
人家是夫妻。
是苦是咸,旁人,谁能够尝得分明?
这个时候,我姥爷往往是在河套的林子里消磨。
我们这地方,没有山,一马平川的大平原。
这条河,据说早年间河水丰沛,只是,到我懂事的时候,已经基本干枯了。
只留下一片大河套。
这个河套,在我的童年时代,是一个神秘而诱人的所在。
我至今记得,河套里,临近河堤的地方,种满了庄稼,多是花生和红薯。
这种沙土地,最适合种红薯。
红薯有白皮,有紫皮。
白皮的,往往是红瓤。
紫皮的呢,则一定是白瓤的。
这两种红薯,红瓤的甜,软。
白瓤的沙,面。
是那个年代乡下离不开的食物。
直到现在,我对红薯的感情,纠缠不清,暧昧难名,我想,这该是童年时代留下的暗疾吧。
还有花生。
河套里的花生,饱满结实,跟岸上田里的比起来,简直悬殊得厉害。
再往里面走,是一望无际的沙滩。
阳光下,银色的沙滩闪闪发亮,让人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
我至今记得,姥爷第一次带我去河套的情景。
我在前面撒欢地奔跑,姥爷在后面慢悠悠地走,肩上,扛着他的猎枪。
我赤裸的小脚踩在柔软的沙滩上,沙子的细流从我的脚趾缝里不断冒出来,温暖而熨帖。
野花一片一片,散紫翻红,绚烂得无法无天。
我像一只惊喜的小兽,一头扎进这个神奇的世界,再也不愿出来。
后来,我常常想起那个河套。
想起当时的阳光,微风,还有植物和泥土微凉的气息,姥爷在后面喊,小春子——慢着点——当然,还有那片树林子。
那片林子,繁茂,深秀。
各色树木都有。
杨树,柳树,刺槐,臭椿,枣树,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字。
林子里,有各种各样的野蘑菇,我姥爷对此,颇有心得。
哪一种能吃,美味;
哪一种危险,有毒;
哪一种看起来诱人,却最是碰触不得。
还有野物。
林子里,不时飞过一只悠闲的锦鸡,五彩的羽翅,漂亮极了。
或者,走来一只肥大的野兔,神态安闲,甚至,有几分雍容的意思了。
这个时候,我姥爷总是不理会我心急火燎的暗示,他把猎枪靠在一棵树上,慢悠悠地吸一口旱烟。
他的眼睛望着林子深处交叉的小径,一眨不眨。
我立在他身旁,忽然感到,河套里的姥爷,河套林子里的姥爷,忽然不是旧院里的那个姥爷了。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来,夹杂着喧嚣的鸟鸣,落在姥爷的肩头,落在姥爷的脸上,落在姥爷的眼睛里。
姥爷长长地舒一口气,他的神色里,有一种很陌生的东西。
姥爷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在旧院,姥爷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按照姥姥的吩咐,偶尔,他也去地里拔一筐草,拉一车柴,或者,去挑一担水——那时候,村子中央,有一口井。
我姥爷挑着扁担,扁担两端,两只空水筲荡来荡去。
人们见了,就说,大井。
你还用挑水吃?
我姥爷也不反驳,笑一笑,走过去了。
我姥姥在家里苦等。
一大家子的衣裳,得在上工前洗出来。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姥姥只得叫年幼的母亲和四姨去挑。
两个孩子用一根木棍抬着半筲水,终于跌跌撞撞走回来的时候,我姥姥忽然就流泪了。
她看着自己隆起的肚子,恨道,就是把那口井背回家,也该有个影子了——更多的时候。
我姥爷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不问世事。
小时候,我性子顽皮。
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然得到大人们额外的偏爱。
姥爷最喜欢逗我。
常常是,逗着逗着,我们就打起了嘴仗。
姥爷喊我丑八怪,喊我多多。
你知道,我是一个臭美的小姑娘。
最怕人家说自己丑。
至于多多,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
可不就是多多吗?
姥爷在我面前,伸着脖子,一句一个丑八怪,一句一个多多。
笑着,声音故意压得很低,然而,在我看来,那声音里却充满了挑衅和嘲弄。
我拼命还击着,急得浑身是汗,有些声嘶力竭了。
喊着喊着,眼看着赢不过,就哇的一声,哭了。
我姥姥闻声赶过来。
一把揽过我。
一面回头横了我姥爷一眼,恨道,哪里像做姥爷的样子。
我姥爷难为情地挠一挠后脑勺,自嘲地笑了。
我躲在姥姥的怀里,从她胳膊的缝隙里偷偷观察我姥爷的窘态,心里暗自得意,却回头看到我姥爷冲着我做鬼脸,我忍不住格格笑起来。
现在想来,或许。
姥爷不是一个喜欢孩子的人。
在旧院,那么多的孩子,还有后来的孙男弟女,他竟然都是淡然的。
我是说,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
可是,我知道,他是真的喜欢我。
多年以后,回到老家,回到旧院,姥姥还会偶尔提起此事。
你小时候,跟你姥爷,可没少打嘴仗。
姥姥说这话的时候。
神情柔软。
她是想起了那个狠心人吗?
在我姥姥面前,我姥爷简直就是一个孩子。
常常使一使性子,怄一怄气。
有时候,为了一点小事,我姥爷就把脸拉下来,不肯吃饭。
我姥姥多半先是不理,后来,到底还是拗不过,就把饭碗端过去,百般劝解,慢慢地把他劝开。
姥爷的口味极轻,平日里,都是迁就他,菜做得清淡,饶是这么着,他还总是吃着吃着,就放下筷子,抱怨菜咸。
有一回,我姥姥做菜忘了放盐,饭桌上,朝大家使个眼色,故意问姥爷咸淡。
姥爷尝了一口,皱眉怨道,太成了——莫不是打死了卖盐的?
大家都撑不住大笑起来。
我姥爷以为自己说话风趣,越发得了意,俯身对姥姥说,怎么样——你这手重的毛病,得改一改了。
大家简直笑翻了天。
后来,这件事成了一个典故,在旧院广为流传。
只要谁皱着眉头说一句,太咸了。
众人便都会意地笑起来。
这个时候,姥爷往往是不好意思地把手捏住脖子后面那一块,捏一下,再捏一下,自己也难为情地笑。
很尴尬。
姥爷胆子小。
这是姥姥常常抱怨的。
姥爷牙疼,会大喊大叫,惊动一条街。
有时候,对姥爷这一条,姥姥简直是痛恨得很。
一个大男人。
没有一点担待忍耐。
自己喊得痛快,倒叫旁人跟着受煎熬。
然而,一旦好了,姥爷也绝不掩饰,立刻就安静了,甚至,谈笑风生起来。
姥爷终是死于喉癌。
后来,姥姥说起这些的时候。
总是神色黯然。
想,也是平日里他太作怪了,这痛那痒,喊得轻易。
这一回,他喊了这么些日子,竟然大意了。
也是忖度他这种脾性,从来不知道忍耐。
谁知道,这一回,竟然是真的了。
等到姥爷不再喊痛,筋疲力尽的时候,才慌忙送了医院。
然而,已经是晚期了。
姥爷病重的时候,我在外地上学。
等我闻知噩耗,赶回旧院的时候,我看到的,是满院子黑压压的人群,戴着白的孝帽子,白色的灵幡在寒风中飘来飘去,我的母亲,我的几个姨们,满身重孝,在灵棚外跪迎前来吊唁的乡人。
我一下子跪倒在姥爷的灵前,失声恸哭。
我不知道,病中的姥爷,是不是还能够喊出他的疼痛,是不是还会想起我,他这个顽劣的外孙女,从小跟他打过无数次嘴仗,仗着他的疼爱,欺负他,骑在他的脖子上,把他当马骑。
我的姥爷,他终是等不及了。
等不及这个被他唤作丑八怪的外孙女,这个多多,长大成人,在他膝下尽孝了。
灵前的一对白烛,摇摇曳曳。
院子里,传来唢呐的呜咽。
鞭炮响起来了,是那种乡下丧事常用的二踢脚,一声近,一声远,带着凄切的回声。
我长跪不起。
在姥爷的丧事上,姥姥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镇定。
她一身黑布衣衫,坐在那里,在满眼缟素的人群里,显得格外沉静有力。
她按照芳村的习俗,指挥着一切,从容。
笃定,有条不紊。
这个时候,我舅,包括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几个姨们,都仰着脸,望着我姥姥的脸色行事。
这样大的排场,他们还不曾经历过。
只是有一条。
我姥姥坚持让我舅披麻戴孝,充当孝子的角色,这也是当初入赘的承诺。
我舅哪里肯依。
双方陷入了僵局。
五姨的哭声从东屋里隐隐传来。
我舅蹲在院子里,默默地吸烟。
苍白的太阳照过来,在地上投下黯淡的影子。
二踢脚的爆裂声,清脆,悲戚,在寒冷的天宇中慢慢旋转,旋转,终是远去了。
我姥姥盘腿坐在炕上。
紧闭着双眼。
管事的人一趟一趟地过来。
催促道,时辰不早了——都是看好了的——唢呐的呜咽潮水一般涌进来,鞭炮声,哭声,震得窗纸簌簌响。
我姥姥长叹一声,慢慢睁开双眼,说,起灵——
最终,我舅的大儿子,充当了孝子的角色,为姥爷披麻戴孝,举幡摔盆。
我姥姥眼看着白茫茫的丧队走出旧院,走出芳村,她一头跪倒在空荡荡的灵棚,大放悲声。
后来,我常常想,不知道,我的姥姥和姥爷,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姥姥,一生吃苦,为了姥爷的不争。
在村子里。
她尝尽了无助的滋味,带着六个女儿,受够了旁人的轻侮。
她恨他。
姥爷,这个狠心人。
懦弱,懒散,无能。
扶不起的软阿斗。
而且,他还竟这样自私。
在招赘了上门女婿,翟家有了香火之后。
在她慢慢衰老,疲惫,忽然感到再也撑不住,正欲歇下来的时候,姥爷,这个狠心人,竟然自顾拂袖而去了。
独把她抛在这荒冷的人世上,继续熬煎。
她一生为他吃苦,他怎么可以这样待她?
姥姥躺在黑影里。
旁边的老猫打着呼噜,一声长,一声短。
想必是已经睡熟了。
她是这样一个极要脸面的人,满指望,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让芳村的人们都看一看,旧院的事,从来都不比旁人错半步。
因为是头一宗大事,也是立规矩的意思。
然而,谁想得到呢?
在这场对峙中,她是输家。
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她早该想到的。
她这一生,费尽了心机,吃尽了苦头,到头来,全是枉然。
院子里,寒风掠过树梢,簌簌地响。
我姥姥感到腮边一片冰凉,伸手摸索一下,竟然都湿透了。
恍惚中,她仿佛看见姥爷远远走来,扛着他那杆猎枪。
她不由得恨道,到死都改不了的毛病。
仔细一看,竟然是姥爷年轻时候的样子,白净的皮肤,一口的好牙齿,一双眼睛笑起来,不知道有多坏。
年轻时候的姥爷,穿一件白色竹布汗衫,显得格外干净清爽。
姥姥正要开口,却见姥爷一下子把手掩在脸颊上,连声喊痛。
姥姥一时着急,上去把他的一只手拿下来,要看他的牙齿。
却呆住了。
年轻时代的姥爷不见了,眼前,是姥爷临终时的样子,被病痛折磨得越发苍老,一直喊痛,喊得嗓子都哑了。
我姥姥拍着姥爷的背,哭道,你喊,使劲喊,喊出来,就不疼了。
忽然就醒了。
原来是一场梦。
姥姥把手里的枕头松开,呆呆地望着黑暗中的屋顶。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做了刚才的梦。
这个狠心人。
走了,也让人不得安宁。
姥姥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从姥爷离世,到如今,也有十几年了。
这么多年以来,每年清明,寒食,七月十五上元节,十月一送寒衣,忌日,生日,都是姥姥督着。
张罗着,我的姨们去坟上烧纸,祭拜。
我们这地方,
除去过年,上坟的事,都是女人。
女人们提着香火,纸钱,锡箔元宝,走在村旁野间。
一路上,说着家常。
不知谁说起了什么,就笑起来。
笑声清脆,在野风里轻轻荡漾。
也有时候,说不清为了什么,小声争执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有些面红耳赤了。
到了坟前,却立刻噤了声。
她们七手八脚地拔一拔坟头的野草,培一培松散的泥土,把周围的庄稼清一清——我们这地方。
坟地多在人家的田里。
她们郑重地做着这一切,神情肃穆。
她们把刚才的玩笑和口角,大约都一并忘记了。
算起来,这么多年,我几乎不曾为姥爷上坟烧纸。
只有一回,清明节,我回乡祭扫,在母亲的坟前拜完,我的小姨劝我回去。
姥爷的坟地在村外,河套里。
我懂得小姨她们的意思。
一则是路远,她们担心我细细的高跟鞋。
二则是,她们不想让我过度悲伤——当然,还有一层,这么多年了,在外游学多年的我,姥爷的外孙女,在姥爷的坟前,是不是还会有应有的悲伤?
四月的阳光无遮拦地照下来,已有些灼人了。
麦田青翠,随着微风汹涌起伏。
火光潋滟,照着我的泪眼。
纷飞的纸灰仿佛一只只黑色的大鸟,在我们的头顶盘旋不去。
我的几个姨们,她们跪倒在姥爷的坟前,默默地用木棍翻动着燃烧的纸钱。
此时,她们已经没有了哭声。
十几年了。
在这十几年中,世事沧桑,她们经历了太多。
当年,在旧院,描绣鞋垫的时候,可能她们再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们会在光阴中,在尘世的风霜中,慢慢堕落,堕落,一直到生活的最底部。
她们是被碾磨得近乎麻木了。
而今,她们从各自纷繁的生活中挣脱出来,偷得半日清闲,来给姥爷上坟,面对这个小小的土堆,她们也不知道,怎么会是这种情形。
就在几年前,姥爷刚刚离世不久,她们,尤其是我的小姨,扑倒在姥爷的坟前,号啕大哭,那情形,简直就是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
而今,我的姨们,她们揉一揉酸涩的眼睛,被我孩子般的呜咽弄得眼泪汪汪。
她们哭了。
四月的大河套,已经是满眼缤纷了。
我的姥爷,长眠在他生平最爱的河套,在那片林子近旁,也该感到宽慰了吧。
他会看到他的儿孙吗?
他的不孝的外孙女,小春子,从遥远的京城赶来,一路风尘,这仅有的一次,或许,也只是安慰一下她不安的良心。
纸灰漫漫。
我惊讶地感到,我的泪水汹涌而出。
我的姨们慌忙架起我。
她们是担心弄脏了我优雅的长裙。
我的姥姥,这么多年,从来不曾为我的姥爷上坟。
她只是张罗着,不肯错过任何一个节气。
那时候,乡下还没有现成的纸钱卖。
那些纸钱,是姥姥一张一张印出来的。
我记得,有一种木质的模板,上面涂上蓝色的墨水,把裁好的白纸罩上去,来回用力按几下,一张纸钱就印好了。
还有锡箔元宝,我姥姥捏得又快又好。
后来,我常想,我姥姥不去看望姥爷,大约也有她自己的矜持,乡村女人特有的矜持,还有羞涩。
两个人,怨恨了一辈子,在儿孙面前,她到底不愿意对那个狠心人太儿女情长了。
然而,她知道,姥爷身旁的那个位置,终究是留给她的。
百年之后,终是长相厮守。
她又何必计较这一时一地呢?
光阴慢慢流淌过去了。
而今的旧院,又是一片喧哗。
然而,这喧哗已经不属于姥姥,更不属于姥爷了。
孩子们都长大了。
五姨和我舅,也是做爷爷奶奶的人了。
当年的那个哇哇哭叫的新生儿,旧院里迎接来的第一个男婴,而今,也是有家有业的人了。
他站在旧院的枣树下,两只胳膊抱在胸前,看着他的儿子骑在一只板凳上,嘴里嘟嘟叫着,玩开火车。
他微微皱着眉头,脸上,是成年男人特有的威严,还有些淡然。
他的妻子走过来,问了一句什么,他看了一眼她蓬乱的头发,皱了皱眉。
他有些不耐烦了。
我姥姥在炕上坐着,院子里的喧闹,她是听不太分明了。
也不光是耳背。
她坐在昏暗的屋子里,昏昏欲睡。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年,精神是越来越不济了。
孩子们是偶尔来。
他们住在村北的新房里了。
她也很想出去,逗一逗小孩子,看看他们,同他们说一说话。
然而,却有些力不从心了。
勉力撑着要起来的时候,却被小孩子的锐叫声吓了一跳,终于又坐下了,不留神倒把炕沿上的一个簸箕弄翻了,簸箕里面,是黄灿灿的金元宝。
姥姥掐指算了算,要不了几天,就该送寒衣了。
寒衣倒是有现成的。
这金元宝,可得一个一个亲手捏。
真是老了。
眼睛花不说,手也抖得厉害。
捏一个,歪歪扭扭的,倒出了一身的汗。
哪像当年。
姥姥叹口气,很黯淡地笑了。
外面喧闹起来。
是小孩子顽皮,做父亲的在训斥他。
姥姥坐在炕上,张了张口,想要劝阻,到底还是沉默了。
娇客
在芳村,有谁不知道我舅呢。
我舅其实不是我舅。
按理,我应该称他姨父。
我的五姨嫁给了他。
他是我的五姨父。
然而,从一开始,我姥姥就告诉我,他是我舅。
因为,我舅是旧院的上门女婿。
对于这件事,我一直弄不大懂。
为什么上门女婿就要改口叫舅呢?
我忘了我是不是问过姥姥。
也许是问了,我姥姥没有说。
总之,这个人,这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在那个遥远的秋天的下午,便是我舅了。
我舅和五姨的婚礼,是在一个秋天。
这令我记忆深刻。
我们芳村这地方,凡有婚嫁,多在冬日。
腊月里,正是农闲,年关也近了,迎新和娶新,在乡下,都是隆重而喜庆的大事。
可是,我舅和五姨,却有些不同。
我很记得,有一天,正在街上疯玩,被我母亲叫住,她拉着我的手,到旧院去。
一面走。
一面帮我把额头上的汗擦一擦,轻声呵斥着,也不怎么认真。
我偷偷看了一眼她的脸。
我看出来了。
母亲的脸上荡漾着喜色。
我高兴起来。
旧院的门前,挤满了人。
我母亲拉着我,一路同人招呼着,步履轻盈。
院子里,屋门前,一个年轻男人正站在那里,向人们散烟。
看到我们,就走过来,俯下身,问,二姐,这就是小春子?
仿佛是在问母亲,却又分明是在问我。
我惊讶极了。
这个陌生人,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我仰头看着他,忽然从心底对他生出莫名的好感。
我姥姥从旁笑着催促,还不叫舅。
我犹豫了一下,就叫了。
大家都笑起来。
我舅摸了摸我的小辫子,也笑了。
我注意到,我的五姨,穿着枣红条绒布衫,海蓝色裤子,脖子里系了一条粉地金点儿的纱巾。
她站在人群里,羞涩地笑着。
我忽然灵机一动,恍然道,五姨,你是新媳妇——众人都笑起来了。
在我舅新婚的那段日子里,我几乎天天到旧院去。
他们是旅行结婚。
为此省去了很多繁文缛节。
在那个年代的乡村,旅行结婚,还是一个极新鲜的事物。
一对新人出去玩一趟,回来,就算成了大礼?
这未免有点太简单了。
尤其是老派的人,就有些看不惯。
怎么也是三媒六证的姻缘,总得要在亲友面前,拜了祖宗天地,拜了高堂双亲,才能人洞房点花烛的吧。
更不要提那些自古留传下来的老风俗了。
比方说,照妖镜,迈马鞍,翻年糕,这些新媳妇进门的种种规矩,而今,倒都省了。
后来,我常常想,旅行结婚,一定是我舅的主意。
在这场婚姻中,每个人的角色都发生了变化,这变化因为微妙,更不容易应对。
在旧院,五姨是女儿,也是媳妇。
我舅呢,是女婿,也是儿子。
至于我姥姥和姥爷,角色当然也是多重的了。
亲戚本家,族人乡邻,此间种种复杂关系,就更深究不得了。
索性就来一个旅行结婚。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
我说过,我舅是一个通达的人,精明,敏锐,对人情世故的体会和谙熟,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在旧院,我舅很快地就自如起来。
在姥姥姥爷面前。
他是儿子的角色,亲厚倒是亲厚的,然而也家常,也随意。
有时候,在话头上,也顶撞上那么一两句,不轻不重地,像天下所有的儿子们那样。
对我的姨们,一口一个姐姐,很亲昵了。
姐夫们来了,则完全是小舅子的做派,殷勤有礼,也有那么一点骄傲和任性的意思在里面。
当然,我小姨除外。
在旧院,我小姨最小。
我舅跟着大家,叫她少。
少是我小姨的小名。
对我小姨,我舅是把她当成了妹妹。
甥男弟女的来了,也都是一把揽过来,把他们扛在肩上,或者举上头顶,让叫舅。
小家伙们格格笑着,一迭声地叫着舅,大人们都笑起来。
在芳村。
翟家是个大姓。
旧院里,因为少男丁,显得格外萧条冷清。
我姥爷呢,又是这样一个性子的人,凡事都必得我姥姥从旁督着,点拨着,提醒着,时时处处,稍不留意,就不免短了礼数。
我姥姥简直为此操碎了心。
然而,我舅来了就不一样了。
你相信吗,在乡村,真的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似乎生来就是属于乡村的,他们聪敏,能干,在乡风民俗的拐弯抹角处,栩栩游动,他们如鱼得水。
他们是乡间的能人。
我说过,我舅厨艺好,做得一手好饭菜。
尤其是,乡村酒宴上的种种规矩,礼数,繁文缛节,他全懂。
在那个年代的乡村,手艺人颇受尊重。
更重要的是。
我舅人随和,又热心,最得人缘。
红白喜事,满月酒,认干亲,下定,人们都喜欢请我舅。
我舅戴着高高的白帽子,穿着连腰的白围裙。
坐在那里,说不出的干净漂亮,他接过主家递过来的烟卷,悠闲地叼在嘴上,完全是胸藏百万雄兵的神气。
乡下人,虽然日子艰难,却极要脸面。
人这一辈子,活的是什么?
是脸面。
因此,凡有大事,人们对我舅便格外地倚重。
我舅呢,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不慌不忙的神态,吸着烟,心里却早已经盘算好了。
他总是有本领让宾主尽欢。
翟家本院的事呢,就更不用说了。
用我舅的话说,都是自家的事——放心好了。
主家就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怎么会不放心呢,凡事,有我舅斟酌呢。
现在想来,那些年,是我舅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他年轻,有手艺,有才干,人家都求着他,敬着他,在村子里,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整日里,穿得干净,体面,泥点不沾,草子不挂,从东家的宴席,到西家的宴席,好酒,好烟,奉承,尊敬,满满的心意,厚厚的人情,什么都有了。
在翟家院房,人们更是对他亲厚,称兄道弟,那情形,倒不像是外来的上门女婿,竟真是嫡亲的兄弟手足了。
我姥姥从旁看着这一切,心里又悲又喜。
欢喜自然是欢喜,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来,怎么就莫名地涌起一股辛酸,还有悲凉。
真是没有道理。
在旧院,我舅是东床,是娇客,是我姥姥的接任者,是旧院的脊梁骨和顶天柱。
我舅是旧院的门面。
尤其是,我舅的大儿子降生之后,旧院里一片欢腾。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
旧院迎来的第一个男婴。
一时间,旧院简直是乱了阵脚。
我舅立在院子里,不慌不忙地吸着烟,看着我姥姥她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他微笑了。
这一回。
他总算是放了心。
他有儿子了。
其实,私心里。
如果是个女孩,他或许倒更喜欢些。
他喜欢女孩子。
然而,怎么说呢,生了儿子,毕竟是好事。
尤其是,尤其是在旧院。
我舅吸一口烟,看着蓝色的烟雾在眼前升腾,弥散,叹了一口气。
他怎么不知道,这么多年了,旧院早就盼着抱孙子了。
关于我父亲的故事,他也是听说了一些的。
他一直不肯相信,那样的命运,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他想起了他小时候,随母亲嫁到芳村,在那一个大家庭里。
他早早学会了看人的脸色。
他吃过很多的苦。
也曾经暗地里咬牙,发誓,他要出人头地。
他常常想起他母亲的泪水。
当年,他就是受不了母亲的泪水,还有她眼睛深处的哀求,才默默点了头,来到旧院。
直到现在,他才肯承认。
这两年多,他的一颗心,其实是一直悬着的,悬着,颤抖着,时时挣出一身的细汗。
老天有眼。
他终是没有蹈了我父亲的旧辙。
东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很柔弱,也很嘹亮。
我舅侧耳听了一时。
又慢慢吸了一口烟。
我母亲端着一只大海碗走进来,颤巍巍的,热腾腾的蒸汽从碗里浮起,把她的一张笑脸遮得模模糊糊。
我舅看着她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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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忘书 付秀莹 中篇小说